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濤
半年來疫情的禁錮,令人想念著野外考察的工作,那些山山水水、綻放的野花和婉轉的鳥鳴,是否依然如故?終于,在八月迎來了解禁的時刻,雖然還在常態(tài)化的防控之中,畢竟可以去親近山野了。
一周前考察隊已經(jīng)出發(fā),而就在我跟隨著即將展開行程的前一日,他們在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的合作市發(fā)現(xiàn)了重要的化石,一具犀牛頭骨的后半部,保留有臼齒。甘南位于青藏高原東北緣被稱為美武高原的區(qū)域內,雖然海拔與我們常去考察的青藏高原腹地還有差距,但3000多米的高度也會讓人的呼吸不如低地那樣順暢。從年初以來不僅沒有開展過野外工作,平常也幾乎都是口罩緊密遮蔽,在高原上的呼吸還需要重新練習嗎?至少鍛煉從未停歇,以便自己能夠保持良好的體力。
多年來,我們在臨夏盆地工作時,抬頭就能看見南面高聳的太子山脈(見題圖),那崔巍的山勢讓人想象上面定會是崎嶇不平的地形。但當真的從大夏河流出的峽谷中順公路到達甘南州,才發(fā)現(xiàn)是相當平坦的高原面,牛羊悠閑、駿馬馳騁的牧場一眼望不到邊。實際上,太子山是拔地而起的高原邊緣因為侵蝕而形成的參差不齊的地貌,與從八達嶺登上延慶平原地帶的過程類似,后者就是一個高原的微縮模型吧。
這種陡然的高度差通常由斷層形成,從臨夏到甘南就在山前地帶穿過秦嶺北深大斷裂。關于秦嶺北深大斷裂的發(fā)生時間和錯斷距離眾多學者有長期的研究,這條重要斷層也與青藏高原、特別是其東北緣的抬升有密切聯(lián)系。斷裂以北的臨夏盆地發(fā)育新生代地層,富含哺乳動物化石。而斷裂以南的太子山脈由隨斷層抬升而起的晚古生代泥盆紀、石炭紀、二疊紀地層構成,在灰?guī)r中賦存的珊瑚等化石順溝谷的侵蝕而被搬運到臨夏盆地的一條條小河中,成為當?shù)厝耸占钠媸?。這條斷層不僅是地質上的界線,它還造成了南北兩側在氣候環(huán)境上的巨大差異。臨夏盆地干旱少雨,植被稀疏,而美武高原雨量充沛,針葉林和草原繁茂。
接到考察隊傳來的喜訊,一刻都不愿多耽擱,所以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定了下午4點到蘭州的航班,預計抵達中川機場后再疾馳300公里的高速公路,連夜就能趕到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合作市。中川機場是省會城市中離市區(qū)最遠的機場,而從機場到臨夏,過去必須穿過市區(qū),那是一個交通擁堵的噩夢。去年終于修通的南繞城高速,從西固過黃河,到臨夏就暢通無阻了。今天就將途經(jīng)臨夏前往合作,飛機準時于7點之前降落,我想10點過就能抵達目的地了。但事情并不總是如計劃那樣順利,而原因讓人啼笑皆非:來接我的司機是一位土生土長的蘭州老師傅,但他竟然不知道有南繞城高速,也不會用導航,直接走到穿越蘭州城的老路上,再續(xù)堵車的噩夢。
最后終于進入南面的高速公路,開始下起雨來,很快變成了滂沱大雨。在臨夏盆地工作20多年了,這條道路非常熟悉,在夜里也能清楚地分辨任何地段。道路從蘭州機場過來,依次會穿過黃河、洮河和大夏河?,F(xiàn)在已經(jīng)是全程高速,古老的漢藏通道正在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中。遙想在唐代甚至更早的時期,吐蕃正是沿著這條道路與唐朝開展茶馬互市,也通過這里向長安發(fā)起進攻,而隴右節(jié)度使哥舒瀚率領唐軍打退了吐蕃的襲擾,極大地震懾了他們的侵略野心,在西部的人民口中傳唱起:“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我常常把盧綸的《塞下曲》與《哥舒歌》串調:“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也許兩首歌、曲都形象地描繪了當年的征戰(zhàn)和形勢,真正是異曲同工?。?/p>
雖然穿過蘭州市區(qū)耽誤了一些時間,還停下來吃了一碗有名的河沿面片,但開車的畢竟是藝高人膽大的老師傅,沒有被雨水嚇到,午夜時分抵達合作,與考察隊匯合了。甘南藏族自治州首府的名字原來使用與藏語發(fā)音接近的漢字“黑措”,意為羚羊出沒的地方,1956年改為合作,既取藏語諧音,又象征民族團結和睦。將近20年前來過合作,就算是在夜里也能感受到城市像雨后春筍一般長高了很多。市區(qū)的海拔本已有2936米,住在旅店的高層就超過了3000米,不會增加高原反應的程度吧?
美武高原位于青藏高原東部邊緣,高原面上有夷平后的中生代花崗巖出露,主要地層有二疊紀灰?guī)r或雜色砂巖、頁巖及淺棕、灰黃色的陸相新生代碎屑巖等,其上殘留著古風化殼和突巖地形。我們之前在美武高原還沒有找到過第四紀之前的化石,后來得到蘭州大學同行在野外考察中發(fā)現(xiàn)的化石線索,王世騏研究員立刻帶隊開展了初步的發(fā)掘工作,取得可喜的化石收獲。今年是第二個野外季,我們組成了更加強大的隊伍,果然有更加重要的發(fā)現(xiàn)。有意思的是,化石地點就在市區(qū)里,一條道路的護坡切開了漸新世的紫紅色泥巖,我們就在這里開展發(fā)掘工作。下過雨的山坡上異常泥濘,滑倒摔跤是小事,還得非常小心以免跌下二三十米的高陡護坡,所以不斷提醒隊員們小心。
除了發(fā)掘化石,我們還到盆地內的各處新生代露頭踏勘。得益于充沛的降雨量和近年來退牧還草的政策,美武高原和合作盆地到處都是一片翠綠,除了一些公路開挖的護坡,還真是難以找到更好的新生代露頭,尤其是比較長的剖面。合作盆地的這套新生代地層被稱做臨夏組,是過去與臨夏盆地新生代地層對比的結果。不過,在臨夏盆地的“臨夏組”一名早已不再使用,而是被細分為從漸新世到上新世的更多個組,包括他拉組、椒子溝組、上莊組、東鄉(xiāng)組、虎家梁組、柳樹組和何王家組等,每個組都含有不同時代的化石。在合作盆地的這套紅色地層中發(fā)現(xiàn)的化石與臨夏盆地椒子溝組的化石組合相同,因此判斷其時代為與后者一致的漸新世。
留下一部分隊員繼續(xù)在合作盆地發(fā)掘,考察隊將前往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海原縣進行地層古生物調查,因為那里與椒子溝組層位相當?shù)那逅疇I組中也發(fā)現(xiàn)了豐富的哺乳動物化石,可以與合作盆地的新發(fā)現(xiàn)進行對比。我們首先從甘南到蘭州,必然會途經(jīng)廣河縣,也是我們在臨夏盆地工作時的一個重點區(qū)域。過去常看見齊家文化博物館的指示牌,但每次都因為任務匆忙而未能進去參觀。直到去年五月,我們終于打算前去欣賞齊家文化博物館宏偉的新館,誰知那天是星期一,是全國博物館例行的閉館日,當然就吃了閉門羹,只能看了門外巨型的“中華第一鏡”,即在齊家時期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一面銅鏡的超級放大模型。這次是周日,保證可以進館得見珍寶了。
齊家文化因最早發(fā)現(xiàn)于廣河縣齊家坪而得名,是以甘肅為中心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文化,年齡為距今4200年至3600年前。瑞典地質學家和考古學家安特生在1924年發(fā)現(xiàn)了這處遺址,考古學家夏鼐先生1945年判定齊家文化比仰韶文化時代更新,古脊椎所的裴文中院士1947年經(jīng)過考察研究確認齊家文化不同于彩陶文化,三位學者的大幅肖像現(xiàn)在都高懸在齊家文化博物館的序廳中。正如我們在博物館前看見的銅鏡模型,齊家文化已經(jīng)進入銅石并用階段,之所以在其之前的仰韶或馬家窯文化的彩陶式微,正是由于銅器展現(xiàn)的更高禮儀規(guī)格替代了彩陶的地位。當時的制陶業(yè)非常發(fā)達,先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復雜的燒窯技術。在墓葬中發(fā)現(xiàn)的紅銅制品也反映出生產(chǎn)力水平的提高,為后來青銅文化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玉器得到尊崇,展品中就包括玉琮、玉璧等禮器。最有意思的是在素陶表面的刻畫符號,是否是象形文字的發(fā)端呢?特別是在這里也發(fā)現(xiàn)了用于占卜的骨骼。
得益于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網(wǎng),現(xiàn)在的行程都非常便捷。我們在蘭州稍作停留,與新來的幾位隊員會合,第二天一同前往寧夏。對蘭州算是非常熟悉了,但還是有新的變化。我們從黃河上游方向的深安大橋跨到北岸,沒想到依然是一片水泄不通的擁堵現(xiàn)場,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前進到高速上。這樣就很快了,尤其是在甘寧交界的劉寨柯,過去因為收費會排起長龍,而現(xiàn)在省際收費站已拆除,一路暢通。
我們到同心縣安頓下來,寧夏地質博物館的同行們已經(jīng)等候我們多時。清水營組的化石地點雖然是在海原縣境內,但離同心縣城更近,所以我們這些天就住在這里。下午我們前往化石地點,從同心縣城所在的平原地帶向南部的山區(qū)邊緣進發(fā)。這里是六盤山的北延余脈,海拔超過1600米。隨著盤山公路繞來繞去,感覺像是走向越來越偏僻的所在,其實當最后到達化石地點,發(fā)現(xiàn)抬頭就能望見不遠處高架起來凌空而過的高速公路。然而,另一個景象可能說明這里最近一直沒有人類出現(xiàn)過,因為一打開車門,向黑霧一樣彌漫的蚊子就撲面而來,它們已經(jīng)在此等待獵物很久了。
又是紅色的河湖相碎屑沉積地層,說明西北這一帶在漸新世時具有炎熱的氣候,地層中所夾的豐富的石膏是又一個佐證。早在20世紀初期這套地層就引起了地質學家的關注,但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能準確判定時代的化石。1956年楊鐘健院士等人報道了在靈武市清水營發(fā)現(xiàn)的漸新世巨犀動物群化石,這一帶的地層時代得到初步判斷。直到20世紀80、90年代,古脊椎所的王伴月研究員與寧夏地質礦產(chǎn)勘查院的同行合作,在海原縣的清水營組中發(fā)現(xiàn)大量小哺乳動物,包括食蟲類、兔形類和嚙齒類的化石,其漸新世的時代屬性確定無疑。這次在清水營組中發(fā)現(xiàn)的巨犀動物群有多個層位,并且有較高的物種多樣性。在甘肅臨夏盆地東鄉(xiāng)縣的椒子溝組中就發(fā)現(xiàn)存在3個屬的巨犀化石,看來在漸新世時期,這些最高體重可達24噸的地球上最大的陸生哺乳動物在中國的西北偏北,一直延伸到蒙古高原的地區(qū)到處游蕩。
同心縣則以中新世中期的鏟齒象動物群聞名于世,尤其是丁家二溝地點,產(chǎn)出了非常豐富的化石。最開始這套位于漸新世清水營組之上的中新世地層被命名為紅柳溝組,由于后來發(fā)現(xiàn)重名,現(xiàn)在被更名為彰恩堡組。自20世紀70年代末古脊椎所的學者首次報道了丁家二溝一帶發(fā)現(xiàn)的以長鼻類為代表的中新世哺乳動物群以來,丁家二溝動物群便成了國內外新近紀地層古生物學研究的熱點。自80年代之后,國內外多家學術科研機構在該地區(qū)進行了不同程度和規(guī)模的化石發(fā)掘及地質考察工作,發(fā)現(xiàn)了大量保存完整精美的哺乳動物化石,采集化石的地點多達十余處。
同心鏟齒象動物群中除了多樣化的長鼻類化石,如鏟齒象、鋸鏟齒象、原互棱齒象、隱齒象、嵌齒象、扁齒象、中新乳齒象等,還有上猿、半犬、戈壁犬、中鬣狗、桑桑劍齒虎、庫班豬、利齒豬、板齒犀、爪獸、皇冠鹿、西班牙麝、始羚、土耳其羚,以及食蟲目、兔形目和嚙齒目的大量小哺乳動物化石。
我們首先考察了黃家水溝,是一條在開闊地帶下切的深溝。接近溝沿的地方并沒有路,但考察隊近年來在此工作留下的車轍還能分辨出來,不過得非常小心地駕駛,因為水土侵蝕形成的溝壑稍不留意就會使越野車傾覆或陷落。好在司機師傅們都很有經(jīng)驗,順利地把全體考察隊員送到溝沿,我們再徒步從陡峭的溝壁逐漸下降到溝底。在這里可以看到以彰恩堡組為主體形成的向斜的一翼,該組上部含有石膏,風化跌落到溝底經(jīng)水流沖刷,晶瑩剔透,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老遠就能看見。
這里屬于西北的極度干旱區(qū),溝中只有偶然在雨后的暫時性流水,所以我們在溝底穿行并無太多障礙。常??匆娨粓F烏云在陣風的裹挾下氣勢洶洶而來,但雨點都沒有灑下幾滴,又煙消云散了。由于缺少雨水的滋潤,溝壁上不多的錦雞兒都生長得非常低矮,只有耐旱的沙蜥不時飛快地從眼前一竄而過。為保持水土,在溝頂坡梁上曾經(jīng)開墾過的大片莊稼地現(xiàn)在已退耕還草,給野雞們創(chuàng)造了優(yōu)良的生存環(huán)境,我們經(jīng)過時常常能看見一兩只飛起。
此后,我們又調查了印子嶺和最有名的丁家二溝地點。在印子嶺看見規(guī)模巨大的養(yǎng)牛場,圈養(yǎng)的方式保護了脆弱的植被,也極大地改善了村民的生活。丁家二溝的村民則大多遷移到自然條件更好的平原地帶,只留下村名的標牌豎立在原地。我們還向北連續(xù)觀察了清水營組和寺口子組,對各個組間的接觸關系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站在紅色的新生代地層上向北望去,那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的白色風車陣蔚為大觀,正在將電流源源不斷地輸出。
經(jīng)過詳細的踏勘,考察隊接下來將進行詳細的剖面測制,可惜我另有公務不得不提前離開。作別的前一個夜晚是七夕,天空晴朗透明,新月清亮如鉤,一縷縷纖薄的云彩若隱若現(xiàn),群星鑲嵌在藍黑色的背景上熠熠生輝。遙遠宇宙深處的銀河,離同心很近的寧夏首府銀川,20世紀40年代人們在取名時是否有某種聯(lián)想呢?在遺憾地暫時停下流連山野的腳步之前,途經(jīng)銀川機場時會得到一個驚喜的補償,就是去感受緊靠機場附近的水洞溝遺址。
次日一早與考察隊話別,驅車北行,心有所期。高星研究員帶領的由眾多單位組成的考古隊克服疫情的影響,今年已在銀川東南、黃河右岸的靈武市水洞溝遺址發(fā)掘好幾個月了。這可能是交通最便捷的一個大型舊石器考古遺址,不僅位于省會近郊,鄰接機場,而且高速公路的出口只有咫尺之遙。這個遺址的奇特之處還在于,它同時包含兩個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即水洞溝舊石器遺址和明長城遺跡。在充分保護文物的前提之下,這里已建成一個熱鬧的旅游景區(qū),蜂擁而來的公眾在感受壯觀的黃土高原溝壑地貌的同時,還能深入了解考古工作、認識文物陳跡的豐富內涵。
我一到水洞溝遺址,就在高星研究員和景區(qū)負責人的帶領下詳細了解了正在進行的發(fā)掘工作,并且考察了多年來歷次發(fā)掘留下的精細剖面,還在博物館通過一件件石器和化石回顧了水洞溝遺址的歷史。自四萬年前人類在此繁衍生息,到將近一百年前古生物學家發(fā)現(xiàn)這里的史前文化遺址。1923年,法國學者德日進、桑志華首先通過發(fā)掘,出土大量石器和動物化石。1963年,被稱為“中國舊石器考古學之父”的裴文中親自帶隊,再次進行了發(fā)掘。近年來古脊椎所持續(xù)至今的一系列發(fā)掘,最終使水洞溝成為東亞最著名的舊石器時代遺址之一。
傍晚,從飛機的舷窗望下去,我還在試圖辨認水洞溝的位置。這時,金色的夕陽正在黃河西岸的賀蘭山脊緩緩落下,“長河落日圓”,這不正是王維當年看見的壯景嗎?唐開元二十五年,即公元737年,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奉命從軍出塞。通常認為他是在赴涼州途中所作《使至塞上》,但尾聯(lián)“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中的蕭關就在銀川正南方向固原的六盤山山口,從這里北去蒙古高原現(xiàn)稱杭愛山脈的古“燕然”恰是正道。歷史在滾滾流淌,但一些事物是永恒的,就像此行見到的巖石和化石、石器和陶器,以及長河和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