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fēng)

一

我們在國慶假期做了一件大事—幫夫子和他的162箱書搬了一個家。

夫子是我的老朋友，年齡不大，愛書癡狂，人送雅號“夫子”。當(dāng)年我們曾經(jīng)一起做雜志，他辭職后，有一天請我去家里做客。我一進(jìn)門驚呆了—我從沒見過一個人住的地方會塞滿了書。

巴掌大的一個單間里，夫子的書占據(jù)了他的桌子、他的床、他腳下的每一寸地板，甚至他的鍋。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書往里走，竟找不到一處坐的地方。

最后我們坐在兩摞高高墊起的硬皮書上，我坐的一沓是《二十四史》，他坐的一沓是西方文學(xué)書籍。我們倆端著杯子坐在書上，像各自占領(lǐng)了一座文化高峰。

夫子當(dāng)初住的那個城中村挨著會展中心，出了村就能看車展、房展、藝術(shù)展，有看不完的城市繁華、商業(yè)產(chǎn)品和藝術(shù)作品；進(jìn)了村就能吃拉面、涼面、蘸水面。抬頭看是擋著半個天空的自建樓，向前看是稚氣未脫的年輕人和滿臉不滿足的房東。夫子對我講，這叫大隱隱于市。我笑了，說：“這叫貧在村中苦哈哈?！?h3>二

我們剛畢業(yè)時，都住城中村。夫子住在城東，酷玩住在城西，我住在城市最南邊的長安區(qū)。

收入稍微高一點(diǎn)兒后，我們陸續(xù)搬出了城中村，揮一揮衣袖，甩掉了房東的白眼與村子的喧囂。只有夫子一直住在里邊，這個村子拆了，他搬去另一個村子；下個村子拆掉，他又搬到一個新村子。夫子的搬家史，就是一部城中村改造與地產(chǎn)勃興的編年史。

而我們?nèi)松牟砺芬仓χθ~葉地鋪散開。當(dāng)我們戀愛時，夫子在拼命買書；當(dāng)我們?yōu)樯毤有綄ふ乙磺袡C(jī)會時，夫子在拼命買書；當(dāng)我們算計著攢購房首付款時，夫子還在拼命買書。我和酷玩去找夫子，我們?nèi)齻€人在一個小酒館吃飯敘舊。夫子喝得滿臉通紅，開始給我們講一些書里讀來的故事，從上古經(jīng)義說到世道澆漓，自己說得極痛快?？嵬娓尚Γ骸澳阒v的東西，我好多聽不懂?！蔽覔u頭晃腦，說：“講得真好??！”酷玩就又給夫子滿上，直至大醉而散。

我上學(xué)時從書里讀到許多有個性的人物，有一類人，不趨時，不攀附，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時代怎么改變，人心怎么變幻，他們瞧在眼里，看得明明白白，卻并未放在心上，他們最不易被這個世界動搖。而夫子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在城里最大的一家廣告公司做到很高的職位，同時負(fù)責(zé)十幾個大型項(xiàng)目，從營銷策略到洞察人心，他都說得頭頭是道，把甲方伺候得服服帖帖。但他一直住在城中村，不在意吃，不在意穿，自己給自己理發(fā)，每天騎共享單車去上班。

他把收入全拿來買書或各種有趣卻不實(shí)用的小玩意兒，買各種你意想不到的東西。我去看他，他住的城中村周邊500米內(nèi)，有理發(fā)店、洗浴房、修腳鋪、川菜館、拉面攤，還有一個大超市，基本能滿足生活需求，足不出村就能豐衣足食。夫子對我說，這叫大隱隱于市。我說，你這是“作”。

三

這個小長假，夫子終于決定搬家，他住了5年的城中村要被拆掉了。城里還有別的村子可以搬過去，但就像《海上鋼琴師》里的鋼琴師，船的旅途到終點(diǎn)了，該下船了。

讓鋼琴師有了離開船這個想法的，是一個少女；讓夫子決定搬出城中村的，卻不是一個姑娘，而是他越攢越多的書。西安已經(jīng)沒有一個城中村的套房能裝下他花費(fèi)十幾萬買回來的書了。他選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樓房，內(nèi)心郁郁，像一個背棄了理想、投入現(xiàn)實(shí)懷抱的失敗者。

搬家前半個月，夫子一箱箱開始裝，《二十四史》10箱子，6個版本的《史記》兩箱子，唐代文學(xué)8箱子，宋代筆記20箱子，簡·奧斯汀的英文版作品與《冰與火之歌》裝一箱，梁啟超、陳寅恪、康有為、錢穆等人的作品是夫子的心頭肉，也都一箱箱仔細(xì)封好。

每裝滿一箱，夫子就用毛筆蘸著墨汁，在箱子上寫上書名，記上日期。翠翠跟我來幫他搬家那天，看夫子寫的日期，一下笑了：“呀，寫的還是‘庚子年，太講究了?！?h3>四

夫子10年所藏，被裝進(jìn)162個箱子，高高堆起來，像在房子里修了一個碉堡。他站在一旁，看得十分開心。有的人將日子過成了流水線；有的人將日子過成了柴米油鹽；只有夫子，收獲了一座書山。

夫子搬家那天，驚天動地。他住在五樓，搬家公司只派來兩個小伙子，我們質(zhì)疑：“能行嗎？”小伙子們胸有成竹：“沒問題！”一個小伙子拿出來一套繩索，一頭綁住一箱書，一頭抓在手里，另一個小伙子抱起書，順著欄桿往樓下溜。小伙子說：“我們一箱箱這么溜下去，省時省力，一會兒就搬完?！?/p>

話音剛落，房東從一樓沖出來，一屁股坐在書箱子上，叫起沖天冤：“你們這么做，我欄桿壞了怎么辦？砸了花花草草怎么辦？不可以！”翠翠跑下去和她商量。講人情，沒人情；講道理，沒道理。最后問她：“你想要啥？”房東說：“給我一萬塊押金?！贝浯湟布绷搜郏f：“現(xiàn)在就給你，拿手機(jī)轉(zhuǎn)賬?！狈繓|眼珠轉(zhuǎn)一轉(zhuǎn)，又一屁股坐回書箱上，說：“我就是不同意，你們愛搬不搬?！?/p>

結(jié)果，兩個小伙子又叫來兩個小伙子，四個年輕人光著膀子，一箱箱往下搬，十幾趟以后，全部累倒。一個小伙子大口喘著氣，問夫子：“你這些書，都能看完嗎？”夫子嘿嘿一笑說：“我一年看完一箱?！蔽移敢凰悖瑸榱俗x完這些書，夫子還要努力活162年，我就提前祝他好運(yùn)吧。

書箱很快把門口堵嚴(yán)，天色漸晚，外出的年輕租客陸續(xù)回來，大家圍著成堆的箱子猜測這里面都是啥東西。一個女孩說：“這人一定是做微商的，裝的都是產(chǎn)品。”其他幾個人一致點(diǎn)頭，沒有人認(rèn)為堆成小山的箱子里裝的會是書。好玩的事情太多了，誰無聊到要買這么多書呢？

村里的小孩也圍攏過來。箱子搬得差不多了，夫子收藏的其他寶貝紛紛亮相：古樸的長劍，宋代的硯，一個人抱不動的宣紙，還有棋盤、香爐、玩具槍、健身器材……我恍惚覺得夫子就是一個住在城中村的哆啦A夢，從口袋里源源不斷地往外掏，掏出了一個男孩子的童夢世界。

162個箱子一共拉了兩車，貨車緩緩從城中村往外挪。這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diǎn)，城中村依舊燈火輝煌，有美食的裊裊煙火，有年輕人的蓬勃朝氣，有無所事事的人踩著拖鞋走來走去，有從麻將館出來的一臉疲憊的中年男女，還有夫子的房東。她像城市其他城中村的許多房東一樣，帶著一臉的不滿足，目送住了5年的租客帶著162箱書離開，順手在自家大門上寫了一行粉筆字：一室一廳，空房出租。

五

我看著夫子坐在車?yán)?，跟著車輛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稠郁夜色里。

這就是夫子搬家的故事，那天凌晨，我們從他的新房出來，坐上出租車往城市的另一頭走。我挨著翠翠，看著窗外，內(nèi)心有許多莫名的情緒涌上來，像煙火，忽閃忽滅。

我想起大概10年之前，我從長安區(qū)往中心城區(qū)搬，那時我還是單身，夫子自告奮勇為我押車。搬家那天，他一貓腰鉆進(jìn)貨車車廂，和我的四五箱行李坐在一起。車門徐徐放下，貨車轟隆發(fā)動，坐在駕駛室的我一陣恍惚，感覺我和夫子正在進(jìn)行一次偷渡，從城市平庸的這頭，偷渡去平庸的另一頭。

而我們的人生，就是在這一次次東搬西搬中被一點(diǎn)點(diǎn)耗去，下一個住處永遠(yuǎn)充滿希望，但抵達(dá)之后，卻總有意猶未盡之憾，有一種惆悵一直擱在胸口：雖然日子慢慢向上，但人生總有平庸之意。

夫子說這叫大隱隱于市，也可能，這叫大隱隱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