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了?！?/p>

“在哪里？”

“在夢里?！?/p>

那個夢有點長，我夢到那個戴著金絲眼鏡、肚子像瑜伽球的教導(dǎo)主任又一次站在教室窗口，眼睛盯著我后桌手里不斷閃著光的手機，隔著走廊是呼嘯而來的海浪，浪花一直在撲騰，卻怎么也沖不到教室里面來。大家都若無其事，既沒看到海浪，也沒看到教導(dǎo)主任，我轉(zhuǎn)頭一直拍著他的桌子，卻像被隔絕在另一個次元，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我拼命地喊，但我不知道是想告訴他教導(dǎo)主任來了，還是想拉著他逃命，然后一聲下課鈴響起，我醒了。

我跟朋友描述這個夢時，她一直盯著我泛淚花的眼睛，最后得出結(jié)論：你就是想他了。

我想啊，怎么會不想。

夢中我始終沒有看到他的正臉，可能已經(jīng)忘了他具體長什么樣；但是這場夢，把那段我拼命想封存的記憶釋放了出來，像洪水猛獸，壓得我喘不過氣。

高二開學(xué)的第一天，蟬聲依然嘈雜的初秋，太陽大片地照進教室，班里男生的汗水味彌漫在本就悶熱的空氣中，我抱著入獄般的決心，進教室后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一個人給人的第一印象之所以會深刻，有兩個很重要的原因：一個是臉蛋出眾，一個是體形出眾。

他是后者。

是的，我的后桌是個胖子。我轉(zhuǎn)過身，看到的是一個占了一張半桌子的人在搖晃之間努力維持身體的平衡，額頭和臉上的汗像是梅雨季墻壁滲出的水。他將小風扇開到最強檔對著臉吹，肉被吹得變形，像彈力十足的橡皮糖。

我打了個招呼，回過頭整理自己的東西，我以為平淡的前后桌情誼會是我們接下來兩年生活的常態(tài)。

可是在第一天，當我感受到自己活動空間在變窄，回過頭卻發(fā)現(xiàn)他睡得“不省人事”時，我就覺得我們之間應(yīng)該多一點仇恨。

學(xué)校食堂的夜宵很豐盛，但還是抵不過學(xué)生們的來勢洶洶，所以經(jīng)常在晚自習下課的10 分鐘后，食堂就買不到夜宵了。

有天晚自習我因為身體不舒服請假回了宿舍，迷迷糊糊在床上睡了一覺之后拿起手機，看到他的微信好友請求。

正當我準備接受來自新后桌的關(guān)心時，他說：“我怕下課后食堂的雞腿賣完了，你能不能去食堂幫我買個雞腿？”

我性格活潑，他善于交流，我們很快熟絡(luò)了起來，我毫不吝嗇地嘲笑他的胖，他也毫不留情地諷刺我的黑。在高二和理綜搏斗的時間里，他從來不參與學(xué)習的討論，上課睡覺玩手機，下課和我們前后桌幾個聊天打諢，偶爾和我們分享他的小零食，經(jīng)常逃掉自習課去操場打球。

那些日子過得像平靜水面上細密的漣漪，蕩不起波瀾，卻又活潑潑的；我們從不聊逾矩的話題，卻又好像能看透對方心里深藏著的東西。

高二結(jié)束的時候，他跟我說：“我要減肥了，這樣才能去追喜歡的女孩。”

高三開學(xué)的時候，我看到瘦掉30 斤的他，收拾掉桌子上所有的小玩具，取而代之的是疊得高高的復(fù)習書。他說，他喜歡的女生成績很好，他要努力地追上她。

我以為成績倒數(shù)的他終于要開始發(fā)光了，滿懷期待地想象他咸魚翻身的那一天。然而熱血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幾天后，他依然在課上睡覺，逃掉自習課去打球。我心里某團肉就像被揪住，然后被狠狠地綁了起來。

高三寒假時，他塞給我一個方盒子，說：“寒假小禮物，回去再看，一個月后見?！?/p>

事實是我沒那么聽話，在車上就拆開了它，是一個鑰匙扣。鑰匙環(huán)下面掛著一朵蓮花和一個骰子，里面塞著一顆紅豆，這是他自己做的。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我何嘗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人就是我。

天生有起床氣的人，只有我叫醒他時不會對我發(fā)脾氣。

明明減肥了不吃零食，桌子里還是會一直放著我喜歡的零食。

鏡子被我同桌摔碎了，他去精品店給我買了個粉色的鏡子。

我有鼻炎卻一直忘記帶紙巾，他的桌子上常年為我備著一包。

筆芯寫完了，他會在大冬天跑好幾家文具店幫我買筆芯，最后把自己凍感冒了。

可是，還差一點什么。

倔強和執(zhí)拗讓我把那句“和我考上一所大學(xué)，我就和你在一起”塞進了肚里，也將這個方盒放在了箱子一角再沒有打開。

還差點什么，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就像往常每一次在界限邊緣徘徊一樣，我不提，他也不會主動說，我們保持著這種默契。

減肥成功的同時，也把他的胃減壞了。高三第二學(xué)期，焦慮感讓我的情緒時常不受控制，他也經(jīng)常因為胃痛請假回家。

我勸他吃早餐，但是每天吃完早餐回教室時，我看到的都是趴在桌上補覺的他，認真學(xué)習的干勁早已從他身上褪去了，在高考臨近時，他還是以前的樣子。

當我做完一套習題回過頭看到低著頭在玩手機的他，有些東西就已經(jīng)慢慢消失掉了。

高考結(jié)束時，我在擁擠的人潮中四處張望，最后我們都看到了對方，但沒有道別。

說再見是因為期待著還會有再次相見，所以沒有說再見的人就真的沒有再見了。

高考后默契地刪掉聯(lián)系方式，偶爾聽到對方的消息是來自共同的好友。

少年心事和少女情懷是青蔥年月里永不過時的主旋律，我們總愛在堆積的記憶中為那段日子加上魅力光暈。

仿佛在荷爾蒙旺盛的那段時光，我們的一舉一動，才是愛情真正的模樣。

可是我們對一腔熱血的愛理解得并不到位。我們以為有了愛，就可以得到全世界，最后卻在不成熟的歲月中造就了很多遺憾。

后來，我仔細端詳那個骰子，才發(fā)現(xiàn)上面歪歪扭扭地刻著我們的名字。

青春里朦朧著的人，是美好本身。

而遺憾，它就是青春本身。

（彼岸花開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2019年第30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