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肖瑤
如果說疾病是對人類個體身心的摧殘,傳染病則像對整個人類社會文明進程的一次阻遏,在它面前,人類生命如宇宙中脆弱渺小的蘆葦不堪一擊。
傳染病比一般疾病多了一層社會學意義:純粹的醫(yī)學努力無法遏制它,它考驗著整個社會的應對系統(tǒng)。警報拉響,走在街上的人嚴防死守,仿佛空氣中隨處可能藏著一個死神,猝不及防竄出來給你一刀。
千百年來,人類與瘟疫之間的斗爭從不曾停息。它可以來勢洶涌,曾經(jīng)輝煌的古羅馬文明、瑪雅文明和印加文明就一度被它摧毀。它也是一種自然災害,不像洪水雪災那般兇猛,也不是硝煙戰(zhàn)場上的匕首炸彈,但越是寂靜,越是兇險。
也許很多人不知道,在人類歷史上,疫病造成的死亡遠遠高過戰(zhàn)爭或其他天災人禍的死亡總數(shù)。
歷史長久的中國,早在甲骨文時期就有“蟲”“蠱”“瘧疾”等記載?!妒酚洝吩谩耙摺薄按笠摺北硎炯膊〉牧餍?,而從《史記》起到明朝末年,僅正史就記載了95次流行疫疾。
流感、天花、黑死病、痢疾等讓人類歷見了越來越多毀滅性傳染病毒。僅在過去20年內(nèi),就有至少30種新型傳染性疾病被發(fā)現(xiàn),其中包括在世界范圍內(nèi)影響了幾百萬人的艾滋病毒和致命性的埃博拉病毒。
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和城市文明的擴張,人類社會逐漸形成了命運共同體,在這個彼此關聯(lián)、高速運轉(zhuǎn)的大系統(tǒng)里,各社會要素相互聯(lián)動和依賴,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若按擴散模式來劃分,傳染病可以分為急性和慢性兩種。結(jié)核病、梅毒等慢性傳染病雖然兇惡,但由于已在人類社會中存在了很長時間,人們甚至已習以為常。比如,從未遠離人類,卻很少造成大面積恐慌的結(jié)核病。17?18世紀結(jié)核病盛行之時,全世界每5名成年人中就有1人成為結(jié)核桿菌的刀下鬼,而魯迅、林徽因也都是被肺結(jié)核帶走生命的。
相較之下,急性傳染病則來勢洶洶,短時間內(nèi)傷亡無數(shù),但也可能很快偃旗息鼓。
20世紀初,西班牙爆發(fā)了流行性感冒,初期患者只有頭疼、發(fā)燒和食欲不振等輕微癥狀,整個1918年從春季到秋季都持續(xù)溫和平淡,無人問津。然而幾個月后,新癥狀開始飛速擴張,且身體越強壯的中青年越容易被感染,患者臉色發(fā)青、咳血甚至死亡,年僅28歲的奧地利畫家席勒與其妻子就是在那年秋天被流感帶走生命的,他的未竟之作《家庭》被后人稱為這場流感之殘酷的凄美見證。
同年10月是美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個月,超過20萬美國人在這段時期內(nèi)喪生,疾病和戰(zhàn)爭的交融,加重了時代的血色。
史上有傳言說,“一戰(zhàn)”因為流感導致的募兵困難而提前結(jié)束了,所以這次西班牙大流感甚至被稱為“一戰(zhàn)終結(jié)者”。
同時期的亞歐大陸另一端,中國多個地區(qū)也相繼爆發(fā)流感疫情。從長三角的溫州開始,一個月內(nèi)就有萬余人感染。疫情最肆虐時,紹興死亡人數(shù)高達10%,棺木銷售一空,“枕尸待裝不知其數(shù)”。
1918年大流感后來成為各種流感的祖宗,被命名為H1N1,隨后人類相繼遇到豬流感、H5N1禽流感、H7N9,等等。
就在鼠疫、流感等傳染病肆意橫掃歐洲大陸之時,大洋彼岸的美洲大陸卻罕見大規(guī)模傳染病。這是因為美洲缺乏許多瘟疫的源頭——家畜。雖然新大陸也有眾多人口和擁擠的城市,但美洲土著人只有5種馴化動物:火雞、羊駝、鴨子、豚鼠和狗。這些動物要么不群居,要么與人的接觸沒那么緊密。
歐亞大陸的流行病是從已馴化的群居動物疾病演化來的,從鼠疫到豬流感、禽流感,幾次大型瘟疫都是病毒從動物身上轉(zhuǎn)移到人體。
美國生物學家賈雷德·戴蒙德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一書中感慨:“整個近代史上的人類殺手是天花、流行性感冒、肺結(jié)核、瘧疾、瘟疫、麻疹和霍亂。它們都是從動物的疾病演化而來的傳染病,然而奇怪的是,引起我們?nèi)祟惲餍屑膊〉拇蠖鄶?shù)病菌如今幾乎只局限在人類中流行?!边@些一定不是巧合,看上去甚至有著某種極似輪回的設定。
某種程度上,人類是以生吃動植物開始書寫自己的歷史的。在距今1萬年到10萬年之間的中石器時代到舊石器時代,人類開始以族群聚居,并逐漸成為獵取野生動物的萬物之靈。
人和動物的關系越來越密切,而病毒為了生存繁衍,更多地朝著適應進入人體繁殖進化。如何阻斷這個通道也逐漸成為新時代人類面臨的挑戰(zhàn)。
起源于公元6世紀中東的鼠疫幾乎是人類史上最嚴重的疫疾,即令人聞名喪膽的“黑死病”,這場被稱為“上帝之鞭”的瘟疫不僅造成30%?60%歐洲人口的死亡,也橫腰斬斷了歐洲的整個發(fā)展史。關于黑死病的說法有很多,大多都相信它是通過老鼠和跳蚤傳播給人類的。
黑死病在隨后的300多年里在歐洲間隔性反復爆發(fā),那些年間,歐洲人的平均壽命只有20歲。
鼠疫直到17世紀末18世紀初才完全平息,而引起鼠疫的鼠疫桿菌卻直到1894年方被發(fā)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鼠疫桿菌”是一種細菌,而非病毒。20世紀中葉,隨著抗生素的發(fā)明,鼠疫成了容易治愈的疾病,至少對人類不再構成致命威脅。
針對細菌,我們可以發(fā)明抗生素,針對病毒卻沒有或很少有特效藥。所以,縱然鼠疫已經(jīng)消滅了,動物帶來的病毒卻從未停止威脅人類。
1988年造成30多萬人感染的上海甲型肝炎,就來自生食或已被甲肝病毒污染的毛蚶。隨后1997年的香港甲型H5N1禽流感、1999年的H9N2流感,都相繼打破了鳥類流行性感冒病毒不會直接感染人類的思維定式。
除了來自鳥類的病毒,從埃博拉到SARS,從MERS到2019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各種大規(guī)模傳染病的傳染源似乎最初都指向野生動物,甚至連廣為人知的艾滋病病毒都被研究發(fā)現(xiàn)來自黑猩猩和白頂白眉猴。
今天我們知道的冠狀病毒是一大類病毒的總稱,廣泛存在于蝙蝠(飛鼠)類、豬、鼠類等多種動物身上,而冠狀病毒的首例則是1937年從雞身上分離出來的。直到1965年人類身上也分離出了冠狀病毒,才有研究聲稱該類病毒早已和人類廣泛相處。但在21世紀以前,冠狀病毒在人類最多只導致普通感冒或輕度不適。
20世紀80年代末,公共衛(wèi)生界與傳染病界提出“新興傳染病”的概念,大概率由“某種動物病原跨宿主感染”。尤其近兩三年來,世界上出現(xiàn)的幾種新型傳染病多數(shù)都由人畜共通引起。
2003年的SARS后來被證實源頭為蝙蝠,但它的發(fā)展舞臺在廣東野生動物市場和餐館,濫食擴大了它的傳播途徑,給病毒的孵化提供了空間。
人類以為在農(nóng)業(yè)時代之前就主宰了動物的命運,但其實人和動物的關系一直以來都不是單一維度。如果“武松打虎”是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原始抗衡關系,梁山頭領的虎皮椅就是人類侵害動物的欲望層面,而保護瀕危華南虎則是人類的生態(tài)倫理意識覺醒層面。
于是,很多人開始想起《三體》里那句“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痛恨之余,悔恨無限。
這次的新冠病毒很難不讓人想起17年前的“非典”(SARS)。
作為本世紀初最嚴重的一次傳染病,SARS在5個月內(nèi)傳播全球27個國家和地區(qū),造成8000多人感染,700多人死亡。然而,“非典”風暴隨著疫情消滅剛剛停息,野味市場很快在國內(nèi)復蘇,“病從口入”在17年后再一次得到驗證。
盡管現(xiàn)代科學技術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在對抗病毒這場漫長的持久戰(zhàn)里,人類能做的最多仍然只是防守。
當我們被新冠病毒圍困在家,有人調(diào)侃:經(jīng)過了幾百個世紀,曾經(jīng)把動物關在籠子里的人終于成功被動物關在了籠子里?!盎\子”就是家,閉門不出是今天預防病毒入侵的幾乎唯一方式,既是對抗的姿態(tài)也是投降的姿態(tài)。沒有有效疫苗,沒有令人絕對放心的場所,社會設施減緩運行甚至停止,人類用寂靜與病毒宣戰(zhàn)對抗。
我們對病毒的恐懼尚可靠藥劑物資得到緩沖,而未知卻永遠存在。
2020的開場震耳欲聾。每天早上睜開眼,看到按時遞增的確診人數(shù)和按時升起的太陽,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這場持久戰(zhàn)同時也是膠著戰(zhàn),動物,環(huán)境,人,沒有一方置身度外。
震懾也好,威脅也罷,病毒永遠不會提前告知人類,它何時會卷土重來。人類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再犯相同的錯誤,盡管這真的很難。
(摘自“南風窗”微信公眾號,魏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