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慶
“快嘴王”這名號可不是白來的,一分鐘能從他的嘴里蹦出多少個字兒來,沒有人數(shù)得過來,蹦出那些字兒像珠子一樣噼里啪啦地散落,縱是你多長個耳朵,也會有收不到的音兒。
偌大一個說書的場子,快嘴王一出場,扇子一搖,醒目一拍,全場頓時斂起聲,針鼻大的氣兒都不會出了。
舊社會牡丹江老道巷子這地兒,各色人等混雜其中,這說書場子更是囊括林林總總,沒名沒號的且不論,有頭有臉的坐成了片,能把這么大個場子震得住,且讓你的喜怒哭笑任由擺弄,非快嘴王莫屬了。
快嘴王高挑個兒,人群中一站,本是高人一頭,看官們坐在臺下,又會矮人一截。仰頭伸脖,目不斜視,一場下來,看官們的脖子都酸了吧唧的,怪只怪快嘴王這張嘴了得,隔著八百年的事都能說得活靈活現(xiàn)的,更讓你聽得如醉如癡。
臺下靠臺子的地方擺了兩排八仙桌,旁邊擺著十來把太師椅,能坐在太師椅上聽書的,自是老道巷子不一般的炮兒,是走黑道的走白道的且不論,人一屁股往那兒一坐,店伙計就會上前來,屁顛屁顛地給人家端茶倒水。
大耳周就是前排聽書的??汀?/p>
大耳周坐下后,蹺起矮粗腿,搖著紙折扇,時而喝下一口濃茶,時而冒出一句粗話,一把太師椅,硬是讓他坐得地動山搖,吱吱直響。
周邊坐著的人心生怨氣,扭著頭,不用正眼看他,既是鄙視,亦是懼怕。大耳周在日本關東軍當差,認日本人當干爹,背上背的匣子槍,就是日本人親手送給他的。
而快嘴王一張嘴就是兩樣子的了,大耳周立馬銷了聲,歪著胖臉,瞇眼盯住快嘴王,豎起肥大的耳朵,生怕遺落了一個字。
這便巧了,快嘴王嘴上功夫了得,擅說;大耳周耳朵非同一般,善聽。
快嘴王一張嘴,張口就來,縱橫古今。
大耳周一雙耳,洗耳恭聽,全盤照收。
就有人傳得非常邪乎了,快嘴王說書場子上講過的段子,大耳周聽過后,回去跟姨太太白白呼呼地重述一遍,竟不差毫厘。
大耳周這異人之處是否真實,且不去考證,有一件事是確有其事——
大耳周充當了日本人手底下的鷹犬,支楞著大胖耳朵四處探聽消息,搜羅情報,把打聽到的信兒,全盤匯報給日本人,因而博得了日本人對他的信賴,讓他在關東軍里掛了個銜。
就是這個銜,讓大耳周的腰變粗了,這老道巷子可真容不下胖噠噠的他了。大耳周成了老道巷子的土皇帝,只要手頭一緊,隨手把匣子槍往誰家的店鋪柜臺上一放,店鋪老板就會麻溜兒地掏出銀票來,且必須滿臉堆笑,苦著臉還不成,啪啪兩個嘴巴會讓你哭不出腔來。
老道巷子這地兒,活生生地被攪成了一攤爛泥。
大耳周四處吃白食,偏偏獨好聽書這一口兒,他來聽書,專挑快嘴王的場子。
快嘴王隨意吐出一串兒話,鉆進大耳周的耳朵,就會讓大耳周稀罕得了不得——這快嘴王除了銀票不會印,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啊,胸中皆智慧,腹內藏乾坤呢!
快嘴王說書的時候,滿眼冒光,環(huán)視四周,獨獨不往大耳周那兒掃上一眼,權當大耳周坐著的地兒是白地。
這些天,大耳周不光自己聽,還喚來了自己的爪牙來聽,說書場子本來就擠得慌,這一下子里三層外三層地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周遭散發(fā)著的汗臭味,久久揮之不去。
有一天,《曹劌論戰(zhàn)》《伍子胥過關》《岳飛大戰(zhàn)朱仙鎮(zhèn)》——接連的這三個段子,一次又一次把說書場子推向高潮,看官們直呼過癮,全力叫好。
就在看官們期待快嘴王會拿出更出彩的活兒的時候,卻未再見到快嘴王的身影,竟不知其去向。一股股熱浪之后,卻瞬間退潮,大家未免落寞。
又讓人咋舌的是,自快嘴王沒了身影之后,大耳周在老道巷子也消失了蹤跡。
老道巷子一下子沒了兩個人。
兩個消息一好一壞,讓人一喜一憂。
本是撲朔迷離的事兒,更添了些許虛無縹緲的猜想。有人說,快嘴王向東投奔了抗日聯(lián)軍,臨走送大耳周上了西天;也有人說,大耳周是個耳朵賊拉靈的漢奸,探聽到快嘴王和抗聯(lián)軍隊有聯(lián)系,便加緊了對說書場子的盯防,可毫無收獲,未見快嘴王和任何人接觸;更有人說,快嘴王把日本崗哨守衛(wèi)松懈的消息在說書之時,加以描繪傳遞給接頭人,又暗示自己身份讓人懷疑,讓接頭人趁早脫險。
人們一拍腦門,一下子領悟到快嘴王那天要選那幾個段子的緣由——《曹劌論戰(zhàn)》應是在傳達彼竭我盈的信息;《伍子胥過關》在暗示接頭人要金蟬脫殼;至于《岳飛大戰(zhàn)朱仙鎮(zhèn)》的段子,快嘴王猶似在描述小日本碉堡被端掉時的鬼哭狼嚎……
解放后,牡丹江地區(qū)文化站成立,第一任站長姓王,高挑個兒。有記者采訪他,當年為什么要放棄說書場子去從戎?他只說了一句:國家這個大場子危急存亡,我豈可在一個小說書場子里茍且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