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祖先同床
讓我們把畫面快進到公元前3200年,來到蘇格蘭奧克尼群島的奧斯凱爾灣南岸,這里常年氣候惡劣、風雨交加。1850年,一場暴風雨帶來了罕見的漲潮和狂風,刮走了一座名叫斯凱拉布拉的山丘上的草皮,就此揭開了遠古石質建筑的真容。直到1925年,又一場暴風雨摧毀了其中幾座住宅,當地人開始建造防波堤來保護這些建筑,卻在施工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房屋。1928年至1930年,當時最杰出的考古學家之一,愛丁堡大學的維爾·戈登·柴爾德才把這些建筑從它們的沙質繭殼中拽了出來。
他發(fā)現(xiàn)了8座保存完好的民居,彼此間由低矮的、有遮蔽的走廊連接。住宅的墻壁仍然屹立不倒,走廊頂部同樣完好如初。最重要的是,每座住宅內部的石質設施也都保存了下來。每座房子都具備一個大大的方形房間,中央放置一個火爐,兩邊各有兩張床,與門相對的墻邊還有帶架子的梳妝臺。多虧了放射性碳年代測定法,我們才能得知,斯卡拉布雷在公元前3200年至前2200年這10個世紀中,有6個世紀都是有人居住的。這里是一處石器時代農民的聚居地。英國的“床”的歷史,第一次觸及如此遙遠的年代。
這些石質建筑反映了奧克尼社會的深刻變化。直到大約300年前,奧克尼人一直住在內部被劃分成許多小隔間的木質結構房屋中。耐人尋味的是,這種室內設計與他們墳墓的設計如出一轍。很難解釋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在他們努力耕耘著的世界,他們或許仍想與故去的先輩保持清晰的聯(lián)系。這些都是近親的定居點,很可能是圍繞著小型親屬群體組織起來的,土地的所有權對住在這里的人來說肯定至關重要,而祖輩的權力在他們的生活中發(fā)揮著基本的作用。
然而,當他們開始建造石質建筑,生與死的平衡似乎也發(fā)生了意義非凡的改變。與木質結構房屋不同,斯卡拉布雷的石質房屋和同時代其他定居點的一樣,結實穩(wěn)固,經久耐用。人們住在祖?zhèn)飨聛淼膱怨棠陀玫睦戏孔永?,有時還會將其擴建,再把自己的祖先都遷葬在附近。這里的農民,或許幾代人都被捆綁在自己的農地和牧場上。無論是農業(yè)生產還是石工建筑,都要求有許多人習慣性地在一起工作和生活。
和埃及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初期一樣,在公元前3500年至前2500年,戈佐島和馬耳他島上的小規(guī)模農耕社會已經擁有了以墓地和神廟為中心的成熟的建造傳統(tǒng)。人們生活在小型的農業(yè)群體中,由散布在兩個島嶼上的公共墓地和祭祀場所維系起來。這些群體都是相對孤立的,只有駕駛簡陋的船只通過危險的航路才能抵達。這種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似乎催生出一種以宗教場所為中心的極其宏大的宇宙視野。島上,古代神廟的建筑設計都非常復雜。地下埋葬場所,或者稱其為地下墓室,集中反映了神廟的藝術形式,它們的構造就像迷宮一樣,并且嚴格限制出入。正是在這些使不同群體的人聚集在一起為死者舉行下葬儀式的地方,我們出乎意料地找到了與床有關的證據。
地下墓穴的豐富壁繪描繪了男性和女性在長榻與床上或坐或躺的場景。有7張這樣的床被表現(xiàn)為雕塑形式,其中一半表現(xiàn)的是葬禮的場景,仿佛把死亡視作長眠。這些人都穿著長裙,這或許是一種地位的象征。在馬耳他的哈爾·薩夫列尼的地下墓穴,一個以熟睡中的婦人為原型的雕塑被發(fā)現(xiàn)了。她側躺著,雙腿伸直,頭靠在一條胳膊上,似乎睡得正香??脊艑W家卡洛琳·馬龍認為,這種姿勢可能反映了一種人在夢境般的體驗,也許“她”正在多層宇宙中,在生者、死者和超自然的世界之間穿行。
這些神廟及其地下墓穴的設計,似乎反映出當時人們的一種想象:他們把現(xiàn)實世界和超自然世界看作從死者所在的地下世界向天堂延伸的多層宇宙。在馬耳他的古老世界里,萬物并不都是平和安詳的,但是,許多遺留下來的形象,包括哈爾·薩夫列尼的“沉睡的婦人”都代表著一種平靜舒適的存在。在這里,床的功能遠遠超出了日?;顒拥膱鏊鼈兪前焉吲c逝去的祖先維系在一起的宇宙的臺階。
睡在地上
盡管早期考古證據就已經表明當時的床具備床腿,但大多數人依然睡在地上。時至今日,世界各地甚至還有很多人,尤其是那些生存艱難的農民和窮苦人,根本無從選擇,只能睡在地上。睡在高于地面的床上是早期社會的一種等級象征。如果你是古埃及法老時代的平民,幾乎可以肯定,你一定睡在地上,可能墊著一張草席,也可能最多只有一張麥稈或羊毛填充的粗糙墊子把你和堅硬的地面隔開。對于睡慣了現(xiàn)代床墊的人來說,這種睡眠條件簡直是一種挑戰(zhàn),但我聽說這樣似乎對身體有些好處。
理療師邁克爾·泰特利一生都在研究人類以外的靈長類動物以及那些睡在地上的人類。1953年至1954年,他負責指揮一個非洲士兵排。士兵們教他怎樣不用枕頭側臥在地上睡覺,這樣耳朵就可以貼近地面,時刻偵測預示著危險的聲音。他發(fā)現(xiàn)山地大猩猩、黑猩猩和長臂猿都側身而睡,并且不準備任何可充當枕頭的東西。許多人也是如此,他們用一條胳膊當枕頭,移動肩膀,這樣他們的脖子也能得到有效的支撐。
泰特利將所有安全且無床的睡眠方式整理編目,其中一些在此之前并無他人記錄。對于習慣用這些姿勢睡覺的人來說,這顯然是很舒適的。沒有人會回避現(xiàn)實的問題,泰特利甚至記錄了男人們在野外露宿時為了避免下體遭蟲咬傷而采用的各種睡覺姿勢。然而,很少有人會選擇在開闊的野外裸睡:我們總覺得自己太容易受傷,尤其在會出現(xiàn)各種小蟲子的情況下,不管是我們想象出來的還是其他真實存在的蟲子,都可能會咬破我們的皮膚、鉆入其中,趁機在我們的各種器官里巡游一番。
對一些人而言,直到今天,日本人仍習慣睡在地板上。大約從8世紀開始,他們會用折疊墊或將近一人大小的草席鋪滿房間,并稱其為“榻榻米”(源于日語動詞 Tatamu,即“折疊”)。
在君士坦丁堡的奧斯曼王宮里,高床是聞所未聞的東西。即使貴為蘇丹本人,也只是睡在一個鋪著地毯和墊子的低矮平臺上,“床”不過是地面上稍微隆起的部分。
睡在高處
鑒于社會不平等是文明的標志之一,所以毫不意外,不平等的出現(xiàn)會促使人們更加關注具備床腿的高床。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的古代蘇美爾人將木制床架固定在床腿上。早期的埃及床不過是些有腳的木框,皮革、布條或精心編制的蘆葦席覆蓋其上,成了供人睡覺的平臺。許多這種具備高度的床兩端的床腿高低不等,高的一端是床頭,人們有時還會在較低的那頭放置腳凳。
干旱的氣候對我們這些“床鋪挖掘者”來說十分友好,因為干燥的條件能讓木器千年不朽。埃及沙漠里干燥的空氣使一些壯觀的床保存至今。古埃及宰相梅汝卡生活在第六王朝早期(約公元前2300年),服侍于泰提王。作為僅次于統(tǒng)治者的二號人物,他肩負的責任重大,日常工作甚至包括“監(jiān)督抄寫王室起居錄”。梅汝卡后來娶了泰提王的女兒塞斯赫特·瓦泰克赫托爾,成了王朝駙馬。這對夫婦死后被合葬在下埃及塞加拉的一處有33個房間的神廟里。因貴為法老的女婿,梅汝卡擁有質量最好的床。再回溯300年,大約在公元前2580年至前2575年,赫特菲瑞斯女王帶著她華麗的家具去往來世,其中就包括一張床腿裹覆著黃金的帶有頂篷的床。床的木材早已腐爛,埃及學家喬治·賴納以拼裝坍塌的金箔的方式復原了這張床的結構。又過了幾個世紀,少年法老圖坦卡蒙帶著6張貓腿床走向永恒。這些床由烏木制成,覆蓋著厚厚的黃金葉,頗為壯觀。黃金葉上的刮痕表明這張床曾經被使用過。3張裝飾著各式獸首雕像的預制殯葬床就放在他的墓室前廳里,其中一張以獅頭為裝飾,這就是將法老的尸體制成木乃伊時所用的“獅床”。另一張床用河馬頭裝飾,很可能是為獻給分娩與生育女神塔沃瑞特而準備的。還有一張床用牛頭裝飾,它可能進一步喚起了牛女神梅赫特-韋賴特與輪回和創(chuàng)世的觀念之間的聯(lián)系。
法老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包括他的房事,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因此,他們生活中的每一分鐘都受到嚴格管理,井井有條。法老的生活,正如希臘歷史學家狄奧多羅斯·西庫魯斯在公元前1世紀描寫的那樣:“不僅是接受覲見、處理政務,就連散步、洗澡、和妻子睡覺的時間都有規(guī)定,簡而言之,他生活中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嚴格的時間安排?!倍趲讉€世紀前,像梅汝卡這樣的高級官員也是如此。梅汝卡的墓壁圖刻表明,即使是在妻子陪伴下走向床邊的時候,他也無法逃避自己的職責。
在古代晚期,床也是神話故事中永恒的主題。希臘和羅馬文學中大量存在關于床所具備的能夠提供慰藉和庇護功能的描述。在希臘和羅馬,富人的床和埃及人的床類似,都以窄長方形為基礎式樣,但床腿更長,甚至可以兼作桌子使用。這種床沒有腳踏板,但床頭板能夠支持人們斜靠在上面。
床也是中國古代富人們的社交平臺。東晉畫家顧愷之(約公元348—409年)是中國水墨畫的鼻祖之一,他的絹本繪畫《女史箴圖》中有9個場景現(xiàn)存于世。畫中有場景描繪了皇帝和嬪妃之間充滿猜忌的對視畫面——無聲的對白往往會加劇猜疑。他們坐在一張掛著由4根床柱支撐著的華美帷幔的床上,這在沒有隱私可言的皇宮里為他們提供了某種程度的私密空間。
這些床可能很硬,這在今天的中國也是一個常見的偏好,但富人與貴胄喜歡用精美的織物將他們的床圍起來。中國人在紡織領域掌握著非凡的技術,他們常常在奢華的床帷上繡上吉祥的象征,比如飛天的神話形象等。隨著時間推移,枕頭取代了過去的頭枕。枕頭的好處是,除了用于睡覺之外,還能支撐使用者以某個角度斜躺著進行社交活動,并保持他們悉心梳理的頭發(fā)整齊如初。
幾千年來,床的基本設計幾乎沒什么變化。在大多數地方,睡得離地面越近,就代表這個人越窮。貴族和富人睡在高高的床上,裹著舒適的織物。將自己睡覺的位置抬離地面,用帷幔把自己的床圍起來,無論是為了驅趕蚊蟲或是抵御寒冷,這都是社會地位的象征。窮人沒有選擇,只能睡在地上。而那些更富有的希臘羅馬人,尤其是羅馬人,會睡在床面傾斜的窄床上,頭所在的一端略高一些。他們靠著頭枕,就像幾千年前的法老一樣。
歐洲的風尚
貴族、富人和平民之間的差異一直延續(xù)到中世紀的歐洲。對農民,也就是對大多數人來說,睡覺實際上就是簡單地用毛毯或外套把自己包裹起來。近代早期的床發(fā)展出了多種形式,從簡易的稻草堆到鋪在凸起的平臺上的填滿稻草的麻袋,再到可以收入墻中的“箱床”和配有輪子的“輪床”。到12世紀,床變得越來越寬,甚至可達4米,并逐漸成為更堅固的家具。它離地面足夠高,為在床下儲物留出了空間。這張床上會鋪一張塞滿稻草的墊子,再上面是一條亞麻或羊毛的褥墊,然后是羽毛床墊,最后才罩上一張床單。
中世紀歐洲上流社會的床往往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它們通常是由直接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帷帳包圍起來的。在一個不推崇呼吸清新空氣的時代,床帳既能保暖,又能帶來額外的好處——抵御深夜來犯的魔鬼、巫婆和幽靈。大約在1290年,富商約翰·豐坦為他在英格蘭南安普敦的豪宅定制了這樣一張帶有帷帳的床。如今,你還能看到這張床的復制品被塞在某個房間的角落里,用厚重的床帳團團圍住。到15世紀末,意大利人又想出一種新辦法來抵御嚴寒和惡魔——他們睡在四柱床上,這樣帷帳就可以直接掛在床框的帷柱上。
這些床很快就成了英國都鐸王朝時期富人的最愛。在16至18世紀,四柱床在更為豪華光鮮的歐洲房屋中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就像許多早期床的結構一樣,這種床通常以繩索和帆布為支撐,并具有床架,這意味著它類似于吊床。盡管人們會定期收緊繩索,可睡眠者還是經常會滑向床中央。因此,人們,尤其是英國豪宅的導游,經常說英國有句古老的睡前問候語就源于這種富人家習慣在睡前拉緊繩子的行為:“晚安,睡個好覺?!边@說法有待商榷,因為這句問候語在20世紀才流行起來,而這種說法最早的出處是在1860年。
在近代的歐洲,床往往是最受歡迎也是最貴的家具,它是一個家庭最重要的投資項目,家里有一張額外的床是極大的奢侈。17世紀,倫敦作家塞繆爾·佩皮斯在日記中寫道:“我很自豪,因為我有一張多余的床供給留宿的朋友?!?/p>
進入19世紀之后,現(xiàn)代化用品和衛(wèi)生設施逐漸在西方普及。英國傳奇紡織品設計師威廉·莫里斯用輕薄的棉布,而不是厚重的羊毛、錦緞或不耐用的絲綢設計出干凈而典雅的床帳。莫里斯本人很留戀他的舊床,經常睡在家里那張17世紀的四柱床上,但用女兒設計的新床帳把它圍了起來。他為床帳寫了一首詩,詩的結尾是“一覺解千愁”。
因為人們不得不在外面工作越來越長的時間,所以特別需要好好休息。伴隨著工業(yè)化,許多家庭扔掉了塞滿了羊毛、苔蘚和破布的舊床墊。工廠制造的金屬彈簧鐵架床成為一時風尚。這種床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配備一張耐用的馬鬃床墊、一張羽毛床墊、幾層床單被面、三四條毯子、一條羽絨被以及幾個枕頭和枕套。一些中上層家庭的生活標準可能很高,有些家政手冊還提倡每天翻一次床墊,換兩次枕套。在這種情況下,仆人自然就變得不可或缺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陳舊的雇傭制度和仆人階級才逐漸在西方消失。一旦女傭供不應求,整理凌亂的床鋪就成了一件讓人頭疼的瑣事。20世紀70年代,瑞典羽絨被在設計師特倫斯·康蘭的推廣下逐漸普及,那些追求時髦的家庭終于如釋重負。從此,鋪好一張有腿的床只需要3秒,這簡直聞所未聞。我們現(xiàn)在的床不僅非常容易整理,還可以從全球各地的工廠以非常低廉的價格買到。雖然床是我們最常使用的家具,但現(xiàn)代人卻對它緘口不言,床就此被“隱藏了起來”。然而,我們的床依然揭示出“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生活”“我們在想什么”以及“我們永遠擁有什么”的答案。
(摘自貴州人民出版社《床的人類史:從臥室窺見人類變遷》 ? ?作者:[英]布萊恩·費根 ? [英]納迪亞·杜蘭尼 ? 譯者:吳亞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