蔣勛(中國臺灣)
小時候,還沒開始認字,就喜歡聽母親說故事?!栋咨邆鳌贰段饔斡洝贰斗馍癜瘛罚际锹爜淼?。母親說故事的能力很好,這些故事大概也是她從小就聽來的。家中長輩會有說不完的故事,街頭巷尾,也有大家說不完的傳說。廟口瞎子,拿一把三弦,叮叮咚咚,唱的、說的,也是“三國”“水滸”“封神”,戲臺上反反復(fù)復(fù)演的,也還是民眾早已耳熟能詳?shù)倪@些傳說。
“傳唱”如果也是“文學”,應(yīng)該比文字“書寫”早得多,“聽”也比“閱讀”早得多。
一直懷念聽來的故事,片段片段的故事,常常不完整,有時岔出主題,又自成一章。語言的活潑自由,語言的多樣表情、多樣隱喻,常是文字所不及。文字一個蘿卜一個坑,語言卻天馬行空,同一個傳說,每次聽,都不一樣,不同的人說,也不一樣。
這是“傳說”的魅力。
一九八八年,我寫下一些傳說,大半是故事原型添油加醬,希望有口傳的活潑。
一九八八年出版的《傳說》后來增添幾篇,出版了《新傳說》,之后,又增添幾篇,變成《新編傳說》?!靶隆薄靶戮帯贝蟾哦际怯X得“傳說”可以一直演繹下去?!叭龂钡墓适拢髞砭桶l(fā)展出龐大的“演義”。
聯(lián)合文學找出這三十年前的舊作,要重新出版。
我重讀一次,覺得有趣,文字中的《民生報》早已??咝邸度唆~記事》里也已是三十年前舊事。
“傳說”總是要一說再說,白蛇傳說了一千年,還覺得是身邊街坊鄰居的事,白蛇要繼續(xù)對抗僵化道德的壓迫,法海總要把弱勢者壓到雷峰塔下。
可以“講古”,也可以“論今”,這是我愛“傳說”的原因吧!
重新整理了一次,把舊編輯整理的“導讀”放在書末,作為后記,還是讀故事原文比較有趣。
“新”和“新編”都拿掉,還原最初的書名,就是“傳說”。
“傳說”很古老,“傳說”也可以很新,即使年輕讀者也讀得出現(xiàn)代的心事吧。
二○一九年二月十三日
蔣勛于北美旅邸
莊子與蝴蝶
那個時代,美麗是有罪的。
凡被認為具有“美”的動機或目的的行為,都算觸犯了刑法。
法律的條文訂得極其細密,刑罰的方式也很多。因此,弄到最后,大部分的民眾只能努力記住刑罰的條文,譬如說:“頭發(fā)故意彎曲造成美感者,受笞刑五十”之類(有關(guān)“頭發(fā)美”而受罰的判例竟多達四千七百一十五種,受罰的方式也都因罪之輕重完全不同)這樣細密的條文,自然要耗盡人們的力量,大家在努力記住這繁復(fù)到驚人的“美的禁令”之時,早已筋疲力竭,也沒有人再有任何余裕去追問“為什么美是有罪的?”這樣立法的主要核心問題了。
大約,法律愈繁復(fù),條文愈細密,愈使人只能努力奉行,對于最初訂定法律的動機與目的,都無從查證思考了。
莊子走過城門口的時候,正看到一次對蝴蝶的處刑。
蝴蝶的美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那在空中成日招展炫耀的翅翼,色彩繽紛,穿梭飛動于花叢之間,在一個“美麗”有罪的時代,自然難逃刑罰的厄運。
有關(guān)蝴蝶的判決是眾多判例中較簡易的一種,因為蝴蝶的“美”已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實,在“共識”的基礎(chǔ)上,檢察官省卻了許多尋找犯罪動機與犯罪事實的復(fù)雜過程。在判決時,經(jīng)過民眾的叫囂,“眾口鑠金”,蝴蝶的罪名也就成立了。但是,大法官為了維持法庭的尊嚴,還是照例起立,站在高高的臺上,三次宣讀刑罰的方式,三次接受民眾一致的喝彩,使整個判決理性而合法。
蝴蝶的美因為有民眾共識的基礎(chǔ),除了作為“美”的懲罰的個例之外,也有殺一儆百的訓誡的作用,因此,在處刑上也特別的重。
蝴蝶的美是處以“針刑”的。
有人說,針刑來源于植物學家們的做標本,是一種固定蝴蝶尸體的方法。
但是也有人認為針刑的由來已久,自有人類以來,自人類使用針這種工具以來,便常有蝴蝶被針穿刺釘在墻上。
頭腦精明的人甚至發(fā)現(xiàn),最初人類把蝴蝶用針釘在墻上,正來源于對一種“美”的復(fù)雜心情,愛之恨之,便形成了一種處刑的方式。但是,這一部分,在思想上已觸犯了“美”的禁忌。腦中存在對“美”的幻想,很可能被處以“剜腦”的酷刑。那頭腦精明的人便也只敢私下想一想,至于在蝴蝶的審判會上,還是要跟著眾人一起吆喝“蝴蝶死!”“蝴蝶死!”的。而且,可能是為了抵抗腦中那存留著的對“美”的恐懼,便要越發(fā)叫得比別人聲音更大,結(jié)果竟被認為是忠貞的“反美麗派”的基本教義信仰者了。
總之,蝴蝶的被處以針刑是確定的了。
用一根細長的銀針,準確地穿刺過蝴蝶的心臟,釘死在一張與城墻同高的木制宣示板上。
據(jù)說,蝴蝶的心臟極小,因此,這處刑的工作并不容易。首先必須使銀針的針尖確實小過蝴蝶的心臟,以免傷害到心臟以外的部分,使執(zhí)刑的結(jié)果違反判決書上注明的細節(jié)。在那個一切要求理性的時代,包括犯罪者在內(nèi),對執(zhí)刑的方法是否與判決書中規(guī)定的相合,都有認真的要求,執(zhí)刑的不準確常常引起犯罪者家屬纏訟多年的控告,使執(zhí)法者不得不小心翼翼。
因為對“美”的處刑,連帶發(fā)展出了精密的法律觀念、理性的態(tài)度;連帶使醫(yī)學研究有了空前的進步,這些,都算是在“美麗”的懲罰下一種明顯的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吧。
至于蝴蝶心臟的學術(shù)論述,以前在醫(yī)學界,是從來沒有被提出討論的;現(xiàn)在卻成為熱門的話題了。不但在醫(yī)學界,凡是較進步的知識分子,在公眾的場合,也都以討論蝴蝶的心臟為一種先進的表示。
蝴蝶心臟的準確位置也在醫(yī)學上做了精密的研究,使銀針穿刺時不致偏差,誤傷了其他部位。
莊子經(jīng)過城門口時,看到數(shù)以萬計的蝴蝶被釘在板上,各種種屬不同的大小蝴蝶,各種不同的色彩與斑紋的蝴蝶,有的處刑多日,已成僵硬的尸體,有的剛處刑不久,猶緩慢扇動那美麗的翅翼,仿佛要帶著那刺穿心臟的銀針,努力飛去不可知的世界。
許多人從河岸上牽著陶罐跑來。許多人擱下了正在纏結(jié)的網(wǎng)墜跑來。許多人從江心把船劃攏了岸。他們不知道這傻大個老七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看見褒姒了!”
老七氣喘吁吁地說。
他靜了一下,沉住氣,等待大伙的反應(yīng)。
“嘩!”大伙哄笑鬧作了一團。
老姜是一個年逾八十的船夫,一手爛泥,正在纖他的船呢,沒好氣,抹了老七一臉泥。
大家一哄而散,留下老七一個人。
渭水汩汩,夾著上游的雨雪。
渭水流進了鎬京,繞著城轉(zhuǎn)了一圈,灌溉了許多梨花、桃花,溶溶湯湯,流進了皇宮。
褒姒坐在花前,春末的花開得繽紛如霞彩。
梨花白里帶淡淡的青。薄到有一點透明,細細的雨絲好像花的淚光,給一點點翠綠的花蒂托著。一樹一樹,一面開一面四面飄散。
桃花熱鬧極了,像一樹深紅淺紅的血點。
“褒姒!”
幽王進來的時候,看到那一片桃林、梨樹,四散飛揚的花瓣。而褒姒坐著,一動也不動,他怕這美麗的女人又要病了。
“還記得你上次的病嗎?”幽王卸了屨,也盤膝坐在一塊石上。
褒姒上次的病來得怪極了。她無端端站在水邊,看著水,水中的流云,一剎那一剎那移轉(zhuǎn),她便呆住了,不肯走。
侍仆們急壞了。
幽王急急趕來——
“褒姒,你怎么了?”
這個天下人都寵眷的女子,這美麗到使人心痛的女子,呀,她為何這樣憂愁呢?
幽王急忙中,要靠近褒姒,一不小心,袍袖給樹枝掛住,“嘶”地一聲,袍襟裂開了。
褒姒回過頭,細聽了一下,水里不斷流去的是這錦繡上的流云嗎?
她笑了。
河水一陣晃漾,幽王呆住了,他從沒有看過這樣的笑容。
那是可以使人死亡的笑容?。?/p>
“據(jù)說,以后幽王爺就買了成千上萬最好的蜀錦,每天讓宮人們撕給褒姒聽。一匹一匹上好的錦繡呢,像春天的晚霞一樣,攤在褒姒面前,攤得一地都是,褒姒就坐在錦繡中間,聽人撕錦,她就笑了。宮里都是撕錦緞和褒姒的笑聲——”
老七說故事的本領(lǐng)并不好,河灘上的人有點厭惡他把褒姒的病翻來覆去地講。
“褒姒確實是病了,可是撕錦的事可沒聽過?!?/p>
老姜是實事求是派,不喜歡老七的夸張,便抗議了。
天上有大雁飛過,河灘上的人常常用大雁的往南飛或往北飛來判斷春天和秋天的來臨。
呀呀叫著的大雁一字排開,往南而去。
一直到雁跡都不見了,褒姒還站在滿地落葉的庭院中。
宮里有一點聳動。行人說是幽王怕褒姒受寒,從驪山那邊引了溫泉來。用粗大的麻竹,外面一層一層裹了稻草,翻山越嶺,就在宮殿的北隅,建筑了新的石池。泉水已經(jīng)引到,冒著騰騰的熱氣。但是,有幾處麻竹管接縫不嚴,夾進了泥水,水質(zhì)有點黃濁,幽王為此發(fā)怒,正在補救工程。
有人說,這聳動還是因為與犬戎的戰(zhàn)爭。
空中有一點淡淡飄來的硫磺的氣味。
秋后的寒林,露著禿枝,在不知是山嵐還是磺氣的淡煙里流動。
“聽說在新泉宮殿四周種滿了香花呢!有梔子、蘭、蕙、桂花,有杜衡、蔦蘿、菟絲,有含笑、芙蓉……”
婢女們紛紛來傳報新泉宮殿的鋪張華麗。
“可是西邊的戰(zhàn)事呢?”
褒姒不知為什么想起西邊犬戎的戰(zhàn)爭,聽說殺人盈野,遍地都是銜著人頭的野狼。
“犬戎的孩子在馬上執(zhí)長戈沖進城來,連孩子們都一翻就上馬背,好像是一個人頭馬身的怪物呢,他們連鞍韉都不用,也不用籠絡(luò),光禿禿一個馬背,一翻就上去了——”
老姜磕了一磕他的煙管,談起他親身經(jīng)歷的一次犬戎大戰(zhàn),他總是興味不淺。
“可是褒姒生病了呢——”
老七幾次想把話題搶回來,都給老姜偏執(zhí)的白眼給堵回去了。
老七畢竟只看了褒姒一眼,甚至連一眼都說不上,應(yīng)當說是“一瞥”。就那么一恍惚,在幽王車輦的旁邊,車輦上的簾幙給春天的風吹開了一縫,正巧看到了褒姒,像一尊出巡的神像,端端坐著。
幾年來,老七能反復(fù)說的也只是那“一瞥”的種種。但是,老姜的犬戎是有情節(jié)、有動作的故事。老姜講著講著,口沫橫飛,半蹲著如騎馬,嗒嗒嗒,往前沖去。一個筋斗,翻過來,左臂勒住馬鬃,右臂變作一把長刀,往犬戎的頭上一劈,“豁”,連頭帶身,劈成了兩半,“一半往前走了幾步,一半遺留在原地——”
“哪有這種殺法的!”
老七也找到了破綻,立刻攻擊起老姜。
“怎么沒有!”老姜紅著臉辯駁,“硬是身子給劈成了兩半,一半倒下,另一半拿著刀還往前沖。我親眼看見的,你個傻蛋,你不相信,你試試——”
老七和老姜便在河灘上作勢追殺起來。一大群小孩跟著起哄,女人手執(zhí)窯門的木閂板追打孩子。遠看仿佛一隊軍士,熱熱鬧鬧上陣殺敵去了。
但是,褒姒病了。
城里最好的樂師都請遍了。七弦琴,二十五弦的瑟,風動竹篁制成的笛,銅礦回應(yīng)地震發(fā)出巨響的鐘,石玉的精魂碾磨成的磬,一一都試了。然而,褒姒一日一日病下去。她看著林木中幽蕩的煙云,天上飛去遠逝的大雁,那一匹一匹撕碎的錦繡,錦繡上碎裂的云霞,她不進飲食,不睡眠,只是發(fā)呆——
“大王,邊事緊急?。 ?/p>
朝臣們一次一次上奏。
幽王守在褒姒身邊,她連新泉宮殿也不愿意去看一看。
“褒姒——”
幽王一次一次呼喚這名字,他想,一遍一遍把她喚回來。遼闊的帝國的疆域,有什么比這美麗女子的心更難喚回的呢。他頹然了。
把帝國舍棄而去
背負起歷史昏君的罪名
美麗的毀滅
春夏繁華之后
便是嚴寒雨雪
那城腳瞎子唱的歌,被諍臣們采錄了,在大殿上唱給他聽,他怎么會不懂呢!
“歷史上可曾也有過一個人,覺得褒姒生病是和犬戎的戰(zhàn)事同等重要的?”
幽王胡思亂想了,他有長而入鬢的眉眼,仍然年輕的如漆的黑發(fā)。
他的形貌一般被誤解了。其實他并不粗暴,也許是所有帝王中最不粗暴的一個吧。
他記得剛認識褒姒的時候,褒姒喜歡聽瓷器碎裂的聲音。她跟他說,靜下來,聽,那是土經(jīng)過火的鍛煉以后近于玉石的聲音,可是它們碎裂開來了,是那堅如玉石的身體又想回復(fù)成為土。
——褒姒拾回了許多為人丟棄的瓷片。把耳朵附在那斷裂的土痕上,聽著聽著。她要幽王一起聽。那些土的分子在聚散離合,那些土的分子,被水凝聚,用火的高溫固定了,然后,它們又被震摔的巨力斷裂開;它們曾經(jīng)牢牢擁抱緊擠在一起,卻還是分離散亂了,它們分離時有叫聲……
“褒姒!”
幽王輕輕呼喚著。
“江山與美麗,我都守護不住。”
宮殿里堆滿了碎裂的瓷片和撕開的錦緞。
那布帛撕裂的一聲,好像天地初始,混沌中有了光。
那土器碎開,原是大地震動??!
褒姒,我們是歷史上最壞的男女
我們聽絲綢的哭泣,
我們聽瓷片嚎啕;
我們要烽火的光焰,
只為了贊頌女子的美麗;
褒姒,你答應(yīng)我,
讓我燃起烽火,
我要向世人傳警布告:
褒姒病了!
那烽火連接著燃起,軍士們從四處涌來,戈矛刀戟都十分整齊。周帝國戒備嚴密,將士們鎧甲莊嚴,鎬京城在一夜間聚集了最好的虎賁之軍。
告急的烽火,使遠在雁門一帶的邊將都看到了。他們用快馬傳送玉符。一個驛站接一個驛站,驛使們鞭斷了堅韌的皮革,馬疲累而死,倒在溝壑中。
老七坐在河邊,用鋒利的菜刀削刮一支長矛。他不知道為什么,從睡夢中驚醒,看到滿天火光,鎬京城都在赤焰中。
他抓起一支白楊木,努力削刮著。他心里焦急,甚至滿面淚水,一路沿著河灘呼叫:“烽火,烽火,滿天都是烽火?!?/p>
鎬京城照得如同白晝,將士待命。
幽王與褒姒坐在宮闕的高觀上,白衣素服。
幽王站在城頭,看連綿不斷的烽火與還在陸續(xù)到達的各地的軍士。
他用牛血歃了鼓,然后用力擊打。咚咚的鼓聲使黑壓壓一片人眾都安靜了下去。
而后,他流著淚,大聲宣告:
“褒姒病了!”
老七剛剛提著白楊木的長矛趕到。從眾人的縫隙中拼命往前擠著,恰巧聽到幽王的宣告。
他一嚇,愣住了,長矛從手中掉下地。
老七忽然坐地大哭起來。
那哭聲與烽火,一夜不停,排列整齊的周帝國全部的軍士都肅敬站立。
據(jù)說,那一夜,所有鎬京城的瓷器都碎裂成片,所有的絲綢錦緞也都無故從頭撕成了兩半。
這是周帝國滅亡前一個小小的傳說故事。
主流的史學研究都把幽王定義為“暴君”,褒姒被定義為“禍水”。
數(shù)千年下來,主流的觀點從來沒有人懷疑。
傳說里的老七因此十分重要,因為只有他,真正看到了褒姒。
褒姒坐在車輦中,風微微吹開簾幔,帝國繁華像一個春天的花季。
只有幽王和老七惦記著,除了戰(zhàn)爭,歷史還有大事:褒姒病了……
關(guān)于屈原的最后一天
漁父從屋中出來,用手掌做遮檐,擋住了強烈的陽光,四下張望了一遍。
這是多年來難得一見的酷熱的夏天。還只是初夏,太陽整日照著,除了靠近河灘附近還有一點綠,山上的樹木叢草全都枯死了。
靜靜的汨羅江,流著金黃燦亮的日光。
靜靜的,好像所有的生命都已經(jīng)死滅了。
漁父側(cè)耳聽了一下,混沌中好像有一種持續(xù)的高音,但是分辨不出是什么。
他看了一會兒靠在岸邊的竹筏,鋪曬在河灘石頭地上的魚網(wǎng),一支竹篙,端端插在淺水處。
他在屋角陰影里坐下,打開了葫蘆,喝了一回酒,坐著,便睡著了。
他的年歲不十分看得出來。頭發(fā)胡須全白了,毛蓬蓬一片,使他的臉看起來特別小,小小的五官,縮皺成一堆。在毛蓬蓬的白色須發(fā)中,閃爍著轉(zhuǎn)動的眼睛,囁嚅的嘴唇,一個似有似無的鼻子,蒼黃的臉色,臉色上散布褐黑的拇指般大小的斑點。
他在酣睡中,臉上有一種似笑的表情,間歇的鼾聲吹動著細白如云絮的嘴須,嘴須上沾濕著流下的口涎。
他像一個嬰孩,在天地合成的母胎里蛹眠著。
“或者說,像一個永遠在蛹眠狀態(tài),不愿意孵化的嬰孩呢!”屈原這樣想。
楚頃襄王十五年五月五日。
屈原恰巧走到了湘陰縣汨羅江邊漁父的住處。
房子是河邊的泥土混合了石塊搭成的。泥土中摻雜了蘆草,用板夾筑成土磚,壘筑成墻。
墻上開了窗,用木板做成窗牖。屋頂只有一根杉木的大梁,橫向搭了條木的椽子,上面覆蓋禾草。
土磚造的房子和漁父邋遢長相有一點近似,都是土黃灰白混混沌沌一堆,分不清楚頭臉。
屈原走來,猛一看,還以為那漁父也是用泥土混合著河邊石頭堆成的一物。
直到他聽到了鼾聲——
那鼾聲是間歇的,好像來自一個虛空的深谷,悠長的吐氣,像宇宙初始的風云,忽忽的,平緩而安靜,一點也不著急。
山野林間無所不在的蟬則是高亢而激烈的,持續(xù)著不斷的高音。
漁父從懵懂中昏昏醒來,他覺得那持續(xù)不斷的高音吵噪極了,有一點生氣,不知道這些蟲子為什么要那樣一點不肯放棄地叫啊叫的。
睡了一覺,下午的日光還是一樣白。
他一身汗,濕津津的,恍惚夢中看到一個人。
一個瘦長的男人吧,奇怪得很,削削瘦瘦像一根枯掉的樹,臉上露著石塊一樣的骨骼。眉毛是往上挑的,像一把劍,鬢角的發(fā)直往上梳,高高在腦頂綰了一個髻,最有趣的是他一頭插滿了各種的野花。
杜若香極了,被夏天的暑熱蒸發(fā),四野都是香味。這男子,怎么會在頭上簪了一排的杜若呢?
漁父仔細嗅了一下,還不只杜若呢!這瘦削的男子,除了頭發(fā)上插滿了各種香花,連衣襟、衣裾都佩著花,有蘼蕪,有芷草,有鮮血一樣的杜鵑,有桃花,柳枝。漁父在這汨羅江邊長大,各種花的氣味都熟,桂花很淡,辛夷花是悠長的一種香氣,好像秋天的江水……
“你一身都是花,做什么?。俊?/p>
漁父好像問了一句,糊里糊涂又睡著了。
空中還是高亢蟬聲混合著模糊鼾聲的間歇。
“在天地混沌的母胎中,他好像一個嬰孩。”
屈原一早在江邊摘了許多花,在水波中看了一會自己的容顏,這樣瘦削枯槁,形容憔悴,一張臉被水波蕩漾弄得支離破碎,在長河中流逝;一張滿插著鮮花的男子的臉。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長余佩之陸離;
制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
屈原歌唱了起來,手舞足蹈,許多花朵從發(fā)上、身上掉落下來。近江岸邊的花被風吹入江中,在水面浮漂,魚兒以為是餌,便“潑剌”前來捕食,平靜的水面蕩起一陣波浪。
漁父聽過軍士們的歌聲,是秦將白起進攻楚國京城郢都時的歌,軍士們手操刀戟戈矛,一列一列,雄壯威武,張大了口,歌聲十分嘹亮。
郢都后來被秦兵破了,老百姓扶老攜幼往南逃亡。漁父坐在山頭上,看強盜們出沒,劫奪老百姓的衣物。老百姓也彼此爭吵,男人毆打女人,女人毆打孩子。
漁父打開酒葫蘆,呷了一口。
舉世皆醉,我獨醒;
舉世皆濁,我獨清。
屈原又唱了一遍。
白花花的陽光,使一切影像看來都有一點浮泛,仿佛是夢中的事物,歷歷可數(shù),可是伸手去捉,又都捉不住。
他頭上身上的花飛在空中,花瓣并不向下墜落,而是四散向天上飛揚而去。
“郢都破了呢!一根骨頭接一根骨頭,足足排了有好幾里長,當兵的都被活活坑殺了,一個坑一個,像蘿卜一樣,埋到頸部,喏,這里……”這人用手在頸部比畫了一下,又說:
“埋到這里,呼吸也不能呼吸,所有的氣都憋在頭部,下不去。頭被氣鼓起來,變成一個紫脹的大球。喏,像一個大茄子。還要更紫,紫黑紫黑的。眼睛也凸出來了,然后大概五、六個時辰,眼球就‘啵一聲暴了出來。這人就完了。憋著的氣,‘咻——長長地從口中吐出?!?/p>
漁父笑了一笑,他坐在山坡上,太陽極好,他把火灰踏滅,便又上路逃亡去了。
緊接著幾天,是楚國陣亡的兵士們列隊從山坡下過。他們還走去江邊,在淺灘里洗他們的脖子。因為頭已經(jīng)被砍掉了,那脖子洗著洗著,便流出內(nèi)臟的血來,流成長長殷紅的一條,在江水里像一條美麗的紅色的絲綢。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那花在空中散開,像戰(zhàn)場上的血點,裝飾著華麗的天地。屈原也追上去,跟那沒有頭的年輕男子說了一會話。他們對答著有關(guān)人死亡以后,好像出了家門回不來的感覺。一個沒有頭顱的年輕男子,便茫然地在平原大地上彷徨徘徊。走來走去,到處都是路,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回家?。?/p>
據(jù)說,屈原是這一天死的。跳完了舞,唱完了歌,披頭散發(fā),一身凋敗野花的三閭大夫,爬在江岸上,哭了又哭??薜勉枇_江都漲了潮,水漫向兩邊,連山坡的坡腳都被淹住了。
漁父一覺醒來,嚇了一跳,他的酒葫蘆漂在水面上,搖啊搖的,像一只船。
屈原的身體隨水波流去,可是水勢并沒有停止,繼續(xù)向兩岸坡地淹漫。
漁父拾起葫蘆,涉水走去竹筏。拔起了竹篙,一篙到底,竹筏便飛一樣向江心劃去。
屈原的身體,被香花浮載著,像一個很會游泳的人的身體,一直在江浪的頂端浮沉。
屈原聽到的最后一首歌是漁父沙啞的聲音:
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我足。
漁父的歌隨著屈原的死亡在民間流傳。此后每年五月五日,人們聚在江邊野餐,吃包好的粽子,都會談起傳說里那一個愛花的男子的死亡,以及漁父最后唱給他聽的歌。
歌詞其實很簡單,大致是說,“江水清潔,我就來洗頭發(fā)。江水濁污,我就洗洗腳?!?/p>
漁父應(yīng)該是無意的,不知為什么以后的文人加注了許多牽強附會的隱喻。
(選自《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