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永嘉，王小西

(1.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2.遼寧大學(xué) 藝術(shù)學(xué)院,遼寧 沈陽 110001)

《紅樓夢》中處處充滿著二元對立，現(xiàn)實與幻境、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女孩與成人、清與濁、空與色、檻內(nèi)與檻外、有與無等等，每一對對立元素后面都蘊含著豐富的寓意。尤其是“真”與“假”在書中被曹雪芹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開篇第一回就提到“真事隱”“假語存”，以“假語村言”的藝術(shù)手法構(gòu)建了一個以“虛事傳神”的紅樓世界，就等于向世人表白了書中的一切皆有真有假，而且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所以又有“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1]9 之聯(lián)。在敘事細(xì)節(jié)上，除了甄家與賈家的對應(yīng)，還有賈雨村因偶然發(fā)現(xiàn)嬌杏而去尋找甄士隱下落時，公差提起姓名說 “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1]21；“賈天祥正照風(fēng)月鑒”一回，賈代儒要燒掉風(fēng)月寶鑒時，鏡內(nèi)哭到“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1]172；劉姥姥辨認(rèn)那套黃楊木頭杯時說“好歹真假，我是認(rèn)得的”[1]565；襲人勸諫王夫人讓寶玉搬出大觀園時說起可能會出現(xiàn)“不才之事”，說“不論真假”[1]467……如此種種。

“真”與“假”在不同的章節(jié)自有其用處和涵義，但按照“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一聯(lián)，真假到底是否能像陰極陽生，陽極陰生一樣互相轉(zhuǎn)化？

我們就從書中的主要人物寶、黛、釵的身邊“物件兒”看起。這些“物件兒”對它們的主人有很多象征之處，幫助塑造并闡釋著主人的形象。

一、寶玉的“玉”和寶釵的“鎖”

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來自何處？《紅樓夢》原文中說它來自上古女媧煉石補(bǔ)天之時，女媧當(dāng)年一共鍛煉了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每一塊都是“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1]2，結(jié)果最后補(bǔ)天時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偏偏剩下這么一塊，被拋棄在青埂峰下。文中說這塊被剩下的石頭由于經(jīng)過了女媧的鍛煉，有了靈性，就有了思想?？匆娖渌氖^們都有了補(bǔ)天的用處，自己落選了，很是郁悶慚愧，于是每天以淚洗面，哀傷不已。就在這時它遇到一僧一道。經(jīng)不過石頭苦苦哀求，那和尚只能施展法術(shù)，把那通了靈性、向往人間的一大塊頑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盵1]3原來這塊“通靈寶玉”其實就是一塊“石頭”。這塊石頭有何好處？首先這塊被天定的石頭尺寸大小皆合天地自然之?dāng)?shù)，“三六五”為周天之?dāng)?shù)、“二十四”為節(jié)氣之?dāng)?shù)、“十二”為一年的月數(shù)。而且石者，“實”也，暗示寶玉的“真實”。在“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節(jié)，薛姨媽掩飾說寶玉這樣反應(yīng)是因為“心實”，紫鵑回來也說“寶玉的心倒實”[1]807。美玉乃是石之精華，但這光彩的外表只是幻術(shù)加于“真石”之后的富貴權(quán)勢的外殼，玉是假，石為真?！百Z寶玉”確為“假寶玉”，卻是一塊“真美石”，隱喻著寶玉雖然到了紅塵俗世，卻依然保持著樸實無華的自然天性。此為一“真”。另外，佩戴在寶玉身上的這塊石頭上刻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1]124，這八個字是刻在同一面上的，可看作對寶玉為人表里如一，真誠直率的暗示。此又為“真”。相比之下，再看看寶釵的“金鎖”。首先，金鎖是人工打造之物，并非自然而來。而且，當(dāng)年贈字的和尚只說刻在金器上，并未指定采用何種金器。之所以采用鎖，而且是與通靈寶玉形狀類似，同樣可佩可玩的鎖，是薛家家長三思后而得之，此為一“假”。再者，金鎖上的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1]125貌似與寶玉的字是一對兒，卻是分別鐫刻在金鎖的兩面，恰似寶釵為人的表里不一，常常掩蓋自然天性，這又是一“假”。再看看寶玉和寶釵對待“寶玉”和“金鎖”的態(tài)度。寶玉是動不動就要“砸玉”的。玉的幻象脫離了石胎，變得富有權(quán)貴氣，是寶玉真心誠意要急于脫離的枷鎖。而寶釵呢？薛姨媽處心積慮在賈府營造“金玉良緣”的輿論氛圍?？峙滤缇椭缹氂裼羞@塊玉，才故意造了那“鎖”，不然為什么丫鬟鶯兒說“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1]126，可是和尚沒說刻在金鎖上，這么選擇無非是因為金鎖這種裝飾容易讓大家看到。當(dāng)然，這也等于給了寶釵戴上了一個逃不開的“富貴枷鎖”。薛姨媽和鶯兒都有意透露過“金玉良緣”的說辭以觀察大家的反映，寶釵卻是“淡淡的”，她發(fā)現(xiàn)寶玉全部心思都放在林妹妹身上，就更心里總遠(yuǎn)著寶玉了。可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她的這塊金鎖卻憑著“不離不棄”的精神天天帶著到處走，一刻不曾脫下?！敖鹩瘛敝f滿園子甚至滿府的人都知道，卻又看見寶釵天天戴著，精明之人如探春、鳳姐之流會怎么想呢？真心想要卻又要表現(xiàn)得不想要，這又是寶釵的一個“假”性情。其他人對待通靈寶玉的態(tài)度呢？兩次寶玉砸玉，包括一次丟玉，全家上下慌作一團(tuán)，痛哭失聲，都把玉看作寶玉的“命根子”，絲毫不顧及寶玉尚完好無缺地站在那里，只被幻象中的“通靈寶玉”迷惑了心思。寶釵亦不能免俗，只有黛玉可以做到冷眼觀?？梢妼氂聍煊襁@對知己的真性情。何況這頑石的幻象是他們“木石前盟”的大障礙呢！可惜幻象頑固，始終不滅，真的“石”沒有沖破“玉”的假，這假象最終“假作真時真亦假”了。

二、黛玉的居住環(huán)境和寶釵的居住環(huán)境與冷香丸

曹雪芹讓黛玉住在瀟湘館，那里“有千百桿翠竹遮映”[1]228，又開著一溝泉水流過。黛玉本就是“絳珠仙草”，與三生石相依相偎，又得到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仙草黛玉自然天生就帶有草木與水的本性。竹子挺拔、秀雅、高潔，自古以來是文人雅士的最愛，竹子的品格正適合孤潔的黛玉的性格。且仙草與翠竹本屬一源，與黛玉品性天人合一。黛玉還養(yǎng)了一只乖巧的鸚鵡，會陪著黛玉背詩?！坝那葚Ｗ試始岩?玉立雕籠萬里心”的思想自由，“閑階上斜日，鸚鵡伴人愁”的閨怨寂寞，“才子愛奇吟不足，美人憐爾繡初成”“郎君下筆驚鸚鵡，侍女吹笙弄鳳凰”的文采風(fēng)流，“性辯慧而能言，才聰明以識機(jī)”“文章辯慧皆如此，籠檻何年出得生”的懷才不遇，鸚鵡這一動物在歷代詩詞中累積而成的常見意象與黛玉一般無二。黛玉身邊的竹、鸚鵡蘊含的特質(zhì)與黛玉的內(nèi)在品性和外在形象都是非常一致的，這是源自自然的“真”，也是曹公人物塑造筆法的“真”。相比黛玉的“真”，寶釵的情況要復(fù)雜得多。寶釵住在蘅蕪苑，滿地香草，卻為人間俗世之草。與挺拔向上的竹子相反，遍地的香草“牽藤引蔓”，具有攀緣的特性，這種特性與寶釵詠柳絮“好風(fēng)頻借力，送我上青云”[1]997一樣，都是寶釵不甘居于人下的深切表達(dá)。這種人生態(tài)度導(dǎo)致她在面對寶玉的時候，不由自主對其反復(fù)進(jìn)行“仕途經(jīng)濟(jì)”的勸諫，結(jié)果被寶玉斥責(zé)為“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xué)的沽名釣譽(yù)，入了國賊祿鬼之流”[1]486，兩人的感情直接跌入冰點。對待身邊的姐妹，寶釵也是經(jīng)常擺出諄諄教誨的姿態(tài)，不斷灌輸身為女子的當(dāng)為與不當(dāng)為?？梢彩沁@樣一個寶釵，艷冠海棠詩、諷和螃蟹詠，既通藥理、懂經(jīng)濟(jì)，又能指導(dǎo)惜春作畫，對封建禮教的極力維護(hù)與她在各種詩詞書畫的活動中大放異彩、協(xié)助王夫人管家時的精明謹(jǐn)慎大相徑庭。寶釵為自己營造了一個符合當(dāng)時社會標(biāo)準(zhǔn)的“假”像，卻滿身才華，不甘心命運的設(shè)定，她的假性與真情終會時不時對撞一番，被她常常壓抑的本性時而有所釋放。香草除了其外在對寶釵形象的象征，還含有更深刻的內(nèi)蘊。最早在屈原的《離騷》中出現(xiàn)了香草，“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2]7，詩人高興的種下，最終卻“眾皆競進(jìn)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2]7，香草變了質(zhì)，從忠貞高潔變成了爭權(quán)奪利。天地道德從兼濟(jì)天下到虛偽自私的變化讓寶玉覺悟了，所以才能與一直保持本真的黛玉成為唯一知己。

香草還有經(jīng)濟(jì)價值，入秋以后就結(jié)滿了果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1]555。這倒是與寶釵務(wù)實的性格一致了，這里曹公又用了“真”的寫法。就像寶釵幫助湘云“還席”的時候，她思慮周全，又要便宜、又不得罪人、還要大家玩得有趣?？僧?dāng)這種務(wù)實精神用到寶玉身上，就與從不放棄真性情的黛玉又不一樣了。寶釵明明對寶玉是有好感的，偏偏掩蓋起來，她不肯只依靠真情。黛玉一心只有寶玉，她卻把精力放在了更有決定權(quán)的賈母和王夫人身上，對寶玉卻是一直“淡淡的”。

再進(jìn)到房間，黛玉的就是精致，寶釵的卻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1]555。其實寶釵的內(nèi)心遠(yuǎn)沒有黛玉純凈簡單，她擔(dān)負(fù)著家庭的重任，精神負(fù)擔(dān)是很重的。這過于穿鑿的品味卻是大大有助于自己心靈的安靜。滿園香草與素凈到極致的內(nèi)室形成反差，也反應(yīng)著寶釵無法做“真我”的無奈。

為什么要在這里提到冷香丸呢？除了用冷香壓制天性的熱情，還有另外一層含義。黛玉是絳珠仙草，寶玉是仙石品性，都來自于自然。寶釵卻是世俗中人，為了讓“俗世之人”和“自然之人”有可比性，冷香丸就應(yīng)運而生了。曹雪芹在書中寫到的藥方個個有根有據(jù)且合乎中醫(yī)常理，這個冷香丸的方子卻有趣得很，“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 ……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盵1]108不過，寶釵真的有病嗎？且看她與周瑞家的對話里怎么說的，“只因我那種病又發(fā)了”[1]107，連個具體的病的名字也沒有，發(fā)病時“也不覺甚怎么著，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盵1]109難道只是為了吃冷香丸嗎？

我想我們可以這樣分析：寶玉這塊石頭不是合自然之?dāng)?shù)嗎，寶釵的藥方也合，而且合“十二”的自然之?dāng)?shù)比你還多幾倍呢（這里暫不討論十二與花的其他含義）。黛玉不是仙草嗎，寶釵把四季的人世之花都收全了。黛玉有病，主要癥狀是咳嗽，寶釵也咳嗽。絳珠的前世被神瑛侍者用甘露澆灌，寶釵就把天降的雨露霜雪都喝全了。硬生生“造”出了“自然”發(fā)香的美人。

所以，冷香丸是假，以假亂真的目的是真。寶玉雖然在真情中選擇了黛玉，卻也一直對寶釵抱有一絲好感，假中也有他喜歡的東西，只看怎么取舍。但真假的決定者在人，卻不完全由人，所以寶玉后來還是娶了寶釵。黛玉既然是來還淚，自然不會有完美姻緣，情真緣假。寶釵是世俗中安排給假玉真石的姻緣，雖然不能長久，但卻情假緣成真。

三、仙緣與俗緣和紅麝串

說到緣分，黛玉與寶玉一見如故，是因為在天上就相識，他們有著“木石前盟”，這是“仙緣”。二玉之間的感情也是堅不可摧。在“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回中，寶玉聽說黛玉要離開賈府，就“一頭熱汗，滿臉紫脹……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1]801”襲人跑到黛玉處對紫鵑興師問罪，說寶玉“已經(jīng)死了大半個兒了”，黛玉的反映是“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發(fā)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1]802。心疼到這個程度，兩個人的感情之真可見一斑。他們是不需要什么信物的，真正的感情還用證明嗎？

此事過后薛姨媽和寶釵來到黛玉房中，對著無辜天真的少女表演了一場虛偽的戲碼，這個“假”本文暫不分析。只說寶釵和寶玉之間卻沒有這種真情。寶釵對寶玉是分析、研究、計算、教育。但是偏偏賈元春以皇貴妃的天家身份給了他們一個“定情信物”——紅麝串，人為地建立起一段“俗緣”。本來黛玉就為了寶釵的金鎖而耿耿于懷，現(xiàn)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紅麝串不但打擊了黛玉的自尊心，還讓她看到了一只“呆雁”，可氣又可笑。可是這就是這段“俗緣”的基礎(chǔ)。在對待紅麝串的態(tài)度上，寶釵又有了貌似含蓄實則虛飾的行為。雖然“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他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1]401，但是寶釵深識藥理，應(yīng)該懂得麝香有止痛催產(chǎn)的功效，可是又忙不迭地“左腕上籠著一串”[1]401。于是，我們看到“心里越發(fā)沒意思”的寶釵掛著金鎖，吃著冷香丸，戴上紅麝串，這與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啊粉兒啊的”[1]109的性格也不一致，等寶玉看她時，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1]402。即使是放到現(xiàn)代，這也是赤裸裸的曖昧戲碼。真情分和假信物在這里碰撞了。

寶釵號“蘅蕪君”，唐徐寅詩云“武帝蘅蕪覺后香”[3]。晉代王嘉《拾遺記》中記載漢武帝曾夢見李夫人贈他“蘅蕪之香”，夢醒后“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4]。《長生殿》中也有“蘅蕪燒盡魂來否”[5]之句，都與后妃典故有關(guān)。蘅蕪苑是元妃賜的名字，同賜下紅麝串一樣，規(guī)定了寶釵的人生軌跡。二寶的結(jié)合是身體的結(jié)合，是俗世之緣。黛玉的前身“絳珠仙草”早早在靈河岸邊就與寶玉注定了“仙緣”，二玉的結(jié)合是心靈的結(jié)合?！跋删墶彼绖e，“俗緣”生離，兩者都是悲劇。

四、三人情感的真中有假和假中有真

曹雪芹對真善美的信念始終如一，但并非對所有的“假”都予以完全的批判，至少對寶釵不是。

黛玉對寶玉雖然真情，但是其中不免有各種試探。少男少女在試探對方心意時免不了會有言不由衷的行為，可謂真中有假。在“癡情女情重愈斟情”一回中，那時，她剛看完“呆雁”，本就對寶玉“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行為心中不快，又趕上張道士提親，就說出了“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里生氣，來拿我煞性子?！盵1]413結(jié)果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其實“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盵1]414直到“訴肺腑心迷活寶玉”一回，聽到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1]445黛玉終于放心了，認(rèn)下了這個知己，兩個人放開所有芥蒂傾心相交。在這次之后兩人的對話都是坦誠的，不再有絲毫的誤會出現(xiàn)了，拋去了一切猶豫和懷疑。所以，高鶚的續(xù)書在第九十一回又讓寶玉做了“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1]1299的承諾，其實多余了?？墒菍氣O就完全是個虛情假意的人嗎？人們常常詬病她在滴翠亭的謊話，在和薛姨媽看黛玉時的虛偽、在金釧投井后的無情……但我看寶釵雖然很“含蓄”，但是不時還會流露出“真性情”。比如在寶玉挨打后，寶釵去探望時對寶玉說“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1]461，說到這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情了，忙停下來，低著頭紅了臉，開始擺弄衣帶。這時的寶釵也是個嬌憨可愛的小女子呢?！霸诮鹛m契互剖金蘭語”一回，寶釵單獨去看望黛玉，給黛玉燕窩的藥方時，說“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yīng)候罷了”[1]626，這也是真心話。再有就是“寶釵借扇機(jī)帶雙敲”時、諷和螃蟹詠時，都是真情外露的表現(xiàn)。如果不是生在那樣的時代和家庭環(huán)境，而是生在現(xiàn)代，寶釵不過是個急于成熟為家庭分憂的孩子而已，而且還是個才華橫溢的孩子。

寶玉是真誠的，他對黛玉真心愛重，對世俗真心厭惡，但是他有時真的會“見了姐姐忘了妹妹”。元春給寶玉和寶釵的東西明明一模一樣，為什么還第一時間跑去寶釵那里看？還邊聯(lián)想著“金玉良緣”邊看寶釵的美貌看直了眼。當(dāng)然，這是青春期少年不可避免的情懷，不能看做寶玉對黛玉不真。但是一直不能讓人理解的是《終身誤》[1]84-85一曲：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寶玉后來接受了人為假造的“俗緣”，那么美中不足到底是什么？如果沒有黛玉這個知己在身邊長相廝守是“不足”，那么“美”又指的是什么？寶玉一生中做過很多不清醒的事，承諾過幾次要做和尚，最后做了嗎？寶玉看透身邊的真假了嗎？很多人分析黛玉臨死前說的“寶玉，你好……”[1]1383如果說完會是什么，有人說是你好可恨、你好無情、你好好過吧，也有人說應(yīng)該是“你好可憐”，失去我你怎么辦？不過，真假、對錯是人永遠(yuǎn)搞不清的東西，黛玉可能會說，“寶玉，你好糊涂！”

《紅樓夢》中的“真”與“假”寓意深遠(yuǎn)，不僅僅在寶玉和幾個少女的感情里，更是對整個世界的道之有無、名之真假的矛盾的思考。而“假作真時真亦假”一聯(lián)也被認(rèn)為是“曹雪芹美學(xué)思想的表白”[5]63。對于世上人，真中有必須追尋之物，假中也有不能完全割舍之物，真真假假互相轉(zhuǎn)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辯證統(tǒng)一。世上事，沒有一件全真，也沒有一件全假。所以是世人不辨真假，還是世上事本就分不清真假，就像風(fēng)月寶鑒哭的“你們自己以假為真”[1]172，這可能就是人間常態(tài)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