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結平, 賈艷賢
(1. 巢湖學院 外國語學院, 安徽 巢湖 238000;2. 泰國西那瓦大學 人文學院, 泰國 曼谷 12160)
在歐美,旗幟研究業(yè)已成為一門學科?,F(xiàn)代旗幟學的奠基者惠特尼·史密斯(1975)將其定義為關于旗幟歷史、象征意義與使用的科學研究。廣義來講,一切關于旗幟的研究我們都可以統(tǒng)稱為旗幟學。[1]旗幟學的英文名稱為Vexillology,詞根取自拉丁詞Vexillum,Vexillum為古羅馬軍旗,形態(tài)已具備今天的旗幟的雛形——由旗桿與繪有特定圖案的布料組成。該學科正式形成于20世紀50—60年代,成立了世界旗幟學協(xié)會聯(lián)盟(FIAV),召開了每兩年一次的世界旗幟學大會(ICV)。幾十年來,歐美學者對旗幟的歷史、當今世界旗幟現(xiàn)狀做了系統(tǒng)且細致的研究,但可能源于文化的隔閡,特別是中國古文的相對艱澀難懂,他們的許多研究結論出現(xiàn)了偏差,甚至是明顯的錯誤。其實,中國是世界上最早使用旗幟的國家,研究表明在商代的甲骨文,以及后來的金文中都能找到與旗幟相關的漢字:事、旗、旅、斿、祈等,旗幟的實物已蕩然無存,但在先秦的古文字中尚可見旗的象形,通過這些字跡,可窺測中國古代旗幟的一些最初的形態(tài)。[2]中國旗幟不但歷史悠久,其運用也相當系統(tǒng)與發(fā)達,先秦的許多經(jīng)典中就有對旗幟使用的詳細記載,比如《周禮》《墨子》《孫子兵法》等,遺憾的是當前中國學界對旗幟的專門研究并不多見。
符號學是研究符號的意指過程的理論[3],查爾斯·桑德斯·皮爾士作為現(xiàn)代符號學之父,與另外一位符號學先驅索緒爾的最大不同,就是他掙脫了機械的二元論而引進了動態(tài)的三元觀,特別是在符號(sign)與對象(object)之間加入了解釋項(interpretant)的概念,能詮釋如下現(xiàn)象:不同符號主體對同一符號使用會有所不同;同一符號主體在不同的語境中對符號的解讀也不一樣。這無疑為我們分析旗幟的符號效應在符指過程中的影響因素提供了便利。
關于旗幟的起源,我們得從旗幟使用的最初用途中找尋答案。人類學家涂爾干與莫斯合著的《原始分類》(2009),研究了原始人類的圖騰[4],指出旗幟的起源可能與人類的原始圖騰有關。在原始社會,圖騰物寄托的不但是某特定群體的集體崇拜,也能傳達身份認同,相互責任和區(qū)別其他氏族的作用,這與旗幟的基本功能類似。[5]歐美學者將旗幟史分為三個階段:古羅馬時期、中世紀和法國大革命之后的國旗時代。[5]
按照惠特尼·史密斯的說法,今天的旗幟的基本形態(tài)源自于古羅馬的軍旗,在歐美學界已成共識。但在古羅馬戰(zhàn)場上的作用遠不及vexilloid,“一種與旗幟功能相似但通常外觀有一定的差異,圓桿頂部常見一雕塑的動物形狀”[1]。Vexilloid在形態(tài)上類似權杖,使用中包括了旗幟的功能。它沒有布料的設計與今天的旗幟相去甚遠。
隨著西羅馬帝國的覆滅,西歐大一統(tǒng)的時代基本結束,中世紀西方封建主義得以發(fā)展且形成地主階級,西歐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封建政權割據(jù)一方的態(tài)勢,這促使騎士階層的興起。戰(zhàn)亂頻發(fā),每個貴族領主都為自己的保衛(wèi)者——騎士設計了代表自己的獨特符號,幫助這些身披甲胄、頭戴重盔的騎士在戰(zhàn)斗中區(qū)分敵友。這使得紋章設計大為發(fā)展,戰(zhàn)旗的重要性讓位于更具實用性的盾牌等戰(zhàn)場工具的紋飾。這些精心設計的圖案因戰(zhàn)場識別的需要,日益成為身份的象征。但在這段時期,旗幟隨著紋章的設計有了新的發(fā)展,旗幟的圖案與古羅馬時期相比,不再以猛獸為主,特別是經(jīng)歷了十字軍東征之后,十字架之類宗教性質圖案匯入了旗幟的設計,使得旗幟增添了信仰的厚重,從異教徒中奪回屬于他們的圣地,十字圖案的旗幟昭示全體基督教徒他們是為上帝而戰(zhàn),為信仰而戰(zhàn)的騎士,符號為他們的殺戮披上了所謂正義的外衣,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今天的丹麥、英國、挪威、瑞典等國家的國旗就是追隨這一傳統(tǒng)。
旗幟發(fā)展到近代,也就是第三個階段,呈現(xiàn)了兩大特征:其一,隨著資產(chǎn)階級的興起,特別法國大革命之后,為了沖破本國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度以及外來勢力的重重阻撓,以爭取更多的政治權利,帶有濃重資產(chǎn)階級色彩的平等與民主思想被大肆宣傳,近代意義上的國家概念誕生,國旗成為其象征,作為政治符號被提升到了重要位置。其二,旗幟不再是貴族的專利,行會、社會團體、后來的國際組織、球迷俱樂部等都可以擁有代表自己的旗幟,可以這么說,從那時起旗幟的使用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普遍。
歐美學者對旗幟的專門研究成果卓著且研究細致,但遺憾的是以歐洲旗幟為研究對象,未能全面觀照世界其他文明(特別是古代中國)對旗幟的設計與運用,更為遺憾的是,有許多明顯誤判。
首先,認為最先將旗幟分為不同顏色的是古代阿拉伯人,不同的顏色代表相應的時代與領導者,先知穆罕穆德用黑色旗幟,他的傳人Abu Bakr用白色旗幟,Umar則是用紅色旗幟[1],這種設計在現(xiàn)代歐美三色國旗中的設計依舊普遍。其實,早在阿拉伯人一千年前的中國先秦《墨子》旗幟篇中早有旗幟不同顏色的記載:蒼赤黃白黑,并闡述在守城中的不同用途:“守城之法,木為蒼旗,火為赤旗,薪樵為黃旗,石為白旗,水為黑旗?!盵6]
其次,認為18世紀歐洲人在海上貿易首先發(fā)明了“旗語”。 18世紀海上船只的旗幟在設計與使用方法上經(jīng)歷了重大變革,隨著海上爭霸的進一步白熱化,艦隊協(xié)同作戰(zhàn)需要指揮,旗語第一次在海戰(zhàn)中被使用,在隨后的百余年信號旗的使用成為海上通訊的基本手段,直到19世紀才被無線電通訊所取代[1]。其實,旗幟作為信息傳遞工具在中國古代戰(zhàn)場已經(jīng)非常完備了,戚繼光(2001)的《紀效新書》卷十六《旌旗金鼓圖說篇》有詳細的圖文記載,88種旗幟具有不同的信號傳遞功能[7],說明旗語在中國古代戰(zhàn)場運用普遍,由于篇幅所限,此處不加詳述。
第三,旗幟在戰(zhàn)場上的實際用途并非局限于區(qū)分敵我。[1]這也與古代歐洲戰(zhàn)爭規(guī)模相對較小有關,投入戰(zhàn)場的人數(shù)不多,統(tǒng)一調度相對簡單,不需要專門的指揮系統(tǒng)。中國古代戰(zhàn)爭則不然,規(guī)模大,人數(shù)多,且多為步兵,機動性相對較弱,將領需要旗幟、鑼鼓等指令調度,士兵也需要信號的指引,《孫子兵法》云:“言不相聞,故為之金鼓;視不相見,故為之旌旗?!盵8]在中國古代,為實現(xiàn)全軍協(xié)同作戰(zhàn),古人創(chuàng)造了傳遞前方地形信息的聯(lián)絡旗、用于指揮士兵殺敵并能鼓舞士氣的號旗、適用于特定行軍陣法的陣旗、象征軍隊最高統(tǒng)帥的牙旗、各部將領的將旗、扎營標志的營旗、傳遞戰(zhàn)時命令的令旗、戰(zhàn)敗投降時降旗、指示方位的四方旗等。
皮爾士一生著作頗豐,據(jù)后世學者統(tǒng)計,他寫作生涯持續(xù)近半個世紀,平均每天2000字以上[9],但面世的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大多是尚未整理發(fā)表的手稿。在皮爾士的符號理論中,三元觀(triad)是其核心。他將符號定義為“連接符號對象(Object)與解釋項(interpretant)的中間媒介(medium),對象決定符號,符號又決定它的解釋項”。[10]但符號與對象之間并非直接關聯(lián),雖然符號由對象決定,但這種決定關系依靠解釋項來完成(如圖1)。皮爾士的解釋項是其符號三元項中的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皮爾士(1896)舉例解釋:“因此,(當你)看一幅地圖時,地圖本身就是載體,地圖所再現(xiàn)的國家就是對象,而思維中的想法就是解釋項?!盵11]其中,符號載體就是符號本身。解釋項的存在使符號表意過程進入三元互動,而非索緒爾能指所指機械的二元體系,在這里解釋項是符號的延伸,繼而成為新的符號?!胺柕娜拍畋砻饕庵高^程的另一特點,即一枚符號并非獨立存在,也就是說,它需與其他符號相關,因為從定義上看,每一枚符號必須具備可闡釋性,這就需要至少另一枚符號的預先存在?!盵12]這種動態(tài)的延伸就是皮爾士的無限衍義(semiosis ad infinitum)。
皮爾士將對象劃分了直接對象(immediate object)與動態(tài)對象(dynamic or dynamical object),解釋項又分為直接解釋項(immediate interpretant)、動態(tài)解釋項(dynamic interpretant)和最終解釋項(final interpretent)[13]。
在1906年給韋爾比夫人的信中,皮爾士又添加了意圖解釋項(intentional interpretant)、效應解釋項(effectual interpretant)、交際解釋項(communicational interpretant)或共同解釋項(cominterpretant)的三分類,但國內外對此三元的研究并不多見?!耙鈭D解釋項,決定符號發(fā)出者思想;效應解釋項,則決定著符號接收者思想;為了交流的順利,交際解釋項或者說共同解釋項是它決定著發(fā)出者與接收者思想的融合,這種思想可以稱為共有項,發(fā)出者與接收者在(交際)一開始就共同理解,其目的是為了符號交際功能的實現(xiàn)。”[10]依皮爾士的觀點,我們可以做如下理解:
首先,在1868—1869年的三篇系列論文中,皮爾士提出了自己的符號學認識論——“一切思想都是在符號中”[14]卷5:253,意為我們所有的知識不是憑空而來,都是傳承前人果實而來,就像我們從他們那里繼承符號一樣,而語言或其他符號系統(tǒng)是我們思維的載體,從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們思想的呈現(xiàn)。依此而言,存在于思維中的解釋項在某種程度上能決定符號主體的思維。
其次,意圖解釋項是存在于發(fā)出者思想中的,帶有明顯主觀意圖的思維符號,它意在將發(fā)出者的意圖與愿望強加給符號的接收者;效應解釋項是接收者在對傳輸而來的符號在自己的思維中自我解讀,從而可能產(chǎn)生有違發(fā)送者本意的解釋。
第三,共同解釋項(為便于理解,下文統(tǒng)一采用此名稱,而非交際解釋項)是發(fā)出者與接收者在交際發(fā)生前就存在的思維共有項(commens),即相互的默契。需要指出的是,皮爾士此處所言的共有項不是指交際結果,并非指雙方同意彼此觀點或達成一致看法,而是存在于他們思維中能影響他們溝通的某種共有的經(jīng)歷(common experience)[10],它是交際的前提,是符號發(fā)送者與接受者思想能否融合的決定因素,它的在場與否決定了交際是否成功。
因此,皮爾士將解釋項放在動態(tài)的交際(communication)語境中,并將發(fā)出者意圖、接收者對符號的反應、交流前提條件都納入其中,這使得交際存在如下兩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就是共同解釋項在場,意圖解釋項與效應解釋項出現(xiàn)融合,從而實現(xiàn)符號效應的順利傳輸,這樣交流也就順利進行(如圖2)。
第二種可能性是共同解釋項缺場,發(fā)送者與接受者之間并不存在共同思維(commind)[10],他們不在一個思維層面上,不存在默契,那么意圖解釋項就僅停留在發(fā)送者一段,無法與效應解釋項相融合,導致發(fā)送者與接受者無法交流(如圖3)。
依據(jù)皮爾士的對象—符號—解釋項的三元觀,旗幟作為符號,它所代替的對象是某一團體、組織、族群或國家,他們對旗幟設計與使用有決定作用,即旗幟的對象決定了旗幟符號。旗幟的直接對象是符號主體思維中旗幟所代表的對象,它可能和動態(tài)對象之間存在偏差,如中國古代儀仗隊中的大纛,其圖案的直接對象是龍,是想象中的動物,不存在動態(tài)對象,象征的是真龍?zhí)熳?,即皇帝。解釋項的概念能為我們對于旗幟作為符號在符指過程(semiosis)中出現(xiàn)的各種現(xiàn)象提供解釋。旗幟的直接解釋項就是指旗幟的意義,符號主體會對旗幟的直接解釋項有一定的認同,這里的主體宏觀上指某個國家,中觀指同一社會或組織,微觀指個人,認同感使得旗幟成為他們情感聯(lián)系的紐帶。但這也不是絕對的,它也會受到主體間性的影響。符號主體的不同對同一旗幟的闡釋會呈現(xiàn)巨大差異,國人對本國國旗的意義闡釋和他國人一定不同,球隊的隊旗對于己方球迷群體與對方球迷也會以不同的感受呈現(xiàn)。即使是同一符號主體對旗幟的解釋項也會存在差異,在異域他鄉(xiāng)見到一面飄揚的本國國旗可能與在國內不一樣;平時的升旗儀式與災難時民眾手中搖晃的國旗的實際效應也不一樣,這是因為相同的符號主體,對于旗幟的動態(tài)解釋項會不一樣。針對旗幟的不同符號行為,作為符號本身或者載體,解釋項會千差萬別。因此,現(xiàn)在的許多國家,為了規(guī)范關于旗幟的符號行為與避免不同群體的因旗幟而引起的沖突,通過樹規(guī)立法的方式做出必要的規(guī)范,如《國旗法》的實施就是通過保護旗幟這一符號來維護它的對象,其目的從符號學的角度來看就是引導本群體所有成員指向旗幟的最終解釋項——也就是旗幟符號存在的“目的”[14]卷2:305。
旗幟的符號效應在于接收者對旗幟的闡釋,也就是旗幟符號的效應解釋項,但作為群體的指稱,旗幟的意義是群體強加于個人,它不同于其他符號之處為它的發(fā)出者力量強大,換言之,它的最終解釋項會受到發(fā)出者的強力干預來達到集體的認同,形成一定的共識后才最終成為個體的工具。因此,旗幟最終解釋項是旗幟的符號效應的條件,也是旗幟的目的所在。其效應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
1. 旗幟的標記效應
人類具有尋求意義與創(chuàng)造意義的天性,自古以來我們一直在創(chuàng)造與使用符號來表意,在古代,社會群體中一直存在著某些人或團體通過特別設計的符號來表達自我與他者的不同,用旗幟來外化社會地位的高低,建立一套嚴格的旗幟使用的等級制度以彰顯身份的不同,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州官縣令,統(tǒng)治階層利用旗幟的規(guī)格標記出自己高人一等,他們都有代表自己身份的旗號。海上船只所懸掛的旗幟標記歸屬,某種特殊符號還能為船只的停泊提供方便,某面特殊的旗幟能為船只提供庇佑,這都是符號的標記作用。
2. 旗幟信息傳遞效應
這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尤為明顯,無論是地面部隊還是海上艦隊,旗幟一度是指揮者了解敵情與指揮戰(zhàn)斗的重要工具。中國古代士兵通過飄揚的己方旗幟得知戰(zhàn)況,指揮者依靠旗幟符號傳達相應的作戰(zhàn)指令。中國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中,特別是發(fā)生在白晝的戰(zhàn)斗,旗語的作用不可替代?!蹲髠鳌酚性疲骸皫熤?在吾旗鼓?!盵15]但是在各個地方,旗幟的信號功能的使用程度有異。在古代西方,戰(zhàn)爭中旗幟的主要作用還是區(qū)分敵我,傳遞信號功能并不發(fā)達。在中世紀的歐洲戰(zhàn)場,旗幟實際用途不比士兵的服飾、盾牌紋章等在區(qū)分敵我方面的實用性。據(jù)記載,著名的黑斯廷斯戰(zhàn)役中,諾曼公爵威廉為了鼓舞士氣,需要在戰(zhàn)斗的同時,向自己的士兵的脫下頭盔以示自己依然在戰(zhàn)斗而非殞命。[16]這無疑暴露了服飾無法迅速識別的弱勢,而在中國古戰(zhàn)場上,帥有牙旗,將有將旗,一目了然。
3. 旗幟的情感效應
旗幟能激發(fā)是某個群體內成員的某種情感共鳴,成為彼此間的情感紐帶,而這種情感的共鳴能跨越成員間諸如經(jīng)濟狀況、社會地位、價值觀等方面的不同,而且這種情感聯(lián)系具有一定的排他性,也就是說,只有這個群體內的成員才能建立這種情感,群外人士對此感受不到。比如,看到奧運會賽場升起的本國國旗會熱淚盈眶,球場上球迷看到本方球隊的隊旗而心潮澎湃。旗幟如果引起不了這種情感上的共鳴,那它和一塊普通的布毫無兩樣。
4. 旗幟的說謊效應
意大利著名符號學家艾柯(1976)指出:“符號雖說是一物代另一物,但此另一物并不一定非得存在或者確實在某處,因此符號學從原則上說是一門研究可以用來撒謊的一切。如果某物不能用做撒謊,相反它也不能用做述真?!盵17]在另一著作中,他(1984)從邏輯學的角度分析謊言:“符號可以用來說謊因為前件(表達層)并不要求后件為之必需或動力因?!盵18]在這里艾柯是將邏輯學中的前件與后件對應語言學中的表達層與內容層。其實,在皮爾士后期的意圖解釋項—效應解釋項—共同解釋項的分類中,我們可以初見符號謊言生成的端倪,即當共同解釋項在場的情況下,目的解釋項與效應解釋項出現(xiàn)融合,符號發(fā)出者成功操縱了接受者的符號解釋項,以一種利己的方式實現(xiàn)了符號效應。這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尤為明顯,從符號學的角度看,戰(zhàn)場就是兩方或多方對符號的爭奪。如果一方能占據(jù)有利的符號,有效地控制有利符號,正確地解讀對方所傳來的各種信號,甚至操控戰(zhàn)場符號就能做到孫子所說的“致人而非致于人”[8]。作為戰(zhàn)場上的重要符號——旗幟歷來就是兵家關注的重點對象,古今中外不乏操控旗幟贏得勝利的戰(zhàn)爭。正如孫子云:“兵者,詭道也?!盵8]他們的共同特征是以旗幟為的道具,設計圍繞旗幟的戰(zhàn)術。古羅馬將領故意將己方的軍旗投擲于敵方陣營,使得本方士兵奮勇拼殺。中世紀軍營中常見的火龍旗配上恐怖的呼嘯發(fā)聲器,猶如惡龍從天而降,讓敵方士兵瑟瑟發(fā)抖,軍心大亂。靈活運用軍旗以實現(xiàn)作戰(zhàn)意圖在中國古典的軍事理論中早有記載,《六韜》中就有“白晝如昏,數(shù)更旌旗,變易衣服,其軍可克”,“多設旌旗,雜以強弩;或擊其兩旁,或絕其前后,敵將可虜”[19]的作戰(zhàn)策略?!杜f唐書》卷二《太宗本紀》中記錄唐太宗李世民運用旗幟騙過突厥人以解雁門之圍:煬帝于雁門為突厥所圍,太宗謂定興曰:“必赍旗鼓以設疑兵,我張軍容,令數(shù)十里幡旗相續(xù),夜則鉦鼓相應,虜必謂救兵云集,望塵而遁矣。不然,彼眾我寡,悉軍來戰(zhàn),必不能支矣?!蓖回屎蝌T馳告始畢曰:王師大至。由是解圍而遁。[20]
李世民通過綿延幾十里的軍旗與連天的鼓聲,營造了百萬勤王之師到來的假象,成功騙過突厥的圍軍,計謀成功的一個關鍵因素是共同解釋項在場,此處的共同解釋項為旗幟的數(shù)量指示軍隊的多寡,在共同解釋項的作用下,旗幟的意圖解釋項成功地與效應解釋項融合,實現(xiàn)了李世民的退敵之策。司馬遷在《淮陰侯列傳》[21]中詳細記載了韓信“背水一戰(zhàn)”的經(jīng)過,旗幟的運用更為精彩。作為符號的發(fā)出者,韓信的意圖解釋項有二:其一,盡量以弱示人,這里的弱有兩層意義,一是本方兵力單薄, 二是主帥毫無指揮經(jīng)驗,讓敵人掉以輕心,目的是讓對方傾巢而出;其二,退無可退,決一死戰(zhàn),激發(fā)本方士兵的斗志。要想實現(xiàn)此二意圖,韓信做起了旗幟的文章。具體說來,他分三步走:首先,在大戰(zhàn)未開始,將自己的弱勢完全暴露,“背水陳”,“平旦,信建大將之旗鼓”,接收者(趙軍)的效應解釋項為:兵力與本方懸殊,且主帥現(xiàn)陣中,可生擒。背水而戰(zhàn)的符號效應對趙軍而言為韓信不懂戰(zhàn),必敗無疑,因為他違背了“右背山林左前水澤”的對陣常識。第二步為“佯棄鼓旗”與“走水上軍”,丟棄旗鼓的效應解釋項有二:一是漢軍已經(jīng)一敗涂地,二是延緩敵軍的行軍速度,因為趙軍士兵勢必爭奪丟棄一地的漢軍旗幟,在他們的眼里這些戰(zhàn)利品勢必為日后的獎勵的憑證;二是對于己方士兵而言,背水一戰(zhàn),已經(jīng)喪失了任何逃跑的路徑,除非死戰(zhàn),也就是韓信說的:“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钡谌?,派兩千騎兵繞道敵人后方軍營,“拔趙幟,立漢赤幟”。這一步尤為重要,拔掉對方的旗幟,插上漢營的紅色旗幟,趙軍前方遇到了漢軍的頑強抵抗,根本進無可進,見到后方一片赤紅的漢軍旗幟,它的效應解釋項為“漢皆得趙王將”,于是軍心大亂,作鳥獸散。在兵力懸殊的情況下,韓信以自己超高的軍事指揮才能,通過對旗、鼓、河流等符號的運用與操控,贏得了勝利。
依據(jù)符號與對象的關系,皮爾士將符號分為像似符(icon)、 指示符(index)與象征符(symbol)[14]卷2:307,像似符是通過相似性(similarity)與對象之間建立聯(lián)系,但這里的像似性并非局限于視覺感官。指示符與對象的關系為一種鄰接(contiguity)關系,為了區(qū)分皮爾士認為從三方面特點將它與其他符號加以區(qū)分:“第一,他與對象之間沒有明顯的像似性; 第二, 他們指稱的是一些個人、單一單元、單一單元集或者單一連續(xù)體;第三,它通過某種隱蔽的強制力將關注點指向其對象。 ”[14]卷2:305象征符的構成僅是或主要是一種因自然或人們約定俗成的習慣。
由以上三類符號可總結出兩點:第一,皮爾士符號學是以邏輯學為基點。符號的三元關系依托于其普通范疇的第一范疇(firstness),第二范疇(secondness)與第三范疇(thirdness),范疇論的三元關系為:第三范疇包含第一范疇或第二范疇,第二范疇包含第一范疇,第一范疇為存在(being),它是獨立之存在,第二范疇為依蠻力(brute force)而建立的事物關聯(lián),是一種相關關系,第三范疇將第一范疇的存在與第二范疇的關聯(lián)依據(jù)調停(mediate)手段納入其中[14]卷1:356,據(jù)此將像似符擬定為一級符號,指示符為二級符號,象征符為三級符號[22]。象征符可能依然保存著某些像似或指示的成分,也就是說三級符號可以包含一級或二級符號。第二,符號類型的三分并非相互排斥。對符號表意過程主要特征的描述,這種分類不是絕對,正如皮爾士所說:“沒有絕對純粹的指示符,或者某個符號完全沒有指示特征,(只是)從心理上講,此類型的符號行為取決于其鄰接關系,而不是其像似性或思考?!盵14]卷2:305
從旗幟與對象關系的視閾我們可以觀照到旗幟的進化史,總體說來,旗幟史遵循了符號從一級到三級的轉化歷程。前文提及旗幟可能起源于原始部落的圖騰,人類的原始圖騰可能是對某種自然現(xiàn)象的恐懼,驚嘆大自然的力量,這種恐懼繼而發(fā)展成為一種崇拜,比如雷電、颶風、山崩地裂,或者某種兇猛動物(諸如猛虎、群狼、 野牛、毒蛇),又如供奉自己祖先,為他們塑像,將他們供上高臺,或將這份敬畏畫在布料上,從實物崇拜轉為符號崇拜,即從具體有形到抽象有形的轉化。[23]此時的旗幟還是像似符。在原始社會,部落之間的圖騰不一樣,圖騰符號成了特有的標記,標識著本部落的領地、成員與物品等,完成了符號與對象之間的鄰接(congruity),這也是旗幟成為指示符的由來。如古代中國皇帝儀仗中特有的旗幟可以指示皇帝的所在;在戰(zhàn)場上,通過特定的令旗傳達作戰(zhàn)指令,令旗指示主帥。在這里旗幟的像似性脫落,指示性形成,一級符號上升為二級符號。到后來旗幟的使用發(fā)展成為一套約定俗成的規(guī)章甚至系統(tǒng),其用途不僅是指示,如《周禮》曰:“中秋教治兵”,“辨旗物之用,王載大常,諸侯載旂,軍吏載旗,師都載旜,鄉(xiāng)遂載物,郊野載旐,百官載旟。”[24]古代中國皇帝有專屬鹵簿,大纛是其中必不可少的符號。這些符號隨著品級的不同有嚴格的制度限制,形成了一套符號制度。在戒律森嚴的古代中國,皇帝儀仗符號中旗幟的大小、顏色、圖案、數(shù)量是決不允許與他人共享,僭越是一項不可饒恕的重罪。各級貴族官員也擁有屬于本品級的旗號。在古代中國戰(zhàn)場上,軍旗的名目多達88種, 因此認旗,熟悉旗幟所傳達的號令是古代軍人的必修課。這些旗幟的使用,任何人都不能隨便改變,這時的旗幟就成了象征符,發(fā)展成三級符號。
前文論述皮爾士的對象—符號—解釋項三元觀中提到,對象決定符號,符號決定解釋項,至于對象如何決定符號,類似的問題在語言學領域一直存在爭議,即語言作為符號到底是任意性還是理據(jù)性。筆者認為旗幟作為符號的一種,當它還是處在一級或二級符號階段時,像似性與指示性應該是以理據(jù)性為主,當它成為三級符號即象征符會漸漸失去前兩級的理據(jù)性,轉而任意性占主導。雖然人類遠古時期的旗幟實物無法找到,但是今天依然能找到的許多旗幟保留了像似性的特點。比如,日本國旗基于大和民族對太陽的崇拜;十字架本是古代歐洲的刑具,由于耶穌的受難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十字圖形成為基督教的標志,象征著愛與救贖。再如,今天許多西方國家的軍旗采用鷹為主要圖案,就是繼承了古羅馬軍團的鷹徽,鷹作為兇猛的掠食者,這與軍隊的形象像似。聯(lián)合國旗的圖案是一副以北極為中心的世界地圖被橄欖枝環(huán)繞,地圖遵循的是抽象像似,而橄欖枝代表和平來自《圣經(jīng)》,指示洪水已退,綠洲存在。今天的旗幟象征意義多以任意性為基礎,比如我們常見的受法國國旗設計影響的以顏色條紋組合的國旗樣式,任意性更加占據(jù)主動,法國的藍白紅三色在今天被解釋為象征自由、平等與博愛,在其形成之初代表的是國王與市民;國際紅十字會符號在穆斯林國家變成星月;美國星條旗的顏色構成的象征意義,其設計者解釋為白色代表純潔與清白,藍色象征警惕、堅韌和正義,而紅色象征勇敢與頑強。人們習慣在某種色彩上添加意義,但某種色彩是否一定代表相關意義,無論是從社會學還是心理學上看并無定論,特別是當顏色與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等相聯(lián)系時,其理據(jù)性一定是讓位于任意性的。
歐美人研究旗幟,要想囊括世界上各民族的旗幟歷史與人文信息實無可能,中國旗幟的設計與運用是中國五千年文明的一部分,旗幟在我們的過去與現(xiàn)在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當代學者對于中國旗幟的研究尚處起步階段。旗幟符號的表意現(xiàn)象相當復雜,因為它不僅受到了發(fā)送者與接收者的主體間性,解釋項所處的時空、傳送方式的左右,更受到社會意識形態(tài)、國家集體意志等方面的影響。旗幟還具有戰(zhàn)術價值,在左右戰(zhàn)場走勢方面旗幟一直扮演著或大或小的角色。旗幟謊言在古代戰(zhàn)場更是司空見慣,或為激勵本方士氣,或為誘騙敵人。在分析旗幟的符號類型方面,我們也不應該將旗幟教條地歸類為像似符、指示符或象征符其中之一,其類型取決于現(xiàn)實的運用,其價值在于它的使用。
注釋:
① 國內學者有將communication翻譯為“傳播”,詳見趙星植《皮爾斯的三元模式在傳播學中的意義》。
② 國內學界有將symbol翻譯為“規(guī)約符號”,筆者認為此譯不妥,原因有二:其一,英文symbol與“規(guī)約”很難對等;其二,按皮爾士本人的一級符號、二級符號與三級符號劃分, 三級符號可以包含一級,“規(guī)約”并不包含“像似”,而 “象征”指“利用象征物與被象征的內容在特定經(jīng)驗條件下的類似和聯(lián)系,使后者得到具體直觀的表現(xiàn)”(《辭?!罚?999年,第2338頁), 切合皮爾士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