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晉才,吳妮妮
(1.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濟南 250100;2.浙江工貿(mào)職業(yè)技術學院經(jīng)濟與貿(mào)易分院,浙江溫州 325000)
朱子學派與永嘉學派作為南宋時期兩個不同的儒學流派,其思想的外在分歧是不甚鮮明的。目前學界的研究注重政治、軍事和經(jīng)濟主張上的“性理”與“事功”之別,和本體論上的“理”與“道”的不同。而無論朱子學派亦或是永嘉學派,都同樣堅持了傳統(tǒng)儒家從“內圣”到“外王”的理論框架、禮樂政刑的政治建構、三綱五常為基礎的倫理思想,遂使得無論是形而上的本體論研究,還是分門別類的思想研究,都難以抓住兩大學派思想分歧的根源和實質,以至于有些學者將兩種思想視為一物。本文以“欲”思想為突破口,試圖深挖兩派思想建構的起點,從根源和最終走向上剖析雙方思想的根本分歧。
葉適總結宋代兩百多年治亂得失道:“國家以文治二百年矣,孔子、孟軻之學無所不講,儒雅高論之士無所不用,《六經(jīng)》之道庶幾其可以行之也,其過于漢、唐遠矣,而迂闊之議,猶不絕于世。君以此誚其臣,臣以此病其君,上下相戾而治功不立……其小者學通世務,則錢谷、刑獄不足以深知而徒以紛亂,其大者取三代之不可復行者勉強牽合,以為可以酌古而御今,二者皆足以敗事。”[1]675“其小者”概指荊公新學,徒興利而不加以制約,致使利欲盛行、國家紛亂?!捌浯笳摺备胖赋讨臁暗缹W”,徒知復古崇義、高談義理心性而短于對興國利民實政的研究,上不能輔助君王安邦定國,下不能修理民政使社會安定有序、百姓生活富足。顯然在葉適看來,都是取亂之道,根本原因在于對人欲的處理不合理,一方縱欲過度、一方約束過甚。永嘉學正是基于對北宋以來治亂興衰的反思,對這兩派思想的折中和升華,主張義利雙行??梢姟坝笔歉髋伤枷胝摖幍暮诵淖h題之一,而對“欲”的不同思考似也是朱子學和永嘉學觀點分歧的真正源頭。
在朱熹的思想體系中,“理-氣-心-性-情-欲”是最基礎的幾個范疇,歷來朱子學研究的路徑,都重視探討形而上的“天理”“人性”和“氣”,低估了“人情”和“人欲”在朱熹思想體系中的地位。朱熹的思想中,雖然“天理”是萬物的最高主宰,但其思想體系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而“心”又是“人”一身之主宰,因而其思想體系的核心是“心”?!靶摹眲佣扒椤焙汀坝?,因而“人情”和“人欲”正是“心”的基本內涵?!疤炖怼笔腔谄渖隙嫷闹萍s理論。倘若沒有“人情”“人欲”的難以節(jié)制、泛濫為惡,“天理”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袄怼焙汀坝闭恰靶摹钡膬啥?,一端是善,一端是惡。
朱子學所討論的這幾個基本范疇,除“氣”以外都首次集中出現(xiàn)在《禮記》中?!稑酚洝分姓f:“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识Y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庇终f:“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jié),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薄抖Y記·禮運》中說:“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v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薄抖Y記》編纂的基本意圖顯然是為了論證儒家禮、樂、刑、政的產(chǎn)生原因及其合理性,因而所討論的最核心問題的是以下兩個:一是禮樂政刑的產(chǎn)生原因,即社會普遍的情感泛濫和欲念膨脹不加節(jié)制可能造成的嚴重社會問題;二是禮樂政刑在治理人情、人欲方面的不同目的及合理性。這也正是朱子學的展開思路,即從人性本源出發(fā)去論證儒家修身、治國思想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朱熹繼承了孟子的“四端”論思想,在孟子認為人心有識辨是非善惡的主觀能力、向善之可能性和愿望這些論點之上,更進一步地提出“性本善”思想。
朱熹從宇宙起源和人類產(chǎn)生來論證“性本善”、“惡”非“本性”。朱熹說:“人之所以生,理與氣合而已。……故必二氣交感,凝結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著。凡人之能言語動作,思慮營為,皆氣也,而理存焉。故發(fā)而為孝弟忠信仁義禮智,皆理也?!盵2]65即陰陽五行之氣交感聚成人之形體,人類兼得五行之氣,且“得其氣之正且通者”,故有感通之能,且生而五行之性兼具?!拔锏闷錃庵胰摺保薀o感通之能。
朱熹繼承了張載“心統(tǒng)性情”的觀點,此“心”即人的意識,是人之視聽言動思的主宰。他說:“心是管攝主宰者,此心之所以為大也。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靜,情所以行乎水之動,欲則水之流而至于濫也?!盵2]97“情”是“心動”產(chǎn)物或表現(xiàn)形式,有“中節(jié)”與“不中節(jié)”兩種情況?!爸泄?jié)”即“情”合于“天理”,“不中節(jié)”即“心”失去“天理”的節(jié)制而為物欲所控制,流為“私情”“人欲”。比方說滿足生存需求的飲食欲、男女之間的正常情感等,屬于“情”發(fā)之“正”。一旦內心有追求美食、美色的非分之想,便是“私情”泛濫、“人欲”萌發(fā)。
事實上朱熹也肯定了人之基本欲望存在的合理性,認為人欲有“本能之欲”與“過度之欲”之別,或稱為“天理之公”與“人欲之私”。自然流露的、出于基本生存需求的“欲”,是“天理流行”;超越基本生存需求的“欲”和“心”為外物所誘惑而產(chǎn)生的過度的“欲”,便是“人欲之私”。朱熹將“理欲”歸于“七情”之一,是善的,而將“私欲”單獨提煉出來,竭力塑造為與“天理”對立的“惡”的一方。“性”本自“天理”,“欲”本自“氣稟”或外物之誘,是全不相干的兩種事物。因而在朱熹的思想中,“欲”基本是被否定、貶斥的對象。
永嘉諸子對“欲”的根源與本質的認識與朱熹不同。薛季宣認為“欲”是“性”所發(fā),無需分公私。他說:“情生乎性,性本乎天。凡人之情,樂得其欲,六情之發(fā),是皆原于天性者也。先王有禮樂仁義養(yǎng)之于內,慶賞刑威篤之于外,君子各得其性,小人各得其欲?!盵3]360薛季宣不談公私,而是指出君子小人各有不同追求。先王之“道”并不是非要使所有人都恢復朱熹所謂的“性情之正”,而是創(chuàng)立禮、樂、政、刑諸法,既滿足天下人之普遍欲望訴求,又加以規(guī)范和約束而不使之過分沖突、泛濫。
陳傅良肯定了薛季宣“性”“情”“欲”思想,以《商書·仲虺之誥》中“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一句來闡述其觀點,強調使“欲”有“主”。這里的“欲”“主”與朱熹所論不同,“欲”是普天下人之欲望,“主”是指實際上的萬民主宰者——皇帝。他為光宗講《孟子·滕文公下》中“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边@一段時說:“‘圣王不作’者,言周之衰,上無明天子也?!T侯放恣’者,言上無明天子,則下無賢方伯,凡有國之君皆得自便,縱欲而專利也?!盵4]247因此陳傅良總結道:“且夫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盵4]247這里的“主”便是“明天子”。他繼續(xù)講道:“人所以相群而不亂者,以其有君父也。有君在,則上下尊卑貴賤之分定;有父在,則長幼嫡庶親疏之分定,定則不亂矣。茍無君父,則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茍有爭心,不奪不厭,是人心與禽獸無擇也?!盵4]248在陳傅良看來,情感欲望人皆有之,無所謂公私偏正。有“欲”就會有爭心,有實現(xiàn)的愿望。人與人之間的欲望常相互沖突,正是因為有君有父,綱常倫理才有定,社會才能井然有序,人與人之間才能和諧相處。
葉適對薛、陳的思想進一步發(fā)揮,他說:“極之于天下,無不有也。耳目聰明,血氣和平,飲食嗜好,能壯能老,一身之極也;孝慈友弟,不相疾怨,養(yǎng)老字孤,不饑不寒,一家之極也;刑罰衰止,盜賊不作,時和歲豐,財用不匱,一國之極也;越不瘠秦,夷不謀夏,兵戈寢伏,大教不爽,天下之極也;此其大凡也。至于士農(nóng)工賈,族性殊異,亦各自以為極而不能相通,其間愛惡相攻,偏黨相害,而失其所以為極;是故圣人作焉,執(zhí)大道以冒之,使之有以為異而無以害異,是之謂皇極?!盵1]728這里所說的“極”,可以理解為情感和欲望訴求。因為人與人之間、不同民族和國家之間欲望的沖突、不能相互尊重和和平共處,相互侵奪攻伐,才使得天下大亂。圣人因亂世而起,制禮樂政刑諸法以足天下之欲、順天下至情、和諧萬邦,圣人的理想和方法之精義便是“皇極”。葉適的“皇極”與陳傅良所說的“欲”之“主”在內涵上比較相近。
朱熹強調深挖“情”和“欲”的根源,其目的在于讓人們認清“人欲”不合于“天理”,是萬惡之源,從而明白“窮天理、滅人欲”的重大意義。永嘉諸子則肯定了“人欲”存在的合理性,強調欲求不滿和欲求沖突都是引發(fā)社會混亂的重要原因。因此他們更強調去研究滿足、緩和和控制情感欲望的制度和手段。
朱熹基于對“人欲”之根源與實質的認識,針對個人和社會,提出了以修身和教化為核心的治欲思想。朱熹認為,自天子至于庶人,做一切事都應當以修身為前提。朱熹指出:“修身是齊家之本,齊家是治國之本。如言‘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之類,自是相關,豈可截然不相入也!”[2]357修身與齊家是一體的,修身正己方能正人,先能正自己家風才能在治國平天下上更有說服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本質上說是一件事,即教化。修身是教化自己,齊家是教化家人,治國是教化國民,平天下是教化普天下之人。朱熹給出了修身之目標、進路和榜樣。其目標即“勝其人欲之私,而全其天理之公矣?!盵5]92也就是人心聽命于道心。
朱熹的修身思想分兩個部分,即知與行。一是知,即通過讀圣賢書和在具體事務中體認天理;二是行,即用天理去指導自己的情感、思想和行為。他主張先知后行,并指出修身需要有榜樣,要向圣賢學習,抑人欲、存天理,克己自律、反躬自省、大公無私、懷仁天下?!爸奔锤F理,“萬事皆在窮理后。經(jīng)不正,理不明,看如何地持守,也只是空。”[2]152朱熹將儒家關于個人修養(yǎng)、社會教化的理論上升為“天理”,繼而告誡所有人,必須用此理格治人欲,方能成人、成德、齊家和平治天下。窮理便是體認天理,明白天理與人欲之別。排空心中之物欲,讓心不為外物所誘。窮理分兩步:一是虛心切己,就事上體悟理;二是讀圣賢書,從書中尋求天理?!疤撔摹笔桥趴諆刃闹接扒屑骸北闶菍⑷粘K娭f事萬物與自己緊密關聯(lián)起來、將為學與發(fā)明本心緊密結合起來。朱熹說:“入道之門,是將自家身己入那道理中去。漸漸相親,久之與己為一。而今入道理在這里,自家身在外面,全不曾相干涉。”[2]446天理人欲共存于人心,此進彼退、此長彼短,心中私欲越熾,則天理愈昏,因此天理人欲不容并立。圣賢們的言行學思合于天理,蘊含在他們的著作之中,因此學者通過讀圣賢書去體認天理是最便捷、最有效的途徑?!耙允ベt之意觀圣賢之書,以天下之理觀天下之事。”[2]159朱熹認為,只要“知”的功夫做到了,自然能夠在日常生活中依“本性”行事,自覺地去私欲、存天理。
朱熹深刻地認識到了治亂興衰的根本在于人心,人心之蔽在于“人欲”,故而他將“人欲”作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大敵,建構了完善的理論體系,并引用廣博的歷史和現(xiàn)實依據(jù)去佐證其理論體系。雖然朱熹也說:“致知、力行,用功不可偏?!薄罢撓群螅獮橄?;論輕重,行為重?!盵2]148但由于他的大部分思想都在教育人們“窮天理”,在“行”的層面則只是強調“擇善固執(zhí)”,容易誘導人們將大部分努力花費在“知”的層面,而忽視“行”的重要性。
永嘉諸子從本質上說并不反對朱子學,而是在體悟義理的同時也注重具體事務上學問的研究。薛季宣致陳傅良書中告誡道:“《中庸》、《大學》、《系傳》、《論語》,卻須反復成誦,勿以心湊泊焉?!盵3]313但他反對朱熹“天理與人欲對立、此消彼漲”“只有先窮盡天理,然后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主張,反對單純依靠個人不斷提高自我修養(yǎng)以滅盡心中之私欲、單純依靠教化去治理社會普遍的人欲泛濫。他主張通過切合實際的謀略、制度去滿足和限制社會普遍的人欲,開創(chuàng)了永嘉學獨特的治欲理念。
首先,薛季宣認為“道”是承載于“法”之中的,二者是一體的?!暗馈笔歉哌h而虛幻的,是難以認識的,不建議去花費太多功夫于此。在他上孝宗第一札中說:“夫清心寡欲,恭儉節(jié)用,堯舜三代所以治天下,陛下既已身之矣,自宜固守而勿失?!荚副菹律钏歼h覽,以靜養(yǎng)恬,略其小者近者,而圖其遠者大者?!盵3]189-190薛季宣肯定了孝宗的個人修養(yǎng),他認為孝宗繼續(xù)保持即可,不需花太多力氣在此,凡事要有步驟、有目標,要務實?!暗馈背4嬗谑烙弥胺ā敝?,必須立足于時事,從有用無用、為善為惡處摸索“道”的大意。薛季宣不似朱熹,在“道學”與世間其他學問之間涇渭分明,只要是“有用之學”,都加以吸收。比如他評價《老子》一書,說:“讀此書者可以輕利欲,祛物我,齊得喪,潛消悔吝于暗曖渺冥之中,在明達之士不可謂無補,則《老子》一書非可廢也?!盵3]421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朱熹“道統(tǒng)”的一種懷疑。其次,薛季宣先王之道便是用實政去實現(xiàn)和規(guī)范眾人之“欲”。他說:“情生乎性,性本乎天。凡人之情,樂得其欲,六情之發(fā),是皆原于天性者也。先王有禮樂仁義養(yǎng)之于內,慶賞刑威篤之于外,君子各得其性,小人各得其欲?!盵3]360再次,在修身進路上,薛季宣更加注重對“法”的鉆研,雖然他也認為“學”是必要的,但反對將“學”的方向導向“窮理”。全祖望評曰:“其學主禮樂制度,以求見之事功?!毖云鋵W務求有用于時事,務實之風有別于當世之人。但同時又說其學“大本未嘗不整然”[6]1690,言其學合乎儒家王道精神。
陳傅良治欲的主張大致可歸納為兩點:一是使“欲”有“主”;二是“負其責”。陳傅良是基于薛季宣“欲”思想而論的。所謂使“欲”有“主”,即將普天下人的情感欲望限定在制度綱常之內。這里的“主”有兩層釋義,于國的層面為“君”,于“家”的層面為“父”?!熬闭咧贫ú⒅鞒忠粐V紀,“父”者制定并主持一家之法度,人與人之間的等級、身份、權利、義務由此而分明,國與家方能和諧有序,即上文所說的“人相群而不亂”。倘若無“君”無“父”,則國法家規(guī)無人主持,則等級、身份、權利、義務等必將陷入混亂,人與人之間相互覬覦、陰謀侵奪,國與家必將陷入混亂。顯然,在陳傅良的治欲主張里,實施主體是“君”和“父”,實施途徑上重在依靠綱紀法度的貫徹實行。這與朱子學所倡導的以自我為實施主體、以個人修養(yǎng)的提升為主要實施途徑的治欲主張是截然不同的。所謂“負其責”,實質上是敦促“君”和“父”承擔起滿足人們基本情感欲望需求,和制約、引導人們過剩的情感欲望的使命。君之責是教化、保育百姓,父之責是教化、養(yǎng)育子女,其道一也。他說:“禹不抑洪水,周公不兼夷狄、驅猛獸,使斯人脫于不安其生之患,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相保也,則禹、周公之責不塞?!駭硣疄榛即笠樱〔ミw我祖宗,丘墟我陵廟,羶腥我中原,左衽我生靈,自開辟以來,夷狄亂華未有甚于此者也。……二圣人(高宗、孝宗)之責,至今猶未塞也?!盵4]250陳傅良對上古圣王功業(yè)進行了分析,指出禹、周公之偉大,正在于他們完成了庇護百姓免于災禍的歷史使命,有效地實現(xiàn)了天下人的基本生存和生活欲望。由此,他誡勉皇帝,不要視“功利”如洪水猛獸,在其位、負其責、有如上功利心才是真正的儒家“王道”。
葉適進一步發(fā)揮薛、陳之說,葉適構建了自成一派的永嘉“道統(tǒng)”:自堯、舜、禹、皋陶、湯、伊尹、文、武、周公至孔子,程朱學所重的孟子、子思等皆不在其中。葉適所關注的重點在于他們的治世之法和功德。他指出:“天子以保民為職”[1]846。堯的功德是“允恭克讓”和“命羲和,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一是不謀私利,能禮讓賢者;二是任用羲和制作歷法,保障百姓生產(chǎn)生活。舜的功德是“濬哲文明,溫恭允塞”和“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至于思孟學、程朱學所宣稱的堯舜相傳之“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葉適認為“非本文也”,即不是根本之論。至于大禹治水、皋陶作刑法,乃至周公制禮作樂,皆是因時而作的利民實政,這正是他們的“德”之所在。由此,他便將“事功”取代程朱“性理”之學,成為“道”的核心內涵。其治欲主張可總結為實學、實政和實德三點。
首先,葉適主張君王士大夫當學“實學”,勿空談心性義理、怡情于詩賦文章。葉適之“實學”可歸納為“皇極”“大學”“中庸”三點?!盎蕵O”,是統(tǒng)攝、溝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統(tǒng)治之“道”。圣人因亂世而起,制禮樂政刑諸法以足天下之欲、順天下之情,和諧萬邦,圣人的理想和方法之精義便是“皇極”。他指出:“唐、虞、三代,內外無不合……今之為道者,務出內以治外也……守其心以自信,或不合焉,則到何以成?于是三者或不能知其所當施之意,而徒飾其說以自好,則何以為行道之功?”[1]727這顯然是在批評朱、陸之學不知事功、經(jīng)制才是堯舜之道的固有內容,因而既不能正綱常倫理,又難以保育百姓、開拓進取,葉適為學的目的便是補朱、陸之學這一缺陷?!按髮W”是既能夠善其身,又能夠濟天下的學問。他說:“知足于其身而不及修,不能治天下國家而能順天下國家之所以治,此學之所謂小也。”[1]730葉適認為“中庸”之道便是肯定萬事萬物的差異,幫助它們共存共容,否定了朱熹所堅持的“天理”一元論。他說:“道原于一而成于兩,古之言道者必以兩。……然則中庸者,是以濟物之兩而明道之一者,為兩之所能依而非兩之能在者也?!盵1]732
其次,葉適主張君王應當修“實政”“實德”,總思路是“義利雙行”。宋寧宗開禧二年(1206),葉適上書論國家興復大計說:“愿陛下先定其論,論定而后修實政、行實德,變弱為強,誠無難者?!盵1]6其“實政”主要是精練大軍、歷練大臣以及具體的戰(zhàn)守之策;其“實德”即改革弊政以養(yǎng)民、保民。修“實政”以切實負起保民養(yǎng)民的責任,君王之“實德”也在于能讓百姓生活安定、富足。葉適認為逐欲是人之本性,凝結人心的根本因素在于“利”。他說:“夫天下所以聽命于上而上所以能制其身者,以利之所在……是故其途可通而不可塞,塞則沮天下之望;可廣而不可狹,狹則來天下之爭?!盵1]671因此治國應當首先興利,足天下人之“欲”。以天下之利役天下之人,以禮法制度抑天下之欲。使人人各得其欲而無爭,方能使天下太平。同時他也強調“義”,在足“欲”的基礎之上,制定禮法制度去引導、限定天下人之欲望。他說:“為之立其等秩,程其功能,縱而告之曰:‘至于是者取而去之’。”[1]672即告知天下人,想得其“利”須遵其“義”,利誘之、義制之。
兩派思想在“欲”概念范疇上的分歧的發(fā)生,源起于兩派思想家不同的生活地域和他們學術背景的差異。
生長地域與經(jīng)歷是兩派思想分歧發(fā)生的歷史起點。南宋初緊張的內外局勢下,士大夫們普遍對個人及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充滿擔憂并積極尋求解脫,這是南宋時代思想文化興起的大歷史背景。朱熹生于江西,永嘉諸子生于浙東,因生長地域有別,其經(jīng)歷自不相同,對社會問題的認識和主張又呈現(xiàn)出很大差異。浙東地區(qū)在南宋初年飽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又時刻面臨金軍兵鋒的威脅,因而浙東思想家有強烈的憂患和求生意識。江西則基本未遭戰(zhàn)亂,思想家們憂患不足,且求生意識相對較弱。永嘉諸子中,薛季宣、葉適有過在北方邊境地區(qū)為官、參加過對金作戰(zhàn)的經(jīng)歷;陳傅良有過長期在湖湘為官的經(jīng)歷,他們都直接體會到了戰(zhàn)亂給國家和百姓帶來的悲慘境遇;因而他們更多關注的是如何讓國家富強、如何在與金國的軍事對峙中占據(jù)優(yōu)勢或取勝等問題。而朱熹、陸九淵則長期生活在比較安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做學問而不是做官,因而他們更關注的是社會人心。
孝宗即位初,朱熹上書說:“圣躬雖未有過失,而帝王之學不可以不熟講,朝政雖未有闕遺,而修攘之計不可以不早定。利害休戚雖不可遍舉,而本原之地不可以不加意。陛下毓德之初,親御簡策,不過風誦文辭,吟詠情性,又頗留意于老子、釋氏之書。夫記誦詞藻,非所以探淵源而出治道;虛無寂滅,非所以貫本末而立大中。帝王之學,必先格物致知,以極夫事物之變,使義理所存,纖悉畢照,則自然意誠心正,而可以應天下之務?!盵7]12752朱熹認為擺在皇帝面前的頭等大事是盡棄佛、道以及其他雜學,正心誠意以修帝王之學,即孔孟之學。君王應先窮天理、滅人欲,以正心、誠意為根本之務。主張君王“任賢使能,立紀綱,厲風俗”,使國家走向穩(wěn)定和富強。至于富國強兵的具體策略,朱熹并無太多建言,似乎也并未引起他的重視。朱熹指出:“今世有二弊:法弊,時弊。法弊但一切更改之,卻甚易;時弊則皆在人,人皆以私心為之,如何變得!”[2]2689“天下事有大根本,有小根本。正君心是大本?!盵2]2678他認為君心正,萬事自然迎刃而解。顯然在朱熹看來,方法策略是次要的,致君行道才是國家興復的根本。
永嘉諸子則更多關注的是社會實際問題,薛季宣上孝宗第一札中說:“臣謂治有本末,政有先后,先所施者,后或可置,本既舉矣,末亦可捐。夫清心寡欲,恭儉節(jié)用,堯舜三代所以治天下,陛下既已身之矣,自宜固守而勿失。……方今國威未振,民力未支,而虜人之情,傳聞常多失實,陛下再造之心雖不可暫忘,而進取之事,其實未可輕議?!盵3]189-190薛季宣首先肯定了孝宗的個人修養(yǎng),認為繼續(xù)保持即可,不需花太多力氣于此。其次他闡明了敵我雙方之形勢,提醒孝宗不可急功近利,凡事要有步驟、有目標、要務實。治理國家的首要任務是明治道、遴選輔政良臣,以群策群力、輔助皇帝治理國家向正確方向發(fā)展。這些意見得到孝宗的賞識,又命他做詳細闡述。薛季宣說:“臣聞禮煩則亂,易簡而天下之理得?!斍笃涔剩瑒t冗官、冗兵二事,實有以困之也?!┙穹ǘ戎?,臣所知者莫此為大?!菹卤赜越袢罩谋?,以圖天下治理,非臣所知。”[3]191-192薛季宣指出了導致宋朝一直貧弱的重要原因是“冗官、冗兵”,可謂正中要害。他認為此時國家之急務是改革“法度之弊”,解決“冗官、冗兵”等弊政,這與朱熹的看法就涇渭分明了。其后他又數(shù)次上書論當時之弊政,有害民之政如武昌屋租、德安牛租、溫州淹浸田租①武昌屋租:南宋初,隨著武昌逐漸成為抗金前線,武昌百姓大批逃亡,官府遂用他們的房屋來安置從他處流亡而來的百姓,并收取一定的租金。多年后,這些房屋大多毀于戰(zhàn)亂,官府依然強令百姓交租。德安牛租:岳飛駐軍德安時發(fā)現(xiàn)百姓耕種無牛,遂將官牛收取一定租錢后租與百姓。后來百姓已不再向官府租牛,但官府依然強令百姓照交牛租。溫州淹浸田租:南宋初,溫州地區(qū)因江湖水位下降或海水退潮會形成一些無主灘涂,官府在收取一定地租后允許百姓在此耕種。后來水位上升,田地被淹,但官方依然強令百姓交租。以上三項本是利民之政,但卻被貪婪的官員們所利用,變成害民之政。參見:文獻[3]:193。等;有江淮地區(qū)授田名實不符的問題,因戰(zhàn)亂,此地人員變動很大,有田者不交租、無田者反被勒令交租等問題很嚴重,既害百姓,亦不利于國家治理;有整飭邊境守備、整編軍隊等任務。陳傅良的進取意識一如薛季宣鮮明,他對于薛季宣思想的發(fā)揚之處在于具體的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思想的豐富上?!端问贰费云鋵W“自三代、秦、漢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必稽于極而后已。而于太祖開創(chuàng)本原,尤為潛心?!盵7]12886陳傅良做學問之功力非常扎實,詩文皆可為一代宗師,政論皆細致深入而切近時弊,所著《歷代兵制》則將歷代軍事思想無論戰(zhàn)略戰(zhàn)術、戰(zhàn)陣轉化、卒伍編練糜不詳盡。
學術經(jīng)歷是兩派思想分歧發(fā)生的思想起點。朱熹出身于儒學世家,其父朱松(1097 – 1143)是二程門人,從小耳濡目染,受二程思想的熏陶。根據(jù)《朱子年譜》記載,朱熹在10 歲時就“在臨安刻苦讀《四書》,慨然有做圣人之志”[8]59。他后來又先后拜劉子羽(1086 – 1146),劉子翚(1101 – 1147)、劉勉之(1091 – 1149)、胡憲(生卒不詳)、李侗(1093 – 1163)等道學名儒為師,學問淵源脈絡鮮明、根基扎實。
永嘉學的開創(chuàng)者薛季宣,六歲時便父母雙亡,由其伯父薛弼撫養(yǎng)?!端问贰份d:“從弼宦游,及見渡江諸老,聞中興經(jīng)理大略。喜從老校、退卒語,得岳、韓諸將兵間事甚悉。年十七,起從荊南帥,辟書寫機宜文字,獲事袁溉。溉嘗從程頤學,盡以其學授之。季宣既得溉學,于古封建、井田、鄉(xiāng)遂、司馬法之制,靡不研究講畫,皆可行于時?!盵7]12883薛季宣早年隨薛弼宦游四方,在宋金戰(zhàn)爭中顛沛流離,常從南渡的士大夫們口中得聞抗敵御辱、經(jīng)略中原之事。常和退役的老兵們探討岳飛、韓世忠等名將的將兵事跡,深刻體會到了宋金戰(zhàn)爭中軍事上的得與失。后雖曾師事二程門人袁溉,但其學習的旨趣也更重經(jīng)世致用的具體實用之學,而非潛心心性義理。陳傅良早年出身鄉(xiāng)野,并無固定的師承。后受學于薛季宣,方才真正入學術之門,因而在學風上深受薛季宣之影響。葉適從小便十分敬仰陳傅良之學問,師徒四十多年的相處,學問上受到的影響無論從理論上還是事實上都是不言自明的。永嘉學思想旨趣一脈相承,注重經(jīng)世致用、改革變法,被朱熹批評“功利”[2]2967。
出于上述兩方面原因,朱熹和永嘉學派方有后來不同的學術走向。朱熹認為治亂的根本在于人心,人心之蔽在于“人欲”,故而將“人欲”作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大敵,并建構了龐大的理論體系去針對,提出了廣博的歷史和現(xiàn)實依據(jù)去佐證。永嘉諸子本質上同意朱熹之說,但反對朱熹“天理與人欲對立、此消彼漲”“只有先窮盡天理,然后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主張,反對單純依靠個人不斷提高自我修養(yǎng)以滅盡心中之私欲及單純依靠教化去治理社會普遍的人欲泛濫。他們主張通過切合實際的謀略、制度去滿足和限制社會普遍的人欲,或以利欲誘人為善,開創(chuàng)了永嘉學派獨特的治欲理念。
就思想的深度與高度上說,朱子學顯然更勝一籌。永嘉學派的“欲”概念基本上是自然存在意義上的人的情感欲望,而朱熹的“欲”有其本體論支撐和形上學依據(jù)。朱熹所論之“欲”,既是“理”,也是“氣”:屬于“理”的部分是“七情”之“欲”,是“性”動,是為“公欲”或“理欲”,是善的;屬于“氣”的部分是源自“氣稟”或物誘,是為“私欲”或“人欲”,是惡的。就邏輯體系上論,朱子學也更加完備,極大地促進了儒家哲學體系的完備和提升。
然朱熹將治學之大把精力集中于體認“天理”、治欲修身,將之視為平生萬事之主業(yè),致使多少人皓首窮經(jīng)、荒于世用,其消極影響不可謂不大。永嘉諸子致力于改革治世、富國強兵,于性理人心亦有基本精神的領會。但他們錯看了時勢,或錯生了時代。南宋朝廷于興復大業(yè)一直搖擺不定,孝宗執(zhí)政中晚期,耽于和平、不思進?。还庾谠谖黄诙?,又深受情感波動及疾病影響,于國家大事成就不大;寧宗時又陷入黨爭,士大夫人人自危、閉口不敢言政。永嘉諸子三代幾十年的努力在這樣的政局下終止于文字,未得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