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范小青
我們都在服務區(qū)
/[江蘇]范小青
天快亮時,手機設的鬧鐘響了,喳喳喳地叫個不停。桂平翻身坐起來,和往常一樣,先取消噪耳的鈴聲,再打開手機。片刻之后,又和往常一樣,手機里的信息就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桂平感覺至少有五六條,數(shù)了一下,還不止,都是昨晚他關機后發(fā)來的。還有一條竟是凌晨五點發(fā)的,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那個人天生醒得早,一個人起來,全家人還睡著。窗外、路上也沒有什么人氣人聲,大概覺得寂寞了,就給他發(fā)個短信,消解一下早起的孤獨。這些來自半夜和凌晨的短信,只有一條是急等答復的,其他都沒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桂平也來不及一一回復,趕緊就到會場,將手機設到了振動。開了一上午的會,會議結(jié)束時,才發(fā)現(xiàn)事情也像短信和未接來電一樣,越開越多,密密麻麻。中午又是陪客,下午接著還有會??偹阄顼堊サ镁o一點,飯后有二十分鐘時間,趕緊躲進辦公室,身體往沙發(fā)上一橫,想閉一閉眼睛,結(jié)果在這短短的時間里,手機上又來了兩條短信和三次電話。桂平接了最后一個電話,心里厭煩透了,一看只剩五分鐘了,關了手機,強迫自己閉上眼睛??赡茄燮s怎么也合不攏,突突突地跳著,就聽到辦公室的小李敲他的門了。桂主任,桂主任,你手機怎么不通?你在里邊嗎?桂平垂頭喪氣地坐起來,說,我在,我知道,要開會了。
他抓起桌上的手機,忽然氣就不打一處來,又朝桌上扔回去,勁使大了一點,手機嗖地滑過桌面,摔到地上。桂平一急,趕緊撿起來,這才想起手機剛才被他關了。急忙打開,檢查一下,確定沒有被摔壞,才放了心。抓著手機就要往外走,就在這片刻間,手機響了,一接,是一老熟人打來的,孩子入學要托他找教育局領導。這是為難的事情,推托吧,對方會不高興,不推托吧,又給自己找麻煩。正不知怎么回答,小李又敲門喊,桂主任,桂主任!桂平心里毛躁得要命,對那老熟人沒好氣說,我要開會,回頭再說吧。老熟人在電話里急巴巴說,你開多長時間會?我什么時候再打你手機?桂平明明聽見了,卻假做沒聽見,掛斷了電話,還不解氣,重又下狠心關了機,將手機朝桌上一扔,空著手就開門出來,往會議室去。
小李跟在他后面,奇怪道,咦,桂主任,你的手機呢,我剛才打你手機,怎么關機了?不是被偷了吧?桂平氣道,偷了才好。小李問,充電呢?桂平說,充個屁電。小李吐了一下舌頭,沒敢再多嘴,但是總?cè)滩蛔∫垂鹌降氖?,因為那只手,永遠是捏著手機的,現(xiàn)在忽然手里空了,連小李也不習慣。
曾經(jīng)有一次會議,保密級別比較高,不允許與會者帶手機,桂平將手機留在辦公室。那半天,心里好輕松,了無牽掛。自打開了這個會以后,桂平心煩的時候,也曾關過手機,就當自己又在開保密會議。結(jié)果立刻招來諸多的不滿和批評,上級下級都有。上級說,桂平,你又出國啦,你老在坐飛機嗎,怎么老是關機???下級說,桂主任,你老是關機,請示不到你,你還要不要我們做事啦?總之很快桂平就敗下陣來,他玩不過手機,還是老老實實恢復原樣吧。
跟在桂平背后的小李進了會議室還在嘮嘮叨叨,說,桂主任,手機不是充電,是你忘了拿?我替你去拿吧。桂平哭笑不得說,小李,坐下來開會吧。小李這才住了嘴。
下午的會,和上午的會不一樣,桂平不是主角,可以躲在下面開開小差。往常這時候,他準是在回復短信或壓低聲音告訴來電者,我正在開會。再或者,如果是重要的非接不可的電話,就要躡手躡腳鬼鬼祟祟地溜出會場,到外面走廊上去說話。
但是今天他把手機扔了,兩手空空一身輕松地坐在會場上,心里好痛快,好舒坦,忍不住仰天長舒一口氣,好像把手機煩人的惡氣都吐出來了,真有一種要飛起來的自由奔放的感覺。
乏味的會議開始后不久,桂平就看到坐在前后左右的同事,有的將手機藏在桌肚子里,但又不停地取出來看看,也有的干脆擱在桌面上,但即使是擱在眼前的,也會時不時地拿起來瞄一眼,因為振動的感覺畢竟不如鈴聲那樣讓人警醒,怕疏忽了來電來信。但凡有短信了,那人臉色就會為之一動,或喜色,或著急,但無不立刻活動拇指,沉浸在與手機交融的感受中。
一開始,桂平還是同情地看著他們,看他們被手機掌控,逃脫不了。但是漸漸地,桂平有點坐不住了,先是手癢,接著心里也癢起來了;再漸漸地,輕松變成了空洞,瀟灑變成了焦慮,甚至有點神魂不定、坐立不安,他的心思,被留在辦公室里的手機抓去了。
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女同事,都感覺出他身上長了刺似的難受,說,桂主任,你今天來例假了?桂平說,不是例假,我更了。大家一笑,但仍然笑不掉桂平的不安。他先想了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會不會有什么重要的電話或信息找他,會不會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有沒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忘記了。除了這些,還會不會有一些特殊的額外的事情會找到他,這么一路想下去,事情越想越多,越想越緊迫,椅子上像長了釘似的。桂平終于坐不住了,溜出會場,上了一趟洗手間。出來后,站在洗手間門口還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直接回會場,而是回了辦公室。
辦公室一切如常,桂平卻有一種恍若隔世的奇怪感覺,看到了桌上的手機,他才回到了現(xiàn)實。忍不住打開手機,片刻之后,短信來了,嘩嘩嘩,一條,兩條,三條,還沒來得及看,電話就進來了。是老婆打的,口氣急切地說,你怎么啦,人又不在辦公室,手機又關機,你想躲起來啊?桂平無法解釋,只得說,充電。老婆說,你不是有兩塊電池嗎?桂平說,前一塊忘記充了。老婆咦了一聲,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是出了名的“桂不關”,竟然會忘記充電?桂平自嘲地歪了歪嘴,老婆就開始說要他辦的事情。桂平為了不聽老婆啰嗦個沒完,只得先應承了,反正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桂平永遠是拖了一身的人情債,還了一個又來一個,永遠也還不清。
帶著手機回到會場,桂平開始看信回信。旁邊的女同事說,充好電了?桂平說,你怎么知道我充電?女同事說,你是機不離手,手不離機的,剛才進來開會沒拿手機,不是充電是什么?難道是忘了?誰會忘帶手機你也不會忘呀。桂平說,不是忘了,我有意不帶的,煩。女同事又笑了一下,說,煩,還是又拿來了,到底還是不能不用手機。桂平說,你真的以為我不敢關手機?女同事說,關手機又不是殺人,有什么敢不敢的,只怕你關了又要開噢。兩人說話聲音不知不覺大起來,發(fā)現(xiàn)主席臺上有領導朝他們看了,才趕緊停止。桂平安心看短信,回短信,一下子找回了精神寄托,心也不慌了,屁股上也不長釘了。
該復的信還沒復完,就有電話進來了。桂平看來電號碼,不熟悉,反正手機是振動的,會場上聽不到。桂平將手機擱在厚厚的會議材料上,減小振動幅度,便任由它振去,一直等到振動停止,桂平才松一口氣。但緊接著第二次振動又來了,來得更長更有耐心,看起來是非接不可。桂平一直堅持到第三次,不得不接了,身子往下一挫,捂著手機,壓低聲音說,我在開會。那邊的聲音卻大得嚇人,啊哈哈哈,桂平,我就知道你會接我電話的,其實我都想好了,你要是第三次再不接,我就找別人了。正這么想呢,你就接了,啊哈哈哈。那邊的聲音不僅把桂平的耳朵震著了,連旁邊的女同事都能聽見,說,哎喲喂,女高音啊。雖然桂平說了在開會,可那女高音卻不依不饒,旁若無會地開始說她要說的說來話長的話。桂平只得抓著手機再次出了會場,到走廊上才稍稍放開聲音說,我在開會,不能老是跑出來,領導在臺上盯著呢。女高音說,怎么老是跑出來呢?我打了你三次,你只接了一次,你最多只跑出來一次啊。桂平想,人都是只想自己的,每個人的電話我都得接一次,我還活不活了。但他只是想想,沒有說,因為女高音的脾氣他了解,她的一發(fā)不可收的作風他向來是甘拜下風的,趕緊說,你說吧你說吧。女高音終于開始說事,說了又說,桂平忍不住打斷,我知道了,我現(xiàn)在開會,會一結(jié)束我就去幫你辦。女高音這才甘心,掛電話前又補一句,你辦好了馬上打我手機啊。桂平應聲,這才算應付過去。心里卻是后悔不迭,要是硬著心腸不接那第三個電話,這事情她不就找別人了么,明明前兩次都已經(jīng)挺過去了,怎么偏偏第三次就挺不過去呢。這女高音是他比較煩的人,所以也沒有儲存她的號碼,可偏偏又讓她抓住了,既然抓住了,她所托的事情,也就不好意思不辦。桂平抓著手機欲再回到會場,正遇上小李也出來溜號,見桂主任一臉懊惱,關心道,桂主任,怎么啦?桂平將手機一舉,說,煩死個人。小李以為他要扔手機,嚇得趕緊伸出雙手去捧,結(jié)果捧了個空。桂平說,關機吧,不行,開機吧,也不行,難死個人。小李察言觀色地說,桂主任,其實也并非只有兩條路,還有第三種可能性的。桂平白了他一眼,說,要么開,要么關,哪來的第三種可能性?小李詭秘一笑,說,那是人家逃債的人想出來的高招。桂平說,那是什么?小李說,不在服務區(qū)。桂平切了一聲,說,怎么會不在服務區(qū),我們又不是深山老林,又不是大沙漠,怎么會不在服務區(qū)?小李說,桂主任,你要不要試試,手機開著的時候把那卡芯直接取下來,再放上電池重新開機,那就是不在服務區(qū)。桂平照小李說的一試,果然說:“對不起,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qū),請稍后再撥?!惫鹌酱笙?,從此可以自由出入“服務區(qū)”了。
如此這般的第二天,桂平就被領導逮到當面臭罵一頓,說,我這里忙得要出人命,你躲哪里去了?在哪個山區(qū)偷閑?桂平慌忙說,我沒去山區(qū),我一直都在單位。領導說,人在單位手機怎么會不在服務區(qū)?桂平說,我在服務區(qū),我在服務區(qū)。領導惱道,在你個鬼,你個什么爛手機,打進去都是不在服務區(qū),既然你老不在服務區(qū),你干脆就別服務了吧。桂平受了驚嚇,趕緊恢復原狀,不敢再離開服務區(qū)了。
小李當然也沒逃了桂平的一頓臭罵,但小李挨了罵仍然不折不撓地為桂平分憂解難,又建議說,桂主任,你干脆別怕麻煩,把所有有關手機號碼都儲存下來,來電時一看就知道是誰,可接可不接,主動權就在你手里了。
桂平接受了小李的建議,專門挑了一個會議時間,坐在會場上,把必須接的、可接可不接的、完全可以不接的、實在不想接的電話都一一儲存進手機。存得差不多了,會議也散了,走出會場時,手機響了,一看,是一個可以不接的電話,干脆將手機往口袋里一兜,任它叫喚去。
桂平找到了一個切實可行的好辦法,他把和他有關系的大多數(shù)人物分成幾個等次儲存了,愛接不接,愛理不理,主動權終于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了。如果來電不是儲存的姓名,而是陌生的號碼,那肯定是與他沒有什么直接關聯(lián)的人,就不去搭理它了。
如此這般過了一段日子,果然減少了許多麻煩。托他辦事的人,大多和那女高音差不多,知道他好說話,大事小事都找他,現(xiàn)在既然找不上他,就另辟蹊徑找別人的麻煩去了。即使以后見到了有所怪罪,最多嘴上說一句對不起,沒聽到手機響,或者正在開會不方便接,也就混過去了,真的省了不少心。
省心的日子并不長。有一天開會時,剛要入會場,有人拍他的肩,回頭一看,嚇了一跳,竟是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笑瞇瞇地說,桂主任,忙啊。桂平起先心里一熱,但隨即就犯嘀咕,部長跟他的關系,并沒有熟悉親切到會打日常哈哈的地步,桂平趕緊反過來試探說,還好,還好,瞎忙,部長才忙呢。部長又笑,說,不管你是瞎忙還是白忙,反正知道你很忙,要不然,怎么連我的電話都不接呢?桂平嚇了一大跳,心里怦怦的,都語無倫次了,說,部、部長,你打過我電話?部長道,打你辦公室你不在,打你手機你不接,我就知道找不到你了。桂平更慌了,就露出了真話,說,部長,我不知道你給我打電話。部長仍然笑道,說明你的手機里沒有儲存我的電話,我不是你的重要關系哦。他知道桂平緊張,又拍了拍他的肩,讓他輕松些,說,你別慌,不是要提拔你哦,要提拔你,我不會直接給你打電話哦。桂平尷尬一笑。部長又說,所以你不要擔心錯過了什么,我本來只是想請你關照一個人而已,他在你改革委工作,想請你多關心一下,辦公室主任,大內(nèi)總管嘛,是不是?年輕人剛進一個單位,有大內(nèi)總管罩一罩,可不一樣哦。桂平趕緊問,是誰?在哪個部門?部長說,現(xiàn)在也不用你關照了,他已經(jīng)不在你們單位了,前兩天調(diào)走了,放心,跟你沒關系,現(xiàn)在的年輕人,跳槽是正常的事,不跳槽才怪呢,由他們?nèi)グ伞Uf著話,部長就和桂平一起走進會場,很親熱的樣子,會場上許多人看著,后來有人跟桂平說,沒想到你和部長那么近乎。
桂平卻懊惱極了,送上門來的機會,被自己給關在了門外,可他怎么想得到部長會直接給自己打電話呢?,F(xiàn)在看起來,他所嚴格執(zhí)行的陌生號碼一概不接的大政是錯誤的,大錯特錯了。知錯就改,桂平把領導干部名冊找出來,把有關領導的電話,只要是名冊上有的,全部都輸進手機,好在現(xiàn)在的手機內(nèi)存很大,存再多號碼它也不會爆炸。
現(xiàn)在桂平總算可以安心了,既能夠避免許多無謂的麻煩,又不會錯過任何不該錯過的機會,只不過,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也沒有等到一個領導打他的手機。桂平并不著急,也沒覺得工夫白費了,他是有備無患,凡事預則立。
過了些日子,桂平大學同學聚會。在同一座城市的同班同學,許多年來,來了的,走了的,走了又來的,來了又走的,到現(xiàn)在,搜搜刮刮正好一桌人。這一天興致好,全到了。坐下來的第一件事,大家都把手機從包里或者從口袋里掏出,擱在桌上,擱在眼睛看得見的地方,夾在一堆餐具酒杯中。桂平倒是沒拿出來,但他的手機就放在褲子后袋里,而且是設置了鈴聲加振動。如果聚會熱鬧,說話聲音大,聽不到鈴聲,屁股可以感受到振動,幾乎是萬無一失。也有一兩個比較含蓄的女生并沒有把手機擱在桌上,但是她們的包都靠身體很近,包的拉鏈都敞開著,可以讓手機的聲音不受阻擋地傳遞出來,這樣可以安心地喝酒敘舊。
這一天大家談得很興奮,而且話題集中,把在校期間許多同學公開的或秘密的戀情都談出來了。有的愛情,在當時是一種痛苦,甚至痛得死去活來,時隔多年再談,卻已經(jīng)變成一種享受。無論是當事人,或是旁觀者,都在享受時間帶來的淡淡的憂傷和幸福。
談完了當年還沒談夠,又開始說現(xiàn)在?,F(xiàn)在的張三有外遇吧,現(xiàn)在的李四艷福不淺啊,誰是誰的小三啦,誰是誰的什么什么,怎么怎么。接著就有一個同學指著另一個同學,說那天我看到你了,你挽著一個女的在逛街,不是你老婆,所以我沒敢喊你。大家哄起來,要他坦白,偏偏這個同學是個老實巴交不會說話的人,急赤白臉賭咒發(fā)誓。但誰也不信,他急了,東看看,西看看,好像要找什么證據(jù)。結(jié)果就見他把手機一掏,往桌上一拍,說,把你們手機都拿出來。大家的手機本來就擱在桌面上,有人就把手機往前推一推,也有人把手機往后挪一挪,但都不知他要干什么。這同學說,如果有事情,手機里肯定有秘密,你們敢不敢,大家互相交換手機看內(nèi)容,如果有事情的,肯定不敢——我就敢!話一出口,立刻就有一兩個人臉色煞白,急急忙忙要抓回手機。另一個人說,手機是個人的隱私,怎么可以交換著看,你有窺視欲???當然也有人不慌張,很坦然,甚至有人對這個點子很興奮,說,看就看,大家攤開來看。桂平也是無所謂,但他覺得這同學老實得有點過分,說,哪個傻叉會保留這樣的信?帶回去給老婆老公看?那同學偏又較真,說,如果真有感情,信是舍不得馬上刪掉的。大家又笑,說他有體驗、感受真切等等。這同學一張嘴實在說不過大家,惱了,漲紅了臉硬把自己的手機塞到一個同學手里,你看,你看。
結(jié)果,同學中分成了兩撥,一撥趕緊把手機緊緊抓在手心里,就怕別人來搶,另一撥是桂平他們幾個,自覺不怕的,或者是硬著頭皮撐面子的,都把手機放在桌上,由那同學閉上眼睛先弄混亂了,大家再閉上眼睛各摸一部。桂平摸到了一個女同學的手機,正想打開來看,眼睛朝那女同學一瞄,發(fā)現(xiàn)那女同學臉色很尷尬,桂平心一動,說,算了算了,女生的我不看,把手機還給了那女同學。女同學收回手機,嘴巴卻又兇起來,說,你看好了,你不看白不看。桂平也沒和她計較,但他自己的運氣就沒那么好了,他的手機被一個最好事的男生拿到了,先翻看他的短信,失望了,說,哈,早有準備啊。桂平說,那當然,不然怎么肯拿出來讓你看。那男生不甘心,又翻看他的儲存電話,想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物。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男生臉都漲紅了,脫口說,哇,桂平,你厲害,連大老板的手機你都有?接著就將桂平手機里的儲存名單給大家一一念了起來,這可全是有頭有臉有來頭的大人物啊,驚得一幫同學一個個朝著桂平瞪眼,說,嗬,好狡猾,這么厲害的背景,從來不告訴我們。也有的人說,這是低調(diào),你們懂嗎?低調(diào),現(xiàn)在流行這個。桂平想解釋也解釋不清,只好一笑了之。
卻不知他這一笑,是笑不了之的。第二天,就有一個同學找到他辦公室去了,提了厚重的禮物,請桂平幫忙聯(lián)系分管文化的副市長。他正在籌辦一個全市最大也最規(guī)范的超霸電玩城,文化局那頭已經(jīng)攻下關來,但沒有分管市長的簽字,就辦不成。他已經(jīng)幾經(jīng)周折找過那副市長,都碰了釘子被彈回來了,現(xiàn)在就看桂平的力度了。
桂平知道自己的手機引鬼上門了,只得老老實實說,我其實并不認得該副市長。同學說,不可能,你手機里有他的電話,怎么會不認識?桂平只得老實交代,從頭道來。那同學聽后,哈了一聲,說,桂平,你當了官以后,越來越會編啊,你怎么不把中央領導的電話也輸進去?桂平開玩笑說,我知道的話一定輸進去。那同學卻惱了,說,桂平,憑良心說,這許多年,你在政府工作,我在社會上混,可我從來沒找過你麻煩是不是?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求你你就這么對付我,說得過去嗎?桂平知道怎么說這同學也不會相信他了,但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替他找那副市長的,只得冷下臉來,說,反正你怎么理解、怎么想都無所謂,這事情我不能做。同學一氣之下,走了,禮物卻沒有帶走,桂平想喊他回來拿,但又覺得那樣做太過分,就沒有喊。
那堆禮物一直擱在那里,桂平看到它們,心里就不爽。搬到墻角放著,眼睛還是忍不住拐了彎要去看。再把辦公室的柜子清理一下,放進去,關上柜門,總算眼不見為凈。本來他們同學間都很和睦融洽,現(xiàn)在美好的感覺都被手機里一個錯誤的儲存電話破壞了,右想左想,也覺得自己將認得不認得的領導都輸入手機確實不妥,拿起手機想將這些電話刪除了,但右看左看,又不知道哪些是該刪的哪些是不該刪的,全部刪了肯定也是不妥,最后還是下不了手。
原來以為得罪了同學,就橫下一條心了,得罪就得罪了,以后有機會再彌補吧。哪知那同學雖然被得罪了,卻不甘心。過了兩天,又來了,換了一招,往桂平辦公室的沙發(fā)上一坐,說,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走了。桂平說,我要辦公的,你坐在這里不方便。同學說,我方便的。桂平說,我不方便呀。同學說,有什么不方便?你就當是自己在沙發(fā)上擱了一件東西就行,你辦你的公,你這又不是保密局安全局,你的工作我聽到了也不會傳播出去,即使傳播出去別人也不感興趣的。就這樣死死地釘在桂平的辦公室里。
即便如此,桂平還是不能打這個電話,因為他實在跟這位副市長沒有任何交往。這副市長并不分管他們這一塊工作,即使開什么大會,副市長坐主席臺,桂平也只能在臺下朝臺上遠遠地看一眼。主席臺上有許多領導,這副市長只是其中一位,除此之外,就是在本地電視新聞里看他幾眼。他和副市長,就這么一個臺上臺下屏里屏外的關系,怎么可能去找他幫忙辦事呢?何況還不是他自己的事,何況還是辦超霸電玩城這樣的敏感事情。
同學就這樣坐在他的沙發(fā)上,有人進來匯報工作,談事情,他便側(cè)過臉去,表示自己并不關心桂平的工作。就算桂平能夠不當回事,別人也會覺得奇怪,覺得拘束,該直說的話就不好直說了,該簡單處理的事情就變復雜了。半天班上下來,桂平心力交瘁,吃不消了,跟同學說,你先坐著,我上個廁所。同學說,你溜不掉的。
桂平只是想溜出去鎮(zhèn)定一下,想一想對策,但又不能站在走廊上想,就去了一趟廁所。待了半天,沒理出個頭緒來,也不能老在廁所待著,只得再硬起頭皮回辦公室。哪曾想到,等他回到辦公室,那同學已經(jīng)喜笑顏開地站在門口迎候他了。桂平說,你笑什么?同學說,行了,我拿你的手機打過市長了,市長叫我等通知。桂平急得跳了起來,你,你,你怎么——同學說,我沒怎么呀,挺順利。桂平說,你跟市長怎么說的?同學說,我當然不說我是我,我當然說我是你啦。桂平竟然沒聽懂,說,什么意思,什么我是你?同學說,我說,市長啊,我是改革委的桂平啊。桂平急道,市長不認得我呀,市長怎么說?同學笑道,市長怎么不認得你,市長太認得你了,市長熱情地說,啊,啊,是桂平啊。后來我就說,我有個親戚,有重要工作想當面向您匯報。桂平說,你怎么瞎說,你是我的親戚嗎?同學說,同學和親戚,也差不多嘛,干嗎這么計較。我當你的親戚,給你丟臉了嗎?桂平被噎得不輕,頓住了。那同學眉飛色舞又說,市長說了,他讓秘書安排一下時間,盡快給我,啊不,不是給我,是給你答復。話音未落,桂平的手機響了,竟然真是那副市長秘書打來的,說,改革委辦公室桂主任吧,市長明天下午四點有時間,但最多只能談半小時,五點市長有接待任務。桂平愣住了,但也知道沒有回頭路了,總不能告訴人家,剛才的電話不是他打的,是別人偷他的手機打的。同學怕他壞事,拼命朝他擠眉弄眼,桂平狠狠地瞪他,卻拿整個事情無奈,趕緊答應了市長秘書,明天下午四點到市長辦公室,談半小時。
掛了電話,那同學大喜過望,桂平卻百思不得其解,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同學也不生氣了,說,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你明天得陪我去,你放心,我不會空手的。桂平氣得說,沒見過你這樣的。
同學走后,桂平把小李叫來,說,小李,我認得某副市長嗎?小李被問得一頭霧水,說,桂主任,什么意思?桂平說,我不記得我和他打過什么交道呀,他才當副市長不久呀。小李說是,年初人大開會時才上的,不過兩三個月。桂平說,何況他又不分管我們這一塊,最多有時候他坐在主席臺上,我坐在臺下,這是八桿子也打不著的呀。小李說,那倒是的,我也在臺下看見領導坐在臺上,但是哪個領導會知道臺下的我呢?小李見桂平愁眉不展,又積極主動為主任分憂解難,說,桂主任,會不會從前他沒當市長的時候,你們接觸過?時間長了,你忘記了,但是市長記性好,沒忘記。桂平說,他沒當市長前,是在哪里工作的?小李說,我想想。想了一會,想起來了,說,是在水產(chǎn)局,他是專家,又是民主黨派,正好政府換屆時需要這樣一個人,就選中了他,后來聽說他還跟人開玩笑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會當副市長哎。桂平說,水產(chǎn)局?那我更不可能認得了,我從來沒有跟水產(chǎn)局打過交道。小李又想了想,說,要不然,就是另一種可能,市長不是記性好,而是記性不好,是個糊涂人,把你和別的什么人搞混了,以為你是那個人。桂平說,不可能糊涂到這樣吧?小李說,也可能市長事情太多,他以為找他的人,打他手機的人,肯定是熟悉的。你想想,不熟悉不認得的人,怎么會貿(mào)然去打領導的手機呢?無論小李怎么分析,也不能讓桂平解開心頭之謎。等小李走了,桂平把手機拿起來看看,看到剛才市長秘書的來電號碼,這是一個座機號碼,估計是市長秘書辦公室的電話,就忽然想到,自己連這位副市長的這位秘書姓什么也沒搞清楚,只知道他是剛剛跟上市長不久的。桂平趕緊四處打聽,最后才搞清了這位秘書姓什么,于是又拿起手機,手指一動,就把那秘書的電話撥了回去,那邊接得也快,說,哪位?桂平說,我是改革委辦公室的桂平,剛才,剛才——那秘書記性好,馬上說,是桂主任啊,明天下午市長接見已經(jīng)安排了,四點,還有什么問題嗎?桂平支吾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停頓片刻后,才說,我想問一問,你今天晚上有沒有時間——那秘書立刻有習慣性的過度反應,說,桂主任,不用客氣。桂平想解釋一下,但那秘書認定桂平是要給他請客送禮,又拒絕說,桂主任,你真的不必費心,我知道你跟市長關系不一般,市長吩咐的事,我們一定會用心辦的。桂平趕緊試探說,你怎么知道我跟市長關系不一般?那秘書一笑,說,市長平時從來不接手機的,他的手機都是交給我處理的,一般都是我先接了,再請示市長接不接電話。但是今天你打來的電話,卻是市長親自接的,這還不能說明問題?桂平被問得啞口無言,只得作罷。
桂平下班回家,心里仍然慌慌的,虛虛的,老婆感覺出來了,問有什么事?桂平也說不出到底是個什么事,只能長嘆幾聲,老婆心里就起疑。正在這時候,桂平的手機響了,桂平一看,正是那同學打來的。人都被他氣瘋了,哪里還肯接,就任它響去。它也就不折不撓地響個不停。老婆說,怎么不接手機,是不是我在旁邊不方便接?桂平?jīng)]好氣說,我就不接。老婆疑心大發(fā),伸手一抓,沖著那一頭怪聲道,誰呀,盯這么緊干嗎呀?一聽是個男聲,就沒了興致,把手機往桂平手里一塞,無趣地走開了。桂平捏著手機,雖然心里一千一萬個不情愿,但聽得手機那頭喂喂喂地叫喊,也只得重重地嗯了一聲,說,喊個魂。正想再沖他兩句,那同學卻搶先道,桂平啊,明天不用麻煩你了。桂平心里一驚,一喜,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同學卻又說了,明天不麻煩,不等于永遠不麻煩噢。又告訴桂平,剛接到文化局的通知,上級文件剛剛到達,電玩城電玩店一律暫停,市長也沒權了,審批權被省里收去了。桂平愣了半天,竟笑了起來,說,笑話笑話,這算什么事,人家市長那邊已經(jīng)安排了時間,難道要我通知市長,我們不去見市長了?那同學笑道,那你另外找個事情去一下吧。桂平氣得說,你以后別再來找我。那同學仍然笑,說,那可不行,以后還要靠你的。桂平說,你不是說審批權被省里收去了么?我又不認得省領導。同學說,得了吧,你能認得這么多的市領導,省領導必定也能聯(lián)系上幾個的。不過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情況還不明確,我馬上會了解清楚的。如果省里可以松動,到時候要麻煩你幫我一起跑省廳省政府呢。桂平差點噴出一口血來,說,我要換手機了。同學笑道,你以為穿上馬甲別人就認不出你了?
第二天桂平硬找了個借口去了市長辦公室,見到正襟危坐的市長,心里一慌,好像那市長早已經(jīng)看穿了他的五臟六腑,忽然就覺得自己找的那借口實在說不出口來。正不知怎么才能蒙混過關,市長卻笑了起來,說,你是桂平吧,改革委的辦公室主任,桂主任。其實我根本就不認得你。桂平大驚失色,說,市長,那你怎么?市長說,嘿,說來話長——市長看了看表,說,反正我們被規(guī)定有半小時談話時間,我就給你說說怎么回事吧——你們都知道的,我們的手機,一直是秘書代替用的,一直在他手里,我自己從來都看不到,聽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個個電話由他接,樣樣事情由他安排布置,聽他擺布,我一點主動權也沒有,一點自由也沒有,因為機關一直就是這樣的,前任是這樣,前任的前任也是這樣,我也不好改變。停頓一下又說,你也知道,我原來是干業(yè)務的,忽然到了這個崗位,真的不怎么適應。開始一直忍耐著,一直到昨天下午,我忽然覺得自己忍不下去了,就下了一個決心,試著收回自己用手機的權利。結(jié)果,我剛讓秘書把手機交給我,第一個電話就進來了,就是你的。當時秘書正站在我面前,看著我,我就讓他給安排時間。我要讓他知道,沒有他我也一樣會布置工作,事情就是這樣。桂平愣了半天,以為市長在說笑話,但看上去又不像,支吾了一會兒,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好在那市長并不要聽他說話,只是嘆息一聲,朝他擺了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今后沒有這樣的事情了,你也打不著我的手機了——我又把手機還給秘書了。我認輸了,我玩不過它。就昨天一個下午,從你的第一個電話開始,我一共接了二十三個電話,都是求市長辦事的。我的媽,我認輸了。停頓了一下,末了又補一句說,唉,我也才知道,當個秘書也不容易啊,更別說你辦公室主任了。桂平說,是呀,是呀,煩人呢。市長又朝他看了看,說,對了,我還沒問你呢,桂主任,我并不認得你,你怎么會直接打我的手機呢?桂平也便老老實實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市長聽了,哈哈地笑了幾聲,桂平也聽不出市長的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桂平經(jīng)歷了這次虛驚,立刻就換了手機號碼,只告知了少數(shù)親戚朋友和工作上有來往的人,其他人一概不說。結(jié)果給自己給大家都帶來很多麻煩,引來了很多埋怨。但無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桂平都咬牙堅持住,他要把手機帶來的煩惱徹底丟開,他要和從前的日子徹底告別,他要活回自己,他要自己掌握自己,再不要被手機所掌控。
現(xiàn)在手機終于安安靜靜地躺在辦公桌上,但桂平心里卻一點也不安靜,百爪撓心,渾身不自在。手機不干擾他,他卻去干擾手機了,過一會兒,就拿起來看看,怕錯過了什么,但是什么也沒有。桂平懷疑是不是手機的鈴聲出了問題,就調(diào)到振動,手機又死活不振動,他拿手機撥自己辦公室的座機,通的,又拿辦公室的座機打手機,也通的。再等,還是沒有動靜,就發(fā)一條短信給老婆,說,你好嗎?信正常發(fā)出去了。很快老婆回信說,什么意思?也正常收到了。老婆的信似乎有點火藥味。果然,回信剛到片刻,老婆的電話就追來了,說,你干什么?桂平說,奇怪了,今天大半天,居然沒有一個電話和一封短信。老婆說,你才奇怪呢,老是抱怨電話多,事情多,今天難得讓你歇歇,你又火燒屁股。老婆擱了電話,桂平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機沒問題,仍然坐不住,給一個同事打個電話說,你今天上午打過我手機嗎?同事說,沒有呀。又給另一朋友打個電話問,你今天上午發(fā)過短信給我嗎?那人說,沒有呀。
桂平守著這個死一般沉寂的新號碼,不由得懷念起老號碼來了,他用自己的新號碼去撥老號碼,聽到“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桂平心里一急,把小李喊了過來,責問說,你把我手機停機了?小李說,咦,桂主任,是你叫我?guī)湍銚Q號的呀。桂平說,我說要換號,也沒有說那個號碼就不要了呀。那個號碼跟了我多少年了,都有感情了,你說扔就扔了?小李說,桂主任,你別急,沒有扔,我?guī)湍戕k的是停機留號,每月支付五元錢,這個號碼還是你的,你隨時可以恢復的。桂平愣了片刻,說,你怎么會想到幫我辦停機留號?小李說,桂主任,我還是有預見的嘛,我就怕你想恢復嘛。桂平還想問,你憑什么覺得我想恢復?但話到嘴邊,卻沒有問出來,連小李一個毛頭小子,都把自己給看透了。他氣不過,發(fā)狠道,我還偏不要它了,你馬上給我丟掉它!小李應聲說,好好好,好好好,桂主任,我就替你省了這五塊錢吧。
到這天下午,情況忽然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打到他手機上的電話多起來,發(fā)來的短信也多起來。其中有許多人,桂平明明沒有告訴他們換手機的事情,他們都也打來了。桂平說,咦,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對方說,喲,你以為你是誰,知道你的電話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有人說,咦,你才奇怪呢,我憑什么不能知道你的電話?也有心眼小的,生氣說,唏,怎么,后悔了,不想跟我聯(lián)系了?
桂平又恢復了從前的生活,手機從早到晚忙個不停。那才是桂平的正常生活,桂平早已經(jīng)適應了這樣的生活,他照例不停地抱怨手機煩人,但也照例人不離機,機不離人。他只是有點奇怪,這許多人是怎么會知道他的新手機號碼的?
一直到許多天以后,他才知道,原來那一天小李悄悄地替他換回了老卡。
(原載《人民文學》2010年第4期)
作 者:范小青,作家。代表作有《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河》等。
編 輯:張樂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