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寄情于物,是很常見的寫作手法。一篇文章中,一個很普通的物品往往承擔著重任。所以,反過來,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則可以從作者所寄情的物中去尋找到作者所寄托的感情。這樣極其普通的物品出現(xiàn)時,常常是文章的重要節(jié)點。
我們來看看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橘子》和印度作家泰戈爾的《喀布爾人》。兩篇小說都不長,寫的都是有關(guān)小姑娘的故事。而且,都是以旁觀者的視角來講述關(guān)于小姑娘的故事。
《橘子》,是以“我”的視角來講述故事?!拔摇焙湍莻€十三四歲臟兮兮的鄉(xiāng)下小姑娘,在橫須賀上了同一輛火車。起初,小姑娘坐在“我”對面,火車剛開不久,小姑娘坐到“我”的身邊來了,讓“我”有些不快。然后,小姑娘又開始使勁要打開車窗,車窗終于被她打開了,煤煙也滾滾涌進來,“我”更加不快。就在這時候,前面出現(xiàn)了岔路口,城郊低矮寒磣的貧民區(qū)的房子出現(xiàn)了,在岔路口的欄桿前,站著三個身穿破爛衣裳的男孩子,他們揮著手向著火車拼命喊著什么,就看見這個小姑娘向車窗外探出半截身子,伸出生了凍瘡的手,把五六個橘子向三個男孩子扔去。原來那是她的三個弟弟,來為大概去別處當女傭的姐姐送行。
故事就是這樣簡單。“我”卻在書中這樣感嘆:“蒼茫的暮色籠罩著鎮(zhèn)郊的道岔,像小鳥般叫著的三個孩子,以及朝他們頭上丟下來的橘子那鮮艷的顏色——這一切一切,轉(zhuǎn)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了。但這情景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使我?guī)缀跬覆贿^氣來?!睘槭裁催@樣簡單的一幕,讓“我”這樣銘刻在心?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就要離開家去給人當女傭,是為了三個幼小的弟弟。弟弟舍不得姐姐走,和姐姐約好,到岔路口等姐姐坐的火車過來時,為姐姐送行。姐姐等待著這次與弟弟的別離,把準備好的橘子拋給弟弟。貧苦人家的姐弟情深,定格在火車風馳電掣掠過的那一剎那。這樣一剎那的感情波瀾,小說里都沒有寫,但我們完全可以體味得出來,比寫出來還要讓我們感動。
試想,如果沒有橘子,只是說弟弟們的依依不舍,只是說小姐姐的懂事和對弟弟們的愛,能夠讓我們?nèi)绱烁袆訂幔窟@些沒有寫出來的東西,像國畫中的留白,留給我們想象的空間。同樣,如果有橘子,但姐姐在離開家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橘子送給弟弟們了,而不是在火車掠過的那一剎那拋給弟弟們,還能夠讓我們?nèi)绱烁袆訂??選擇好拋出橘子的時間,是這篇小說的關(guān)鍵。而前面的鋪墊也是重要的,為的是使最后橘子的出場更有力,更使人期待。橘子拋出的瞬間,姐姐對弟弟們的感情仿佛一下得到升華。
泰戈爾的小說《喀布爾人》,寫的也是關(guān)于小姑娘的故事,表達一個父親對自己女兒的感情。同《橘子》一樣,也是通過“我”敘述故事。當“我”的女兒敏妮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這一對父女就認識了常到她家門前賣貨的貨郎。貨郎來自喀布爾的鄉(xiāng)下,到加爾各答走街串巷賣一些零食和小玩意兒。幾年過去了,“我”的女兒出嫁的那天早晨,貨郎剛剛出獄不久,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的門前,他帶來一些葡萄干和杏仁,想要見見“我”的女兒?!拔摇庇X得不吉利,心中不安,告訴他家里正在辦喜事,讓他過幾天再來。他很失望,把帶來的禮物放下,讓“我”轉(zhuǎn)交給敏妮?!拔摇币o他錢,他忙說千萬不要給他錢,他不是為了錢,他家里也有和“我”女兒一樣大的女兒,他沒法回家,只是特別想見見“我”的女兒。說著他從長袍里面掏出一張揉皺的又小又臟的紙,小心地展開,上面印著一個墨跡模糊的小手印。當他每年到加爾各答街頭賣貨的時候,他自己的小女兒這個小小的手印,總被他帶在身上,也印在他的心上。而如今,他已經(jīng)八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女兒了。
小說寫到這里的時候,泰戈爾有這樣一段描寫:“眼淚涌到我的眼眶里……在那遙遠的山舍里,他的小帕拔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小敏妮。我立刻把敏妮從內(nèi)室里叫出來。別人多方阻撓,我都不肯聽。敏妮出來了,她穿著結(jié)婚的紅綢衣服……”
顯然,這是“我”的感動,同《橘子》里的“我”一樣的感動。只是《橘子》里是“我”看到姐姐從車窗拋出橘子,這里是“我”看到了這張印著女兒小手印的紙。同橘子的出場方式和時間不同的是,這張紙出現(xiàn)在一位父親離開女兒八年之后,同時又是在“我”女兒敏妮出嫁的日子里,令人那樣悵惘和無奈。別人家的女兒穿著新婚的紅綢衣服,自己的女兒現(xiàn)在怎樣呢?泰戈爾沒有寫,用的同樣是留白。這樣的對比,更讓父親的這種悵惘和無奈沉入谷底。作者如果選擇的不是這樣一個特殊的時刻,而只是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讓這個小手印亮相,一位父親對女兒的思念之情,還能夠如此動人嗎?
我們看到了,橘子和小手印,都是小說中的人物情感的寄托和象征。它們出現(xiàn)的節(jié)點,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小說中人物的感情就隨著這些重要的物品及其出現(xiàn)的節(jié)點而發(fā)生波動。橘子和小手印,恰恰都用在恰到好處的節(jié)骨眼上,才會讓我們?nèi)绱烁袆雍碗y忘。
當然,我們也看到了,同樣都是物品的出場,兩位作家處理的方式卻不盡相同。如果說《橘子》里橘子出場前的鋪墊如同投擲標槍前的助跑,那么《喀布爾人》里小手印的突兀出現(xiàn)恰如撒手锏驀然出手,立刻一劍封喉。兩種不同的方式,起到殊途同歸的作用,震撼讀者的心靈。兩種不同的方式,就是兩篇文章的書寫的不同節(jié)點。
(選自《讀書知味》,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