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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漢字出發(fā)

2020-12-23 04:44千夜
鴨綠江·華夏詩歌 2020年8期
關鍵詞:車前子首詩漢字

千夜

1963出生的車前子無疑是一位早慧的詩人,早在1980年代,就已聞名于詩壇。少年成名的詩人難得,但更難得的是堅守與突破。堅守——在眾多詩人“抱團”、“結派”的今天,車前子一直堅持著自己獨立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保持著充沛的創(chuàng)作力。突破——車前子不斷地進行著詩歌道路上的探索、創(chuàng)造與實驗。一些成熟的詩人,有寫作慣性,容易陷入越寫越封閉的僵局。車前子成熟卻從未“成型”,他一直在打破自己,其詩歌文本呈現出開闊而豐富的局面。車前子說:“詩歌是與人間交惡?!?其信奉“難度寫作”的詩歌令很多讀者望而卻步。本文提供一個進入車前子詩歌文本的角度——從“漢字”出發(fā)的詩歌寫作。

回到漢字的發(fā)生地:溯源與抵抗

淡化漢字的及物性,追求漢字的獨立性

漢字具有的及物性,使得漢字被綁架了,隨著歷史變遷和時代發(fā)展,漢字作為人們思維與交流的工具,在極大地豐富其內涵的同時,也日漸刻板化。字典里的定義,固定搭配,修辭,乃至在漢字的思維方式下,我們的日常經驗和常識,都束縛著漢字。這種束縛不僅是時代的束縛,而且是早在漢字形成之初,就具有的及物特性。

在車前子的詩歌寫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個重獲解放的漢字。如《馬》這首詩中:“有一匹指鹿為馬/走上道路/道不存,路還在/人們奉獻梅花/我從馬上騎下一頭梅花鹿/我指鹿為馬、指豬為牛/諸子百家為狗/等等以及為了/指馬為嗎?!薄爸嘎篂轳R”作為漢語里固有的成語,常用來比喻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但是在這首詩中,用“一匹”來修飾,形成定中結構,一下子把“馬”與“鹿”盤活了,成語的源頭形象躍然紙上,讓人不再只想到成語背后的指意?!白呱系缆?道不存,路還在”,“道路”漢語里也是一個使用率很高的詞語,通常指地表上供人和車馬通行的部分,但是詩人下一刻就對“道路”做了拆解“道不存,路還在”,這里的道是抽象性的“道”,而“路”是具象的?!暗缆贰边@樣一個非常普通的詞語,就有了立體化的面目,并且在詩歌中富有深意。詩人非常擅于諸如此類的“漢字拆解”,并且從中化出獨立的意象。在此詩中,詩人對“指鹿為馬”做進一步拆化,“我從馬上騎下一頭梅花鹿/我指鹿為馬、指豬為牛”,而最后一句“指馬為嗎”更是獨特,“嗎”在漢語中是虛詞,通常作為句末語氣詞,表疑問,但這首詩中,詩人虛詞實化,使“嗎”具有名詞屬性,讓“嗎”具有了“馬、牛、鹿、狗”這樣立體的形象,而“嗎”字在字形上是“馬”字增加一個“口”,仿佛“馬”會說話,又具有了動詞性。一個“嗎”字,輕松中帶有詼諧,反詰、諷刺、調侃之意躍然紙上。去除漢字的刻板化印象,在拆解中溯源,在溯源中延伸,啟動,賦予漢字新的活力,是車前子詩歌的特征。

車前子的詩歌,在溯源中亦含有漢字“及物性”的抵抗,讓漢字解放出來,恢復語言思維的彈性。如《上校泥巴》這首詩中的一段“認領爸爸吧/他是一塊泥巴。/他是一塊被干巴巴侵略的干爸爸,/殖民地爸爸,/占領區(qū)爸爸,/宵禁爸爸”,“泥巴”、“干巴巴”、“干爸爸”這樣三個詞性、意思不同的漢字,卻被他們共有的字形構成部分“巴”聯系在一起,這種內部結構的聯系,反而有種異化的感覺,“泥巴”不再是“泥巴”,“干爸爸”不再是“干爸爸”,“干巴巴”也或許“要出汗”,這是對漢字的及物性的一種抵抗,具有反叛性,給詩歌內部增添了張力,同時又營造了荒誕感與陌生感,讓人耳目一新。而“巴”字在甲骨文中是象形字,字形像一個人長著不成比例的、又大又長的手,在《上校泥巴》這首詩中“手藝是一些泥巴”、“一種隱秘的關系。/還有手”?!笆炙嚒币辉~貫穿全詩,你可以說這是一種溯源,但其實是一種漢字內部的隱秘的通道被打開了,是一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在溯源中抵抗,在抵抗中發(fā)明、創(chuàng)造,注入新的血液,反過來啟動漢字。

在《馬》《上校泥巴》這兩首詩中,是較為明顯的對于漢字的拆分,再從這種拆分的過程中進行或發(fā)揮與創(chuàng)造,是有痕跡可循的。從中可見,車前子非常擅于利用漢字結構的具象性去建立詩的抽象性。也就是說,“結構”的漢字在車前子的一首詩中更多是“解構”的顯現。而在車前子更多的詩歌中,“拆分”、“解構”被隱藏得很好,幾乎無跡可尋。能讓你看到的,只是一個個明明從遠古走來的漢字,卻如同新鮮挖出的蘿卜一樣,它們抖掉附著在身上的土,靈巧,充沛,自足,甚至抽芽,新長出的或許不是蘿卜,有可能是葡萄,也有可能……皆有可能。在車前子的詩歌寫作中,沒有什么不可能。

這種漢字無限可能性的背后是語言思維,也是創(chuàng)作狀態(tài)。在寫作一首詩的框架中,這是一個不斷生滅變換的過程。詩人警惕教條,他對漢字具有與生俱來的敏銳度,既是一個革命者,又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其革命性體現在去除漢字身上的重重鐐銬,使其重獲自由和獨立,讓漢字真正跳舞,而不是“戴著枷鎖跳舞”。其創(chuàng)造性體現在其詩歌對漢字“解構”過程中,詩人注重語言的自然生長,創(chuàng)作中對于漢字的即興發(fā)揮和偶然發(fā)現。如果說如今的漢字系統是一棵樹,一棵種植在高樓間日益貧瘠的土地上的樹,一棵被傳統和常識修剪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樹,那么車前子就是將其還原成種子,移植到自己性靈的土壤里,有足夠的陽光雨露,任其抽枝生長,他退在一旁,做一個旁觀者。不規(guī)則枝葉、旁逸斜出、蟲洞、截面、分叉、年輪、增生……都是常有的,一棵樹的無限可能性,漢字的廣闊性,一首詩的無限創(chuàng)造性。

對于語言本身神秘性的探究:詩歌具有夢的外貌

但凡創(chuàng)造性的事物必然是沒有定式的,人類語言最初形成時就具有任意性。語素和詞作為語言系統的基本單位,是音義結合的,但是用什么音表達某一個意義,是任意的?,F在很多人說詞,大概是指煉字,修辭,人們對一個詞的理解是帶有各種固有的附加意義和烙印的,缺少了詞的產生之初———語言本身神秘性的探究。

車前子詩歌的寫作過程就有點像“造字”過程,或者說像語言形成之初的感覺。古說倉頡造字驚天地,泣鬼神。這就是說,發(fā)明是多么難得與不易。車前子的詩集《發(fā)明》的扉頁上有一句話“詩不是發(fā)現,詩是發(fā)明” 。詩歌并非是排隊造句,詩歌也不是語言學、修辭學或者任何常識或知識的一種,詩歌也不是對日常生活的描摹,日常生活需要有秩序與常識,詩歌則在荒島也能生存?;蛘哒f,詩歌就是荒島。詩歌常常是對常識的冒犯,它是自足的,是另一種知識,也是另一種情感。理性或者邏輯往往是表達的鎖鏈。車前子在《發(fā)明》序言中提到:“一首詩的迷人之處:它捉摸不定……為了確保其中的不可言說……”當然,詩歌的行為只能是詩歌,而不是其它。但為了便于我們走進車前子,可以將這種“混亂”、“秘密符號”模擬于夢——夢的外貌。

人們做夢,夢醒后,只能記住一些符合他們清醒時候的邏輯的東西,一些更隱秘更深處的東西會被遺忘。想象一下,那是被食夢獸吃了。車前子的詩歌就是被食夢獸吃掉的那一部分。我想說的是,車前子詩歌中具有的神秘性,它并不是簡單的一些批評家常說的“詩歌中隱藏的秘密情感和關聯邏輯”,不只是這樣,它的背后是一道暗門,這道暗門可以在一個閃念里,可以是在記憶深處,可以是某種狀態(tài),可以是在對一個漢字的凝視中……這道門沒有密碼,不需要你去像解方程式一樣解密或者從密室逃脫,又沒有鑰匙,詩人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一把解開密室的鑰匙。有時候,進入一道暗門的辦法就是——你要先推開另一道暗門,或者你要先學會做夢。

車前子的詩歌具有夢的外貌,就好像一個語言生產機,是多維度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明,夢里的一切在流通,不再涇渭分明。如《無詩歌》“ 處理流水的曾鯨,/從頭噴火,/命運,顯得特別當地。/……我處理天空,/指甲上/迦藍安立,群島,/或者桃色穹頂……/沿著手影,/填海,/落入(特別/當地的)對岸。/椅背:鏤爛樓蘭——烏云……”這首詩,首先是這樣一些字映入眼簾:“流水”、“鯨”、“噴火”、“天空”、“指甲”、“藍”、“群島”、“桃”、“穹頂”、“對岸”、“烏云”、“椅背”。水與火,藍與桃,天空與海,巨大的鯨與指甲,鏡頭時遠時近,給人一個開闊又不缺乏細節(jié),對比度強烈的立體畫面。再細看,原來是“曾鯨”,“曾鯨”是一位中國明代畫家,字波臣,開創(chuàng)了“波臣派”,“波”字,王安石稱之為“水之皮”,或許和詩中“處理流水”有某種聯系?!板人{”指“佛寺”,“藍”這個字與后面的“桃”字相映襯,具有色彩性,是明亮的,可感的,有溫度的,同時也更含蓄,有多重意韻。車前子詩歌中色彩的敏感度和空間感,或許得益于他的另一重身份——畫家。而最后一句中“鏤爛樓蘭”一詞也是車前子的“發(fā)明”,“鏤爛”與“樓蘭”諧音,本無這個詞,“鏤”雕刻之意,“鏤”與“爛”形成中補結構,“鏤爛”與“樓蘭”形成動賓結構,利用諧音或者漢字的關聯進行詞性乃至句法結構的變幻,在車前子詩歌中非常多見,如同跳繩中的雙飛一般,為詩歌增添了難度和趣味。車前子說過:“詩是字的事業(yè)。很多時候,我會為一個字或一個詞寫詩?!边@首詩,或許從“曾鯨”這個詞出發(fā)——“鯨”、“曾經” …… 皆有可能,這首詩應該是詩人閱讀曾鯨以及自己繪畫時的一種感受、私密的經驗,給人神秘、嶙峋、流動、輕逸的感覺,仿佛置身夢境。正如車前子所說:“復雜讓我們有些含混,當然是適度的含混,但并不是控制,恰恰擺脫控制,又能適度。適度的含混保證詩能夠透明……” 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接近冥想。

在語言的秘密花園里,詩是神秘的兄妹。一個傲慢的人是無法將成見去除,他寫出的詩歌也必然是勸服性的、沉重的。而車前子對于漢字,對于語言的神秘性保持敬畏與信任,持有謙卑的姿態(tài),放空自己,或許還有一點“天真”,讓不同的聲音、面孔進駐身體,它們徘徊、交談、角逐乃至飛翔——聽到一首詩扇動翅膀的回聲。

回以漢語詩以凝視:文字的陰影

重視漢字的可視性

成中英先生認為,西方的語言是時間性的,它是“通過時間的延續(xù)來顯示外在事物”,西方自古希臘以來就有一種傳統觀念——詩歌是時間的藝術?!独瓓W孔》的作者萊辛認為,詩歌只適合敘述動作,因為詩的媒介是在時間上相續(xù)的語言,動作正是在時間直線上先后承續(xù)的。這是一種線形的語言思維。受西方文學和文論的影響,我們也會用這種“時間性”的概念去解讀漢語詩歌。

但是,漢字不同于拼音文字,漢字是以形象為主導,是一種“空間性的語言”。在英文中,時間是“time”,在漢字中是“時”。古人是從一天中太陽位置的不斷變化來體認時間的,是從太陽這樣一個空間形象中延伸出的時間概念。自創(chuàng)造伊始,漢字的文字符號本身便具有形象和意義的特征,極具空間感。如果說時間性是一維的,線性的,不可重復的,那么漢字所具有的空間性就是多維的,非線性的,可以重復的。漢字背后所蘊含的思維方式是非線性的,非邏輯推理式的,更偏向于直覺性。在哲學意義上,中國語言的空間性就是圍繞天、地、人三者建構起來的生命本體存在空間。法國詩人亨利·米肖認為漢字蘊藏著天然的宇宙精神,“即使空白處也有無限的生命”。

車前子在訪談里說道:“覺得漢字立體,每一個漢字立體,有自己的空間,自己的暗影,有輕重,有濃淡。” 車前子的詩歌寫作,建立在對漢字及其背后文化的觀察上。這與我們熟悉的從現實中觀察的詩歌寫作有很大不同,譬如朦朧詩人寫作采用的是現世經驗,朦朧詩的閱讀也依賴讀者的現世經驗。而詩歌在當代的寫作,可以有很多種觀察的角度,可以從現實,也可以從書本,從詩歌史中去觀察。車前子便是從漢字中找到一首詩的細節(jié)。正因如此,那些想要用現實經驗或閱讀經驗進入他詩歌的讀者,往往覺得晦澀,甚至一頭霧水。

在他的詩歌文本中,漢字發(fā)揮其空間性的優(yōu)勢,有很強的可視性。在他的詩集《新騎手與馬》中,最極端的例子就是《左面增加一撇一豎》和《編織車間》這兩首詩?!毒幙椳囬g》“人人人人人人人人人……”全詩共7行,每行由16個“人”字相連組成,一眼看過去像一塊織布,又似工人一排排在流水線,是一副編織車間的縮略圖。這是一種實驗性的寫作,它無限放大了漢字的視覺性。試想,如果是拼音文字“aaaaaaaa……” 詩便不成立??臻g性是獨屬于漢字的特性,所以這首詩是可視的,是有意味的。

如《端午之年》中“她的腰肢柔軟如乙”,“乙”字形多像一個女子的婀娜曲線。再看《吹響哨子》這首詩,“玫瑰花吐出紅唇,吐出蟻穴、蜂窩,/黑玫瑰,哦,吹響,吹響胡同和門洞……”短短兩句,有大大小小十二個“口”字鑲嵌其中,而“響”、“同”、“門洞”等詞都有門字旁。視覺上,就像一扇扇門洞開著,張大了嘴。詩中漢字的結構生動形象地展現了文字之意,給人直覺美。從這個角度來看,漢字的空間性本身就富含詩意。

又如《你們20世紀作家》中,“天才看上去像尺寸”這句話,“天”字和“尺”字,“寸”字與“才”字,如同筆劃挪位。閱讀車前子的詩,不能用邏輯的線性的思維,而是“凝視”。只有凝視,你才能推開“暗門”,進入一個多維的、立體的空間——詩之屋,漢字就是擺放在里面的家具。這個屋子是移動的可以延展的,具有互動空間,由詩人與讀者一起完成。你看到的是茅舍或是宮殿,全憑你的想象力來裝修,這種想像力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于漢字空間感的敏銳度,漢字的可視性所具有的形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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