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倩蘭
(汕頭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東 汕頭 515063)
《求乞者》①本論文所涉及的《求乞者》依據(jù)魯迅全集2005 年版171-172 頁的文本,所引原文不另標注。是《野草》里的第3 篇,作于1924年9 月24 日。最開始學(xué)者們對《求乞者》的分析傾向于社會政治層面,如馮雪峰認為該文寫的是“灰色的社會生活和作者在灰色社會中所引起的空虛和灰暗的情緒”[1],李何林認為該文體現(xiàn)了作者對越來越糟的舊社會的不妥協(xié)精神[2]46-49等等,他們抓住了《求乞者》重要的否定性意向,形成了《求乞者》最初的樣貌,但這種社會政治的思維決定了他們無法對《求乞者》的非社會政治詞匯如“虛無”等做出充分的闡釋,對其往往一筆帶過。即使許杰曾一度注意到“這首散文詩有一個中心思想,——也就是全篇的主旨,是:‘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將得到虛無’”“為什么‘至少將得到虛無’,而這‘虛無’又是什么東西呢?”[3]他也沒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
必須引入更多維度才能更深入理解《求乞者》。值得注意的是,孫玉石后來反思自己過去著重社會批判層面,忽略了《求乞者》中“蔑視與反對生命存在中奴隸性的卑躬屈膝,反對托爾斯泰式的人道主義的說教”[4]的生命哲學(xué)層面。許多學(xué)者也以自己的方式解密魯迅文中的生命與哲學(xué)內(nèi)涵,如李天明認為,該文探討“人類的本質(zhì)和人際關(guān)系”,聯(lián)系薩特存在主義分析出文中“情感與理性的兩難”的哲學(xué)命題[5];錢理群關(guān)注到了文中魯迅近乎絕望、孤獨的生命體驗,指出魯迅對既不知悲哀(不幸)又“表演”悲哀(不幸)的“做戲”的沉重批判,其不布施有對尼采思想的共鳴,是以加倍的黑暗對抗黑暗[6];李玉明從中發(fā)現(xiàn)了罪感意識與“求乞者”自我的覺醒[7]等等。更明確接下許杰未完成工作的大概是彭小燕,她對虛無的重視和存在主義哲學(xué)闡釋[8]點亮了這個隱晦的詞匯。
在這樣一篇小巧的散文詩中,每一個詞都是珍珠般的存在,“求乞”“沉默”“虛無”這些詞匯從另一個維度來看都可能另含深意,那么筆者又該如何與這些詞相遇呢?竹內(nèi)好說“一讀他的文章,總會碰到某種影子似的東西;而且那影子總是在同樣的場所。影子本身并不存在,只是因為光明從那兒產(chǎn)生,又在那兒消逝,從而產(chǎn)生某一點暗示存在那樣的黑暗?!盵9]《求乞者》的確能給我們這一復(fù)雜的感覺,它一面蘊含著光亮,一面又是遮蔽光的黑暗,本文將嘗試闡說筆者所看到的影子,從另一個角度闡釋《求乞者》。
《求乞者》的題目本身就是意味深長的。
“求”這個字在魯迅的文字中我們至少可以找出兩種境界,第一,是作為“索求”,渴望他人的施與,輕一些,是《華蓋集·導(dǎo)師》中提醒青年們不要總是呼喚導(dǎo)師,要自己走出一條路來;重一些,是《墳·論照相之類》中批判卑劣可憐的求己圖,這些人的奴性連自己也不放過。第二,“求”可作為“求索”,是一種自主的追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魯迅將其寫在《彷徨》扉頁,提示魯迅一貫的精神活動?!扒笏鳌闭弑囟ㄊ怯兴<剑兴範幍男叛稣?,才會求索上帝/天道/真理/正義/自我……
如學(xué)者早已指出的,“如果說,孩子的求乞是物質(zhì)乞討,處于形而下的層面的話,則‘我’的求乞就具有精神尋覓的性質(zhì),而處于形而上的層面?!盵10]從《求乞者》呈現(xiàn)出的效果看,乞兒的求乞和“我”的求乞確是處于不同層面的,按上文兩種境界分的話,乞兒屬于“索求”型求乞者,“我”屬于“求索”型求乞者。但對于乞兒的物質(zhì)求乞,文中的“我”并非討伐,而是指出其精神上的缺失,《求乞者》的最終訴求是形而上的。
乞者形象不僅出現(xiàn)在《求乞者》中,還出現(xiàn)在《野草》其他篇目中,這使得乞者話語從《求乞者》中伸展開去,引人注目。我們不難找到第一類乞兒式求乞者,如《聰明人與傻子與奴才》中求主人關(guān)注的奴才,《失掉的好地獄》中求太平地獄的鬼魂們。第二類“我”式求乞者則更多,盡管有些并未出現(xiàn)明顯的“求”“乞”字眼,但它實際上就是一種“求”:《我的失戀》中求知心愛人而不得的“我”;《希望》中求抗爭的青春而不得的“我”;《風(fēng)箏》中求原諒而不得的“我”;《好的故事》中求真正好的故事而不得的“我”;《過客》中求那墳地之后的東西而未知的落魄乞者;《狗的駁詰》中像乞食者的“我”;《墓碣文》中欲知本味的“我”;《頹敗線的顫動》中舉兩手盡量向天的悲憤女人。如果說《野草》中有什么形象能夠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話,至少在《這樣的戰(zhàn)士》出現(xiàn)之前,那就是乞者。當然,就其精神指向而言,稱為求索者更為合適。《求乞者》這一篇的特殊則在于乞者的形構(gòu)如此鮮明有力,乞者形象得以清晰呈現(xiàn)。
學(xué)者李天明曾提醒我們應(yīng)注意到乞丐形象與魯迅的某些聯(lián)系,但他似乎把它歸為一種抗拒屈辱保持尊嚴的卑微化的技法[5],沒有看到乞者形象背后隱藏的主體求索人格。我們必須重視《求乞者》中呈現(xiàn)出的乞者形象,他不僅關(guān)乎《野草》,更是我們能理解魯迅其他文本的重要元素。
作為一個具有整體性的求乞者形象,盡管求乞者的意象籠罩了乞兒和“我”兩方,筆者認為《求乞者》求乞行為的重心主要落在人物“我”身上,也就是說雖然文本上方浮現(xiàn)出的求乞者是兩個乞兒,但更重要的求乞者是帶有作者主體色彩的“我”。像學(xué)者劉彥榮所說:“作品從開頭的‘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到中間的‘我走路’、‘我順著倒敗的泥墻走路’,到最后的‘我想我將用什么方法求乞’、‘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等,魚貫而下,十分明顯地表現(xiàn)出作品的中心線索和主旨所在,即:‘我’走在求乞的路上?!盵10]
誠如斯言,如果讀者先把目光集中在兩個乞兒身上,然后視“我”為一個批判者以收束該文,這種雜文似的讀法會讓讀者錯失重心,而文本已經(jīng)暗示“我”才是真正的求乞者。
首先“我”的身份是落魄求乞者?!拔摇敝蒙碛谟苫彝?、高墻、乞丐、無名的行人構(gòu)成的灰暗世界里,“四面都是灰土”和“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貫穿全文,成為包圍著“我”的末日景象。“我”在這個環(huán)境里顯然也是邊緣人物,只能沿著破敗的高墻走路,處境十分孤獨,甚至讓我們聯(lián)想到《過客》中的乞者。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钡谝粋€“也”表示乞兒與“我”一樣穿著夾衣,難以抵御秋寒,提示“我”如乞兒般落魄。第二個“也”字則意味深長,表明“我”如乞兒一樣“不見得悲戚”,所不同的是,“我”沒有攔著磕頭,追著哀呼,導(dǎo)致乞兒誤以為“我”是可以求乞的對象。“我”一路上也顯然在尋覓,然而“墻里面什么也沒有”。
其次“我”在思考如何求乞。“我”也想要活下去,于是產(chǎn)生了求乞的念頭了。出于某種原因(下文提及),“我”的精神求乞還未開始就遭遇失敗,“我”一無所獲。
可最后“我”仍然非常在乎能得到什么。除非給“我”想要的,不然“我”寧愿什么也不要,“虛無”就已足夠。于是,一個強烈想要某物的精神求乞者“我”浮出水面,他比乞兒有著更完整的描寫,同時也更加意味深長,他無疑是《求乞者》真正的主體。
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這樣一個精神求乞者的形象在魯迅的文字中曾屢次出現(xiàn)。
魯迅談到自己執(zhí)著尋求某物的文本有許多:
1921 年1 月《吶喊·故鄉(xiāng)》:“我想: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盵11]510
1925 年6 月《野草·墓碣文》:“于無所希望中得救?!盵12]207
1926 年11 月《墳·寫在〈墳〉后面》:“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重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盵11]300
1927 年《“公理”之所在》:“公理和正義都被‘正人君子’拿去了,所以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這是我去年說過的話,而今年確也還是如此。然而我雖然一無所有,尋求是還在尋求的,正如每個窮光蛋,大抵不會忘記銀錢一樣。”[13]514
……
在這些文字出現(xiàn)時,常常有語句表明自己什么也沒有,如“沒有路”“無所希望”“一無所有”,與此相類似的,在很多文章中,魯迅都把有自己印記的形象描繪成乞者,如1925 年3 月《過客》中“過客”以乞丐形象出現(xiàn);1925 年4 月《狗的駁詰》中“衣履破碎,像乞食者”[12]203的“我”;1925年10 月《孤獨者》“然而我還有所為,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12]103的魏連殳;1927 年4 月《鑄劍》中“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12]443的黑衣人;1934 年8 月《非攻》中“像一個乞丐”[12]474的墨子;1935 年11 月《理水》中“一群乞丐似的大漢”[12]394的大禹及其下屬……魯迅似乎對乞丐的形象十分癡迷。我們還依稀記得早期在日本的魯迅是個充滿理想、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然而他終于求乞了,這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我們還可發(fā)現(xiàn),魯迅筆下的乞丐形象也一直在變化,早期魯迅家道中落,被稱為乞食者(《魯迅自傳》)時,有的大概是境遇突變的心酸吧。魯迅生命中期的乞丐形象(如魏連殳)落魄而彷徨,生命后期的乞丐形象(如墨子)雖仍然被人輕視,但已是堅苦卓絕的中國脊梁。這似乎提示我們魯迅內(nèi)心重大的變化,提示魯迅的生命歷程中的精神求索之路,而且這路還指向了不錯的方向。更多的乞者話語出現(xiàn)在被魯迅稱為他的哲學(xué)的《野草》中,更加暗示我們乞者與魯迅心靈的聯(lián)系。筆者止不住設(shè)想孤勇的乞者是魯迅給自己的自畫像,《求乞者》是他求索歷程中的一個節(jié)點,文中憤怒乞者正是魯迅此時精神的寫照。
乞者,將是打開魯迅的一把小鑰匙。
就小范圍看來,《求乞者》至少是打開《影的告別》的小鑰匙。這兩篇同天完成的作品有著相似的語匯基因:“我不愿意!”[12]169——“我不布施”、“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12]170——“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12]170——“我至少將得到虛無”。如果說《影的告別》里浮現(xiàn)出了一個混沌的與自我對話的、彷徨的最終決定告別某物的“我”的形象,《求乞者》則將此形象具體化了,且《影的告別》中昏暗不明的“地獄”也有了答案。
通過《求乞者》中的“我”,我們或許能透視魯迅此時的精神世界,知道魯迅想要告別什么,求索什么。
《求乞者》中明顯有一個人間地獄——由灰土、如行尸走肉的乞兒和行人構(gòu)成的物質(zhì)貧窮、精神蕭條的世界。乞兒向“我”求乞,“我”拒絕了他,理由并非“我”厭惡乞丐,也不是“我”一無所有無從布施,而是“我厭惡他的聲調(diào),態(tài)度。我憎惡他并不悲哀,近于兒戲;我厭煩他這追著哀呼”、“裝著手勢”,“而且,他或者并不啞,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比说难哉Z、行為是心靈的表現(xiàn),加粗的這些詞匯直指乞兒空洞的精神地獄。他們對自己的悲慘處境毫不自覺,這種麻木、虛假、蒙昧的生存狀態(tài)“我”無法接受。
而行人呢,在文本中他們不停地走,似乎和灰土一樣,只是環(huán)境的點綴罷了,又比乞兒好多少呢?行人和乞兒作為活人,卻像《墓碣文》中“臉上絕不顯哀樂之狀”“中無心肝”[12]207的死尸。如此情景,像極了魯迅留日時期所觀看的幻燈片畫面,他在《吶喊·自序》中哀嘆“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11]439
精神自覺何其重要,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說“嚴冬永留,春氣不至,生其軀殼,死其精魂,其人雖生,而人生之道失”[11]73,沒有精神自覺,則無法成為真的人。1907 年的魯迅寫下《文化偏至論》要求重視主觀內(nèi)面之精神,寫下《摩羅詩力說》呼喚精神界之戰(zhàn)士,在1924 年所見仍是這樣的景象,內(nèi)心該有多悲憤。沒有真的人的世界,將“沒有花,沒有詩,沒有光,沒有熱。沒有藝術(shù),而且沒有趣味,而且至于沒有好奇心”[11]403,是沙漠、是人間地獄。
世界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該先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13]45(《忽然想到》,1925)
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fā)展,也不是放縱。[13]55(《北京通信》,1925)
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14]15(《無聲的中國》,1927)
我以為第一是在作者先把似識非識的字放棄,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匯,搬到紙上來;也就是學(xué)學(xué)孩子,只說些自己的確能懂的話。[15](《人生識字糊涂始》,1935)
魯迅一向重視生命的質(zhì)量,并每每提及“真”“活”字眼。所謂真人、活人,不僅是肉體的存活,更要精神的自覺,這才是真的生命。這真的生命聯(lián)系著一系列造就人的美好品質(zhì):真誠、勇敢、自由、愛己愛人、發(fā)展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生命的價值……魯迅呼喚真人,然而他看到的卻總是甘做奴隸、作偽、投機、為笑笑而笑笑、自欺欺人這樣非人的事情,它們并不尊重生命,也不創(chuàng)造生命的價值,只形成生命的灰土、沙漠,這是人世間的大空洞、大虛無,不禁引起了“我”的厭惡、“我”的絕望。
“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而攔著磕頭,追著哀呼?!?/p>
“我”也“不悲戚”,“我”在遇到乞兒之前已遇到太多這樣的大空洞、大虛無,“我”也快麻木了、絕望了。尼采說:“虛無主義意味著最高價值自行貶值”[16]?!拔摇彼湟暤纳谌碎g無處安身,“我”眼看著在虛無肆虐之下,國之不國,人之不人,簡直心如死灰。遇到乞兒成為“我”的虛無的反芻,乞兒的虛無加深了“我”的虛無。然而“我”絕不寬容這種虛無,“我不布施”,“我”也不會加入此種虛無的隊列。“我”想要活的人,“我”想要生命的價值,可“我”的希望卻不會得到回應(yīng),使得“我”對于求乞所需要的聲音、動作的思考顯得多余,“我”的求乞還未開始就已失敗,等待“我”的只會是自居于布施者之上的煩膩、惡心。
“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
“我”只能自己先成為真人,“我”選擇不發(fā)做作的哀呼聲——“沉默”,不裝啞——“無所為”。這世界上不存在的“沉默”“無為”求乞法,向內(nèi)指向了自我,以一種否定地獄的方式將魯迅有力的自我推了出來。真正的精神求乞以文本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了,向讀者呈現(xiàn)“我”的渴望與不屈。沉默在這里是何等有力的詞匯,“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12]163(《野草·題辭》),“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yīng)該留心了;見到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體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yīng)該留心了:這是在預(yù)告‘真的憤怒’將要到來”[13]53(《華蓋集·雜感》),沉默中聚集著能量,以此力量,“我”給了“我”所不認同的乞兒式虛無人生以有力的反擊,并自我認可:
“我至少將得到虛無?!?/p>
這是靈魂深處的低語。言下之意,一方面,“我”至少將得到虛無!蒙昧空洞的乞兒和行人連虛無也無法意識到,他們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他們丟失了生命的光和熱!另一方面,“我”至少將得到虛無,這也確定了我內(nèi)心的失落、虛無。“我”明確拒絕了乞兒式虛無人生,我內(nèi)心的虛無又怎么化解呢?可惜《求乞者》沒有得出答案。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求乞者》的生成并非源于即成的答案,到此為止能夠明確的是:“我”要成為真正的活人,而不是死尸!這是魯迅對自我生命存在的思考,“我”的虛無指向的是生路,而不是死路。李何林先生曾問“‘至多’將得到什么呢?也許由于我不屈服,會闖出一條路來吧”[2]48,木山英雄先生說道“果真如此,暫且平實地來考慮這個‘虛無’,則至少在具體的空無里該有某種由此產(chǎn)生新的意義的具有彈性的東西內(nèi)含其中了。如果是西洋人,大概會如尼采自稱的那樣將這稱之為積極的虛無主義吧”[17],他們都發(fā)現(xiàn)這黑暗中的光。虛無中的生機并非學(xué)者們的妄想,因為意識到虛無正是超越虛無的前奏①彭小燕認為,面對虛無,人有置身虛無而不自知的蒙昧狀態(tài),有發(fā)現(xiàn)了自身虛無不知如何是好的生存狀態(tài)。在第二種狀態(tài)下,人或最終超越虛無或無力超越虛無。意識到虛無是超越虛無的第一步,必須先有自覺的虛無體認,與之相伴,才會有“反抗——超越”生命虛無的生命創(chuàng)造的出場,《求乞者》一文就有指向魯迅自覺的生命虛無體驗的內(nèi)容(參看彭小燕《存在主義哲學(xué)視野下的魯迅》,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 年版11 頁,281-295 頁)。,意識到虛無的“我”并不甘于虛無,“我”的虛無里面有堅定的意志。這樣一個強烈地想要得到生命價值的“我”,其形象著實令人矚目,“我”未來的行路方向也著實令人期待。
“我”對一無所有的乞兒們的憎也是令人矚目的?!拔摇钡牟徊际┬袨槭浅H瞬灰鬃龅降模斞冈谛偶刑岬健捌鋵崳业囊庖娫膊蝗菀琢巳唬驗槠渲斜居兄S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所以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有時則竟因為希望生命從速消磨,所以故意拚命的做?!盵18]愛人是人道主義,憎人就是個人主義了吧。不布施的行為蔑視傳統(tǒng)道德,充滿強烈的個人情感,無怪乎丸尾常喜會說“這樣的態(tài)度,所表現(xiàn)的是‘我’所持有的‘人道主義’對于‘無政府的個人主義’的敗北”[19]。但是魯迅自己也承認他常常說的和做的不一樣,筆者認為,這種個人主義氣質(zhì)的憎恨在本質(zhì)上仍是出于愛人的。
愛是魯迅生命中最濃重的一筆,愛家人、愛祖國、愛青年、愛弱者、愛孩子。對生命的愛有多深,對漠視生命的黑暗就有多憎恨。當“我”把憎恨施予乞兒時,“我”就如拜倫“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11]82(《墳·摩羅詩力說》),援助希臘獨立的不正是如此博愛的拜倫嗎?“我”又何嘗不是希望孩子們能成為真正的人,這是人間大愛,是守衛(wèi)人道之舉。
只是這一種關(guān)心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的博愛,以否定的狀態(tài)表征出來了。孫玉石先生說,“魯迅反對求乞,不是反對真正的人道主義的同情,他是反對奴隸式的乞憐和淺薄虛偽的人道主義。”[20]物質(zhì)上救助孩子在民不聊生的舊中國是慈善的,卻無益于孩子們精神自覺,無益于真正改變他們的處境,“因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掙來,培植,保養(yǎng)的,不是別人布施,捐助的。”[11]375(《熱風(fēng)·六十一不滿》)這不布施里面是有真正的人道主義的。
人道需要竭力爭來,愛自己也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斗爭,并非人人都有勇氣掙脫虛無之境,在面對自我時永不妥協(xié),真正成人、成我?!叭祟惿形撮L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11]375,魯迅希望自己的同胞們能抗擊虛無,只有一個個個體成人,如此人道才能可行。當人道可行之時也是魯迅滿足之時,當人道無力之時也是魯迅寂寞之時,而直到魯迅逝世這份人道似乎永無可行之日,不禁令人唏噓。
文中的乞丐是孩子,也許亦是魯迅的深意吧。幼者是希望,是將來,是將來的孩子的父親、母親。唯有愛自己,才能愛自己的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美好的世界。
至此,魯迅的精神求索和魯迅的人間大愛也連成一片了。每個個體的精神自覺、生命自覺不僅關(guān)乎國族的命運,也關(guān)乎個人的幸福。筆者從“我”的求索中看到魯迅的生命行狀:既渴望自我生命的價值,也肩負起了喚醒他人的生命價值意識的使命,二者相互牽連,難分難解?!拔摇豹毐Т诵拍?,無地彷徨,在虛無中掙扎。但正如前文所說,魯迅的求索在往后的日子里走向令人敬佩的方向,盡管世界仍是一片虛無,“我”仍堅定自己的信念,不懈抗爭,這樣的求索難道不令我們感動嗎。不少學(xué)者說過魯迅身上有一種信仰精神①竹內(nèi)好說過魯迅有“宗教性”(《魯迅》,李心峰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 年版),齊宏偉從基督教文化的角度談到純粹的信仰精神對于魯迅的重要意義(《幽暗意識與光明追求》,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彭小燕直言魯迅是一名現(xiàn)代人類生命信仰者(《存在主義哲學(xué)視野下的魯迅》,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 年版),等等。,是的,魯迅雖然無明確宗教信仰,卻始終有一個人間理想,他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了追尋信仰之旅,也將自己活成了一種生命意義。如今,魯迅的言傳身教也將在創(chuàng)造世界、求索自我生命意義的道路上給后人以無窮的力量。但在寫作《求乞者》的這個節(jié)點上,“我”仍是篳路藍縷的乞者,其求索之路仍艱辛而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