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煜
每當廣告結(jié)束,閆杰就看著安蒂思從小屋里出來,用飽滿明亮的眼睛專注地盯著掛在墻上的電視,神情肅穆莊嚴。然后,他會吸溜完最后一根方便面條,頭往后一靠,打個滿意的飽嗝,準備開工。
七點半,店長黃玫瑰、調(diào)酒師和服務(wù)員進門打卡。閆杰的目光隨意投去,算是打招呼。輕音樂響起,蓋過電視的聲音。幾人各自忙活,互不交談,顯得空間很有秩序。
那時,就只有安蒂思在看電視了,屏幕上播放著央視十頻道的《動物傳奇》。她不喜歡看花花綠綠的廣告。
天色愈暗,沒人開燈,室內(nèi)保持一貫的幽暗。閆杰在吧臺后刷朋友圈,等待今晚的第一個客人。對于一家新店,這樣的等待至少要持續(xù)兩個小時。他不著急。這晚,等待只用了十九分鐘,便有人推門而入。
服務(wù)員迎過去。他和客人的對話時間比平時長。
閆杰用余光瞟見客人走過來。那張臉在昏黃的光線里上下虛浮,逐漸清晰。
他心里一緊,站起來,充電線從手機連接處掙脫,充電寶掉在地上,摔成兩半。安蒂思驚得眨了一下眼睛。
來者是他的前妻白秀蓮。
怎么找到這兒的?閆杰一開口,就感到胸口有火噴出。
你躲到哪兒,我就能找到哪兒!白秀蓮渾身散發(fā)著火藥味。
繞過吧臺,他走到角落的沙發(fā),不愿其他人看見。白秀蓮跟著他,在他對面坐下。
該說的我都說了,以后別來煩我!他點燃一支細煙,在暗處深吸兩口,把污濁吐出來。他真想吐在她臉上。
女兒每個月的生活費,你必須給!
離婚前我所有東西都給了你,包括女兒的生活費!
他沒撒謊。他把在北京打拼的所有財產(chǎn),通通給了她。后來靠收回甲方的一小部分工程欠款,才躲到這里,在成都開了這家酒館。這么多年,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遠離她,能多遠就多遠。
我從來沒答應(yīng)和你離婚,那是假離婚!
離婚證不會有假。
是你騙我!
白秀蓮的吼叫仿若子彈,穿透音樂,擊中音符。音樂散了架,變得陰陽怪氣。
閆杰陷在沙發(fā)里,并不否認。那時,他預感會因某事被調(diào)查,擔心牽連家人,就與白秀蓮商量離婚,把財產(chǎn)轉(zhuǎn)給了她。后來,他被證明與那事無關(guān),安全回家。白秀蓮催促他復婚,他卻猶豫了。他發(fā)現(xiàn)卸掉婚姻的枷鎖,比走出任何牢籠都更令他接近自由。
黃玫瑰端來兩杯白水。白秀蓮盯著她,目光有刺。
不是她。閆杰說,眼睛順勢往電視方向一瞟。安蒂思早已回小屋去了。
不是她是誰?白秀蓮抓住黃玫瑰的手腕。
放開她,這位才是老板娘。他掏出鮮紅的結(jié)婚證,翻開,摁在桌面。
白秀蓮抬起身,搶過結(jié)婚證,湊近看。照片上是直發(fā)女人,眉清目秀,看起來比黃玫瑰溫順。
看夠了吧!閆杰搶回來。他覺得她應(yīng)該死心了。
白秀蓮悶了幾分鐘,突然尖叫道:你是被這個狐貍精迷惑了!該死的狐貍精!她在哪兒?
你走吧,以后別來煩我。閆杰平靜下來,可能是尼古丁起了作用。
要么和我復婚,要么把女兒的生活費給我,否則我不走!
別忘了,你還有一摞東西在我手里。閆杰嗓音低沉,眼里閃過一絲毒光。他說,我不想女兒沒有媽媽。
白秀蓮打了個冷戰(zhàn),向后縮了縮身子,再咕嚕一口喝完水,以掩飾慌張。
音樂恢復了原有的音色和流暢。
第一個客人到來前,閆杰逼走了白秀蓮。他沒想到,當初他為幫她自保,出主意讓她留存的財務(wù)資料,現(xiàn)在卻變成了遏制她無理取鬧的利器。
他曾告誡她:今天你說給別人的秘密,今后都將是別人捅向你的刀子。
現(xiàn)在,他正在兌現(xiàn)這句話,除非白秀蓮不再來擾他。
白秀蓮不是閆杰的第一個前妻。他第一段婚姻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段婚姻只維持了四年,那女人也是閆杰唯一追過的女人。他至今都記得她最后一次羊癇瘋發(fā)作時的樣子。再往后,都是女人們主動上門。在和白秀蓮結(jié)婚之前,他已與好幾個女人同居過。
白秀蓮是閆杰所有女人中最難看的。她長他三歲,個子與他等高,體型壯實,皮膚偏黑,如同常住高原的女人,臉頰有兩片蘋果紅。在北京地鐵四號線還未開通也還未流行網(wǎng)約車時,他開著一輛二手豐田車,在西直門與安河橋之間跑“野租兒”。白秀蓮是他的一位乘客。
老鄉(xiāng)一見如故。白秀蓮做小本生意,常到服裝批發(fā)市場進貨,常坐閆杰的車,后來索性包了他的車。閆杰對她沒興趣,一心只為賺錢,攢夠了錢就賣了車,開了一家房產(chǎn)中介小店,在房地產(chǎn)炒得最火熱的那些年,又將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金融市場。
他換了幾次車,買那輛路虎攬勝時最是風光。副駕座上,從來不缺漂亮女伴,時間最長的是一位讀研究生的女人。閆杰不否認他首先吸引女人的是財富,那時他已擁有兩家金融公司,但他更肯定的是,是學識和智慧讓他與眾不同。他上大學讀英語專業(yè),喜歡看軍事、歷史、哲學,創(chuàng)業(yè)后不看哲學了,但偶爾會蹦出兩三句富有哲理性的話:運偉大之思者,必行偉大之迷途;在荒謬的時代沒有正確的生活……讓女人們肅然起敬。每當看見女人們眼睛發(fā)亮、眼神飽含崇拜時,他就知道對方會自愿坐上他的路虎,由他載去任何地方。他了解女人那點虛榮心。
他喜歡有思想的女人,其次才是花瓶式的女人。白秀蓮既沒思想,又不是花瓶。她向他求婚的那晚,正是他遭遇人生最大金融危機喝得爛醉之時,她撫慰他,然后送他回家。第二日清晨,她再次求婚,他不答應(yīng)。她反鎖了大門,拿起水果刀。兩人起了爭執(zhí),水果刀從他的臂膀劃過。
你他媽的就是瘋子!閆杰捂住傷口大罵,血從他指縫間涌出。
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了!白秀蓮高舉沾著血的刀,像臨危不懼的戰(zhàn)士。今天你不答應(yīng),我就和你同歸于盡!
閆杰被震住了。疼痛提醒他保持清醒,他咬著牙擠出一句: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你和我結(jié)婚干啥?
白秀蓮站不穩(wěn)當,好像受傷的人是她:我沒結(jié)過婚,和你試試行不行?
當天下午,他就和她登記結(jié)了婚,臂膀上纏著紗帶。
安蒂思是混血,英文名是Andes。閆杰不喜歡說英文,管她叫“安蒂思”。閑來無事時,他就給安蒂思拍照,從各種角度捕捉她的神情。照片洗出來,裝進相框,掛在酒館各個角落。
有一次,黃玫瑰忍不住問他:為什么喜歡Andes?
美啊。他回答,反問,你不覺得她的笑容很美?
黃玫瑰盯著安蒂思的一張頭部特寫照,不肯定也不否定。她的嘴角比嘴巴前端的水平位置略高,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嘴角都是上翹的,表情就像在微笑。
什么時候你也拍拍我?
你有什么可拍的?
我也很美啊。黃玫瑰把劉海順到耳后,翹起蘭花指,遞給他一個秋波。
趕緊忙你的直播去吧,想拍你的人多著呢!閆杰嘆口氣,為自己和逝去的光陰惋惜。若是倒回五年,黃玫瑰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黃玫瑰是第一個到酒館應(yīng)聘的人。閆杰在成都開酒館只是巧合。當他意識到可以選擇另一種生活時,恰巧聽見《成都》那首歌。他沒多想,立刻飛往成都。他到了歌詞里提及的玉林路,從路口走到盡頭,只見一兩家老舊酒吧,其余都是密集的小商鋪,沒有一點兒小資情調(diào),到處是濃郁的市井味道。他覺得被騙了,在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從玉林南路走到玉林北路,從玉林西路走到玉林東路。最后,他駐足在一家閉門的商鋪前,記下了門面出租聯(lián)系人的電話。那一刻,他決定在所謂的玉林路上開一家酒館。
招聘啟事一貼出,半個小時后,黃玫瑰就來了。
我叫黃玫瑰,你這工作適合我。
他忘了事先準備好的問題,問:黃玫瑰是藝名?
她甩出身份證:不,本名,姓黃,名玫瑰。
他用身份證上的頭像去甄別,卻發(fā)現(xiàn)并無相似之處。
她白了他一眼:沒什么奇怪的,我整過容。
他哦了一聲,把身份證還給她。
她的外貌無可挑剔,口齒也伶俐,操一口成都話,嗲聲嗲氣,男人聽了心里發(fā)酥。同等條件下,這樣的女人,只要智商夠,總是有優(yōu)勢的。他雇用了她。事實證明,他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她的管理能力和營銷策劃能力也無可挑剔。
他說:你來我酒館太大材小用了。
她回道:離家近。
她的確是步行上班。只有一次,中午時分,閆杰不想叫外賣,去買方便面,隔著超市玻璃看見她開著一輛寶馬Z4敞篷車轟鳴而過。那給了他很多猜想。
隔著玉林南路幾條街,是高檔住宅區(qū)。她的家在那個區(qū)域——也許只是住所,稱不上“家”。她不說,他也不問。他只是自然聯(lián)想到那個讀研究生的女人。她讀完碩士,又去國外讀博士,學費都是他給的。女人說,錢,我以后會還你。他啞然失笑。他消費了她的青春,沒指望她還錢。
白秀蓮來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一筆轉(zhuǎn)賬,正是那個研究生女人還他的錢。他刪掉了轉(zhuǎn)賬信息,莫名地惆悵。那明擺著是一種宣言,劃清界限的宣言。昨日的情感是真的,今日的疏冷也是真的,怪不得誰。
安蒂思不出來時,閆杰就趴在吧臺看黃玫瑰。九點之前的時間都是她的。應(yīng)聘時她說,我保證半年之內(nèi)讓你的酒館火起來。他說,一言為定。其實,他不期望賺太多錢,但需要維持酒館正常運轉(zhuǎn)的費用。
黃玫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網(wǎng)絡(luò)直播。她給自己取名“蜥蜴女郎”,借助酒館拉升她的人氣,又靠她的人氣帶動酒館的人氣,她稱之為“雙贏”。她說,這年頭想要紅,要么制造故事,要么制造事故。她還說,我的人生理想,就是當網(wǎng)紅。
每晚駐唱歌手來后,客人也相繼來了,其中有很多沖著黃玫瑰而來的熟面孔,比如那個總穿著馬甲的男人。
白秀蓮再次出現(xiàn)時,酒館剛開門。閆杰和她還是坐在那個角落。黃玫瑰不再端水來,也不讓服務(wù)員端。
白秀蓮擺足氣勢,開門見山:女兒的撫養(yǎng)費是你應(yīng)盡的義務(wù),如果不想我找律師,就把那摞資料交出來,我可以考慮和解。
閆杰把手抄在胸前,口氣也硬:第一,女兒的撫養(yǎng)費我已一次性付清,不會再給一分錢。我已凈身出戶,那些錢夠你和女兒花一輩子。第二,想要拿回那摞資料,用我的路虎作交換,其余的車都給你。
白秀蓮怔了怔,顯然沒做好對峙的準備,一時啞口。
閆杰又說:你不用想了,你沒有其他選擇。我可以報案車輛失竊,光明正大地取回我的車。我不想把事情鬧大。如果你不讓步,我還會把那摞資料公布出去!
白秀蓮本是來威脅他的,反而被他威脅了。其實他只是嚇唬她,他只想要回路虎,不是因為車本身的價值,而是因為京字頭的車牌號,號碼是他母親的生日數(shù)字。他母親在他來成都前去世了。
白秀蓮環(huán)視酒館,嘴角抽動了一下:路虎可以給你,但我要酒館一半的收入。
憑什么!閆杰一只手拍在桌上,身體前傾,瞪著白秀蓮,鼻翼翕動??照{(diào)的熱氣讓溫度驟然冷凝。他聽見自己的胸腔發(fā)出呼呼的怒息。許久,他才收回身體,從上衣口袋掏出結(jié)婚證,指著照片說:這家酒館是我和她兩個人的,你休想打任何主意!
我就是要打主意,我要她的那一半!白秀蓮瞪著結(jié)婚證上女人的名字,臉上掛著冷笑,把這個安蒂思叫出來!
閆杰不再理睬她。
她把手放進上衣口袋,掏出一把折疊水果刀,彈開,對著閆杰。
閆杰輕笑:這是公共場所,如果你敢動手,我就打110。
白秀蓮突然把刀尖反轉(zhuǎn),放在自己手腕上:你不答應(yīng),我就死給你看,死在你的酒館里!
隨便你。
好,這可是你說的。白秀蓮放下刀,撥通電話。隨即有兩個人進了酒館,其中一人扛著攝像機。
白秀蓮重新握住刀,說:這兩位是電視臺的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
他當然知道。她是想借媒體將他置于道德討伐之上。如果她真的一刀下去,這里沒人阻攔她,可能還會有人求之不得,那樣的話電視節(jié)目就有了新話題。不出意外,她會出現(xiàn)在明天的節(jié)目中,展示她包扎后的手腕,哭訴自己的遭遇,接受那些過氣明星的同情或點評,與他們合伙起來抨擊他。
輿論的發(fā)酵不可想象。他站起來,說:你在賭我的耐性,賭我敢不敢公開那摞資料是吧?好,那我就賭你這刀敢不敢割下去!
說完,他往門口走,那兩人欲跟上,他吼道:別跟著我,誰找你們來的,你們跟誰去!
這時,他余光中的白秀蓮身子一震,做了一個詭異的動作,隨即發(fā)出一聲低吟。黃玫瑰和服務(wù)員奔了過去,那兩人也轉(zhuǎn)身跑去。
他摔門走出酒館,把里面的呼叫隔在另一個世界。天已黑,他希望在客人光臨之前,他們能處理完白秀蓮的血口子,最起碼能放點舒緩的音樂。
街頭的燈火亮了,他有點想念女兒了。他很想像有的家長一樣,為了孩子,維持看似完整實則破碎的家庭,但他沒有做到。一切的改變都是從他第一次被帶去談話開始的。那是三年前,他的朋友因為經(jīng)濟問題犯了事,他配合調(diào)查,來來回回進出談話室,折騰了很長時間。他澄清與自己無關(guān),事后,便把名下的公司都轉(zhuǎn)給跟了自己多年的小兄弟,開始過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大多時候,他拿幾本雜志,或是約幾個朋友,在咖啡館度過一天。他的朋友與日俱減,尤其是那些位高權(quán)重的,都與他刻意保持了距離。
他明白,也不強求。
渾渾噩噩度過兩年。不工作,不出差,在家的時間長了,他和女兒的感情深了,但不適感更強烈,平和家庭的表象下是崩潰的暗流。進門脫鞋,他把鞋放得整整齊齊,白秀蓮永遠是隨意亂扔;刷牙時,他從底部擠牙膏,白秀蓮永遠是從中間擠;浴室里,滿地都是白秀蓮的頭發(fā),她總是為了方便清掃,把過濾網(wǎng)拿掉,等到下水道堵塞后又來找他……家庭生活的回歸并未令他好受。
沒多久,另一位朋友也出了事。就在那前幾日,他還在給這位朋友發(fā)信息。他得到消息,預感自己會被牽扯,怕進去了再也出不來,于是和白秀蓮商量離婚,提前把所有財產(chǎn)轉(zhuǎn)移了,留給她和女兒。果然,他旅游結(jié)束后回北京,一下飛機就被帶走了。他在留置室里待了一個多月,配合調(diào)查,再回家時,看什么都變了。他想過點自己的生活。
誠如現(xiàn)在,他正過著自己的生活。
沿著高架橋往東走,再折一下朝南,便是黃玫瑰居住的區(qū)域。世界在紅綠燈的感召下井然有序。他從壓抑的橋下走過,想象千年以后每座城市都化為廢墟,幸存的人類路過這里,仰頭凝視殘垣斷壁的龐然大物,會是怎樣一種情景。他詫異此時此刻此地,竟滋生這些匪夷所思的念頭,而現(xiàn)實中,有個女人正在“追殺”他,他們有一個七歲的漂亮女兒。
夜?jié)u深,車燈連成直線。路修得多,交通照堵不誤。路口,一輛三輪快遞車刮蹭了一輛四輪電動車,車主們在爭吵。他站在路邊等綠燈,聽見一串臟話。路人都探頭過去,準備看好戲。然而,紅燈一結(jié)束,他們就在眾人失望的注目下各奔東西了。
過了路口,是住宅區(qū),相對清凈。街道一側(cè),是一排落地櫥窗,奢侈品上方的射燈,使它們顯得精致瑰麗,與街對角手推小吃車上的光,涇渭分明。他在小吃車前停下,挑了一些冷串串,胡塞填滿肚子,舌頭和唇部被麻辣刺激著,走到下一個路口,麻辣味還殘留著。以前,他開著路虎看那些站在街邊吃小吃的食客,有一種莫名的優(yōu)越感,他為他們的不體面難堪,同時也佩服他們敢吃那些在地溝油里浸泡的東西,還那么滿足的樣子。現(xiàn)在,他成了他們。
眼下,他在賭白秀蓮,白秀蓮也在賭他,不知道誰最終會贏。
關(guān)于性幻想,據(jù)說正常男性平均每天有三十四次。閆杰不知這數(shù)據(jù)真假,但他每晚從看見黃玫瑰開始,幾乎每半個小時就幻想一次。有一天夜里,他還夢見自己坐在黃玫瑰的敞篷車里,兩人在熱吻。車從市區(qū)穿過,被交警攔下,他踩下油門沖了出去。黃玫瑰歡叫著,長發(fā)飛舞。車撞出高架橋的護欄……他驚醒了。
因為這個夢,閆杰更關(guān)注黃玫瑰,僅僅是關(guān)注而已。他覺得這代表了身體的某種復蘇。他的心理醫(yī)生曾說過,夢是被壓抑的欲望和偽裝起來的滿足。有三年時間,他沒有性生活,那導致白秀蓮疑心他有其他女人。他身邊的任何女人,無論老少,都成了她的“假想敵”。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他生理沒問題,可能是精神壓力過大。他又去找心理醫(yī)生,和心理醫(yī)生聊成了朋友,卻依然對女人提不起興趣。自從開了酒館,他的病居然好轉(zhuǎn)了,不必再吃安眠藥,已然與安蒂思一樣,白晝藏在小屋或巖縫間,入夜后才外出覓食。
這晚,《動物傳奇》開播時,安蒂思按時從小屋出來,煞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就爬到餐飲盆邊舔食鈣粉。
黃玫瑰越來越喜歡她,把她從飼養(yǎng)缸里取出,放在手臂上把玩。那是豹紋守宮,一種寵物蜥蜴,十八厘米長,通體黃褐色,有紫色斑點,尾部是黑紋。她用指腹撫摸安蒂思,對閆杰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她了。
為什么?
因為她是冷血動物,你們血氣相通。
閆杰正學著調(diào)制一管藍色雞尾酒,忍不住笑了:總結(jié)得很到位。
黃玫瑰把安蒂思調(diào)了個方向,正面對著他:她果真是傳說中爬寵類的微笑天使。
當然了。蜥蜴女郎,你的直播時間好像到了。閆杰提醒她,順手把一只面包蟲丟進飼養(yǎng)缸。黃玫瑰將安蒂思放了回去,安蒂思吃得很滿足。
十點以后,酒館滿座。穿馬甲的男人在吧臺喝啤酒。黃玫瑰間或去招呼他一下。
閆杰對黃玫瑰說:那男人八成愛上了你,每晚都來。
是啊,他說為了我要在成都定居。黃玫瑰媚眼一笑,但實際上,他是為了工作。
工作?
嗯,他是偵探。沒等閆杰問話,她補充道,私家偵探。
閆杰停下?lián)u晃調(diào)酒壺的手,悶了悶,問: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現(xiàn)在不就告訴你了?
難怪那男人看著眼熟,應(yīng)該跟蹤我很久了。
那是因為你前妻太惦記你。
他沉吟,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好事可以變壞事,壞事可以變好事。黃玫瑰說,總之,你每晚都能多一位顧客,不好嗎?
他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黃玫瑰問:你和前妻就這么耗下去,無解了?
他把調(diào)制了一半的酒擱在一邊,反問黃玫瑰:你釣過螃蟹沒?
???黃玫瑰側(cè)目應(yīng)道,沒。
如果你釣過螃蟹就會知道,把釣上來的螃蟹放入竹簍中,只釣了一只就得蓋上蓋子,否則它會爬出來,但如果多釣幾只,就不必蓋上蓋了。
為什么?
因為有兩只以上的螃蟹在簍子里時,每一只都會朝出口處爬。一只螃蟹爬到簍口,其余螃蟹就會用鉗子抓住它,把它拖下來,由另一只螃蟹踩著它向上爬。而那時,螃蟹們再怎么掙扎,也爬不出去了。
我懂了。黃玫瑰若有所思。
閆杰深嘆:我就是那只螃蟹,本有爬出籠子獲得自由的希望,偏偏又多了一只。她過得不開心,也不想看我過得開心,這就是許多人對婚姻抱有的邏輯。
那也是你先選擇進入籠子里,接著才有其他螃蟹也想進來。
沒錯。閆杰不再作聲。在他的經(jīng)歷中,何止是婚姻,事業(yè)更是如此。結(jié)婚那年,他吃了金融的虧,改行干起工程。當他還清欠下的債務(wù),重新進入財富積累期時,他竭力克制膨脹的欲望,在市場里對那些人既迎合又拒絕、既融入又排斥,始終保持若即若離。即使這樣,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與他們進入了同一個竹簍里。所以那些年,他不得不打著政策的擦邊球,使用一些灰色手段,可他會把賺得的部分錢捐贈給山村修路修橋,捐贈給留守兒童建學校,捐贈給參加過抗戰(zhàn)卻貧困無助的孤寡老人……
因此,他常對他的女人們說,我是個壞人。女人們以為那是一句曖昧話。他又補充說,但與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相比,我又是個好人。
他把調(diào)酒師調(diào)好的“瑪格麗特”端起來,走到馬甲男人桌前。他想對他說點什么,可把酒杯放下的那一刻,他又忘了要說什么。
馬甲男人看了他一眼,并不避諱。他也看他一眼,用眼神作回應(yīng)。他想,每個人為了生計,都在卑微地茍活。
打烊后,他邀黃玫瑰吃夜宵。他點的全是肉,她點的全是菜。她自稱是個素食主義者。
閆杰吃著成都的燒烤,忍不住問:那個偵探說了些什么?
和你說的一樣。黃玫瑰并不吃,只是看著,說歷史、政治、經(jīng)濟……還有明星八卦。
呵呵。閆杰干笑兩聲,說,他那是在女人面前故作深沉,和我說的不一樣。
我感覺一樣。黃玫瑰聳聳肩,不都是為了撩妹嘛!
閆杰有點窘,一口吞下一小坨牛肉。
黃玫瑰拿起一串玉米,數(shù)著數(shù)似的,一粒一粒地用舌尖頂下來吃,許久才說:那個人說,他跟蹤了你一年多,再跟蹤已沒有意義,但他喜歡你的酒館。頓了頓,她更漫不經(jīng)心道:我?guī)退?,實際是想幫你。
你幫了他什么?
他給了我一個充電寶,我送給了你。那里面安裝了一個竊聽器。
什么?閆杰包著滿口的肉,愣了。
所以你前妻總是在合適的時候出現(xiàn),她窺探了你的生活。但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每來酒館一次,酒館生意就會比之前更好?上次她割腕的那個視頻,在網(wǎng)上傳瘋了……
不等她說完,閆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一根筷子掉落在地上。
黃玫瑰抖了抖手里的竹簽,面不改色地說:大后天,她還來。
閆杰把充電寶砸碎時,腦子里閃現(xiàn)的是在留置室里的場景??諘绲姆块g擺著一張桌子、三張凳子,它們和所有墻面都用軟包裝處理過。幾個攝像頭對房間無死角監(jiān)控著。他談話時看著攝像頭,攝像頭也看著他。
黃玫瑰、調(diào)酒師和服務(wù)員進門打卡,《動物傳奇》準點開始,安蒂思從小屋出來,面對電視,露出微笑。閆杰倒計時,等待白秀蓮的到來。
白秀蓮并非一無是處,她很聰明。他們結(jié)婚后,她花幾個月就考取了會計資格證。他把她介紹到一家國企,讓她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她學歷不高,卻同他一樣喜歡看書學習,為了輔導女兒,她報了英語班,從頭學習英語。她也很能吃苦,公司里其他人不想做的事丟給她,她都毫無怨言地完成,無論加班到多晚……但他就是沒法愛她。目前為止,他前半生奮斗所得的一切,都被婚姻那個黑洞吸光了。
酒館的門被推開了。
白秀蓮的臉適時從門口探進來。閆杰做好了迎接的準備。
閆杰猜她不是一個人來,這次如果不是電視臺的人,應(yīng)該就是律師了。他只猜對了一半。
跟著白秀蓮進來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戴一頂扁平混元帽,頂髻用木簪別著,身著青藍色長袍,斜挎一包,背一把長劍。
閆杰迎上去,揶揄道:歡迎先生光臨小店。
你走開。白秀蓮上前一步說,今天我是來收妖的!
什么妖?
狐貍精!白秀蓮瞪了他一眼。
男子從包里取出羅盤,攤在手心,在大堂里繞了一圈,走走停停煞有介事,然后回到白秀蓮身邊,低語:時辰正好。
白秀蓮急速站到酒館正中,問:在哪兒?
男子低頭看羅盤,眼珠在羅盤與眾人之間打轉(zhuǎn),臉上始終保持著善意的笑容。
閆杰坐回吧臺,自顧喝酒,看白秀蓮和男子表演。
黃玫瑰湊過來,捂嘴笑:你前妻真有意思,連風水先生都請來了。
她一向神通廣大。閆杰邊說邊干了酒,滿上,再干下。
服務(wù)員們都在笑。
男子又繞大堂走了幾圈,神態(tài)飄逸。最后,他停在黃玫瑰面前。
黃玫瑰錯愕,后退,急忙擺手:不是我,不是我,你弄錯了。
白秀蓮靠過來:先生,她不是安蒂思。
哦,你們找Andes啊,它在那兒。黃玫瑰一下子樂了,把手指向閆杰身后的飼養(yǎng)缸。
白秀蓮眼睛瞟向飼養(yǎng)缸旁的一道門,憤然道:叫她出來,別藏著掖著,今天不見著她,我是不會走的……
男子一抬手,打斷她的話。他盯著飼養(yǎng)缸,抽出身后的劍,慢慢走過去。
白秀蓮弓著身,在他后面半步,問:先生,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男子在飼養(yǎng)缸前站定,注意著蜥蜴的一舉一動。掐指一算,喋喋道:聽說過寵物風水嗎?蜥蜴冷血,五毒之物,性陰、利禍、多病,會招致禍端,更容易導致家庭不和……
別在這里裝神弄鬼,今晚我還要營業(yè)!閆杰幾杯酒下肚,情緒微燒,竭力控制著自己,對著門口做了個“有請”的動作。
男子愣了愣,臉色一變,將羅盤放入包中,然后高舉長劍,突地朝他刺去。他迅敏下蹲,一縮頭,躲過那一刺。劍在他頭上飛舞,其中一劍剛好插在飼養(yǎng)缸的翻轉(zhuǎn)門上。安蒂思被嚇了一跳,乍然逃到巖石旁,伸了伸舌頭,舔著上揚的嘴角,保持神秘微笑。
閆杰忍無可忍,對著服務(wù)員大喊:快,快把他倆弄出去!
幾個服務(wù)員聚過來,不敢碰白秀蓮,便先去抓男子。男子身手敏捷,左躲右閃,以劍護身。飼養(yǎng)缸被打翻,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黃玫瑰驚恐地叫了一聲:Andes不見了!她叫喊時,躲得遠遠的,卻高舉著手機,準點開始網(wǎng)絡(luò)直播。
閆杰心里一沉,對白秀蓮吼道:安蒂思若有什么閃失,明天你就等著那摞資料公布于眾吧!說完,趴在地上,四處尋找。
白秀蓮顫抖著,壯實的身軀一點點坍塌。
閆杰忽地瞟見安蒂思的長尾巴,低頭去逮,卻撞在桌腿上。
妖怪,看你往哪里跑!男子揮舞著劍,直擊而去,在安蒂思身后“砰砰”地往下劈,攪得桌椅一團糟。
不知誰的一聲尖叫,讓所有人都靜止了。
閆杰隨叫聲望去,見男子的混元帽上,有黃褐色長條物,正是安蒂思。男子一靜,它挪動,男子一動,它又靜。男子見所有人盯著他,發(fā)覺頭頂有東西,大驚失色,原地蹦跳,使勁甩頭,然后歇口氣定定神,將額頭散落的頭發(fā)順上去。
安蒂思依然側(cè)著身子,呈四十五度角倚在他的發(fā)髻上。
男子察覺它還在,再度失措,喉嚨中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也顧不得形象了,扔下劍,發(fā)瘋似地朝頭頂一陣揮打。發(fā)髻散了下來。
安蒂思落在一桌面上,仰起頭看他,笑容詭譎而邪魅。
男子迅敏地撿起劍,欲一劍砍下去,卻被一只手攔截,懸在了半空。
那是白秀蓮的手。她手心浸出了血,手腕上還纏著上次割腕后的繃帶。
閆杰愣了,瞅見白秀蓮的眼神晃動,折射出另一種光。那一刻,他想起她求婚時,也是同樣的眼神,狠、冷、硬,流淌著不易察覺的溫柔。
男子見血,亂了神,嘰嘰歪歪嘮叨了幾句,便逃出酒館。
白秀蓮松開手,劍落地,手攥成拳頭收在胸前。她緩慢轉(zhuǎn)身,拉開門,像有話要說,卻遲疑著不開口,最終消失在黑夜里。
酒館里的人各自收拾,互不交談??臻g如吸了水的海綿,冰軟、沉重。
閆杰有些恍惚,重新趴在地上,輕聲喚:安蒂思、安蒂思……
很快,他在吧臺下面找到一截尾巴,斷面整齊,還在不停蠕動。他捧著尾巴,半跪著,眼神迷茫,自喃:安蒂思……自割了。若遇危險,豹紋守宮的尾巴很容易斷掉。
冷不丁的,他打了個寒戰(zhàn),忽又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他撫著尾巴,好似自己斷了尾巴,終于感到了安全。
黃玫瑰走過去,遞給他一個紅本子:老板,你的結(jié)婚證剛才掉了出來。
他接過結(jié)婚證,攤開,像舉行某種儀式似的,把尾巴放在上面,表情神圣。證件上赫然印著兩個名字:閆杰、安蒂思。沒有鋼印。
閆杰找了一晚,沒找到安蒂思。一夜未眠,他回想著:北京、留置室、螃蟹、充電寶、女兒、玉林路……這些依然編成了竹簍。
他翻出那摞財務(wù)資料,蹲在馬桶旁,一張張點燃,扔進去,沖走。
次日清晨,他面向東方,在成都稀少的陽光下,給白秀蓮發(fā)了一條很長的短信……
白秀蓮再也沒來過。酒館的每個夜晚都座無虛席。相框里,安蒂思的微笑在喧鬧中更加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