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浩
周初曾進行過一場文獻搜求、整理活動,但對其進行直接記述的史料比較少,遂使這一重要史實湮沒于歷史長河之中。然仔細分析西周文獻所折射和反映出來的信息,不僅能夠確認這一歷史事件的發(fā)生,亦可簡要勾勒出其基本面貌與特征。此一問題的揭示,對于認識早期文獻、歷史的流傳以及西周政治、思想、文化的特征具有重要意義。今就周初文獻搜求、整理活動發(fā)生的背景、文獻來源及內(nèi)容、方式等予以討論,以求正于方家。
周初的文獻搜求、整理活動是在鑒古思潮和制禮作樂活動的刺激與推動下發(fā)生的。小邦周戰(zhàn)勝大國殷以及殷代夏的史實,使周公、召公等人認識到天命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可以轉(zhuǎn)移的,從而提出了“惟命不于常”(《尚書·康誥》)的天命觀,進而發(fā)展出“天不可信”(《尚書·君奭》)的觀點①。天命是否轉(zhuǎn)移,關(guān)鍵看執(zhí)政者能否敬德保民。周人雖然取得天下,但并未沉湎于成為天下共主的喜悅中,而是產(chǎn)生了深沉的憂患和戒懼意識?!疤旖祮视谝蟆R蠹葔嬝拭?,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若天棐忱,我亦不敢知曰其終出于不祥?!保ā渡袝ぞ龏]》)“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嗚呼,曷其奈何弗敬!”(《尚書·召誥》)②在直面現(xiàn)實憂患與反思歷史的雙重促動下,周人認識到唯有敬德保民、明德慎罰,方能長久保有天命、坐擁天下。
這種新的天命觀建立在以史為鑒的基礎(chǔ)上,強調(diào)對歷史、人事和民心的重視。《尚書·召誥》:“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③《逸周書·芮良夫》:“古人求多聞以監(jiān)戎(戒——引者校);不聞,是惟弗知。”④基于這種認識,周人涵養(yǎng)出“賦事行刑,必問于遺訓而咨于故實”(《國語·周語上》)、“啟先王之遺訓,省其典圖刑法,而觀其廢興”(《國語·周語下》)的重史傳統(tǒng)和觀覽、咨問前代書面與口傳文獻以資借鑒的風氣⑤。周人從正、反兩方面總結(jié)夏、商兩代成敗的經(jīng)驗教訓:對成功的統(tǒng)治經(jīng)驗加以提煉以供學習、效法,對罪過、錯誤和失敗的教訓予以歸納以供戒備和警惕。王暉指出:“歷史意識的升華和歷史經(jīng)驗教訓的批判總結(jié),使周人逐步擺脫了殷人那種完全用神權(quán)來維護政權(quán)的思想觀念。周初以武王、周公為首的姬周統(tǒng)治集團及其有識之士能夠以歷史理性來認識政治、社會和人生的各種問題,否定天命并提出‘敬德保民’等思想主張,推動了一場思想維新運動?!雹尬墨I是歷史的重要載體,對前代文獻的搜求、整理實質(zhì)上就是對歷史的審視與反思,是以史為鑒意識覺醒的重要表現(xiàn)。換言之,以史為鑒必然要求重視前代文獻的搜求、整理,而文獻搜求、整理活動本身也是以史為鑒的具體表現(xiàn)和應(yīng)有內(nèi)涵。周初的文獻搜求、整理活動,不僅為思想維新運動的展開提供了豐富、可信的資料,而且為西周政權(quán)的合法性提供了歷史和文獻依據(jù)。
周初開始的制禮作樂活動也吁求對前代文獻進行搜求、整理。隨著東征的勝利和分封制的推行,周王朝的統(tǒng)治疆域進一步拓展,不同文化背景的族群被納入到新的共同體之中。如何以周人的文化為核心吸納、融合不同族群的文化,從而建構(gòu)新的政治、文化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成為姬周統(tǒng)治集團面臨的新課題。制禮作樂就是在繼承、借鑒夏、殷文化的基礎(chǔ)上,于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進行的一場革新,開創(chuàng)了有周一代新的文化制度??鬃诱f:“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論語·八佾》)⑦這彬彬之盛的“文”不僅指禮儀制度,也包括文獻典籍。記錄、承載前代思想、文化的各類文獻典籍,周公定然會收集、整理,以求為新的文化制度的創(chuàng)建提供借鑒。而豐富、廣泛的文獻來源為文獻搜求、整理活動的發(fā)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周初文獻搜求、整理活動的文獻來源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周人歷代累積的文獻,二是殷商儲藏的文獻,三是從各諸侯國搜集的文獻。
周人歷來就有重視文獻的傳統(tǒng)。自后稷、不窋時代起就擁有訓典之類的文獻,至遲在太王時期設(shè)立史官⑧,文王時代建立了比較完備的文獻典藏制度,設(shè)有專門管理檔案文書、文獻典籍的機構(gòu),從而累存了相當數(shù)量的文獻。《國語·周語上》載祭公謀父諫穆王征犬戎說:“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弗務(wù),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纂修其緒,修其訓典?!薄秶Z·周語下》又載:“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十八王而康克安之?!雹嵘掏醭瘡臏良q約三十一王十七世,與周世系相當,則周棄應(yīng)是夏末人。徐旭生說:“按周先公的世次,周棄生年當在夏朝的末葉。他到商代才被祀為稷神,也可以證成此說?!雹庵袊形淖挚煽嫉臍v史開始于商人先公的二示——夏代末期,商人的典冊此時已有簡單的記事?。祭公謀父所說的不窋修后稷之訓典,與中國成文歷史開始的時間相吻合,當有所據(jù)。周族自古公亶父至周初立國,發(fā)生了一系列重大的政治、軍事事件,史官也必會書之簡冊,藏于府庫?!蹲髠鳌べ夜迥辍份d:“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由周初至魯僖公時代約四百年,其冊命、載書仍藏于盟府,為春秋時人所稱引,則周人對文獻的重視及其典藏制度的完善可窺一斑。
同時,周人主要通過三種途徑接收了商王朝所藏文獻。首先,克商前,殷商貴族、史官、樂官奔周攜帶來的文獻?!秴问洗呵铩は茸R覽》載:“殷內(nèi)史向摯見紂之愈亂迷惑也,于是載其圖法,出亡之周。”?文王時,“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史記·周本紀》)。武王時,“殷之大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史記·殷本紀》)?。這些貴族、史官、樂官來歸,都攜帶著圖法、典冊等,至周后又多擔任舊職,定然也會追記、補記一些重要文獻。其次,克殷后所得商王朝所藏文獻?!兑葜軙な婪氛f文王“修商人典”??!渡袝ざ嗍俊份d周公告誡殷遺民說:“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說明商代確有典冊文獻流傳?!赌印べF義》云:“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說周公朝讀書百篇,當是夸張之辭,但從周初諸誥來看,周公對夏、商歷史非常熟悉,縷舉商代史事如數(shù)家珍,說明他確實掌握了不少夏、商時代流傳下來的文獻。周公之子伯禽分封至魯國,得到王朝賞賜的典冊,陳夢家指出,“魯國于周初分封時得典策彝器,其中或有商與周初的典策”?,則武王克商后將殷商典藏的部分典冊帶回宗周。再次,遷播殷遺至宗周所得文獻。武王克商后曾將庶殷成族遷入宗周,一則強干弱枝,預防殷遺反叛;二則借重殷文化孕育人才,為新王朝服務(wù)。移居宗周的殷遺,其中不乏擔任祝、宗、卜、史等職務(wù)者?。這些專門的技術(shù)人才分別掌有前代傳下來的文獻典籍及其職業(yè)文獻,隨著他們的遷徙,亦被攜帶、傳播至宗周。
此外,在各分封國“敷求”“別求”前代書面文獻和口傳文獻??!蹲髠鳌ざü哪辍酚涊d周初分封諸侯:
分魯公以大路、大旂……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虛。分康叔……命以《康誥》而封于殷虛。皆啟以商政,疆以周索。分唐叔……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啟以夏政,疆以戎索。?
伯禽封魯,得到祝、宗、卜、史、備物、典冊等賞賜。《尚書·酒誥》記載周公告誡康叔要善待殷商的遺臣太史友和內(nèi)史友??!斑@兩類史職人員,應(yīng)即為衛(wèi)國初封時與魯國一樣所得到的來自王朝的賞賜?!?《乍冊孛由鼎》載:“康侯在柯師,錫作冊孛由貝,用作寶彝?!?也可證明周初衛(wèi)國設(shè)有史官。以此推之,唐叔理應(yīng)也得到了王朝賞賜的史官。史官的重要職責之一是負責檔案管理和文獻典藏,給各諸侯國設(shè)立和賞賜史官,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更好地開展文獻的搜求、整理。因而《左傳·昭公二年》載晉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大史氏”,慨嘆“周禮盡在魯矣”?,表明春秋晚期魯國的文獻典藏仍很豐富、完備。衛(wèi)國的史官在春秋政治、文化舞臺上表現(xiàn)十分活躍,著名的有華龍滑、禮孔、柳莊、史朝、史茍、史、祝史揮等人?。從《左傳》所載春秋時代稱引《書》類文獻的情況看,“由周所封的姬姓國為引《書》的主要區(qū)域”,“傳播最為廣泛的區(qū)域為晉、魯、衛(wèi)三國”?。這與三國初封時就得到王朝賞賜的祝、宗、卜、史和典冊有密切關(guān)系。衛(wèi)為殷商舊地,便于開展對殷商文獻的進一步搜求。唐為虞、夏舊墟,當更措意于虞、夏文獻的搜求?!蹲髠鳌匪d晉籍人物稱引《虞夏書》的頻次明顯高于其他各國,故陳夢家推斷《夏書》可能為晉人所追擬???梢姡谥芤约靶l(wèi)、魯、唐等諸侯國對上古、夏、商的文獻均有搜求、整理。
王國維曾指出:“《虞夏書》中如《堯典》《皋陶謨》《禹貢》《甘誓》,《商書》中如《湯誓》,文字稍平易簡潔,或系后世重編,然至少亦必為周初人所作?!?這一論斷隱含有周初曾對前代文獻進行搜求、整理的意見。在此活動中,武王、周公起了主導性作用。史料所見,武王、周公比較重視下列幾類文獻的搜求與整理。
(一)文王言論、事跡的匯集、整理。周初在祖宗中特別尊崇文王。德行上,文王具備各種美德,是純德的典范;政治上,文王伐密、伐崇、戡黎,“三分天下有其二”(《論語·泰伯》)?,奠定了周王朝的基業(yè);宗教上,文王生時受天命,死后“在帝左右”(《詩·大雅·文王》)?,成為上帝的代理人。徐復觀指出:
周公們所以能把文王與上帝結(jié)合在一起,乃由文王能明德、慎罰,保民、愛民,因為“文王之德之純”。正因為文王在個人與政治上樹立了最高標準的行為,上帝才看中了他,把“命”降落在他身上。他們(周公們)對國家興亡之故,表面上說是決定于上帝,而實際則是決定于統(tǒng)治者的行為,由此而規(guī)定出政治的大方向,并由此而實際以“行為史觀”代替了“神權(quán)史觀”,這是殷周之際的歷史發(fā)展的巨大關(guān)鍵。?
天命不易把握,但可以通過文王的具體德行得到啟示。職是之故,周人對文王的言論、事跡進行匯集、整理,作為政治宣傳的口號、治國理政的典則、反思歷史的依據(jù)和教育后世的教材?!对姟ぶ茼灐の覍ⅰ吩疲骸皟x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尚書·酒誥》云,“聰聽祖考之彝訓”,“尚克用文王教”?。這些“典”“訓”“教”正是有關(guān)文王言論、事跡的文獻類編。今《逸周書》載錄文王的訓、誥、命類文獻多篇,其中《程典》《酆?!贰段馁印贰段膫鳌?,“保存了西周原有史料”?。清華簡《保訓》記載文王向武王講述“中道”的遺言?;《程寤》講述文王受命的來龍去脈,有些語句與《尚書·呂刑》《逸周書·小開》相類,成篇不會太晚?。
此外,周公等在誥命中征引文王的言論和故事,擴大了這些文獻的流傳。周公告誡衛(wèi)康叔時稱引文王發(fā)布過的戒酒辭來增強言說的權(quán)威性:
乃穆考文王肇國在西土,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天降威,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蔽耐跽a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惟曰我民迪?!?
《大盂鼎》記載周王冊命盂的命辭,也反映出對文王所頒戒酒誥命的熟悉??!渡袝o逸》中周公誡勉成王要體恤百姓、不能貪圖安逸,也強調(diào)要以文王為榜樣,“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于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兑葜軙ご缶邸份d周公對武王之問,劈頭就說“聞之文考”,并稱引文王“令縣鄙商旅曰:能來三室者,與之一室之祿”的命辭;《本典》記周公答成王之問亦以“臣聞之文考”云云為對?。這些正是周人“儀式刑文王之典”和“克用文王教”的具體表現(xiàn)。
(二)殷先哲王和古先哲王治國保民的德言?!渡袝た嫡a》云:“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云:“言遍求殷先哲王之道也?!洞笱拧ひ制贰璺笄笙韧酢?,鄭箋以‘敷求’為‘廣索’,是其義也。”?周公告誡康叔,應(yīng)當繼續(xù)遵循文王學習殷人先進文化的傳統(tǒng),廣泛尋求殷家古先圣王的治國之道。另外,還要廣泛搜求古代圣王安定和治理人民的遺聞舊說。宗周典藏有周人歷代累積的文獻和商王朝部分文獻,此處“別求”與“敷求”對舉,屬互文見義,主要是指在周族之外的他族廣泛搜求前代文獻?!胺笄蟆薄氨榍蟆薄皬V索”表明搜求的規(guī)模大、地域范圍廣?!兑葜軙ど淌摹份d武王告誡殷商舊官人說:“百姓,我聞古商先哲王成湯克辟上帝,保生商民,克用三德,疑商民弗懷,用辟厥辟。今紂棄成湯之典。”④從“我聞……”的引證方式看,武王所講之語有其來源和依據(jù),“成湯之典”表明殷末周初流傳有記載殷先哲王誥命的典冊和其治國理民的遺文舊說。
《尚書·康誥》將“殷先哲王”與“古先哲王”并舉,則“古先哲王”當指夏代及上古的賢王。周初確實流傳有不少夏代和上古的文獻、傳說與神話。清華簡《厚父》記述周武王與夏遺民厚父關(guān)于夏朝興衰的問答?,簡文云:“□□□□王監(jiān)嘉績,問前文人之恭明德。王若曰:‘厚父!遹聞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啟惟后,帝亦弗鞏啟之經(jīng)德,少命皋繇下為之卿事,茲咸有神,能格于上,知天之威哉,問民之若否,惟天乃永保夏邑。在夏之哲王,乃嚴禑寅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盤于康,以庶民惟政之恭,天則弗,永保夏邦?!?武王認為,夏朝的崛起和興盛,關(guān)鍵在禹、啟等哲王能夠勤政愛民、重用賢臣、敬畏天命、恭敬祭祀。武王對夏代歷史的追溯以“遹聞”打頭,說明其所述有文獻依據(jù)?!渡袝涡獭芬叭艄庞杏枴闭撟C修刑的正當性和合理性,其中涉及蚩尤、重黎、伯夷、禹、后稷等人物的事跡??!兑葜軙L麥》也是記載周穆王時期正刑書的文獻?,其所引“古遺訓”述及黃帝、赤帝(炎帝)、蚩尤、少昊、大禹等上古人物的故事?。稱之為“古訓”“古遺訓”,說明是從西周以前流傳下來的文獻。此類文獻和傳說,衛(wèi)康叔定然會留意搜求、整理,以資借鑒。
(三)商代賢臣的嘉言善語。周公認為賢臣在輔佐君王治國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因而告誡康叔要重視對賢人言論的搜求、整理。《尚書·康誥》云:“汝丕遠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訓。”?要求在“敷求”古先哲王、殷先哲王“德言”的同時,搜求商邑中老成人的言論,用心體會他們的訓教?!渡袝ぞ龏]》云:“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甲,時則有若保衡。在太戊,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在武丁,時則有若甘盤。率惟茲有陳,保乂有殷,故殷禮陟配天,多歷年所?!痹\乾解釋說:“陳,久也,此云‘有陳’,猶《莊子·寓言篇》之‘陳人’,所謂老成人也?!奔匆烈?、保衡、伊陟、臣扈、巫咸、巫賢、甘盤等賢臣。商代一些賢臣的事跡、言說經(jīng)搜求、整理后流傳后世,影響深遠,并產(chǎn)生了一些托名文獻。比如伊尹,《漢書·藝文志》道家著錄《伊尹》51篇,小說家《伊尹說》27篇。今傳世文獻中存有《伊訓》《咸有一德》《太甲》的佚文。清華簡關(guān)于伊尹的文獻有《尹至》《尹誥》《赤鵠之集湯之屋》《湯處于湯丘》和《湯在啻門》等5篇,其中《尹至》《尹誥》是伊尹見湯時的對話,屬于《書》類文獻;《湯處于湯丘》與《湯在啻門》以闡述伊尹思想為主,道家色彩明顯,當為戰(zhàn)國時的依托之作;《赤鵠之集湯之屋》則是比較典型的“其語淺薄”的小說家言。又如傅說,《國語·楚語上》載白公子張曰:“昔殷武丁能聳其德……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無所稟令也?!涠∮谑亲鲿!辟Z逵、唐固云:“《書》,《說命》也?!雹荨墩f命》佚文見于《國語·楚語上》《禮記·文王世子》《學記》《緇衣》《孟子·滕文公上》等。郭店簡《成之聞之》稱引的“允師濟德”也是其佚文。清華簡《說命》為傅說作書以命高宗,內(nèi)容與《國語·楚語上》所記載的傅說事跡相近。后世也流傳有《仲虺之告》《史佚之志》等專門記載殷、周賢臣嘉言善語的文獻。這些均可說明,商代一些賢臣的言論、事跡經(jīng)周初搜求、整理后廣為流傳。
(四)夏、商刑法文獻。周人治國,“明德”與“慎罰”并重。文王能夠做到明德慎罰,所以肇基了周邦王業(yè)。武王秉持明德慎罰之道,最終獲得天下?!懊鞯律髁P”思想是周人奠定基業(yè)、獲得天命、攻取天下的致勝法寶。取得政權(quán)后,周公在反思歷史的基礎(chǔ)上對其內(nèi)涵作了進一步的提煉、升華,使其成為周王朝治國理政的指導思想和基本原則。《尚書·康誥》云:“外事,汝陳時臬司,師茲殷罰有倫?!庇衷疲骸叭觋悤r臬事,罰蔽殷彝,用其義刑義殺?!笨追f達解釋說:“既衛(wèi)居殷墟,又周承于殷后,刑書相因,故兼用其有理者。謂當時刑書或無正條,而殷有故事,可兼用,若今律無條,求故事之比也?!睆娬{(diào)決獄時要參考借鑒殷商的經(jīng)驗和做法,亦即整理、學習、吸收殷刑中的合理內(nèi)容?!盾髯印ふ氛f“后王之成名:刑名從商”,《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載“殷之法棄灰于公道者斷其手”,可見殷代刑法的系統(tǒng)、完備與嚴苛。周公命康叔師法殷罰,不止因其國俗,也是因為殷商刑罰比較完備、允當?shù)木壒省?/p>
刑法文獻是重要的《書》類文獻?!赌印し敲稀氛f:“蓋嘗尚觀于先王之書。先王之書,所以出國家、布施百姓者,憲也……所以聽獄制罪者,刑也……所以整設(shè)師旅、進退師徒者,誓也……天下之良書不可盡計數(shù),大方論數(shù),而五(三——引者校)者是也?!蹦訉⑾韧踔畷譃閼?、刑、誓三類,這與伏生本《尚書》的內(nèi)容比較接近。《尚書·康誥》明確提出“明德慎罰”思想;《呂刑》專門談法,是中國最早的法律文獻之一;其他如《堯典》《皋陶謨》《洪范》《酒誥》《梓材》《多士》《立政》《君陳》《費誓》等篇章也有與法律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具有重要的法學價值。
夏、商刑法文獻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仍有流傳?!蹲髠鳌ふ压辍份d:“鄭人鑄刑書,叔向使詒子產(chǎn)書,曰:‘……商有亂政,而作《湯刑》。’”《湯刑》至戰(zhàn)國時仍有流傳,《墨子·非樂上》云:“先王之書湯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宮,是謂巫風。其刑,君子出絲二衛(wèi),小人否,似二伯黃徑?!雹蕖秴问洗呵铩ば⑿杏[》:“《商書》曰:‘刑三百,罪莫重于不孝。’”高誘注:“商湯所制法也。”二者所引皆為《湯刑》中的內(nèi)容?!蹲髠鳌ふ压辍酚衷疲骸跋挠衼y政,而作《禹刑》?!睏畈ⅲ骸啊渡袝涡獭ば颉吩疲骸畢蚊峦跤栂摹囤H刑》,作《呂刑》。’曾運乾《尚書正讀》:‘命,告也。訓夏《贖刑》者,申訓夏時《贖刑》之法耳?!窍鄠飨挠小囤H刑》,亦曰《禹刑》,未必為禹所作耳?!眲t夏《贖刑》在穆王時代還能看到,直至春秋晚期仍為叔向所熟知。這些文獻在后世的流傳,恰可印證周初對夏、商刑法文獻曾進行過專門的搜求、整理。
(五)前代口傳文獻。夏、殷文獻,除典冊文獻之外,還有許多是口述文獻。周人分封前代圣王之后的舉措,避免了一些文獻在殷周易代之際湮滅。《呂氏春秋·慎大覽》云:“武王勝殷,入殷,未下輿,命封黃帝之后于鑄,封帝堯之后于黎,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輿,命封夏后之后于杞巳(杞——引者校),立成湯之后于宋,以奉桑林?!睂⑽渫醴址馐ネ踔蠖ㄔ凇叭胍?,未下輿”和“下輿”之時,恐為緣飾之辭。但武王克殷后,確有分封圣王之后的舉措?!妒酚洝ぶ鼙炯o》云:“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nóng)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禮記·禮運》記孔子之言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巳(杞——引者校),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時》焉?!编嵭ⅲ骸暗谩断臅r》,得夏四時之書也。其書存者有《小正》?!辫綖橄暮?,自然保存有夏代流傳下來的文獻?,F(xiàn)存《大戴禮記》中的《夏小正》,其經(jīng)文部分當是夏代流傳下來的文獻?!秶Z·晉語四》載陽人有“夏、商之嗣典”。有關(guān)堯、舜、禹、啟等上古時代的口述文獻,經(jīng)這一舉措得以部分保存。楊希牧指出:“縱然所傳《夏書》和《虞書》非必當時人的記載,但未必非商、周之世的學者根據(jù)民間傳說編輯而成,正如漢以后各代正史皆系后代學者所編一樣。尤可注意的,即五帝之后裔均曾為周武王所分,迄于春秋之世,其后裔仍存在,如陳為舜后、莒為夏后之類?!断臅贰队輹坊蛘呒词菗?jù)五帝后裔所記憶的祖先事跡續(xù)或傳說而輯成的?!狈址庀韧趺罩笫股瞎趴趥魑墨I得以保存、流傳,部分文獻被書寫記錄下來,作為后世治國的參考和教學的材料。
(六)前代詩樂文獻。周代禮樂文化繁盛,王公貴族有撰作詩歌的雅好。清華簡《耆夜》記載武王八年伐黎大勝之后,在文王太室舉行飲至典禮。武王作《樂樂旨酒》《輛酋乘》詩二首,周公作《赑赑》《明明上帝》《蟋蟀》詩三首?!吨芄傥琛酚浭觥爸芄鞫嗍抠颖?,琴舞九卒”,“成王作儆毖,琴舞九卒”。此可與傳世文獻記載的武王、周公、成王作詩的說法相印證。出于禮樂文化建設(shè)的需要,周人對前代禮樂文獻非常重視??松糖?,商王朝樂師攜樂器歸周,部分詩樂文獻亦隨之入周?!妒穳ΡP》記述,武王克商后微史烈祖來見武王,武王命周公在周地給他住所,“俾處甬”。“俾處甬”同窯30號器作“以五十頌處”?!绊灐薄梆惫乓魳O近,是指一件事情,即掌管五十種威儀?!秶Z·魯語下》云:“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大師。”說明周人掌握了比較多的商代頌詩。今本《詩經(jīng)》所保存的五篇《商頌》即為殷商舊歌,只不過在后世的流傳過程中經(jīng)過了加工潤色。前代樂舞如《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等在周代也得到傳習,展演于各種典禮儀式之上。此外,周初可能也有采詩活動,收集各諸侯國的歌謠,用于體察民情和政治取鑒。
周初文獻搜求、整理活動所涉文獻,時間上跨越上古、夏、商,尤重殷商和周人自己的文獻;文獻形態(tài)既有書面文獻,又有口傳文獻,亦旁及圖像文獻;既有對前代文獻的搜求傳承,又有整理創(chuàng)造,催生出新的文獻;夏書、商書、殷書、夏訓、商人典、成湯之典、典刑、占書、商周虞夏之記以及典、冊、訓、教、刑、志、言、記、箴、銘、頌等稱名,反映出當時已有文獻分類的意識。類分文獻,不僅便于保存、查閱,也凸顯出文獻的不同性質(zhì)、形態(tài)和功能,具有十分重要的文體學意義。
王國維《殷周制度論》云:“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边@種劇變主要表現(xiàn)為思想觀念的躍遷。從甲骨文來看,“殷人的精神生活,還未脫離原始狀態(tài);他們的宗教,還是原始性地宗教”,“周人的貢獻,便是在傳統(tǒng)的宗教生活中,注入了自覺的精神;把文化在器物方面的成就,提升而為觀念方面的展開,以啟發(fā)中國道德地人文精神的建立”。周人雖然信奉天命,但周人的天命觀與德相聯(lián)系,促使政治重心從鬼神轉(zhuǎn)向人事,呈現(xiàn)出重視道德人文價值和歷史理性的特點,從而使歷史意識獲得了解放。
這種對前代歷史祛魅化的要求,勢必規(guī)范著此次文獻搜求、整理活動的導向與趨勢。以史為鑒的需求對文獻搜求、整理活動產(chǎn)生了兩方面的重要影響。一是文獻的選擇。在新思想、新觀念的指導下,那些符合周人期待的文獻被選擇、整理,而不符合新思想的文獻則被有意識地遺棄和淘汰。二是文獻思想、觀念的改造。晁福林指出,周初的“以史為鑒”是通過改鑄歷史的辦法來實現(xiàn)的。周公多處所講的夏鑒和殷鑒,都是有針對性的,這些歷史教訓完全服務(wù)于周初的政治穩(wěn)定與社會穩(wěn)定的現(xiàn)實需要。這種歷史教訓里的“歷史”,只能是改鑄后的歷史。接受歷史教訓的過程,就是一個改鑄歷史的過程。不經(jīng)改鑄,歷史鑒戒就無法進入人們的歷史認識領(lǐng)域。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流傳下來的早期文獻在思想觀念方面與周代思想觀念高度吻合的重要原因。
文獻搜求、整理活動促進了新文獻的產(chǎn)生。相比之前的文獻,新產(chǎn)生的文獻在性質(zhì)、形態(tài)與功能方面都發(fā)生了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第一,口傳文獻向書面文獻轉(zhuǎn)化。周初許多文獻依賴口耳相傳,文獻搜求、整理活動促使部分口傳文獻轉(zhuǎn)化為書面形態(tài)。周初非常重視對前代哲王、賢臣言論的搜求、整理?!抖Y記·文王世子》云:“凡祭與養(yǎng)老乞言、合語之禮,皆小樂正詔之于東序?!鄙蛭馁窘忉屨f:“養(yǎng)老與乞言、合語聯(lián)系在一起。乞言者,向年老的賢者探求善言。合語者,在歡宴時‘得言說先王之法’。”《禮記·內(nèi)則》云:“凡養(yǎng)老,五帝憲,三王有乞言……皆有惇史?!逼蜓浴⒑险Z之禮上老者所告教、曉諭之言由史官進行記錄,轉(zhuǎn)變?yōu)闀嫖墨I。
《尚書·洪范》就是武王咨政于箕子時,由箕子陳述而被史官記錄下來的一篇文獻?!逗榉丁烽_首說:“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977年陜西岐山鳳雛村南西周甲組宮殿遺址西廂二號房內(nèi)窖穴H31出土的一片甲骨刻辭記載:“唯衣雞子來降,其執(zhí)眔厥吏?!薄半u子”即“箕子”,頗可佐證《洪范》的記載。據(jù)箕子所言,《洪范》傳自夏代。文章采用“以數(shù)為紀”的結(jié)構(gòu),通篇大體押韻,符合口誦特點,表明該篇最初確為口傳文獻。清華簡《保訓》云:“昔前人傳寶,必受之以詷。今朕疾允病,恐弗堪終。汝以書受之?!薄皶敝赣煤唭杂涗浳耐醯倪z訓。
從文獻載體來看,這些文獻既可載錄于簡冊,也可記載在玉石或金版上?!渡袝ゎ櫭吩疲骸霸接裎逯兀悓?、赤刀、大訓、弘璧?!辈躺颉稌瘋鳌吩疲骸按笥?,三皇五帝之書。訓誥亦在焉。文、武之訓亦曰大訓?!痹\乾認為:“‘謂禮法,先王德教,虞書典謨’是也?!蓖鯂S《陳寶說》則謂:“大訓蓋鐫刻古之謨訓于玉?!逼鋵?,三說并不矛盾。蔡氏、曾氏強調(diào)“大訓”的內(nèi)容,王氏強調(diào)“大訓”的載體。將古人或文、武之謨、訓書刻于玉石或金版,以為寶器,欲使傳之久遠?!兑葜軙ご缶邸份d武王“乃召昆吾治而銘之金版,藏府而朔之”??钻俗ⅲ骸八?,月旦朔省之也?!标惙旰庠疲骸皣写笥杽t書于版,重其事也?!庇帧兑葜軙の滟印罚骸氨?,出金枝郊寶、開和細書,命詔周公旦立后嗣。屬小子誦文及寶典。”孫詒讓云:“‘金枝’,當作‘金版’,‘版’俗作‘板’,與‘枝’形近而誤?!?/p>
第二,檔案文書向《書》類文獻轉(zhuǎn)化。李零指出,古代“書”的概念包含三方面的內(nèi)涵:文字、檔案文書和典籍古書。早期古書脫胎于文書檔案,但不是文書檔案的照搬,而是經(jīng)過了刪選、改編。有些可能是原始記錄,有些可能是后人擬作,有些是收集故老傳聞改編的故事。選取標準也多是談話、議論中有一定思想性和可讀性的篇章。經(jīng)整理的文獻,在性質(zhì)、形態(tài)和功能上對原始檔案都是一種超越。形式上,史官在編纂檔案時進行選擇、增刪和改動,如增添時間、地點、人物、情景、原因、結(jié)果等背景性文字;有的還會處理成對話形式;或者將部分詞語替換成當時的通行語;或?qū)a(chǎn)生于不同時間的與同一事件有關(guān)的文書類編在一起,等等。如《尚書·禹貢》開首即云“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公》亦云“天命禹敷土,隨山浚川,乃差地設(shè)征”,“禹敷土”三字全同,所敘內(nèi)容與《禹貢》也相吻合,可能《禹貢》中的九州部分在西周前期已有傳本流傳,故二者相似。今本《尚書》中的《堯典》《皋陶謨》《禹貢》《甘誓》《湯誓》《盤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等文獻,從性質(zhì)上講,都已不是原始的檔案文書,而是經(jīng)過改編的《書》類文獻。這些文獻,既保留著文獻產(chǎn)生時代的印記,又有明顯地經(jīng)過后世整編的痕跡。檔案屬于小眾文獻,主要用于查閱,“書”則屬于大眾文獻,主要用于思想傳承和教育,“書”是對檔案的提煉與升華。
第三,征引促動文獻的傳播與經(jīng)典化。征引是《尚書》《逸周書》中西周文獻的一個顯著現(xiàn)象。從征引方式來看,主要有“古人有言曰”“我(余)聞在昔”“我(余、朕)聞曰”“我聞惟曰”“我聞亦惟曰”“若古有訓”等作為標志性開頭,也有直接引述具體篇名的,有的則沒有明顯的稱引標志。引證是當下與傳統(tǒng)的對接,是增強話語權(quán)威的手段。周初大量的征引現(xiàn)象顯示出對前代格言、歷史故事和傳聞的重視,也反映出周初文獻的豐富內(nèi)容和多樣形態(tài),可視為周初搜求、整理前代文獻史實的旁證。征引現(xiàn)象不僅顯示出對文獻文本意義和價值的重視,同時擴大了文獻的傳播,促動了經(jīng)典文獻的形成。
從文獻生成角度來看,征引往往并非是對原來文獻的照搬。為了適應(yīng)新思想、新觀念表達的需要,征引時經(jīng)常會有刪節(jié)和改動。一些宗教、禮儀文獻,通過征引,脫離了儀式語境,文本本身的意義得到凸顯和增殖,故而又成為新的文獻。比如《無逸》: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太宗,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萦谑?,不敢侮鰥寡:肆太宗之享國三十有三年。其在〕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詴r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p>
周公以“我聞曰”打頭,說明其所言是征引文獻。這段文字重點講述殷太宗、中宗、高宗各自的經(jīng)歷、德政。值得注意的是,周公對他們的享國年數(shù)也言之鑿鑿,他可能是以殷商時代流傳下來的世系類文獻作為藍本和依據(jù)的?!吨芏Y·春官》載小史“掌邦國之志,奠系世,辨昭穆”。鄭司農(nóng)云:“系世,謂帝系、世本之屬是也。小史主定之,瞽矇諷誦之?!雹狃堊陬U指出:“殷時有正式負責世系專門官吏之小史,所以記錄非常審諦,可證周官所言的小史,是可信據(jù)的。所謂奠系世意思是審諦地去厘定世系,這有如后代禪宗燈譜之慎重處理。古代有這樣的專職,應(yīng)該說是譜牒學的萌芽?!笔老殿愇墨I本由史官和瞽矇共同掌管,用于世系厘定和儀式諷誦,是典型的宗教、儀式文獻。甲骨刻辭中的祀譜刻辭和家譜刻辭也可資佐證。但周公所引,明顯是對殷商世系文獻的刪節(jié)、改造,也脫離了具體的儀式語境,凸顯的是文本本身的意義和教育功能。雖然是稱引,但性質(zhì)上屬于新的文獻。《國語·楚語上》申叔時所說的“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指的正是此類性質(zhì)的世系文獻。
綜上所述,周初的文獻搜求、整理活動,是今可考知的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文獻搜求、整理活動。通過這次活動,使大量前代的書面文獻和口述文獻得以保存、流傳,為《尚書》等典籍的整編成書提供了豐富材料。對前代文獻的保存、轉(zhuǎn)化、改造和征引,推動了早期文獻的書面化和經(jīng)典化進程,促進了中華民族重視保存與整理文獻傳統(tǒng)的形成,并發(fā)展出比較完備的文獻制度,文獻自覺意識也逐漸形成。這是中華歷史、思想、文化和民族精神能夠持續(xù)傳承、發(fā)展的重要基因。
⑥ 王暉:《商周文化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90頁。
⑦?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5頁,第108頁。
⑧ 過常寶:《制禮作樂與西周文獻的生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6頁。
⑩ 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92頁。
? 參見于省吾:《略論甲骨文“自上甲六示”的廟號以及我國成文歷史的開始》,《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78年第1期。
?? 陳夢家:《尚書通論》,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1頁,第108頁。
? 參見許倬云:《西周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26—143頁。
?? 許兆昌:《先秦史官的制度與文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31—332頁,第332—340頁。
?? 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第183頁。
? 馬士遠:《周秦〈尚書〉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87頁。
? 王國維:《古史新證》,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
??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746頁,第945頁。
? 徐復觀:《有關(guān)周初若干史實的問題》,《兩漢思想史》第1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30頁。
? 劉起釪:《〈逸周書〉與〈周志〉》,《古史續(xù)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615頁。
? 參見李學勤:《論清華簡〈保訓〉的幾個問題》,《文物》2009年第6期。
? 參見李學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
? 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00頁。
? 《厚父》中的“王”究竟指誰,尚有爭論。李學勤、杜勇、劉國忠等認為是周武王,論證可信,故采其說。參見李學勤:《清華簡〈厚父〉與〈孟子〉引〈書〉》,《深圳大學學報》2015年第3期;杜勇:《清華簡〈厚父〉與早期民本思想》,《西華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劉國忠:《也談清華簡〈厚父〉的撰作時代和性質(zhì)》,《揚州大學學報》2017年第6期。
? 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五,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110頁。
? 參見李學勤:《〈嘗麥〉篇研究》,《古文獻叢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8—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