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夜覺得自己得了病。
午夜,他被一只貓的鼾聲驚醒,再也無法入睡。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在緩慢地流動,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響。
蘇夜知道自己的病又犯了。他側身打開臺燈,拿過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快速閱讀了起來。床頭柜的一角還擺放著一本《百年孤獨》,這兩本書是上個月他去患者圖書館看病時,醫(yī)生給他開的藥方。
那天在患者圖書館,他對醫(yī)生描述癥狀,說自己就像一條被養(yǎng)在狹小玻璃缸里的魚,只是知道渾身難受,具體是哪里,他也無法確定。醫(yī)生問他年齡,他說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活了很久,已經(jīng)沒有年齡的概念。
的確如此,自從人類獲得永生之后,再也不用年齡來標記一個人生命的長短。聽了他的描述,醫(yī)生立刻明白了他病癥的所在。這些年他時不時體會到人類永生后隨之而來的孤獨之癥,并伴隨著無休止的悲傷。得這種病的人越來越多,但目前無藥可醫(yī)。
當然醫(yī)生知道解決孤獨的唯一方法,但那個詞語已經(jīng)好久沒有被人提及,甚至政府已經(jīng)頒布了法令,將那個詞語在所有的書籍里抹掉。
醫(yī)生緩過神來,低聲地安慰道:“你這種病并不可怕,我以前寫過兩本書,一本叫《百年孤獨》,另一本叫《霍亂時期的愛情》,你拿回去進行閱讀治療?!?/p>
“您就是加西亞?”蘇夜有些興奮問道,并差點叫出了聲,“我聽說過您,據(jù)說您的書可以治愈百病?!?/p>
醫(yī)生點了點頭,表示他就是加西亞,然后繼續(xù)說道:“書讀完后,如果還不見好轉也要來找我?!?/p>
蘇夜讀完《霍亂時期的愛情》,癥狀還未減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知道自己的病并沒有加西亞醫(yī)生說的那么簡單,他好像對他隱瞞了什么。
蘇夜非常清楚,他必須再去一趟患者圖書館了。
在蘇夜生活的這個時代,人類也已經(jīng)克服了醫(yī)學上的所有難題,人類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更讓人無法想象的是,科學家還研制出一種疫苗,只要打上一針,細胞就不會再衰老,人類已經(jīng)獲得了永生。
然而,雖然肉體上的疾病已經(jīng)消除,但精神上的疾病還無法得到解決。孩子少年時的煩惱、中年人婚姻危機的焦慮、老年人失去激情的苦惱,都深深折磨著每一個人,直到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讀書可以治療所有精神上的問題,一座座“患者圖書館”便建立起來。
多年以后,讓人驚訝的是,寫作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后的職業(yè),而書籍成了慰藉人類精神的唯一良藥。當然有人把作家叫作醫(yī)生,一種精神的醫(yī)生,他們坐在患者圖書館里,解決人類的各種憂愁和煩惱。
一瞬之間,蘇夜便通過時空管道來到了國會患者圖書館,他必須去世界上最好的患者圖書館,去找最好的精神醫(yī)生,問個究竟。
蘇夜走進大廳,來到智能預約掛號處。顯示器上寫著醫(yī)生的各種類別和分級。類別有小說家、詩人、哲學家、文學評論家、劇作家等,分級有劃時代級、諾貝爾級、布克級、雨果級等。
蘇夜在諾貝爾小說家目錄下翻了幾頁,又一次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加西亞的名字,他這才意識到,每個患者圖書館里的醫(yī)生都是一樣的。他們只是被復活或者被復制的鏡像,坐在圖書館里給病人答疑解惑,而患者圖書館的不同只在于它們的藏書不同。
不知為何,蘇夜又一次選擇了加西亞醫(yī)生,也許是因為他喜歡加西亞小說里如魔幻般的現(xiàn)實世界。
蘇夜走進患者圖書館,一樓大廳里有一個碩大的閱讀廳,閱讀廳周圍的墻上掛著各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自從世界上只剩下作家這個職業(yè)后,每個人都夢想著成為偉大的作家,將自己的畫像懸掛在圖書館的閱讀大廳里。
步入二樓諾貝爾獎文學區(qū),蘇夜來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房間。蘇夜來得早了些許,加西亞的房間里坐著幾個排隊等待看病的人。
一個姑娘慢慢坐到加西亞醫(yī)生面前,低聲說:“醫(yī)生,我好像愛上了一個中年男人,但他已經(jīng)結婚了,女兒和我一樣大,我知道這不可能有結果,可我卻無法自拔?!?/p>
醫(yī)生苦笑了一下便迅速回答:“一本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一本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讀完你的心結就解開了。下一位!”
姑娘起身走開,一位中年婦女坐到醫(yī)生面前,她臉色灰白,一頭亂發(fā),努力地張開了口:“醫(yī)生,我討厭我的丈夫,討厭他像死豬一樣沉醉在虛擬世界里,我討厭這一切!”說著說著,中年婦女眼睛里泛起了淚花,“我真的想逃離這個可怕的世界?!?/p>
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問道:“看你的檔案,你是不是接受過治療?”中年婦女回答道:“是的,醫(yī)生讓我讀了愛麗絲·門羅的《逃離》和《親愛的生活》?!?/p>
“怪不得呢,你的藥方出了問題。你的問題是你不了解男人,你可以讀一讀渡邊淳一的《男人這東西》和《失樂園》?!?/p>
中年婦女離開后,又來了一位白發(fā)老者,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批老人,因為疫苗被研制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變老了,所以很不幸,他們被永遠定格在衰老的軀體里。
老人說:“我對吃飯失去了興趣,什么東西都索然無味,甚至難以下咽!”醫(yī)生笑了笑:“那你知道中國美食嗎?”
“不清楚!”“那你可以了解一下中國的美食文化,讀一下汪曾祺的《食事》和梁實秋的《雅舍談吃》,希望能夠幫助你。”
一小時很快就過去了,終于輪到了蘇夜。他快速走到加西亞醫(yī)生面前,然后坐了下來。醫(yī)生抬頭看了看他,笑著說:“你又來了,怎么樣,好點了沒有?”
“并沒有,我依舊感到孤獨?!?/p>
加西亞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的癥狀正困擾著整個世界?!?/p>
蘇夜有些吃驚,說不出話來。
“這種病叫作孤獨之癥,自從人類沒有工作,沒有生命的終結,也沒有畏懼,更沒有追求之后,這種病便找上門來,目前還無法治療?!?/p>
“那我就要和這種病痛一直共存下去嗎?”
加西亞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地說:“你聽說過一個叫博爾赫斯的作家嗎?”
“聽說過,但他的書根本買不到?!?/p>
“博爾赫斯曾經(jīng)在書里描寫過一個叫巴別塔的圖書館,圖書館里有一本《沙之書》,你只要找到那本書,便可以找到解決孤獨的方法?!?/p>
“你為什么把這一切告訴我?”蘇夜吃驚地問道。
“因為上帝選中了你,你將寫一本書解決孤獨之癥,從而獲得諾貝爾獎,而你的頭像也最終被懸掛在圖書館閱讀廳的墻壁上,供人類敬仰?!?/p>
“那博爾赫斯醫(yī)生呢,他為什么沒有被復活,坐在患者圖書館里,給病人答疑解惑?”
“他曾說過,他死后希望好心人把他扔到護欄外面。于是,他按照他的意愿永久地消失了,化成了灰燼,連同他的很多思想?!?/p>
蘇夜明確了自己的任務,他通過時光管道來到了巴別塔圖書館,據(jù)說博爾赫斯生前在這里當過館長。
巴別塔圖書館的構造讓蘇夜著迷,它由許多六角形的回廊組成。從任何一個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層和下層,沒有盡頭,像無限的宇宙。
蘇夜走進蜂巢一般的圖書館書架去尋找《沙之書》,但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簡單。于是蘇夜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他打算住在這里……最終,他用了31年的時間讀完了這里所有的書。
讀完這里所有的書,他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沙之書》,那個永遠讀不完、翻不盡、燒不滅的書并不存在,那只是博爾赫斯的一個理想而已。博爾赫斯之所以稱它為“沙之書”,是因為它像沙一樣無始無終,無盡無窮,就像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書加起來的總和。
他終于明白了博爾赫斯書中的那句話:“如果空間是無限的,我們就處在空間的任何一點;如果時間是無限的,我們就處在時間的任何一點?!?/p>
正是人類永生之后,生命長度無限,我們才處在生命的任何一點,于是無法定義自己的存在;如果一個人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像宇宙里飄落的一片羽毛,無依無靠,可怕的孤獨便席卷而來。
而治療孤獨的唯一方法,便是終止生命,讓生命有一個終點,每個人在每個時間才能被定義,才能存在和感知。
幾十年后,蘇夜的畫像被懸掛在患者圖書館的墻壁上,供后人瞻仰。畫像的下面赫然寫著一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忘記死亡——蘇夜。
(摘自“ONE·一個”,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