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懷孕這件事，有些人閃轉騰挪卻意外收獲，有些人千辛萬苦但不可得。

作為一個漫長的流程，它從來不止新生命降臨的那份喜悅，至少對于37歲的姜倩不是。

因輸卵管堵塞的原因，姜倩結婚七年未孕，與丈夫幾番商議后決定嘗試試管嬰兒。但她的試管之路并不順利，三次配胎都無疾而終。“試管失敗了三次，我身體和精神上都被折磨得夠嗆，休了半年多沒法工作?！?/p>

調養(yǎng)身體、激素促卵、大量取卵、身體恢復，反復重復著每一個艱難的環(huán)節(jié)，前前后后試了三年，花了四十多萬元，才最終懷上了孩子。

“直到看到‘2條杠的那一刻，我覺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苯桓嬖V南風窗記者。

像姜倩這樣的家庭，在中國并不少見。根據 2019年中國人口協(xié)會、國家計生委聯(lián)名發(fā)布的《中國不孕不育現(xiàn)狀調研報告》顯示，中國的不孕不育率從20年前的2.5%～3%攀升到12.5%～15%，患者人數超過5000萬。

也就是說，每八對夫婦中，就有一對有不孕不育問題。

規(guī)模如此龐大的痛點和需求，自然而然催生出了一條龐大的產業(yè)—輔助生殖。輔助生殖在中國是一個門檻極高的行業(yè)，醫(yī)院想要開展輔助生殖業(yè)務，既需要申請專項牌照，也需要較多資金投入去購買設備。而眼下行業(yè)的開放性有限，現(xiàn)有的牌照就成為了稀缺資源。

供不應求的市場環(huán)境，使得行業(yè)成了賣方市場。加上繁衍后代在人類社會舉足輕重的地位，剛需下消費者的價格敏感度很低。高齡產婦的時間紅線下，拿定主意的夫婦“砸鍋賣鐵”也要生孩子。

二孩政策全面開放的當下，隨著技術升級帶來治愈率上升，以及患者體驗和公眾認知接受度提升，在人口大國的中國，輔助生殖的賽道上極有可能會孕育一批頭部玩家。

被低估的市場

公交車上的貼牌廣告、電梯液晶屏中的插播視頻，包括電線桿和小區(qū)樓道里貼的牛皮癬，都讓中國人對于“不孕不育”這個詞并不陌生。

但對詞匯熟悉，并不代表對于病情本身熟悉，尤其是那些把懷孕當風險，專注日常避孕的健康人群們。

醫(yī)學上來說，不孕不育癥是指在不采取避孕措施的情況下，規(guī)律性生活嘗試懷孕超過12個月后未能實現(xiàn)妊娠。世界衛(wèi)生組織曾預測，不孕不育癥將被列入21世紀人類三大疾病之一，僅次于腫瘤和心腦血管疾病。

從性別上來看，不孕不育癥的發(fā)生，一半來自男方，三成來自女方，一成來自男女雙方。

由于生活習慣的改變，中國男性的每毫升精液中的精子數目，從上世紀70年代初的1億個下降到了2012年的2000萬個，下降了80%。

而女性更多的是因為晚育造成的內分泌失調以及人工流產導致的合并炎癥和子宮內膜的損害。繼發(fā)性不孕不育患者中88.2%有人工流產史，重復流產4次導致不孕的概率高達92%。

治療不孕不育癥，主流方法有三類。一類是常規(guī)藥物治療，促排卵或者中藥調理。一類是手術治療，主要針對的是男女的器質性異常。如果前兩種都沒有效果，一般就會選擇“最終武器”輔助生殖。

輔助生殖中妊娠率最高的試管嬰兒技術，技術進化到第四代，但市面上主流還是一二三代。除此之外還有人工授精和配子移植的方式，但效果不如試管嬰兒。

“你不能從字面上去理解試管嬰兒，它不是那種發(fā)生試管里的‘無土栽培?！睆V東省婦幼保健院生殖中心的主任醫(yī)師黃梅向南風窗介紹，試管嬰兒指的是人工讓卵細胞和精子在體外受精，并進行早期胚胎發(fā)育，然后移植到母體子宮內發(fā)育的技術。

由于試管嬰兒技術趨于成熟，綜合妊娠率能達到50%以上，所以成了愿意嘗試輔助生殖夫婦的首選，這項技術也是目前國內生殖中心盈利的主要來源。

根據東興證券的調研，目前中國輔助生殖潛在市場空間達3200億美元，而在其中，試管嬰兒占到了95%的市場份額。

由于生活習慣的改變，中國男性的每毫升精液中的精子數目，從上世紀70年代初的1億個下降到了2012年的2000萬個，下降了80%。

由于技術代差，不同代的治療方案費用差距明顯。一二代費用3萬至5萬元，三代費用10萬元左右，海外更高的四代費用要到15萬元以上。

根據微信公眾號“丁香園”的介紹，三代試管能將臨床妊娠率提升至72%，流產率降至6.9%。三代在一二代的基礎上多了一步篩查的操作，提前篩掉異常不合格的囊胚，只移植健康的合格的胚胎，所以成功率更高。

雖然我國的生育保險已經覆蓋了從產前檢查到產后康復的全流程，但試管嬰兒、凍卵等輔助生殖技術，尚未納入醫(yī)保報銷范圍。國家醫(yī)保局也在今年明確表示，目前尚不具備將輔助生殖技術納入基本醫(yī)療保險支付范圍的條件。

在未來的相當一段時間內，輔助生殖都將是個需要“自力更生”的家庭項目。

高壓之下

除了人口基數所決定的患者規(guī)模巨大之外，近年全面放開的二孩政策，也促進了輔助生殖產業(yè)的進一步擴張。

二孩政策放開后，想多要孩子的“一孩家庭”涌現(xiàn)，而在此其中，不乏由于年齡等原因不具備自然懷孕條件的夫婦。這部分原本潛藏在水下的不孕不育夫婦，浮出了水面。

一邊是年輕群體不愿生，少子化現(xiàn)象蔓延開來；一邊是中年夫婦抓緊生，上了輔助生殖也要生。兩種看似矛盾的行為，共同構成了中國最佳生育年齡產婦生育率下降、高齡產婦大幅增長的現(xiàn)象。

需求的政策開了口子，監(jiān)管的政策卻一直處于高壓狀態(tài)。

21世紀初，輔助生殖技術監(jiān)管法規(guī)在計劃生育的大背景下推出，國家層面上從嚴監(jiān)管一向是主基調。根據2001年衛(wèi)生部發(fā)布《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輔助生殖必須在經過批準并進行登記的醫(yī)療機構中實施。

2003年，衛(wèi)生部下達的《關于修訂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與人類精子庫相關技術規(guī)范、基本標準和倫理原則的通知》中，進一步加強了對輔助生殖技術規(guī)范的要求，防止片面追求經濟利益而濫用技術。

輔助生殖最核心資質為試管嬰兒資質，資質申請難度大且牌照門檻高，其主要的申請條件包括：（原則上）必須是國家審批的三級醫(yī)院；中心的實驗室負責人和臨床負責人為高級職稱；機構設立后，每兩年校驗一次試管嬰兒周期數、妊娠率，如不能達到標準，將面臨被暫停資質。

在2015年衛(wèi)計委提出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配置規(guī)劃指導原則（2015版）》中，明確了“每300萬人口”設置1個機構的原則，這成為了各省市制定輔助生殖中心配置規(guī)劃的重要參考。這也決定了牌照必定是稀缺資源。

經南風窗整理，截至去年年底，經批準開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醫(yī)療機構共有517家。這個數字與我國14億人口除以300萬的結果接近。而在這517家輔助生殖醫(yī)療機構中，僅有約15%的醫(yī)療機構能提供第三代試管嬰兒技術。

在知乎以及一些健康論壇上，不乏“試管屢戰(zhàn)屢敗”的煩惱提問。在采訪的過程中，有醫(yī)生透露這樣的觀點：雖然不能說上了三代一定可以順利懷孕，但結合其高成功率，有些三代試管嬰兒流產、失敗的結局與醫(yī)療機構違規(guī)使用無證醫(yī)療器械有著直接關系。

“有些稱之為醫(yī)療事故也不為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醫(yī)師告訴南風窗記者。

或許，正因為試管嬰兒技術涉及一系列復雜的過程，各家機構使用的檢測平臺和產品沒有標準化，加上其涉及社會倫理道德，關乎人口國策，才使得國家層面采取了“嚴審批、嚴監(jiān)管”的大方針。

倫理與現(xiàn)實

現(xiàn)實中，有不少人難以理解試管嬰兒涉及的社會倫理問題。

2018年，中國南方科技大學學者賀建奎在世界艾滋病日所公布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還尚未從公眾視野中淡去。其實，試管嬰兒在三代以后所具備的“篩選”能力，與基因編輯有一定相似性。

三代的篩選，涉及基因篩選和染色體分析，比起隨機性的自然受孕，三代試管嬰兒的主觀能動性增強。僅從能力而言，人類有能力去篩選掉那些“基因不好”的嬰兒。

當然在合規(guī)操作中，三代技術只被運用于規(guī)避疾病。許多單基因遺傳病，比如地貧、重癥肌無力等，目前都能進行胚胎的植入前遺傳學診斷。一些明確與基因相關的遲發(fā)性的嚴重疾病，比如乳腺癌、卵巢癌，也能篩選掉特定基因，避免致病基因的代際傳遞。

某種程度上，也算一種“健康嬰兒”限定的定制化服務。

但如果監(jiān)管不強硬，很難保證人類的控制欲是否會更進一步—能不能選擇更聰明的孩子？能不能選擇更健康的孩子？能不能選擇抗壓能力更強，更有領導氣質，更容易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孩子？

而在這517家輔助生殖醫(yī)療機構中，僅有約15%的醫(yī)療機構能提供第三代試管嬰兒技術。

本來剔除掉有缺陷的孩子，已經不太公平了。如果再讓這些掌握豐厚資源的人，為所欲為地生出各方面表現(xiàn)優(yōu)異的孩子，這樣形成的社會不公是很難想象的。

但解除社會倫理的束縛，試管嬰兒仍然是現(xiàn)有解決不孕不育癥最好的辦法。在妊娠代理孕母的存在得到許可之前，“私人代孕”依然見不得光，與之相比，試管嬰兒的發(fā)展要健康合規(guī)得多。

目前，輔助生殖產業(yè)上游主要由醫(yī)療器械、檢驗試劑以及生物醫(yī)藥構成，同時基因檢測以及干細胞技術具備進入潛能，中游為輔助生殖服務，下游為輔助生殖醫(yī)療機構。

之所以試管嬰兒費用高，其實主要還是上游的成本高。

輔助生殖術前檢查主要包括孕激素六項的測定、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測定、其他激素測定等項目，其檢測項目種類繁多，所采用的檢測試劑也多種多樣。輔助生殖類藥物外企優(yōu)勢顯著，國外廠家默克雪蘭諾、默沙東、輝凌等把持了大部分市場，這些都是成本的大頭。

涉及制藥領域，企業(yè)間的產品技術壁壘高，特別是試管嬰兒技術中，需要用到精密儀器在女性尿液中提取促卵泡激素、促性腺激素、促黃體激素，外企掌握著較高的技術壁壘。

此外，像默克雪蘭諾和輝凌藥業(yè)這樣的頭部玩家，擁有的是一整套的解決方案。即使國產廠家在某一產品有了突破，也很難替代它們的整套方案。費用下調的希望，寄托在更多產品的國產化上。

作為一個“顯性藍?！保袊妮o助生殖領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上個月，高瓴資本就在港交所上買了近20億港元的中國唯一一只“試管嬰兒概念股”—錦欣生殖。

這家起家于四川成都的公司，雖然在中國的收入份額只有4%左右，但近三年收入和凈利潤平均增速，分別為68.1%和67.2%，增速遠高于行業(yè)。作為朝陽產業(yè)的資本獨苗，錦欣生殖受到熱捧并不難理解。

輔助生殖發(fā)展至今，已不是新鮮事物。中國第一例試管嬰兒，也已經32歲了。伴隨著倫理爭議和技術革新，輔助生殖磕磕碰碰地一路前行，給千萬家庭帶去了“延續(xù)生命”的快樂。慢悠悠走了三十年的它，現(xiàn)在看來，要開始加速了。

（根據采訪人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