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秀

一

2017年9月的一天，在大別山區(qū)的商城縣螺絲畈村的一戶農(nóng)民家的堂屋里，有一個叫吳汝先的女子，在獨自主持料理公公的后事。她以弱小的身軀頂著長長的孝巾，向前來祭奠的親友跪拜、磕頭謝孝。

她，是我的婆家妹。

那一刻，苦澀塞滿了我的胸膛，我的心在顫抖。看著那個融爹娘子媳于一身的孤獨而單薄的身影，那些關(guān)于她的催人淚下的畫面都一齊向我涌來。

婆家妹的公婆自己沒有生育，過繼親外甥為子。婆家妹的嫁入，使這個家庭從此兒子、女兒、媳婦都有了。當年，婆妹的公公是村主任，丈夫是電工，那個年頭，應(yīng)該可以算是小康之家了。婆家妹不管什么時候回娘家，臉上總是綻放著燦爛的微笑。一年后，女兒的出生，給這個沒養(yǎng)過孩子的家庭帶來了生機和樂趣。1993年6月，當許多農(nóng)作物初顯豐收景象的時候，在可愛的女兒剛過一歲生日后不久，第二胎——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又天遂人愿地來到這個家，給一幅農(nóng)家樂的圖畫添上了一筆最艷麗的色彩。那座依山傍水、掩映于綠水青山間的二進農(nóng)家小院，整天回蕩著歡聲笑語，傳遞的是滿滿的幸福和快樂。

可是，誰承想，當婆家妹一家正沉浸于甜美的幸福之中時，可憐的婆家妹，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剛做完結(jié)扎手術(shù)沒幾天的丈夫，會在一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地扔下養(yǎng)父母，扔下自己和一雙幼小兒女，撒手去了……

二

我們趕到時，婆家妹像一根棉條一樣癱軟在地，渾身不住地抖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小溪般的淚水從紅腫的眼眶里溢出，嘩嘩流淌在臉上…… 幾天下來，她腰彎了，背弓了，看上去仿佛剛從黃土里爬出來。才25歲的年紀，一下子變得和40歲的婦人一樣蒼老，讓人好生心疼。才滿月不久的兒子，因她的過分悲痛沒有了奶水吃，沙啞的哭聲像刀尖一樣扎著她的心。她這才意識到，為了兒子，她必須得吃飯！于是，在丈夫去世的第四天開始，她才艱難地咽下幾口稀飯。

從此，她成了一條失去舵手的船，孤獨地漂流在人生的江河上。雖時值盛夏，她的心卻像冰一樣涼……多少個日夜，她都以淚洗面。但她明白，自己以后不僅要做兒媳、做娘，她還得做兒子、做爹！而眼淚，解決不了當前的任何困難！

有好心人看她孩子小，勸她招夫養(yǎng)子。但她為了公婆，為了孩子，多次婉拒了別人的好意。村干部給她向政府申請了最初的每月8塊錢救助。這讓她感覺到，她不止是一個人在支撐，在她的身后還有許多人的幫助！這也增加了她克服困難的勇氣和戰(zhàn)勝困難的決心！她說，我不能坐等政府救助，我要憑志氣、用勤勞為自己扶貧！為了這個家，我得挺起腰桿，替丈夫挑起家的大梁！

三

從此，她把自己的青春和汗水，全數(shù)捧給了老人和孩子。

春天，她除了同別家的男人一樣擔下所有的農(nóng)活，還要擠時間到村林場去采茶，掙點零花錢。

夏天，別人睡午覺時，她卻在鉤花（制作抽紗圖案，用于出口）。天干，她得像男人一樣擔水澆菜;天淹，她又得戴斗笠披雨衣，冒著大雨去查田巡埂，排水除澇。

秋天是農(nóng)作物收獲的季節(jié)，也是最忙、最累的季節(jié)。收稻、打板栗、播小麥、種油菜、起紅芋，農(nóng)活剛干完，季節(jié)就到霜降，山上的油茶籽就成熟了。她家的油茶面積比較大，這雖然是很多人家所羨慕甚至求之不得的，但對于她一個單身女人來說，勞動量真是太過繁重。她除捆稻和挑稻把子不得不請人外，諸如砍田坎、起稻水，甚至扯收花生等活計，她都是一個人干。連打稻碾磙、翻草，起草、卷草、捆草，收場、揚稻、碼草，這些本來不該女人干的活，她都自己干了。樸實善良的親戚鄰居都同情她的遭遇，敬佩她的勤勞善良和堅強，常常三五人相邀來幫忙，而她總要想方設(shè)法去還人家工、填人家情。她總是說，大忙季節(jié)大家都忙、都累，卻還一直幫我，大家的情我都記在心里。她把這些都告訴了兒女，希望孩子長大了能夠回報。

到了冬季，農(nóng)活基本上告一段落，她便上山砍柴賣。

那時，一大三輪干松椏柴，才賣四五十塊錢。從磕松椏子、理松柴，到捆柴、挑柴，再到請車賣柴，一車柴除掉車費只落個三十幾塊錢。正是靠著這一項項的辛苦勞動，一天天的辛勤付出，十塊二十塊地慢慢積攢，日積月累，聚少成多，才能遇事時也跟別的正常人家一樣，維持周圍的人情世故和家里的油鹽開銷。她的手每年都因為砍柴皸裂出無數(shù)的小口子……

尤其讓人心疼的是，每年父母過生日，她都千方百計想辦法買禮物來。哥嫂們接她來相聚，圖的是個團圓，一再讓她不要花錢買東西，她卻總是說：“俺爹俺媽的女婿是死了，女兒又沒死！你們孝敬父母，就不許我孝敬？我不是俺爹媽親生的？！”聽得我們的心都滴出了血！

不光是娘家，婆家那邊的親戚，誰家有事，禮尚往來，她也同樣不落人后。

四

可是，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家庭開銷也日益增多，任她在家里怎么勤勞，怎么節(jié)省，單靠種田、采茶、賣柴，是無論如何也顧不住花銷了。

到1998年，兒子6歲時，她狠著心將兩個孩子交給公婆，跟我們一塊到浙江玩具廠打工。那時玩具廠生產(chǎn)單子很多，天天趕貨，不知道什么叫休息?？p紉工每晚加班到12點至凌晨1點。而我們做檢驗員的，要加班到凌晨3點，第二天早上還得照常上班。當時我們的最大心愿，就是放假好好睡兩天！

繁重的體力勞動和無休止的熬夜，常常讓婆家妹想孩子想得淚流滿面，連做夢都想回家和孩子在一起。失去了父親的孩子也格外想娘。那時在玩具廠打工，通常都是正月出去臘月才能回家，除了家里有老人去世可以請幾天假，否則中途回家最后一個月工資是拿不到的。她辛辛苦苦掙的錢，舍不得丟哇！盡管她想念孩子想得心里發(fā)酸，還是強撐著干完了一年。

臘月二十六，當她回到家時，兩個孩子搶著撲向她，那只有對自己親娘才有的喜悅、傷心和委屈，全部寫在臉上！那一刻，所有的勞苦、辛酸、傷感，一齊涌上她的心頭！她抱著孩子，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臉蛋上……

孩子瘦了，母親更瘦了！

五

為了能陪伴在沒有了父愛的孩子身邊，讓他們得到更多的母愛，婆家妹一狠心把打一年工掙的辛苦錢全拿出來，再跟親友借一部分，買了兩條大黃猀（母牛）。決定不再外出打工，在家里養(yǎng)牛！

從此，她除了要種好田地的莊稼、堅持采茶掙零花錢外，又多了一樣辛苦而又捆人的放牛差事。不管晴天雨天、農(nóng)忙農(nóng)閑，都能看到她那單薄的身影，起早貪黑地勞作在螺絲畈的山嶺溝壑、河畔田園。在她的精心放養(yǎng)下，當初的兩頭牛很快變成四頭、六頭、八頭……從第三年開始，她每年可以賣兩頭牛。而且黃牛的行市正好又一年年上漲，她買牛時一頭黃猀只要兩三千，到她開始賣牛時，一頭三歲的牛犢子能賣到六七千，四牙六齒的大黃犍能值一萬多！在20年的艱難歲月里，養(yǎng)牛成為她家里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

這些年，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種田的人越來越少。到了冬季，萬木枯槁，僅靠自己家的一點稻草遠遠不夠一群牛過冬。為了讓牛冬季有充足的草料，方圓60里都留下了她找尋稻草的足跡！有時，把買草的錢付了還得自己去田里捆草！ 為了節(jié)省草料，她總是趁晴天把牛趕上山，讓牛啃吃杉樹刺和竹毛絲。有時因為路遠，她連中午飯都吃不成，一直餓到天黑。

看到她如此辛苦，兩個孩子都說要退學外出打工好減輕她的負擔，她就給孩子講政府是怎樣扶持他們的、親戚鄰居又是怎么幫助他們的，最后流著淚說：“你們現(xiàn)在不學本事，將來拿什么來報恩！”最終堅持供女兒讀完高中，兒子讀滿了四年本科。

兒女大了，日子好過了，她的身體卻累垮了。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坐骨神經(jīng)痛，常疼得她直不起腰，做不了重力氣活了。但她從不叫苦，不叫累，照樣養(yǎng)牛，整天樂呵呵的。

所幸的是，她的辛苦沒有白費。孩子畢業(yè)后，她把賣牛的錢存起來，加上爭氣的孩子像母親一樣知金知貴不亂花錢，娘兒仨又在2014年拆掉舊瓦房，蓋起了新樓房。最近兩年政府扶貧力度加大，特別是近兩年的精準扶貧政策，既是雪中送炭，又如錦上添花，幫她家徹底擺脫了困境，迎來了小康。如今她家里洗澡間、衛(wèi)生間，冰箱、彩電、電腦、熱水器一應(yīng)俱全，她還正籌備給兒子買轎車哩！2018年她家還被列為螺絲畈村首批脫貧對象。

但是，她一刻也沒有忘記黨和政府以及所有人的關(guān)懷和幫助。為了回報社會，當她得知縣公安局需要合同工卻因為2000多元人民幣的月工資招不到人時，她一個電話，非要把正在青島一家公司拿七千多一個月工資的兒子叫回來，去填補那沒有哪個年輕人愿意干的空缺，并一再提醒兒子要多做好事、善事。很多人說她是傻子，她卻說：“人要知恩圖報，現(xiàn)在我愿意做這個傻子！”

26年的堅守和付出，加上這擲地有聲的話語，令我沉思，讓我汗顏！ 她不畏困難，勇于擔當?shù)膬?yōu)秀品質(zhì)，激勵了多少人啊！在商城縣螺絲畈村，有多少夫妻吵架時，提到她的名字，就沒有勇氣吵下去了;又有多少家庭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提到她的名字，就有信心從容面對了！

吳汝先，我的好妹妹！請你接受嫂子深深的敬意吧！你用勤勞樸實、忠貞善良、真愛孝道做基石，樹起了一座道德的豐碑！你緊握堅強的筆，飽蘸苦澀和艱辛，用26年的青春，在這豐碑上端端正正地書寫出大寫的“人”字！人間的真、善、美被你詮釋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