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lǐng)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薄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當我們讀古詩時,我們在讀什么?除了典雅的修辭、美妙的韻律,悠然神往的意象之外,你能否將古詩嵌入歷史大背景,還原出湮沒在時間長河中的真實?能否以詩句為橋梁,連通古今,為今天和未來的問題尋求答案?后面兩種顯然是更高級的讀法。關(guān)山遠這篇文章,向我們展現(xiàn)了這種高級。
滲透到靈魂深處的孤獨,從來是最有力量的詩。
在一個意興闌珊的下午,詩人李商隱來到長安城最高點樂游原,落日融融,城郭巍然??粗@又愛又恨的長安城,李商隱百感交集,寫下千古名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p>
這句詩,一語成讖,成了大唐最后命運的寫照;這座偉大的長安城,即將王氣散盡,在時光中衰落破敗。
是什么,決定了長安的命運?可以列出一串決定性因素,但繞不開一座山——
秦嶺。
早在李商隱之前的盛唐時代,秦嶺的大樹就已經(jīng)被砍光了。
《新唐書·裴延齡傳》記載,唐開元年間,“近山無巨木,遠求之嵐、勝間”。跑這么老遠,費這么大勁,運回木材干什么?當然是各種“建建建”,宮殿、官府、豪宅、廟宇,各種樓堂館所——都需要大量的木材。因此,本來覆蓋著茂密森林的秦嶺,經(jīng)日復一日、經(jīng)年累月的砍伐,大樹都給砍光了,只能跑到山西、內(nèi)蒙古去“砍砍砍”。
當時的木材消耗量有多大?學者崔玲、周若祁曾撰寫過一篇論文《長安城市建設(shè)與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關(guān)系研究》,結(jié)論是很驚人的:要建成史籍中記載的唐長安大明宮、興慶宮,需要砍伐25.5平方公里的森林面積,按整個長安城的面積來估算,建設(shè)長安城至少需要消耗1530平方公里的森林。
這兩個數(shù)字還是保守估計。隨著長安人口的逐漸增加,城內(nèi)建筑不斷增多,唐代后期統(tǒng)治者營繕制度的松懈以及奢侈之風的蔓延,官僚貴族大肆營建豪宅,實際上長安城的建設(shè)所需林木,遠遠大于上述數(shù)字。
當然,秦嶺大樹被砍光這個“鍋”,不能只由唐人來背。跟歐洲古代建筑以石頭為主不同,中國古代建筑以木為本,高大的梁柱全為木材。今天的西安,被稱為“自古帝王都”,有十幾個朝代在此建都,改朝換代都要大興土木,“城頭變幻大王旗”,秦嶺的森林,“你方砍罷我登場”。
最可怕的是改朝換代的戰(zhàn)火,木質(zhì)建筑哪堪大火?與李商隱并稱為“小李杜”的杜牧在《阿房宮賦》中描寫了阿房宮的恢宏雄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
阿房宮的建設(shè),成本極高,“蜀山兀,阿房出”。但是,如此建筑奇跡,被西楚霸王項羽一把火給燒掉了。后人考證,項羽燒掉的不是阿房宮,而是咸陽宮。咸陽宮規(guī)模比阿房宮要大得多,《史記·項羽本紀》說:“(項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
項羽自刎,劉邦笑到最后,開始營造大漢宮殿,木頭哪里來?上秦嶺砍樹。這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發(fā)生。
真可謂“項羽一把火,秦嶺千年淚”!
長安城,向秦嶺索要的,還不僅僅是巨木良材。
唐朝詩人白居易的不朽之作《賣炭翁》,開頭就是“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這個“南山”
即終南山,秦嶺山脈主峰之一。
“秦嶺”地名之最初記載,見于司馬遷的《史記》:“秦嶺,天下之大阻。”長期以來,人們把秦嶺看作是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地理分界線。秦嶺南北,氣候迥異,在冬天,秦嶺南邊的漢中盆地,依然青山綠水。但僅一山之隔的秦嶺以北關(guān)中地區(qū),卻是寒風凜冽。冬天取暖,是關(guān)中人的頭等大事。
如何取暖?有錢人燒炭,窮苦人燒柴。
唐代詩人元稹有首詩叫《詠廿四氣詩·大寒十二月中》:“臘酒自盈樽,金爐獸炭溫。大寒宜近火,無事莫開門?!闭f的是有錢人的冬天愜意生活,炭火燒得旺旺的,任外面寒風呼嘯,一室溫暖如春,人們宅在家中,喝著溫好的酒。詩中的“金爐”“獸炭”,是指銅制暖爐和做成獸形的木炭。
史載,長安城里的富貴人家,事事講究,連冬天燒的木炭,都會捏成鳥獸的形狀。譬如楊貴妃的兄長、宰相楊國忠家中銅爐里燃的,都是用蜜和炭屑捏成的雙鳳鳥。
在唐朝,幫助人們過冬的木炭是剛需,為確保長安城里的木炭供應(yīng),唐玄宗在位時,朝廷還特別增設(shè)了“木炭使”的官職,專門負責購買、燒制木炭,供給長安皇室和官員使用。朝廷還給有身份地位的胡人發(fā)放木炭,讓他們在寒冬季節(jié)能夠感受到大唐的溫暖。
在秦嶺砍柴燒炭,然后到長安趕車賣炭,當年是個熱門職業(yè)。沒錢買炭的尋常百姓,就燒地爐——在自己家的屋子里挖一個深坑,在坑里堆滿木柴,點火取暖,全家圍坐在地爐邊,身心俱暖,也蠻有幸福感的。
當然,沒有幸福感的,是秦嶺。當時滿秦嶺轉(zhuǎn)悠的,不是隱士,而是樵夫。
相比于建筑需要對巨木良材的砍伐,這種燃薪做飯、取暖的生活方式,對于秦嶺森林的破壞,同樣巨大。后者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直至燃煤的普及。
作家賈平凹曾在文章《秦嶺和秦嶺中的我》中寫道:“十四五歲時我開始跟著大人去山上砍柴,我們那不產(chǎn)煤,做飯取暖全靠燒柴火,世世代代把周邊山上的樹都砍完了,再砍就得到三四十里更遠的山上去。
砍了柴,用竹簍背著回來的路全在半山腰上,路窄,窄細如繩,一邊是陡崖,一邊是萬丈深溝。路上有固定的歇息處,那是一堆大石頭和幾個土臺子,可以把背簍放在上面,那些歇息處是以大人的體力和耐力設(shè)定的,而我年齡小,力氣不夠,背六十多斤的柴常常是趕不到歇息處,就實在走不動了,但我必須要趕到歇息處,否則你就會倒下來,掉進深溝……”
千百年來,在秦嶺中伐木砍柴的人很辛苦,但最苦的,還是秦嶺。
秦嶺的大樹、小樹都給砍光了,后果很嚴重。
長安,這座曾經(jīng)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越來越不適合人類居住了。
最明顯的警兆是:長安開始缺水了。今人說“天府之國”,指的是四川盆地,但史籍記載最早的天府之國,卻是關(guān)中地區(qū)。在秦嶺的庇護下,先秦時期,關(guān)中地區(qū)河流、湖泊眾多,森林繁茂,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長安更是有“渭、涇、灃、澇、潏、滈、浐、灞”八水環(huán)繞,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福地。但隨著秦嶺的森林資源遭到年復一年的破壞,失去了涵養(yǎng)水源的能力。
在中唐以后的史料中,長安周邊河流斷流的記錄越來越多。直到今天,西安還是中國最缺水的城市之一。
水一旦枯竭,巨大的危機便接踵而來。
首先,是耕地的減少。唐朝《通典·州郡四》記載,西漢時,關(guān)中地區(qū)有灌溉農(nóng)田4.45萬頃;但到了唐朝大歷年間(766-779),這個數(shù)字銳減到了0.62萬頃。一方面是長安人口的幾何倍數(shù)增長,另一方面,卻是可灌溉面積耕地減少近九成。糧食危機考驗著長安城,尤其是“安史之亂”后,長安逐漸變成一座饑餓的城市。
隨著關(guān)中地區(qū)產(chǎn)糧能力的衰退,要想維持這么一座巨大城市的運轉(zhuǎn),只能依靠漕運從外地運糧,但隨著秦嶺生態(tài)越來越嚴重的破壞,漕運也越來越艱難。越來越嚴重的水土流失,導致黃河和渭水泥沙淤塞越來越嚴重,極大影響了外地糧食通過漕運運進長安的效率。從史料上來看,在唐朝末年,運輸船經(jīng)由渭水和漕渠行駛進入長安的記載,幾乎完全消失。
可以說,秦嶺因森林被肆意砍伐而導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破壞,成為第一張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將長安無可挽回地推入劫難。
更多的打擊接踵而來,比如越來越頻繁的旱澇災(zāi)害,沒有了森林涵養(yǎng),一場大雨,就能帶來一場洪水。更多的是旱災(zāi),據(jù)史料統(tǒng)計,唐代中期,關(guān)中地區(qū)竟然發(fā)生了37次旱災(zāi),平均每2.7年就發(fā)生一次。
公元904年正月,長安城最后的時刻到了。
軍閥朱溫露出了猙獰的面孔,他殺死一批唐朝大臣,逼迫唐昭宗遷到洛陽,唐昭宗不得不從?!杜f唐書·昭宗紀》載:“長安自此遂丘墟矣。”
長安,在一千多年時間里作為中國首都和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偉大城市,從此消失于歷史舞臺的中央。直到公元1644年1月,李自成攻破長安,在此登基,號稱“大順帝”,隨即率軍北上,打下北京城,又從北京城敗走,回到長安,但旋即又放棄了這座城市。
時光流逝,人來人往,秦嶺始終在那里,看著人類的愚昧、貪婪、瘋狂和不可避免的悲劇,沉默無語。
今人無法穿越到過去,告訴長安城里的人:別再到秦嶺砍樹了,否則長安城也會跟著遭殃。但今人能夠做到的是:敬畏秦嶺,敬畏自然,敬畏歷史。
歷史無法改變,但明天的歷史,是今天可以創(chuàng)造的。
(摘自2019年10月25日《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