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拴伍

1

貧困戶二狗在村子里留下了幾個活典故：你活得像二狗一樣邋遢，你再不好好掙錢就像二狗一樣當光棍去，屋子臟得像二狗家的狗窩，你細（摳門）得像二狗一樣。聽到這些關于二狗的典故，劉科長自己都發(fā)笑了，這二狗把誰得罪了，有人這么不依不饒，有事沒事都要扯上二狗。

不過，這倒戳在了劉科長的痛處，為了二狗家脫貧，他心沒少費，路沒少跑，危房改造、壘院墻、送化肥、送種子、送禮、送紅包，他這樣幫扶，都沒被村子里的人認可。有人就說，二狗就是上不了墻的稀泥，再怎么幫也就那樣。劉科長想，羞辱的不僅是二狗，也是在數(shù)落著他這個幫扶干部。每次想到這些，劉科長的心思沉重，臉上感到火辣辣的燙。

兩年前，劉科長接手幫扶二狗家，見到的情景比他當初想象的還要糟糕，土坯房半邊蓋，土圍墻敞院子。劉科長了解到，十五年前，二狗爹在生產(chǎn)勞動時，因突發(fā)腦出血留下后遺癥，在炕上躺了六年，花盡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后走了。誰知，麻繩總是從細處斷，二狗娘三年骨折兩次，一次是上山植樹時，被石頭砸中腳踝骨折；一次是下雨天，在院子里摔倒，髖骨骨折。兩次骨折，二狗在家伺候娘一年時間。二狗快四十歲的人了，還沒成家，日子也過得寒磣。

二狗小學畢業(yè)，也沒學到什么技術，包工頭看在二狗是個孝子的份上，將二狗要到了自己的工隊打零工，每天六十元，干一天算一天。二狗早出晚歸，為了看院子，就給娘養(yǎng)了一條狗。后來，二狗娘又收留三只小流浪狗，還將狗窩搭在了房子里，弄得房子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那個家的臟和亂，真像個狗窩。

二狗娘在生產(chǎn)隊時，就是個嘮叨鬼，與人交往，一句話說不對地方，就翻臉不認人，沒有人愿意和她處好，連妯娌都很少與她說話。加之二狗爹在世時，脾氣暴躁，常和二狗娘爭吵，不打就罵。二狗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變成了邋遢不堪、性格不活泛、獨來獨往的人。

二狗從小受窮，懂得節(jié)儉，但又把日子過得太細（摳門），沒有一點兒生活氣息。也不給自己添一件新衣服，常年就兩身衣服，半年理一次發(fā)。在鄉(xiāng)下干活，主人每天給一包煙，二狗不抽，一盒一盒攢下來，然后少一毛二毛錢就賣了。鄰居們看不懂，說現(xiàn)在都什么社會了，還至于這樣摳門嗎？

劉科長尋思著，忽然有一天明白了，讓二狗家徹底脫貧，得從二狗的幾個活典故入手。

那天，陽光明媚，天氣正好。劉科長通知二狗不要干鄉(xiāng)活去了，在家里等著。劉科長來時，從縣城帶來兩個人。劉科長告訴二狗，今天不談生產(chǎn)，不談你打工，只打掃你家里的衛(wèi)生。二狗咧嘴一笑，臉紅到了脖子，知道家里的衛(wèi)生是全村最差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家里干凈著哩。劉科長望著二狗，睜大眼睛問，家里能干凈嗎？房子里堆得亂七八糟的東西能把人撞倒，桌子上落的土，敢用手抹嗎？劉科長又說，二狗，你說說，你多長時間沒有打掃房子了。二狗的臉更紅了。

劉科長認真地說，今天聽我的，好不好？咱把屋里屋外的衛(wèi)生打掃干凈，給人一個家的感覺。咱沒錢，但家里的衛(wèi)生總可以打掃得干凈吧。

二狗默認了，向嘶叫的大狗吆喝了兩聲，接著將臥在屋內(nèi)的三只小狗也攆到了后院。

劉科長帶來的兩個幫工，戴著草帽和口罩，穿上備好的舊衣服，整理著二狗家的衛(wèi)生。因春節(jié)前兩個月，二狗騎摩托車下去干活，摔傷了腿，還沒好利索，就幫著做些小活。

二狗和娘的睡房里，人在炕上睡，狗在地上臥，白天都覺得房子暗，腐酸潮濕氣味很重，劉科長讓二狗娘將窗子打開透透氣。坐在炕上的二狗娘，頭發(fā)全白，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也很少言語，從不與人打招呼，像年輕時把話都說盡了一樣。

劉科長說，大娘，你去院子里透透氣，我們來打掃房子衛(wèi)生。二狗娘真有點兒不好意思，并不言語，開始收拾炕上的東西，折了那條飄著油膩氣味的被子，將亂衣服塞進了炕桌下面。劉科長看著二狗娘收拾那些東西，說，大娘，別收拾這些了，到外面去曬曬太陽，待會炕上的東西，我全換成新的。

劉科長和幫工先將屋子里的舊沙發(fā)、桌子和柜子搬出擱在院子里，將炕上的席子卷起，該罩的也都用報紙罩好。然后，在一根竹竿上綁一把笤帚，把高處的蜘蛛網(wǎng)和塵土先掃下來，讓幫工將屋子玻璃上貼的東西也全部清理擦洗干凈。房子完全收拾好后，劉科長從車內(nèi)取回一瓶兌好的84消毒液，將房子消毒。經(jīng)過打掃整理，房子亮堂整潔了許多，連說話的聲音都覺得清楚了許多。

三個人打掃了整個一上午，像給二狗家里洗了個澡。劉科長對二狗說，你看是不是干凈了許多。房子全部收拾完后，劉科長又從車內(nèi)拿出了兩條新被子和一條大褥子、一條新被單，將睡房炕上原來鋪的全部換掉。換下來的舊被褥劉科長裝入帶來的蛇皮袋中，告訴二狗不要了就扔到門前的垃圾倉內(nèi)。

走時，劉科長交代二狗，將狗窩安放在屋子外，房子至少一周清掃一次。這是劉科長幫扶二狗以來，做的讓二狗在鄉(xiāng)鄰眼中活得最有尊嚴的一件事。劉科長想，這比他過節(jié)送米面、送油或發(fā)個紅包產(chǎn)生的影響都大。改變一個人，重要的是要改變他對生活的認識態(tài)度，這也是劉科長幫扶二狗兩年來最大的覺悟。

2

春暖花開，天氣變暖。二狗所在的張村通過努力利用閑置的小學辦起一個縫紉加工廠，招工對象是本村和鄰村中能熟練操作縫紉機的婦女，優(yōu)先考慮貧困戶。為了讓二狗能拿上工資，劉科長與村支書和村主任、縫紉廠吳經(jīng)理協(xié)商，將二狗安排在縫紉廠打掃衛(wèi)生，每月一千五百元，工資由劉科長所在單位在公益性崗位中支出。由于能照顧到娘，二狗欣然接受了這個工作。

縫紉廠上班的二十多名婦女，二狗基本上都認識：有本村的紅霞、麗麗，還有村副主任的媳婦，鄰村中有劉梅、向平等。紅霞是縫紉廠指定的負責人，劉梅，二狗早也知道，他曾給劉梅娘家蓋過房。劉梅的男人在外打工，重新找了打工妹，已六七年不回家了，劉梅起訴后法院判了離婚。劉梅有小兒麻痹后遺癥，走路有一點兒瘸，離婚后帶一個小女孩住在張村娘家。

二狗的材料上報到鎮(zhèn)上，很快又推薦到了縣里。二狗成了全縣受表彰的敬老孝老模范，經(jīng)過媒體宣傳，在全縣引起了轟動。

二狗去縣上受表彰的那天，劉科長給二狗買了一身嶄新得體的衣服，將二狗精心打扮了一番。二狗站在西鳳大酒店的禮堂，胸前佩戴的大紅花把他映襯得特別精神。二狗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第一次與縣領導握手，第一次坐村支書的車去縣城，許多個第一次，讓二狗開了眼界。二狗回到縫紉廠真正大方了一回，從來沒有主動為別人買過一顆糖的二狗，給大家買了糖和瓜子，以示慶祝。

二狗被評為全縣敬老孝老先進后，吳經(jīng)理巧用二狗的模范大做宣傳，訂單越來越多，生意越來越紅火。吳經(jīng)理說，二狗是縫紉廠的寶，又給二狗每個月加了二百元工資。

6

十二月底，劉科長結算，二狗這一年，雖然有三個多月沒有打工，但在縫紉廠的收入，加上家里的糧食收入，娘倆的人均純收入超過了標準，于是二狗家退出了貧困戶名單。

產(chǎn)業(yè)是貧困戶脫貧致富的關鍵，沒有產(chǎn)業(yè)，即使勉強脫了貧，也可能返貧。二狗所在的鎮(zhèn)，是蘋果大鎮(zhèn)，蘋果是農(nóng)民的支柱產(chǎn)業(yè)，但栽植蘋果費時費力周期長，從苗子栽到地到掛果受益，至少要四年時間。正好年底，鎮(zhèn)上又在推廣花椒種植，按照一村一品發(fā)展產(chǎn)業(yè)思路，張村駐村工作隊和村委研究，決定動員全村貧困戶栽植花椒?；ń访缬煽h上提供，每畝每年補貼四百元，連續(xù)補貼三年。

劉科長心里一算，二狗家有山地三畝，平地兩畝，三畝山地可以全部栽植花椒。劉科長入戶與二狗協(xié)商，二狗說，還沒有人栽植，他不好帶頭。劉科長將自己參觀縣上最大的紅楓花椒園的情況作了介紹，給二狗分析，去年花椒最高賣到每公斤180元，如果按每公斤140元，每畝收入20公斤，就是2800元，三畝就可得8400元。除去投入，至少可以收入5000元。如果種三畝小麥，山地一畝凈收入只有500元，三畝1500元。二狗聽后，同意劉科長的建議。

說干就干，劉科長用車載著二狗去了縣上的紅楓花椒園。紅楓花椒園占地八百畝，由兩名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大學生創(chuàng)辦，已成了縣上的重點扶持產(chǎn)業(yè)，也成為貧困戶參觀學習的“扶智扶志”基地。那次參觀，對二狗的教育很大，二狗雖已四十歲，但那次后，二狗要過好日子的思想萌發(fā)得厲害，心中的理想就像東升的太陽放著光芒，下決心要過上讓別人瞧得起的日子。

劉科長帶二狗參觀紅楓花椒園后不久，村兩委、幫扶人員、駐村工作隊已動員其他貧困戶種植花椒了。在統(tǒng)計的時候，二狗報了三畝，在小隊最多。有人就問二狗，你能摘過來嗎？你懂技術嗎？可不要再相信那些整天坐辦公室里的人想的，就像去年的蘋果，豐收了，沒賣上個好價錢，萬一花椒栽地里沒有管，結出花椒又沒人要怎么辦？

鄉(xiāng)親們的這些話，讓二狗心里直打鼓。二狗給劉科長打了電話，詢問了好多問題，一是采摘人手不夠怎么辦？二是已經(jīng)有鄰縣的大紅袍牌子，咱們沒牌沒名的怎么打出去？劉科長心里暖暖的，二狗開竅了，滿懷信心地笑著說，二狗，采摘的問題不成問題，至于你說的牌子問題，村上要成立花椒產(chǎn)業(yè)合作社，樹起咱自己的牌子。凡是種花椒的都加入合作社，共管共銷，風險會降到最低。

二狗打完電話第三天，村上通知劉科長參加花椒種植動員會。張村將準備種植花椒的貧困戶和幫扶人員都聚在了村上，鎮(zhèn)上的分管鎮(zhèn)長、鎮(zhèn)財政所的，還有紅楓花椒園的技術人員也被請來，他們專門為貧困戶栽植花椒解答相關問題。通過激烈辯論，意見達成一致，放心的，可以將山地都種上花椒；不放心的，先栽上一半，逐步增加畝數(shù)。當天就成立張村花椒產(chǎn)業(yè)合作社，以合作社名義很快解決花椒苗、化肥等問題。

就在張村緊鑼密鼓地指導貧困戶栽植花椒時，有個叫劉家溝的村子因種植花椒，卻受到了縣上的通報批評。

劉家溝村，將花椒苗發(fā)給貧困戶后，監(jiān)督和技術沒有跟上，有一戶沒有及時栽到地里，而是堆在門前的閑地中，經(jīng)過一冬，苗被風吹干了。另有兩戶隨意將花椒栽到了地里，沒管理，只等領取縣上的補貼。等過了一個夏天，花椒地草長得有半人高，大部分花椒枯死在了地里。幫扶人員、駐村工作人員，以及村兩委相關人員均受到了處罰。

張村的花椒在栽植時，家家簽訂了保證書，要求成活率必須達到98%以上。二狗領到苗后，早上去縫紉廠完成任務，就回家栽花椒了。劉科長幫忙又請了兩個人，村上統(tǒng)一安排了挖樹窩的機器，技術人員巡回指導檢查。二狗三天便完成了三畝花椒的栽植任務，成了村上第一家驗收合格的花椒種植戶。至此，二狗在產(chǎn)業(yè)脫貧的道路上前進了一步，對過好生活的希望越來越高，勁頭也越來越足了。

7

貧困的根源在思想，意識到貧窮想辦法去改變，才能真正脫貧。這一年來，二狗思想的改變是劉科長最大的幫扶成效。

二狗適應了眾人的生活，改變了那種獨來獨往，不與人交流的性格，在女人窩里，二狗的心思也在發(fā)生著變化。他敢于談論女人了，敢于接觸女人了，這或許就是男人的本性。之前只是二狗生活的那個家的環(huán)境，磨滅了他作為男人的天性而已。

有一天，紅霞問二狗，攢了多少錢？二狗低聲說，攢了兩萬多元。紅霞說，要不，我給你介紹個媳婦？什么條件，說說，大伙給你操個心。二狗說，我都這個年齡了，還能有啥條件，只要人家能看上我家和我就行。紅霞說，結婚帶娃的行不行？你能不能把人家管好，讓人家吃飽飯。紅霞掏底問著二狗時，大伙都聽著，也有的笑話二狗，說，二狗你攢的兩萬元，連個媳婦的腿都買不來?，F(xiàn)在人最講實際，要看有沒有車，有沒有房，特別那些離過婚的，最講實際了。紅霞說出的這些話，砸在了劉梅的心上，被劉梅狠狠地蹬了一腳。

歲月不居，時序更替，新的一年來臨了。

新冠疫情暴發(fā)后，二狗家里牽扯少，被村上派到村口值班，二狗“死腦子”的較真勁，這下派上用場，成了防疫組的硬核人物。一場防疫，讓全村人再一次重新認識了二狗，那個邋遢的二狗變成了很有責任心的二狗了。

一天，劉梅要出村，被二狗擋住了。劉梅說，二狗，你個死腦筋，就不能通融一下，我去舅舅家，馬上就回來。二狗說，現(xiàn)在不讓走親串門，你得對自己負責，也要對別人負責。劉梅說，二狗，看把你心屈死了，連這點后門都走不通。二狗嘻嘻笑著說，我這是對你負責。

復工復產(chǎn)后，劉科長對二狗在防疫期間的表現(xiàn)豎起了大拇指，心里暖乎乎的。二狗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每周都去花椒地看看。苗子發(fā)芽和長勢情況很好，三畝地，只有幾棵死了苗，成活率達到99%。劉科長站在二狗家花椒苗地頭一看，有行有樣，整齊劃一，高低幾乎一致，成了全村的樣板田。

五月的鄉(xiāng)村，沉醉在一片綠意盎然之中。張村山上的槐花，在微風中，送出了濃濃的花香，驚喜著人們甜蜜生活。那個星期天，劉科長將二狗約到了花椒地問，二狗，就這樣和娘生活下去嗎？想沒想過找個媳婦。二狗的臉倏地紅了，咧嘴一笑，然后說，想呀！就怕沒有女人能看上我。劉科長拍了拍二狗的肩膀說，在縫紉廠都一年了，你看上誰了？我給你說去。二狗羞羞答答地說，劉梅。

劉科長爽朗地笑了，說，你終于開尊口了，像個男人。

劉科長又說，你知道誰讓我問你的嗎？

二狗問，誰？

劉科長說，劉梅。

二狗的心像五月的天，被撩得越來越熱，越來越暖了?？粗芳t透了的臉，像一只老公雞，劉科長想，這下還有誰再拿二狗的典故說事呢？

責任編輯：朱廣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