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芭蕾舞劇《胡桃夾子》是我和一個朋友一起去看的。其時她正處于人生低谷,經歷了兩次失敗的婚姻,父親長年臥病,弟弟欠債,朋友背叛,同時面臨失業(yè),可謂遍體鱗傷,心情低落到冰點。我?guī)匆粓霭爬傥鑴?,想讓她散心療愈?/p>
這場芭蕾舞劇的表演者來自烏克蘭基輔芭蕾舞團。整場舞蹈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貢獻了極為震撼的美,但令我和朋友回味無窮的,是那一個個退場的姿勢。
真正觀賞芭蕾舞,才知整個表演由一個個上場和退場組成,中間的表演已經成熟,退場和上場就格外引人矚目。上場無需渲染,演員們都極為用心和賣力,拿出最美的亮相,優(yōu)雅而精準,霎時就拼成一個星光熠熠的舞臺。
而退場呢?或許在常人看來,退場比不得上場,草草退去,誰會在意呢!何況隨著劇情推進,很快就要再上場。
然而,我們卻看到一幕幕一絲不茍、張力十足的退場。這讓那飽滿震撼的美感不斷延伸,以至無窮。他們一定懂得,哪怕一個欠專注的眼神、一個敷衍的手勢,觀眾都盡收眼底,于是使自己謹慎到苛刻。
世間所有人中,唯有芭蕾舞演員,無論男女,坐著是一幅畫,站著不動便是一處風景:胸挺到什么位置,臉側到什么角度,一雙腳如何并攏,手臂如何垂放……這些都是他們?yōu)樽约旱囊簧e累的優(yōu)雅密碼。芭蕾舞功夫都集中在足尖,小小足尖托起強大的意志和精美的風骨,尤其芭蕾舞女子,成為藝術疆域里不可多得的精靈。同時,誘惑難免,卻巋然不為所動,這就容易形成無論年輕時多么風光無限,老來卻不免悲涼的結局。比如好萊塢影星黛博拉·蔻兒,在《國王與我》中一舉成名,但她同時還是一名芭蕾舞演員,硬骨錚錚,色藝俱佳。容顏不再時她曾向眾人宣告:我寧愿倒地暴斃,也不要坐輪椅,在療養(yǎng)院里拿著遙控器,看一次次重播的《國王與我》……果然,她的逝去顯得優(yōu)雅、荒涼。不過,我想這正是她想要的“退場”姿勢。
中國歷史上還有一個頗為智慧的退場,她就是漢武帝生命中那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李夫人,著名樂師李延年的妹妹。紅顏薄命,李夫人產后患病,她心知將不久于人世,留在漢武帝心中的應該是絕世的容顏,而不是枯槁憔悴的病態(tài),病重期間漢武帝頻去探望,都被她拒之門外。她懂得人生的“退場”已經不可逆轉,也明白退場姿勢的重要。果然,漢武帝最懷念的正是這位李夫人,不惜使用巫道蠱術渴盼見到她的魂魄。不僅如此,念及往日情分,漢武帝還盡力關照李夫人的兄長和兒子,給予李氏家族長久的榮耀。
我們總是對上場格外在意,隆重而熱烈,描眉畫眼,精益求精,可是誰的人生沒有退場呢?某些時候,上場或許不能完全由自己掌控,但精心退場卻是可以做到的。某種意義上,生命是否精美,上場固然重要,退場更是草率不得。有的人退場過于隨意,甚至在退場時栽跟頭;而有的人則在退場時格外認真,給世人留下一個完美的背影。
當然,有的人上場華麗,一生也孜孜不倦如履薄冰,但命運依然不肯放過,強加許多莫名的災難,令退場格外艱難,比如赫本。她的上場艷光四射,然而卻是在被兩次婚姻背叛和癌魔的摧殘中退場。雖不失人性的優(yōu)雅和美麗,但看上去卻令人不勝唏噓。
回到《胡桃夾子》,那場芭蕾舞劇的最后,演員們在潮水般的掌聲中一次次謝幕,令人無比感念。他們尊重了觀眾,也為自己贏得了加倍的尊重。我那朋友被每位演員的退場深深感染。演出前,她還因原單位對自己的不公喋喋不休地吐槽,準備“報復”,看了這些演員驚艷的“退場”遂打消這一念頭——離開原單位也是一個退場啊,各自安好,彼此祝福。
原來,這個世界上無論是誰,離開時的姿勢,就是自己的“立此存照”。退好人生的每一個“場”,事關胸襟、修為與格局,不可不察。
(摘自《散文百家》2019年第11期,西米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