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德
早上八點的氣溫是10℃,有間歇的小雨。我們的大巴從羅馬尼亞的泰梅什堡起程,往塞爾維亞的諾維薩德方向駛?cè)ァ?/p>
公路是低級別的。兩旁的芒草搖曳著漠然的狗尾巴,沒有一點兒血色。偶爾一叢灌木,鉛華已經(jīng)褪盡,剩下干巴巴的枯枝。
莊稼,老老實實地讓秋天收割了,遺下大片黑乎乎的土地。
穿過一個小鎮(zhèn),顏色搭配新鮮了。梧桐樹被攔腰一斬,新長的枝葉井然有序,拼命金黃。
又見黑土地,夾雜著綠色,這里一小塊兒,那里一大片,辨不清是什么植物,應(yīng)該是冬小麥吧。冬天還要進一步深入,如果突然下來一場暴雪,這綠色還能維持嗎?到時候這黑色、白色、綠色,就成了一鍋粥。土地是有顏色的。在土地上繁衍的人類以及人類社會,也有顏色嗎?
總該有一個時間刻度或機緣吧,不會無論季節(jié)是否合適,都來一個翻天覆地。
天氣沒有顏色,陽光沒有顏色,一大片灰塵也沒有顏色。那是誰的大手一揚,將你們甩在一座冷漠的鐵架子上?
這是羅馬尼亞的海關(guān)邊檢站,遠遠比不上我們的公路收費站。
導(dǎo)游小陳提示我們,打開護照有照片的首頁,以方便海關(guān)邊檢官員查驗。他們要上車來,人證對照之后,再收走以做進一步審核。
離境通道兩條。在我們的大巴前面,只有一輛油罐車。另一條通道上也只有一輛小轎車??墒沁^了二十分鐘,仍然沒有等來羅馬尼亞的官員。
保加利亞人的司機急匆匆跑上車,將大巴往海關(guān)邊檢閘口開近了一些。
一個大肚皮的海關(guān)邊檢制服,慢騰騰地,終于上了我們的車,又終于拿著我們的護照下了車。
我盯著閘口的小窗口,差不多一個鐘頭了,沒有東西遞進去,也沒有東西遞出來。
海關(guān)邊檢制服們,究竟在哪里做事?
還有一溜灰色的房子,房門一直緊閉。
小陳說起他的八卦經(jīng)歷:羅馬尼亞的海關(guān)邊檢官員很麻煩,不愿意收小費,但非常愿意磨洋工。浪費時間就是圖財害命,他們大概也不愿意知道?!拔覀兪菑南ED入境的申根簽證,你也加入了申根國組織,還像中國一百年前的裹腳女人。我們又不帶走你的顏色,一點一滴都不要,免稅都不要?!蔽业膽崙嵅黄剑钜稽c兒憋不住了。
司機滿臉疲憊,拿著我們那一大沓護照回來了。一路上,出境入境的雜事,都是他幫著跑。小陳告訴我們,塞爾維亞是對中國免簽證的國家,官員還收小費,通過海關(guān)邊檢會很快。果真,塞爾維亞海關(guān)邊檢官員一上車,很熟練的動作,第一個接過小陳遞來的護照,還有那張夾在護照里的五歐元紙幣。很快,不到十分鐘,我們二十人的入境手續(xù)就辦妥了。
羅馬尼亞海關(guān)邊檢與塞爾維亞海關(guān)邊檢,僅相隔不到一百米,一出一進,卻完全不在一個季節(jié)里。
多瑙河的拐彎處就是彼德羅瓦拉丁要塞,它是古城諾維薩德的蠟黃的名片。踩著坡度上砂礫往上走,寒風(fēng)拼死拼活,直往衣領(lǐng)口里鉆。是你覺得冷了,還是我覺得冷了?野草縮在泥土里,樹木已有幾批葉子安頓到土地里了。再踏一路石頭臺階,穿過一處20米長的隧道,卻是隱約可見的門戶,懸掛著金黃的藤蔓。物競天擇吧,應(yīng)該是近代防御熱兵器的隱秘的地道人口。終于感覺到一股熱流在身上回旋。
上,繼續(xù)往上走,到了突進多瑙河的尖角處,好像駛進波浪里的船頭。
尖角開闊處是一個小廣場,紅色的地板磚鋪到了黑色的柵欄邊,又往斜坡和臺階里延伸。
寒風(fēng)的攻勢猛烈起來了,小廣場上僅有的一棵大樹,放棄了全部的葉子。挺在大樹前面的鐘樓,被刮得時針短、分針長,依然指引著多瑙河上航行的船只,從不枯萎,從不落葉,從不改變顏色。
這座鐘樓只有一百多年歷史,不可能見證兩千個形形色色的冬天。如古羅馬帝國的劍,如何刺殺了多瑙河的浪花,灑下雪白的血;又如17世紀末18世紀初,奧地利與土耳其的霸王之爭,如何禍及多瑙河的鱒魚,產(chǎn)不了春天的卵。它祈禱現(xiàn)代的好日子,卻在冬夜已盡、春寒悄然的覆蓋里,被現(xiàn)代科技精準制導(dǎo)的炮彈震醒了。
連接要塞與古城的鐵橋,與許許多多的無辜一起,被摧毀在多瑙河的煙波里,留下幾截仇恨的橋墩。20世紀末的彼德羅瓦拉丁要塞,從40米高的火山巖石里探出頭來,不停地搓著雙手,連殺一條鱒魚的力氣都沒有。這是顏色之爭嗎?不,冬天已經(jīng)突破了季節(jié)的界線,這塊土地已經(jīng)改變顏色。
一只漂亮可人的狗,黑黃相間的毛,一直跟著、粘著王菁。她是我們一行里最有色彩的朋友。
我拿她的手機,給她與它的友好拍了好幾個畫面。背景是多瑙河新修的大橋,橫貫東西。
下午的諾維薩德突然暖和起來。
“墨跡天氣”還管用,它告訴我,諾維薩德市中心的自由廣場是舒暢的16%。
我在廣場上轉(zhuǎn)一圈兒,卻是滿地雜亂,一片隨意,肯定是一場狂歡剛剛過去。
高聳的鐵架子,還掛著聚光燈;兩只白色的大綿羊,還繞著一串彩燈;一座座緊挨著的膠塑小房子,還等待著夜晚的到來。
狂歡的主題是什么呢?也許什么主題都沒有,就是為了跳一曲塞族的舞蹈,彈奏一支多瑙河的曲子,買兩盒奶酪,見心愛的姑娘。
或者,純粹是為了花掉冬天的時間。
廣場中央豎立著一座銅像,也和人們一起狂歡。他是斯韋托扎爾米來迪克,曾于1861年和1867年,兩度當選諾維薩德市的市長。
市政廳在廣場一側(cè)。這是一座新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四層建筑,原是諾維薩德法院。他從沒在這里上過班,卻在這里受到奧匈帝國當局的叛國罪審判。1876年的冬天,一輛囚車從這里駛出,將斯韋托扎爾米來迪克押進了監(jiān)獄。
20世紀初的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這座建筑成為諾維薩德市政廳。它門前的廣場改名為“革命廣場”。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之后,已是20世紀中葉,革命廣場又改名“自由廣場”。
它最早叫弗蘭茨·約瑟夫廣場,以奧匈帝國弗蘭茨一世的名字命名。
自由廣場還會改名嗎?
市政廳對面的瑪麗大教堂,響起了沉重的鐘聲。
諾維薩德的氣溫驟然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