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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誕生的第十個年頭,一個平凡的東北大叔形象在各網(wǎng)絡(luò)平臺走紅,他的故事被演繹、發(fā)酵,眾人皆知,但屏幕背后,他卻依然神秘。
2019年1月, 49歲的“冬泳怪鴿”黃春生站在大凌河邊的冰碴上,對著自己的直播鏡頭用力說:“吃下平常人吃不了的苦!享受平常人享不了的福!沒毛病吧?干就好了!奧利給!”
他快手賬號上一串數(shù)字“1977531”,讓不少人以為他生于1977年。不少同村的人也搞不清他到底多大歲數(shù),只記得20多年前,還有滿臉膠原蛋白的黃春生,在朝陽市城外的一個村子里,給二年級的小學生上過書法課。
課堂上,黃春生用小刀削鉛筆,削出來的筆尖兒不粗不細,寫出來的字像書上的印刷體。同學們照著他學,可總也學不會?!罢l都想要一支黃老師削的筆,拿到了舍不得用,當珍品似的,放在筆盒里。”兒時上過黃春生課的侯俊龍回憶,當時正趕上自動鉛筆流行,但黃春生在課堂上不允許學生用自動鉛筆,他說自動鉛筆不利于練字。
那時的黃春生比現(xiàn)在更精壯,冬天喜歡穿一套軍裝,配高腰皮靴,走路“咣咣”響。他自己站得筆直,對同學們的坐姿也有要求,胸口跟桌子之間得隔一拳,肩放平,手使勁往后背。大家也因此有點兒害怕上黃老師的課,“被他掰了肩膀,整個背都疼。”
到了五年級,黃春生還給侯俊龍上過體育課,“課上要做高抬腿,別的老師也就讓做幾組,他會要求做滿一節(jié)課,第二天,所有人都大腿酸痛?!?/p>
要拼湊20年前一位小學老師的記憶并不容易,侯俊龍能記這么清楚,完全是因為無論在學校,還是在村里,黃春生都算另類,卻跟學生特別親近。上課時,他會打快板,學生還可以點貫口,無論是“八百標兵奔北坡”,還是“打南邊來了個啞巴”,他張嘴就來,從不卡殼,在20世紀末的東北遼西小城,這樣的技能令人羨慕和興奮,他經(jīng)常被邀請到當?shù)仉娨暸_演節(jié)目。
“大家都認得他,都注意他?!?侯俊龍說,跟《鄉(xiāng)村愛情》的劇情一樣,他有點兒什么事兒,全村都會知道。
五年級以后,學生們沒在學校見過黃老師了,很突然,原因也不得而知??纱蠹叶紱]想到,20年過去,再次聽到黃春生的消息,竟是那個叫“朝陽冬泳怪鴿”的人。
冬天,他會扎進零下十幾度的大凌河,在冰窟窿里待上十幾秒,濕淋淋地站起來,對著鏡頭來上一段激情正能量演講。他愛做夸張的表情,除了吐字用力,還喜歡瞪著眼睛,眉毛挑得老高,因此臉上的褶子不光堆在嘴邊,額頭上有,眼皮上也有。他笑起來,嘴邊像掛著個書名號,在發(fā)布的每一條視頻的結(jié)尾,他都會大喊一聲:“奧利給!” 正巧,喊這個詞的時候,嘴巴一定是笑著的,書名號就一直掛在臉上。
2019年5月,“冬泳怪鴿”走出朝陽,被一切皆可“鬼畜”的嗶站(嗶哩嗶哩)網(wǎng)友看見。
那天,有網(wǎng)友從快手搬了一條黃春生的視頻到嗶站,取名“正能量語錄奧利給”。視頻只有18秒,其間他只講了一句話:“我們遇到什么困難也不要怕,微笑著面對它,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恐懼,堅持就是勝利,加油,奧利給!”
最終,這條視頻播放了2670.6萬次,僅次于今年刷屏的《后浪》。從那以后,黃春生頻繁出現(xiàn)在嗶站鬼畜區(qū),創(chuàng)作正能量語錄時,依然瞪著大眼睛,挑著眉毛,臉幾乎填滿整個屏幕,最熱門的視頻上,飄著10萬多條“彈幕”??删W(wǎng)友倒不是受正能量激勵,而是被擊中了笑點。
或許和他的長相有關(guān),評論區(qū)最早開始討論的正是這一點——有人說像小頭爸爸,有人說祖爾金(《爐石傳說》中角色),還有人說堅果墻(《植物大戰(zhàn)僵尸》里角色)……網(wǎng)友調(diào)侃他。被點贊最多的評論是:“巨魔戰(zhàn)將給勁?!本弈怯螒蚶锏囊粋€英雄。
魔性視頻很快蔓延,年輕人不厭其煩模仿著“奧利給”,還創(chuàng)作出衍生作品——奧利給妙妙屋、奧利給戀愛循環(huán),“奧利給”的梗成為站內(nèi)新的文化符號,“巨魔”就這樣誕生。
而視頻的發(fā)源地,“冬泳怪鴿”的快手直播間里,同一時期觀看人數(shù)不超過1000人,與嗶站10萬彈幕的熱鬧猶如另一個平行的世界。而他,卻好似與哪一個都不相交,無論高開還是低走,都不為所動。
他淡淡地分享著生活:墻皮熏黑的灶臺前,他總是拿著4雙筷子吃飯,從來沒說過為什么。最常見的菜譜是兩個素菜搭配一個湯。
嗶站為“巨魔”瘋狂了一個月后,評論區(qū)里第一次有人介紹他:遼寧曲藝家協(xié)會會員、快板藝術(shù)家、戲曲藝術(shù)家、歌唱家,每天堅持冬泳不管有多冷。寫這段話的人并不認識黃春生,只因有很多人說他是神經(jīng)病,順手查了一下百度。
可打那后,留言區(qū)就分成了兩派:一派覺得黃春生正能量,拍視頻為了養(yǎng)活父親和有先天性疾病的弟弟,生活艱辛;另一派自稱朝陽本地人,說他精神有問題,整天光著膀子,穿個褲衩,騎個大二八,看見誰都“奧利給”,經(jīng)常把小孩嚇哭。
爭議很大,有證可考的信息卻很少,這越發(fā)讓人好奇:“巨魔”在現(xiàn)實中到底什么樣?
網(wǎng)友慕名尋到朝陽,跟出租車司機打聽黃春生住的村子,找到他家,卻不敢敲門,因為黃春生在視頻里說過,不希望私生活被干涉,“如果來家里找我,后果自負?!彼谥辈ダ锓藕菰?。
也有網(wǎng)友在今年元旦到大凌河邊蹲點守的,等了3天終于盼到黃春生露面。
遠遠地,路人喊了一句:“干就完了,是吧?” 黃春生回應(yīng):“干就好了?!彼新愤^的人打招呼,跟汽車也打招呼,有人還在車里給他回一聲喇叭。邊上十來個人都過來拍黃春生,看蹲點網(wǎng)友帶著相機,黃春生還主動打了招呼,聽說他是從杭州來的,黃春生又說:“一張嘴我就知道你是江南的。”
跟之前想象的場景不大一樣,黃春生并沒有網(wǎng)上說得那么古怪,他很隨和,除了正能量口號信手拈來,其他方面就是個正常人。
不過對話很快結(jié)束了。黃春生用了將近半小時把冰面鑿開,然后開始脫衣服,夾克里面穿了一件保暖內(nèi)衣,褲子也只穿了單薄的兩條,確實如他對當?shù)孛襟w所言,41碼的腳穿45碼的鞋,不穿襪子。
黃春生蹲著喊了一句:“冬泳繼續(xù)!” 走到窟窿邊進了水,浮沉6下,十幾秒鐘后上岸?!昂绵希箜樣H人們!” 他肌肉線條明顯,從水里出來,整個人緊繃著,看不出一絲贅肉。
上岸后,看人群圍了上來,他拎起包就跑了,只遠遠地留下祝福語:“健康,平安,幸福,快樂。干就好了,奧利給!”
黃春生有時還會把“奧利給”改成“奧利干”。2019年冬,下雪的一天,他對著鏡頭說:“在真正的強者眼里,每一個風霜雨雪、陰晴圓缺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沒毛病,干就好了,奧利干!”
那個冬天以后,在快速更迭的網(wǎng)絡(luò)時代,層出不窮的網(wǎng)紅的沖擊下,默默記錄平凡生活的黃春生,猶如掉入深夜的白雪一樣沉寂,直到半年后,一個八卦網(wǎng)紅博主的網(wǎng)絡(luò)聚集地里有組員發(fā)帖問:“奧利給大叔是不是不正常?有人可以科普一下嗎?”
直播時,黃春生把手機放得很遠,鏡頭俯視著灶臺,地面是毫無裝修痕跡的水泥地?!疤痼@了,他都是凌晨兩點之后開播,直播自己做飯,房子里甚至連床都沒有,只有一張床墊?!?很多第一次進入直播間的網(wǎng)友,都會如此感嘆,尤其是在大多數(shù)南方人眼中,鄉(xiāng)鎮(zhèn)富足安逸,和眼前直播間里的樣子完全不同。
大家不知道為什么黃春生要在凌晨兩點做飯。有人說是吃早餐,有人說他一天只吃這一頓,但沒人證實過,只是“聽說”。比較確定的信息是,他生活艱辛,要照顧年邁的父親和智力殘疾的弟弟。
更讓人心酸的是,黃春生的直播間里只有一兩百個觀眾,打賞幾元錢就能上榜?!八麤]有因為走紅發(fā)生一點兒變化,或者說不像有些網(wǎng)紅為了物欲而炒,或紅了之后只想著博取名利,總感覺他在抵御什么,盡管這樣讓他依舊很窮?!薄爸辈ブ心芸吹剿疹櫢赣H和弟弟;他會去菜市場撿菜葉,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他禮貌又溫和,離開直播間時會先征求網(wǎng)友同意,大家答應(yīng)下播,他才敢離開。不曉得為什么在奧利給大叔身上,我能看到魯迅筆下那種小人物的掙扎和悲哀。對比其他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網(wǎng)紅,奧利給大叔代表了一個更真實的人?!薄氨瘧懰坪醵嘤?,他只專注于努力生活、樂觀面對,不在乎外界怎么說,更不屑于去解釋。”網(wǎng)友把搜集來的信息匯總發(fā)帖,要為黃春生正名。
很多人被黃春生一人扛起家庭重擔的艱辛故事戳中,取代了此前的調(diào)侃心態(tài),開始有人蹲點到夜里,擁入黃春生的直播間。他們像追星一樣追他的直播,為他打賞。做飯的時候,黃春生會講正能量語錄,吃飯的時候,一個字都不說。因為他經(jīng)常說:“食不言,寢不語?!比绻腥舜蛸p,就伸出大拇指表達謝意。
直播間里不乏黑粉。網(wǎng)友林晨送過幾輛“跑車”,花了大概400塊錢,之后就總有陌生人給她發(fā)私信,說這是騙局,還有人說黃春生有錢,去吃過26塊錢的自助餐……“難道還要求他是一個很完美的窮人?他必須吃不起5塊錢的燒餅?”林晨覺得荒謬。
直到看到快手的官方宣傳片,黃春生成為刷屏視頻中的演講者,林晨才覺得放心。她發(fā)了條朋友圈:“奧利給大叔和快手平臺合作了嗎?真好!”
今年6月,黃春生再一次被看見。快手9周年紀念日,推出一則短視頻《看見》,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刷屏。其實黃春生并不是唯一的演講者人選,策劃組誰都不敢保證他是否接受邀約,因受到跟蹤和騷擾,過去一年他關(guān)閉了快手評論,拉黑了幾乎所有微信好友,電話也設(shè)置為拒接。黃春生最終答應(yīng),是因為認同“不要冷漠地走入普通人”的拍攝理念。
對于拍攝的勞務(wù)報酬,必然是拒絕,因為這才是黃春生。但要強的他也有脆弱的時候,比如去年末,他就經(jīng)常流眼淚,因為那段時間弟弟病重了。對此,黃春生只在直播里解釋過一次,也只有一句:“我為什么哭,因為我堅強得太久了。”
在嗶站,“巨魔”還是經(jīng)常被推到首頁,但黃春生沒有像其他“頂流網(wǎng)紅”一樣開賬號入駐。宣傳片推出后,“奧利給大叔”成為快手的精神圖騰。《后浪》刷屏時,就有微博大咖呼吁過,想通過一個小人物的人生軌跡,比如冬泳怪鴿或者泥瓦工,體現(xiàn)個人奮斗和歷史進程的關(guān)系,相信會很真實。有意思的是,想法在一個月后就被實現(xiàn)了。而那句樸素的“奧利給”,終成為一個正能量符號,連央視新聞主持人都會中氣十足說一句,“中國航天,奧利給!”
這是一次被更廣闊的世界看見的機會。不過對黃春生來說,千萬和億這樣的宏大數(shù)字,并不屬于他自己。他依舊是那樣一個謎,一個拒絕冷漠地走入普通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