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通訊員 魏薇
每到夏天,總想要來點兒腌黃瓜,糖漬西紅柿,似乎只有這兩道菜和燥熱的天氣最般配。為什么文人墨客們都喜歡描述吃食?家鄉(xiāng)的食物,異國的食物,闖蕩打拼時的食物,確實有太多的回憶都貯藏在食物里。倘若它再與特定的季節(jié)氣候相組合,只屬于那一時刻的味道便彌漫開來。不怎么好用的腦子接收到了過去牢記在身體中,卻已經無法記清的片段,你像隔著虛幻的夢境窺探不知是否還存在的過往。
爸爸是個很能喝酒的人,但據說是被老丈人狠狠訓練出來的。
爸爸是個擅長做菜的人,但媽媽說,外公做的菜才是最好吃的。
爸爸還是個非常擅長切菜的人,過年過節(jié)的冷盤都交給他處理。如果不是外公已經坐在了輪椅上,可能這點發(fā)揮的余地也沒有了吧。
很不幸,當我記事的時候,我就沒有再嘗過外公做的菜,也沒見過他和爸爸拼酒的樣子。連媽媽所說的外公嚴厲到周圍人都害怕的樣子我都沒見過。不過,外公切菜的功夫我太清楚了,每到夏天,都能吃到那一道腌黃瓜。我從沒有見過別人能把黃瓜切得這么薄,薄如蟬翼一定說的就是外公刀下的黃瓜吧。
其他地方的腌黃瓜可能是蒜泥拍黃瓜,大塊的黃瓜拍碎后放入辣椒、蒜泥、醋入味,脆生生的,大口吃,很爽口。但我小時候吃的腌黃瓜,一直都是片得像紙片一樣,比紙片還透亮。每一片厚薄均勻,拌上鹽,腌制許久。具體腌多久,我壓根兒不知道,我只知道,等我上桌開始吃的時候,鹽已經和黃瓜融合在一起,并且漬出少許水分,黃瓜片因此變得更薄了。開吃的時候還會拌上香油和小蔥,還有其他調料嗎?我記得是沒有了。是不是很奇怪,放到現在我很難想象一道菜中就這么兩樣調料。不過蘇州人吃東西,是講究一個本味的,整個江蘇最不吃辣的地方可能就是蘇州了,蘇州不僅不吃辣,其實其他的香辛料也是很少的。在我的印象中,我家最常用的也只有蔥姜酒,放其他的香料,就都不會燒了。
為什么外公切菜可以那么細致?當然,外公不但切菜切得好,其他方面也都很好。在我的童年,外公腿腳不好,只能做做切菜,穿針線的活,但他能把每件事都做得很好。
我不清楚外公其他兄弟姐妹的家教如何,主要是我這人比較淡漠還不記人,親戚根本認不全,但外公的家教絕對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大家都大字兒不識幾個的時候,外公寫得一手好字,據說還曾經給學堂幫忙當過先生,但因為太兇罵退太多學生也就不去教書了。那可不是,在家吃飯要大聲說個話或者挑個菜,筷子立馬能打到手上來,對家人尚且如此,別說對學生了。
外公會把所有東西都收拾干凈整潔,容不下一點凌亂,就算出門用過的紙巾也會疊整齊放好,之后再處理。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開車運貨,家里用的都是最時髦的。媽媽小時候穿過皮鞋、洋裙,就算沒有那么多錢,在這些上,外公是不會不舍得的。他總和我開玩笑,你愛吃冰激凌,能吃多少?上海的冰激凌,我一口氣吃過10根!逗得我哈哈直笑,吵著要跟他比試比試。但我是相信的,關于上海的景象,也都是媽媽和外公跟我說的,他見過的,那一定都是最好的。
可惜,我們家好像沒有人像外公這樣了,特別是外婆,粗手粗腳和我性子一樣,別指望我們這樣的人能切好一份腌黃瓜了。粗枝大葉的外婆總被外公碎碎念,外婆也經常回嘴反擊,這樣有來有往的日子才是最逗趣的。當然,也就外公年紀大了才能這么有來有往吧。
對我來說,全家最兇的人是我爸,但對他們來說,最兇的人是外公。外公一直都是說一不二的人,上飯桌前,他不動筷子,別人是不能先動筷子的。這么一說好像封建社會似得,但這景象我反正沒見過。我也不知道他們有啥心理陰影,我只知道,我總是像一陣風一樣,呼啦地沖向他們家,弄得一團亂之后撒腿就跑,好像也沒被打過。再兇的人,總會遇上使不上力的人吧,真巧,那個人就是我。家里不止我一個小孩,但我和外公格外投緣。小時候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他家度過的,當門口的涼棚布撐起來,遮住灼熱的陽光,我倆的夏日冰棍時間就開始了。這可能是我每天都要去他家的最重要的原因吧,因為在這里,我能吃到一天中的第二份冷飲,超出規(guī)則之外的,屬于我們的默契。當然,不管第一份吃的是什么,在這兒永遠都是光明冰磚,也確實是我們的最愛。每人一個小碗,一把鋼勺,一點兒一點兒刮著吃,得吃快一點兒,不然就化了。頭頂電扇的風好涼,那也比不上我肚里的透心涼,墻壁是淡綠色的,為什么墻壁會有顏色呢,不過看上去真讓人舒服,報紙被風吹得呼啦啦響,后院的門里面有雞在踱步。就在我這么瞎想的時候,我的冰磚已經見底了?!俺月c兒,到時候肚子要疼了。”外公邊這么說邊把他剩下一些的冰磚又分給了我。
作業(yè)是在那兒做的,動畫是在那兒看的,喜歡的男生在那棟樓下的操場打著籃球,把自己吃的那么胖是因為知道外公所有零食的小角落。清晨起床薄霧的沁涼,卻是我用來發(fā)呆的時光,坐在門口矮臺階上,想著除了作業(yè)外的一切。
好像我的童年都是在那兒度過的一樣,當然不是。好像我一直在他身邊一樣,當然不是。但毫無憂慮的時光一旦翻出來就把自己包裹住了,只能想得起那些清晨、下午、傍晚、涼風、夏日、冷飲、西瓜、街坊的吵鬧,只要躲在這些里面,就能把其他的事情都忘卻。
小時候的我做過無數噩夢,經常半夜哭醒,其中一大半都是外公突然離世了該怎么辦。莫名其妙的,我一直害怕他離開,所以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可當我離家住校后,能陪伴他的時間變得很少,我離開家那么久,離開我的港灣那么久,時間就好像被加速了一樣。
外公已經只能坐輪椅了,外公的牙已經全掉光了,外公已經記不清人了。
這是怎么發(fā)生的呢?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傻傻的長啊,越長越大了,外公卻越來越小了。1.8 m的大高個,縮成一個孩童的模樣,也像個嬰孩一樣沒法辨認周圍的人。記得我嗎?我是誰呀?大家總這么問,有時糊涂有時清楚,以此來辨別外公的精神情況。
但就算在這個過程中,我還是外公最特別最重要的那個人。
很長一段時間,外公的輪椅都是我推的,因為別人推外公都是要叫痛,不僅要叫痛還要罵人,這差事便落在了我身上,其他人落得清閑,我倆也高興。我知道,那一段段坑坑洼洼的路啊,論誰推都要顛簸??晌彝频臅r候,外公愣是不叫喚,還和我說著閑話。
外公的指甲也是我剪的,同理,別人剪那就跟要殺了他一樣。他的指甲有很厚的增生,特別難剪,他這人我們都清楚,是受不了一點兒痛的。外婆手腳重,媽媽也不太敢下手,我就一點一點地給他刮,一層層地剝,稍微用力一點,外公就會抖,但也只哼哼。
到不記事兒前,外公最后忘記的一個人也是我。每次去他們總會問,外公每次都能答出,真是奇怪了,怎么就認得我呢??稍竭@樣,我越不敢去了,要有一天叫不出我了呢,那怎么辦呢,連我都不認識了怎么辦呢。
一定會有那一天的吧。
外公,我已經工作了。
我去上海了,上海很大,很漂亮,跟你說的一樣。但南京路已經不是最時髦的了。
我吃過很多很多的冷飲了,日本的,韓國的,美國的,還有意大利的?,F在光明冰磚又開始流行了。
我和他說,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記不得吃過沒吃過,看不清別人的模樣,喪失自理能力,身體萎縮到只剩皮和骨頭。人就是這么衰老的,沒有災禍、意外,重病的、自然衰老的樣子。生命力一點點流失,我已經無法把外公現在的樣子和以前那個假裝怒目,卻連頭都能讓我摸的帥老頭聯系在一起了。我總說,希望時間快點過去,我想變成一個老太婆,卻沒想過在這之前,要先經歷別人生命的逝去。
現在幾乎誰都不記得的外公,看見一個人卻總是會笑起來。那個會大聲喊“老阿爹(太外祖父)你好”的圓臉小朋友,那個每天早上會剝糖親手送到他干癟的嘴里的小東西,那個聽見他咳嗽就飛一般逃掉的膽小鬼。
“為什么外公那么喜歡嘟嘟啊,他對小胖很兇的?!蔽覇柊职?。
“像你小時候啊,你那時候是唯一一個不怕他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