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
從“好色之徒”到梳理色彩譜系
郭浩是一名文化傳播學者。整理中國傳統(tǒng)色這項工作,動力源于對傳統(tǒng)文化的濃厚興趣,他古詩文根底很好,傳統(tǒng)的詩詞歌賦、經史子集都蘊含著大量關于色彩的字句,色彩的名稱、典故、史料都富有趣味,這讓他仿佛沉浸在美妙的人生之旅中。這個旅程,如同劃著一葉小舟溯流而上,這里停停,那里停停,出入宮闈、隱宅、市井、邊塞、名山、大川,在每個時空穿越的碼頭和每個色彩繽紛的現場,他笑稱自己始終扮演“ 好色之徒”的角色。
在郭浩眼中,中國傳統(tǒng)色的顏色詞,構建了我們語言和意識中的色彩世界?!爸袊鴤鹘y(tǒng)色扎根于漢字的獨特語言,其中既有東方審美的意境,也有古老智慧的沉淀,從描述具體對象的古典語匯,到表達文學想象的詩性色彩,都是它的獨特魅力?!彼M一步解釋,而作為語言組成部分的顏色詞并非憑空而來?!肮湃嗣枥L顏色的詞語,我總結下來,一個是具象,一個是意象。前者如天縹、松花、蔥青等,后者如滄浪、青青、暮山紫等。”郭浩說。
近年,《延禧攻略》《長安十二時辰》等熱門影視作品引發(fā)人們對中國傳統(tǒng)色的激烈討論,這一直吸引著郭浩的關注,同時看到鄰國日本對本國傳統(tǒng)色的發(fā)揚光大,也刺激著這位“ 好色之徒”的神經。因工作關系往來日本出差比較多,有一次在東京臺場附近的一所中小學校,郭浩驚訝地發(fā)現日本人用日本傳統(tǒng)色及其典故粉飾走廊墻壁。“黃檗”“雀茶”“江戶紫”“梅幸茶”“御納戶色”等,面面墻壁依次呈現優(yōu)雅的日本傳統(tǒng)色彩,輔之以雅致的字體介紹它們的來歷。郭浩心想:“耳濡目染,孩子們怎么會不珍視、不熱愛自己國家的傳統(tǒng)色彩和傳統(tǒng)審美呢。我們中國也應該有這樣一個追尋自己傳統(tǒng)色彩的基礎工作?!?/p>
另一個契機來自于2018 年郭浩受邀參加的“故宮大婚”項目,當時發(fā)現故宮并沒有一本指導文創(chuàng)項目開發(fā)的VI 手冊,VI 手冊通常包含造型紋樣和色彩識別,他心想,能否直接整理一本出來。于是,他找到與自己合作了十幾年的資深設計師李健明一同探討,李健明在美術設計和色彩審美上均是一流,兩人一拍即合。后來就從整理故宮文物的色彩開始,逐漸有了整理中國傳統(tǒng)色的想法,兩人商量色彩仍然以故宮文物作為樣本,但重點轉向從文字和色彩上為中國傳統(tǒng)色梳理出一個譜系。
以極致嚴謹“考”出傳統(tǒng)色
想法固然是美好的,但憑空整理出中國傳統(tǒng)色的譜系絕非易事。兩人密切合作:郭浩對古籍資料進行發(fā)掘整理,在文字上為傳統(tǒng)色建立了譜系;李健明則要根據整理出的文獻資料,篩選大量的故宮文物,并從中找到對應色彩,即以物表色,在視覺上為傳統(tǒng)色建立了譜系。
當然,浩如煙海的古典文獻,就是一大阻力,而且要從中找出關于色彩的記載、描述,其工作量不可謂不艱巨,而且不是所有古典文獻都可以進行數字化檢索,所以搜尋古舊書籍和閱讀影印件是一個大工程。搜尋古舊書的工作還涉及日本文獻有關中國傳統(tǒng)色的資料,還有日本作者近百年來有關日本傳統(tǒng)色的專著、色譜、色卡等,搜集和學習的過程充滿艱辛。
所幸,郭浩一路走來,得到了不少熱心人士的幫助,如山西大學的侯立睿博士,通過她的介紹閱讀了日本江戶時代學者杉木直養(yǎng)的手抄本《彩雅》,這是日本人在160 年前編寫的中國古色譜?!恫恃拧愤@本書收詞覆蓋甚廣,雖然內容比較簡陋,但這是一本日本人系統(tǒng)傳承中國傳統(tǒng)色的存世證明。郭浩回憶道:“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天冒昧地陌生電話聯系上侯博士,對方熱情地回應,我們當時在電話上聊了一個多小時。”
另一方面,古籍記載的傳統(tǒng)色通常只限于文字的描繪,但中國古代并不存在一部對應顏色色值的實證色譜,如何通過文字考據,準確還原對應的顏色色值是另一困難。
在具體做法上,郭浩與李健明發(fā)現,可以查詢的顏色的文字描述,要么是具象的,要么是意象的。意象的,第一步就需要還原意象依存的天地萬物,以象取色。譬如暮山紫,就得去找夕陽暮色下的山色。再如玄和纁是古代兩大重要的顏色,上古祭祀的禮服是上衣玄、下裳纁。玄和纁代表了天與地的顏色,但玄和纁到底是怎樣的顏色一直莫衷一是。郭浩先對文字進行考證,得出自己認為最正確的結論:玄是黎明的太陽躍出地平線前的天色,纁是黃昏的太陽落下地平線時的天色,不是天和地的顏色,而是黎明和黃昏的地平線天色,一個是黑里透點暗紅,一個是紅里透點黃褐,所以,郭浩與李健明找了很多黎明和黃昏的照片,最后設定出他們認為最合乎文字考據的玄、纁色值。
而具象的傳統(tǒng)色,則一一考證實物。比如,松花這一傳統(tǒng)色,根據顏色,網上的色值是偏黃綠色的,但郭浩找到用松花粉做補品的專家,對方說“抖落的松花像嬰兒膚色一樣嬌嫩”,那么,結合飽含松花粉的松果實物照片,最后,兩人調整出更貼合實物的松花色。
最有名的是“三入為纁,五入為緅,七入為緇”和“凡染絳,一入謂之縓,再入謂之赪,三入謂之纁,朱則四入與”這樣的記載。那么,縓、赪、纁、朱、緅、玄、緇,這7 種顏色,在書里都有關聯的色名,它們的色彩深淺排序是非常清楚的,郭浩與李健明按照古法還原的染色工藝過程,分別進行了色值設定。
經過數年嚴謹考證與反復推敲,《中國傳統(tǒng)色:故宮李的色彩美學》終于出版,該書整理了384 種中國傳統(tǒng)色,每一個都交代了翔實的出處,并標注了相關的色值數據。在編輯上還別出心裁,根據24節(jié)氣72物候,從眾多故宮文物中選取了應時應節(jié)的96 件,通過故宮現存文物的色彩與色譜的顏色進行比對,印證傳統(tǒng)色色譜在實物留存的痕跡。郭浩解釋,書中選取了96件文物,是為了印證我們的色譜在最具代表性的文物上有實際留存的痕跡,以物表色,而不是意味著文物顏色本身帶著傳統(tǒng)色的所有色名。
約定俗成,才能形成真正的色譜
在郭浩與李健明看來,《中國傳統(tǒng)色,故宮里的色彩美學》一書,不過是做了第一步工作。因為,真正的色譜形成絕非一本出版物就能形成規(guī)范。郭浩解釋,尤其在以象取色上,許多顏色非常接近,如何判斷某個顏色應該是此名稱而非彼名稱,或者說,某個顏色名稱的精確色值怎么確定都有很多值得商榷之處。郭浩表示:“以象取色,不可能某個顏色名稱一定對應某個精確的色值,因為古代的某個顏色名稱,其實是對應一個相對的色值區(qū)間。即使是相對比較精準的,如前文所述的古法還原染色工藝過程有可以對照的顏色色值,但同一種染色物料在不同的工藝階段中、不同的染匠操作下,其色值也是有顯著差異的?!皣鴥仍谌旧に囘€原最前沿的是杭州的中國絲綢博物館,他們還原了‘乾隆色譜,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他們也面臨著這樣的問題,沒有一種顏色名稱、一種染色工藝可以找到一成不變的色值。因此,我們在中國傳統(tǒng)色方面的整理工作還要繼續(xù),讓更多的人認識到這個事情有意思,大家一起參與進來,我相信,共識會一步步形成,真正的色譜才會在約定俗成中最終形成,那才是中國傳統(tǒng)色真正發(fā)揚光大的時刻?!?郭浩表示。
談及未來的展望,郭浩和健明認為,中國傳統(tǒng)色的傳承還任重而道遠。下一步要如何更貼近生活、貼近讀者的層面去解讀中國傳統(tǒng)色,讓傳統(tǒng)色在年輕一代的心目中扎根、發(fā)芽和再造,才是這項工作最有意義的地方。
此外,郭浩還透露,目前正和策劃、編輯團隊一起,進行《中國傳統(tǒng)色》系列出版物的后續(xù)創(chuàng)作,而第二本《中國傳統(tǒng)色》,既是一部新視角的傳統(tǒng)色讀物,也是《中國傳統(tǒng)色》專題片的12集大綱。而兩人最期待的,是有機會與大、中、小學生接觸,做好中國傳統(tǒng)色的傳承和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