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登昊
論文廷式甲午年后的詞作變化
徐登昊
(蘇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000)
甲午年是文廷式詞作創(chuàng)作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甲午一役清廷敗績后,時局的變化給文廷式內(nèi)心造成巨大的震動,使得其甲午年后的詞作更加關(guān)注現(xiàn)實,創(chuàng)作了許多詞史之作;懷著對清朝國祚的焦慮,其詞作里出現(xiàn)許多亡國意象與典故;而欲有所為卻被削職的現(xiàn)實,又使得其詞作中出現(xiàn)了出、處并存的主體意識。
文廷式;甲午年;詞作;時局
文廷式,江西萍鄉(xiāng)人,字道希,一作道溪、道燨,號云閣,一作蕓閣,又號薌德、羅宵山人,晚號純常子[1]283。自幼隨父僑居廣州,光緒十六年(1890)恩科中進(jìn)士,獲殿試一甲第二;光緒二十年(1894),大考翰詹,光緒親擢廷式一等頭名,升授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兼日講起居注官,為晚清帝黨重臣。光緒二十二年(1896),因忤逆孝欽皇太后,削職歸。
除是晚清重臣外,文廷式又是清末詞壇巨擘,陳銳于《袌碧齋詞話》中便將文廷式與“清末四家”并舉,稱其詞:“有稼軒、龍川之遺風(fēng),惟其斂才就范,故無流弊?!盵2]4198胡先骕亦評:“光宣朝,大家若文蕓閣、王幼遐,天骨開張,風(fēng)神雋上,固可與之抗手……至況夔生、鄭叔問則終須弟畜之爾。”[3]107錢仲聯(lián)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列其為馬軍五虎將之“天勇星大刀關(guān)勝”[4]161。嚴(yán)迪昌于《清詞史》中亦將文廷式與“清末四家”并列。足見文廷式在清季詞壇中的影響。處于光緒年間,廷臣的身份使文廷式極易受時事之變的影響,尤其是光緒二十年(1894)的甲午一役,摧毀了文廷式乃至整個清末士人群體的“中興”夢,是其心態(tài)的一大轉(zhuǎn)折點,這表現(xiàn)在其詞作中,便是甲午年后,文廷式的詞作發(fā)生變化。
文廷式于《云起軒詞鈔序》中便言:“詞者,遠(yuǎn)繼《風(fēng)》《騷》,近沿樂府,豈小道歟?”[5]373認(rèn)為詞是承風(fēng)騷、樂府之旨,也應(yīng)該如詩般反映現(xiàn)實,這是一種自覺的詞的尊體觀。又要求詞人應(yīng)有“照天騰淵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5]373,詞人應(yīng)立足古今,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意識?!缎颉分袑υ~和詞人的認(rèn)知與要求,實際上都是文道希對詞反映現(xiàn)實功能的強調(diào)。又,《琴風(fēng)馀譚》中記:“姜堯章《齊天樂?詠蟋蟀》詞,后半闋‘豳詩漫與’句,人頗疑其腐硬。陳蘭甫師謂此篇乃東京夢華之思,其上半闋‘離宮’‘別館’二語可證。此真善論詞者?!盵6]781因有“東京夢華之思”,故文廷式同意陳澧認(rèn)為此詞并不腐硬的觀點,足見在審美鑒賞方面,文廷式亦主張詞應(yīng)有所興寄。然而,雖然文廷式主張詞也應(yīng)反映現(xiàn)實,但從其詞作編年看,甲午年前文廷式詞傷于時事之作并不多,即使有《賀新郎?別擬<西洲曲>》,汪精衛(wèi)認(rèn)為此詞“斥葉赫那拉后”而暗及珍、瑾二妃[5]392,但文廷式在《湘行日記》中單言此詞擬蘇,且此詞作于光緒十四年(1888),而二妃光緒十五年方才進(jìn)宮,故汪精衛(wèi)解釋近于附會。文廷式傷于時事之變的詞作大量出現(xiàn)是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這時“文氏特多感慨時事之詞作”[7]254,詞史之作的大量出現(xiàn),這是其詞作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的變化。
乙未年(1895)春,清軍在與日本戰(zhàn)爭中連連失利,又以李鴻章為首的后黨割地求和之議起,“(文蕓閣)先生有《祝英臺近》感春詞,寄慨時事,王幼霞和之。黃仲弢解官奉親赴開封,先生有《木蘭花慢》詞送之?!盵1]388其中《祝英臺近》中有“愁望春歸,園林紅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連番風(fēng)雨”[6]1410句,先生手稿自注云“放教”二字,朱子詞已用之。直接點明現(xiàn)今國家傾頹,一片“狼藉”的原因不只是因為有“連番風(fēng)雨”,更是因為朝廷中后黨不作為,“放教”任之所致。故王瀣評此五句“其怨愈深”,又曰此詞“諷刺不少”[5]392,足見此詞之寄諷時事。又如送黃仲弢解官之作《木蘭花慢》直斥當(dāng)時“任當(dāng)?shù)啦蚶恰⑻幪醚嗳?、起陸龍蛇,莫邪、且藏匣底,飽河魚洛筍即為家”[6]1413,葉恭綽注此詞:“時仲弢亦為時宰所忌,故詞語云爾?!盵5]436又顯然是對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而賢者清流卻被逐的時局朝政的譴責(zé)。
至《馬關(guān)條約》將簽訂,文廷式聞知條約內(nèi)容,“每事必疏爭之,又昌言于眾,使共爭之?!盵6]750于《倭攻臺灣請飭使臣據(jù)理爭論摺》《和議難成懇速斷大計以抒天下之憤摺》等奏折中力劾李鴻章,且有廢立之心[1]384。故“李鴻章恨先生甚,欲中以奇禍。盛伯熙知其謀,勸先生少避,先生遂有乞假南歸之意矣……四月乞假出都回籍修墓,將歸,沈子培有《渡江云》《永遇樂》二詞贈先生,先生有《八歸》詞答之;又有《三姝媚》詞答和王幼霞春柳詞及送行之作;又有《虞美人》詞?!盵1]388其中《八歸》的“斜陽淺映城闉處,猶認(rèn)亂鴉催暝”,所言皆是清朝日暮黃昏的時局,“葵麥參差春色老”,面對清朝江河日下,作者竟生黍離之悲。《三姝媚》里“可奈東風(fēng),吹不散濃雰凄霧”,又是將矛頭直指朝廷庸碌而身居高位的投降派?!队菝廊?乙未四月作》:“無情潮水聲嗚咽,夜夜鵑啼血。幾番芳訊問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墻花。”情懷悲郁深沉,憤慨之情內(nèi)斂于中,皆是對戰(zhàn)敗求和,簽訂喪權(quán)條約時事的憤怒與哀傷。乙未年又有《廣謫仙怨》一詞,自注云:“聞之唐明皇登駱谷之時,有思賢之意,是以終戡大亂,旋返舊京。余以為明皇見機,早定入蜀之計,雖倉皇避遁,而事理昭晰。不然,靈武之眾,焉得嗣君?勤王之師,孰為標(biāo)目?登谷遐覽,意在斯乎?屢遷而存,古有明鑒。竇、康之意,今更廣之?!盵6]1429葉恭綽注云:“此詞作于乙未,意主遷都。且先生是時曾有奉光緒南下之計劃。所謂靈武勤王,亦非泛指也。先生手稿初稿,有‘蓋所失在蓄逆臣,所得在知事變’二語?!盵5]437由此可知,文廷式此詞表面上是為招賢和遷都,實際“是借唐玄宗‘西狩’故事尖銳譏評時事,矛頭所指,顯然在慈禧的專權(quán)”[8]577,是為“效法明皇西遷,太子即位靈武職成例,由光緒帝接掌主權(quán)”[7]255。作于同年還有《賀新郎?贈梁節(jié)庵》一詞,其下闋:“《黃竹》歌成蒼馭杳,悵天荒地老瑤池宴?!被冒讟诽臁栋蓑E圖》之“瑤池西赴王母宴,七廟經(jīng)年不親薦。璧臺南與盛姬游,明堂不復(fù)朝諸侯?!栋自啤贰饵S竹》歌聲動,一人荒樂萬人愁”。[9]372葉注:“瑤池宴,太后也?!盵5]436則是對慈禧六十大壽壽宴傷財勞民,間接導(dǎo)致甲午戰(zhàn)爭失利之事的譏諷。
文廷式詞史之作大多集中在乙未年(1895),由于此時方經(jīng)巨變,故時事對其內(nèi)心沖擊最為激烈,感觸尤深。乙未年后,因文廷式被削職還鄉(xiāng),不再處于每日都面臨大量時事問題的朝廷,因而其詞作中詞史之作有所減少,但仍有丁酉年(1897)《翠樓吟》詞,自注:“歲暮江湖,百憂如搗,感時撫己,寫之以聲?!盵6]1427葉恭綽按:“此感德人占膠澳事。”[5]436其詞有“石馬沉煙”語,則是以霍去病石馬之典諷朝中無賢良之將。又有庚子年(1900)作《憶舊游?秋雁,庚子八月作》,葉按:“此純?yōu)楦游麽鞫鳌!盵5]437詞中“悵霜飛榆塞,月冷楓江,萬里凄清”“見龍虎臺荒,鳳皇樓迥,還感飄零”句,皆是對慈禧攜光緒逃往西安“西狩”后文廷式所想像中的帝京蕭涼之景,抒發(fā)的是直面山河破碎、國家淪陷的痛苦悲涼之情。又有辛丑壬寅間所作《清平樂》,葉按此詞作時“密謀革命者已多;先生多與相識,而不欲參加,故云爾”[5]438。此詞“林間百種鶯啼;玉階撩亂花飛。生怕襪羅塵涴,黃昏深下犀帷”句,則是表明自己不與革命者同志的心跡,“生怕襪羅塵涴”,也說明文廷式仍是帝黨,有輕視革命者的保守思想。
文廷式甲午年后出現(xiàn)的大量詞史之作,是其所見清廷滿目瘡痍的時局與他內(nèi)心憂憤激慨情緒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是時代的投影。情發(fā)于中,不吐不快,因而甲午年后文廷式也迎來了自己詞作的創(chuàng)作高峰,大量傷時感事、憂生念亂詞作出現(xiàn)。文廷式的狀態(tài),其詞中所抒發(fā)情感,也是清末文人群體面臨“天朝上國”被“蕞爾小國”擊敗,“中興”美夢破碎后內(nèi)心震動,飽含激憤和悲痛心態(tài)的縮影。
冒廣生在《小三吾亭詞話》中記:“庚子辛丑之間,道希寓黃歇浦,其時帶甲天地,京朝士夫多南還。若沈子培、子封兄弟、丁叔衡、費屺懷、張季直暨外舅黃叔頌先生,與余輩朝夕咸集,極一時文酒山河之感。道希曾賦《念奴嬌》詞云:‘江湖歲晚,正少陵憂思,兩鬢衰白。誰向水精簾子下,買笑千金輕擲。凄訴鹍弦,豪斟玉斝,黛掩傷心色。更持紅燭,賞花聊永今夕。聞?wù)f太液波翻,舊時馳道,一片青青麥。翠羽明珰飄泊盡,何況落紅狼籍。傳寫師師,詩題好好,付與情人惜。老夫無語,臥看月下寒碧?!袼贾?,何異東京夢華也?!盵2]4673文廷式此詞中的“東京夢華”之意,是其詞在甲午年后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山河破碎后,文人縱是宴飲歡歌,所思所感亦不能不及家國山河,而滿目瘡痍的現(xiàn)狀與之前“中興”迷夢的對比又不能不讓人黯然神傷,因而有滄海桑田,東京夢華之感。故甲午后,文廷式詞作中涌現(xiàn)出許多“舊時馳道,一片青青麥”這樣“黍離麥秀”的亡國意象與典故。
文廷式甲午戰(zhàn)爭以前,其詞作皆是抒發(fā)個人生活感慨,其所采意象典故,或是“歸燕覓新巢”以抒“舊樹新巢”之感(癸酉1873年《浣溪沙》);或是“蠻婢讀詩”“櫓聲人語”以抒閑適自在之情(壬午1882年《臨江仙?壬午廣州舊作》《臨江仙?廣州舟中作》);或是“便作天涯柳絮看”以抒身世飄零之痛(戊子1888年《桂殿秋》);或是“秋江能渡”“片帆欲沒”以抒別離傷緒(乙酉1885年《臺城路?湘中送星海還粵》《齊天樂?秋荷》)……要之,這些意象所表達(dá)的仍是個人之慨。至于詞作中“麥秀黍離”一類亡國意象與典故的出現(xiàn),最早還是在甲午戰(zhàn)爭后,以乙未年(1895)最為集中。有《虞美人》:“無情潮水聲嗚咽,夜夜鵑啼血。幾番芳訊問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墻花!衰蘭送客咸陽道,休訝歸期早。銅溝漲膩出宮墻,海便成田容易莫栽桑?!备写簜褐~,卻用杜鵑啼血、滄海桑田兩個亡國典故意象,表現(xiàn)時變事變的局勢和作者內(nèi)心的憤懣。又如《八歸(乙未四月)》,有“葵麥參差春色老”“憑將心事,喚醒西京銅狄”句,則是用“黍離麥秀”的意象和銅人辭漢的典故,極似遺民之聲?!顿R新郎?贈黃公度觀察》中,則有“九州鐵,鑄今錯”句?!顿R新郎?贈梁節(jié)庵》里“誰道神州陸沉后,還向江湖重見”,則用西晉司馬越、王衍把持朝政,致使西晉被匈奴滅國,衣冠南渡,中原沉淪之典故,“問長夜,幾時旦?”直是將時局視為漫漫長夜。
乙未年后,亦有不少詞作含亡國之意象典故。如丙申年(1896),有《高陽臺?次韻半塘、乙盦見寄之作》,此詞王鵬運原作注:“乙冬消寒,道希約作艷詞,因循未果。秋風(fēng)容易,觸緒懷人,作此寄之?!盵6]1438已然點明是因時事抒滄海桑田之感,其中“凄涼茂草褰衣處,盡江河日暮,淚下連絲”,以將清朝國祚視作日暮黃昏,“重陽蕭索青蕪國”句,更以“青蕪國”這亡國意象以言時局,情懷悲郁沉痛。丁酉年(1897),有《摸魚兒?惜春》“年年芳草橫門路,換卻王孫驄馬”,直抒物是人非之感;下闋“瓊樓迥,孤負(fù)緘詞錦帕,銅仙鉛淚休瀉”,則用金銅仙人辭漢之典。又有《踏莎行》“誰知中女更多才,銅駝別有傷心處”句,用西晉荊棘銅駝亡國之典,此詞雖是題明葉蕙綢《鴛鴦夢傳奇》,然文廷式銅駝句下自注云:“《傳奇》作于崇禎丙子,而其言云:‘若論世道,荊棘銅駝,煞多感慨。’是易代之感,實有前知?!盵6]1443足見此詞中的“易代之感”,不僅是傳奇中表現(xiàn)出的,更是文廷式面臨山河破碎時自己的感受。庚子年(1900),《憶舊游?秋雁,庚子八月作》,此詞作于庚子國變后,“純?yōu)楦游麽鞫??!贝藭r慈禧攜德宗西逃,北京城內(nèi)殘破蕭殺,“嘆市朝易改,風(fēng)雨多經(jīng)?!弊允且状鰢?;而尾句的“日落天寒”,不僅是作者面臨山河破碎瘡痍滿目時的悲涼心緒,也是清王朝沒落亡國的象征。
文廷式于甲午年后詞作中大量用有亡國意味的意象和典故,使得其詞作在清廷國祚未終時已成清人遺民詞的先聲。如詞作《風(fēng)流子?江樓夜眺》:“捲書拋短枕。江樓迥,倚檻看疏星。但峭風(fēng)透幌,麗譙聲急;濕煙迷渚,漁火光冥。渺何許,山蕪添秀色,湘芷接馀馨。檀板自歌,一丸月暗,玉觴豪酌,八表云停。沈憂無端起。哀鴻怨,舉世有耳誰聽?天際水何澹澹,山自青青。算滄海生桑,春歸漢燕,汴堤無柳,秋老隋螢;只恐銅仙淚盡,露冷金莖?!蔽簿?,“春歸漢燕”“汴堤無柳”“秋老隋螢”“銅仙淚盡,露冷金莖”,四個極具國變滄桑之感的典故連用,直是遺民詞的風(fēng)采。然而需注意,文廷式詞作中出現(xiàn)的亡國意象與典故,不僅是表達(dá)自己面對山河淪喪的哀痛對與清朝國祚的悲觀,更多的,是葉恭綽評《風(fēng)流子?江樓夜眺》所說的那樣:“先生深思卓見,恒慮清祚之不永,且時形諸筆墨,此亦其一也。”是對清廷的提醒和焦慮,是懷著力挽狂瀾之愿的。也正因為甲午年后,文廷式詞作中涌現(xiàn)亡國之意象典故而不乏回挽的希望,悲郁中而有豪邁,其詞境方能“既凄涼又郁勃”[8]579,才能被朱祖謀評其詞:“閑金粉,曹鄶不成邦。拔戟異軍成特起,非關(guān)詞派有西江,兀傲故難雙。”[10]372
中國古代儒者立于世,往往會有自身政治理想和嚴(yán)酷政治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為調(diào)和這種矛盾,出與處則成為古代文人的兩種選擇,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亦成為文士們的人格理想。而文廷式的思想“亦始終未能擺脫仕與隱,出與處的雙重激蕩給自己帶來的困擾?!盵11]甲午年之前,文廷式作為典型的傳統(tǒng)士大夫,其秉持儒生“修齊治平”理念,詞作中展現(xiàn)的是入世之心。光緒十二年(1886),文廷式應(yīng)禮部試不第,四月二十八日出都,作《蝶戀花》詞,此詞葉恭綽評為“纏綿悱惻,楚騷之遺”[5]435,便有屈原不得志,入仕無門之感;同年作《瑤臺聚八仙》,“防身雄劍尚在,只牛斗無靈漫吐鋩”則是直抒懷才不遇之感。雖然也有如光緒十八年(1892)所作《水調(diào)歌頭?病中戲答友人》此種有歸隱意向的詞作,但終歸數(shù)量稀少。然而,甲午年后,經(jīng)歷了時事巨變的文廷式,其詞作在積極用世的價值取向外,又生退隱之念,表現(xiàn)出出、處并存的主體意識。
文廷式在甲午年后,創(chuàng)作了許多有退隱意向的詞。如乙未年(1894)《虞美人》,此詞作時《馬關(guān)條約》方簽訂,文廷式因后黨李鴻章將要對其清算,加之對條約簽訂的失望,乞假出都,詞中“衰蘭送客咸陽道,休訝歸期早”,已經(jīng)將文廷式內(nèi)心歸意托出。又如《八歸(乙未四月)》,亦是乞假歸鄉(xiāng)修墓時作,其詞有“好料理江湖歸楫”語,便言明文廷式此時的心緒。丁酉年(1897),文廷式已于去年被削職出京,此時其詞中歸隱之意更濃。如《西江月》下闋:“世翳已除眼纈,愁塵不上眉梢。布衣來往秀江橋,休問五陵年少。”已言自己身為逐臣,已經(jīng)歸隱,不再過問世事。戊戌年(1898),《點絳唇?青女司霜》中有“羲皇去久,更在陶潛后”,直言自己將學(xué)陶潛歸隱南山。又,《鷓鴣天?贈友》“醉來世事一浮漚”,又是道家之語?!肚迤綐?冬日》:“紛紛甕里醯雞,何如一枕希夷?喚起歲寒松柏,吾將與爾同歸。”將儒道語典融合,但仍是歸隱之語?!陡┳?翠疏》中亦有“萬事不如歸好”句,亦是文廷式歸隱之念的直接表達(dá)。
文蕓閣創(chuàng)作有退隱意向的詞作,是與其欲有所作為,扶大廈于將傾的有出仕意向詞作混雜在一起的。在創(chuàng)作歸隱意向詞作同時,文廷式也作了銳意出仕挽救時局的詞作,如丙申年(1896)《點絳唇?丙申九日》,此時文廷式已經(jīng)削職離京,其詞中尚有“風(fēng)急天高,興來欲射橫空雁”,展現(xiàn)自己志向高遠(yuǎn),“蘭芳菊艷,高想橫汾宴”句,用漢武宴飲臣子的典故,表達(dá)的是自己希冀再次回歸權(quán)力中心,為光緒帝效力的心緒。如丁酉年《翠樓吟》,尾句“沈吟今我,祗拂劍星寒,欹瓶花妥。清輝墮,望窮煙浦,數(shù)星漁火”,是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一般的壯志難酬之感,是欲有所作為而不能的寂寞。戊戌年《玉樓春》:“袖里剩有《陰符》卷,醉里不辭《游俠傳》。借如李令擁旌旗,何似顧榮搖羽扇?!庇质潜砻髯约荷響巡艑W(xué),欲用所學(xué)“《陰符》”兵法,如顧榮一樣建功立業(yè),破敵制勝之心。由此可見,甲午年后文廷式的詞作創(chuàng)作是搖擺在出與處、隱與仕之間的,是有出、處并存的矛盾的主體意識縱貫其中的。而這種出、處并存的矛盾的主體意識,在他一些詞作中極為明顯。如丁酉年《春光好?新年》,“休憶壺瀛舊事,且將詩酒隨緣?!笨此茷⒚撝Z,但“詩酒隨緣”的前提卻是“休憶舊事”,不要回憶以往在朝堂的時光,在這里“進(jìn)”與“退”,“出”與“處”形成鮮明矛盾:文廷式想要出仕,但那些迫使他出都的“舊事”卻總讓他望而生畏;他想要隱退,但卻怎么也忘不了朝堂上為光緒帝謀劃的日子。這種“出”與“處”并存的矛盾意識一直存在于文廷式內(nèi)心中,這種矛盾不斷的摩擦,最后造成了一種情感的撕裂,且如文廷式于庚子年所作詞《南鄉(xiāng)子?病中戲作》:“一室病維摩。且喜閑庭掩雀羅,煮藥翻書渾有味,呵呵、老子無愁世則那!莽莽舊山河,誰向新亭淚點多?惟有鷓鴣聲解道:哥哥,行不得時可奈何!”上闋渾是隱逸詞作,勾勒閑適在家養(yǎng)病之狀,“老子無愁世則那”一句瀟灑飄逸。但到下闋,才知道上闋所寫瀟灑之狀全是自欺欺人,作者所思所感還是“莽莽舊山河”,因國家日漸沉淪而悲愴流涕,是“新亭之淚”,但既有報國之心,為何要隱退呢?答案由擬人的鷓鴣一聲凄厲啼叫中呈現(xiàn):“行不得時可奈何!”所行所作所有抱負(fù)皆不得伸展,惟有一腔幽憤。上闋的超曠灑脫與下闋的幽憤凄涼形成的巨大感情落差,造成了巨大的感情撕裂,使這首詞“大愛無淚,短歌當(dāng)哭”[8]579,有極強感染力。而這正是出與處矛盾在文廷式內(nèi)心走向極端的結(jié)果。
文廷式甲午年后詞作中的“隱”和“退”,并非莊生“吾將曳尾于涂”的豁達(dá)逍遙,而是屈子“進(jìn)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fù)修吾初服”的無可奈何,其“處”之念,是時局所迫,不得已而為之。文廷式也想“出”于廟堂之上,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但“當(dāng)?shù)啦蚶恰⑻幪醚嗳?、起陸龍蛇”[6]1413,他雖為“清流”,但“可奈東風(fēng),吹不散濃雰凄霧”[6]1442,最后反被削職出京,此時的文廷式,必能理解屈子行吟澤畔之感,忠君愛國之心不被理解,故憤而作詩詞。故其有出、處并存的矛盾的主體意識之詞作,其實其精神內(nèi)涵已直達(dá)屈賦。因而錢仲聯(lián)于《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評文廷式:“蕓閣學(xué)人而志在改革政治,宏圖不遂,憂憤以歿,其詞遂得楚騷遺意。”[4]161自是極為確當(dāng)之語。
文廷式詞作在甲午年后的變化,是受時局變化影響的結(jié)果。時局的巨變與隨之而起的其身世命運的浮沉,共同對文廷式內(nèi)心造成重大沖擊,影響了其詞作向關(guān)照現(xiàn)實的方向發(fā)展,詞作內(nèi)容也更加傾向于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相結(jié)合。文廷式其實是當(dāng)時知識分子的縮影,在時變事變來臨之時,每個知識分子的命運實際已經(jīng)和國家存亡的命運捆綁在一起,文學(xué)創(chuàng)作,無論是出仕還是歸隱,無論對時局是樂觀還是絕望,家國天下終歸是無法被忽視的。
[1] 錢仲聯(lián)著, 北京圖書館編. 北京圖書館藏珍本年譜叢刊第177冊?文蕓閣先生年譜[M]. 北京: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1999.
[2] 唐圭璋編. 詞話叢編[M]. 北京: 中華書局, 2012.
[3] 胡先骕. 評朱古微《彊村樂府》[J]. 學(xué)衡, 1992,(10).
[4] 錢仲聯(lián). 夢苕庵清代文學(xué)論集[M]. 濟(jì)南: 齊魯書社, 1983.
[5] 龍榆生箋校. 蘇門四學(xué)士詞(外三種)[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
[6] 文廷式著, 汪叔子編. 文廷式集[M]. 北京: 中華書局, 1993.
[7] 林玫儀. 文廷式甲午后詞作探微[J]. 詞學(xué), 2003,(14): 259~292.
[8] 嚴(yán)迪昌. 清詞史[M]. 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 2001.
[9] 謝思煒. 白居易詩集校注[M]. 北京: 中華書局, 2006.
[10] 朱孝臧著, 白敦仁箋注. 彊村語業(yè)箋注[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5.
[11] 程華庚.《云起軒詞》研究[D]. 蘇州: 蘇州大學(xué), 2007.
The Changes of WEN Ting-shi’s Ci-poetry After the Jiawu Year
XU Deng-hao
(School of Literature,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000, China)
The year of Jiawu (1894) was a turning point for the creation of WEN Ting-shi’s Ci-poetry. After the defeat of Qing Dynasty in the Sino-Japanese War that year, WEN Ting-shi suffered such huge shock from the turbulence of the time that his Ci works thereafter focused more on the reality, many recording the history of the time. Full of anxiety towards the Qing Dynasty, he used many images and allusions to a conquered nation in his works. Moreover, he showed the contradictory subject consciousness of official engagement or reclusion upon the reality of being cut off from his official position when he desired to make a difference.
WEN Ting-shi; the Jiawu Year; Ci-poetry; situation of the time
I207.23
A
2095-9249(2020)01-0008-05
2019-10-08
徐登昊(1996—),男,山東威海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
〔責(zé)任編校:吳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