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伸
我的童年,曾經(jīng)和一匹馬有過一段不解之緣。
這完全是父親的緣故。20世紀50年代初,他開始養(yǎng)馬,后來又去縣畜牧站工作。他懂馬,愛馬;紅色的,青色的,都養(yǎng)過。我說的這匹馬,是純白色的——父親養(yǎng)的最后一匹馬。
我現(xiàn)在還能記起父親把它拉回家時的情形。是一個冬天,午后時光,寒風呼嘯,在屋里圍著火爐子都覺得冷。突然,院子里想起腳步聲,接著是父親的說話聲:“我回來了!”我和母親趕緊出來看:只見父親拉著一個齊腰高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馬駒,站在院子里。我倒覺得它更像是一條大狗。
母親驚詫地說:“我的媽呀!你弄這么個小東西干什么呀?”父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彎腰把它攏在懷里,不停地摩挲著小馬駒的額頭、耳朵、脊背。一剎那,我甚至覺得,父親愛它甚于我這個獨生兒子。
隨后父親才告訴母親說,母馬生下這個小馬駒后沒多少日子就生病死了,馬主人怕小馬養(yǎng)不活,給錢就賣,于是父親用很便宜的價錢買下它來。
“養(yǎng)著它吧!活不了算咱的,養(yǎng)活了就交給畜牧站?!备赣H說。
小馬駒一聲不響,乖乖地靠在父親懷里,兩只眼睛望望我,又望望母親。那一刻,我忽然又覺得,父親不該光是我的爸爸,也應該是小馬駒的爸爸,是我們共同的父親。第二天,父親扔下我們又回到畜牧站上班去了。從此,母親就開始了既要撫養(yǎng)我又要撫養(yǎng)小馬駒的忙碌日子。
冬天沒有鮮草,母親就熬米湯喂它,把干草葉子剁碎,摻上炒面,讓它吃。開春以后,每天天不亮,母親就要到野外去割草。那年春旱,雨水少,母親要跑很遠的路,才能割到嫩草;老的草,小馬不吃。
我?guī)缀趺刻煸绯啃褋?,都不見母親。我蹬著窗臺,扒著窗欞向外張望,盼著早點兒看見母親。一直等到太陽升起很高了,母親才背著一大筐草回來。她的衣袖、褲腿、鞋子都是濕的。
她扔下草筐,用手扶扶腰,又向后攏攏被汗水沾在臉上的頭發(fā),待會兒,從筐里摸出一個不大的黃瓜來,放在衣服前襟上擦擦,遞給我,然后,又趕忙從筐里拽出一大把嫩綠的、帶著露珠兒的草來,送到圈小馬的棚里去,讓它趕緊吃——它早餓了。
母親每次都不多給,怕它糟蹋。等它吃完了,再拽出一把來,再送過去。有時母親忙,我就充當了這個角色。我把草送到槽里,看著它吃。它吃完了,看我還不去拿,就用它那柔軟的小嘴頭,拱我的手,要不就用舌頭把我的手指卷到嘴里,試著咬我。有時真把我咬疼了,我就會在它臉上打一巴掌。
可憐的小馬駒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蹦到了圈里邊,任怎么召喚它,就是不搭理我。可是,過不了一會兒,它就不生氣了,又溜達到了槽邊,用它的小嘴唇,又是拱又是舔的;這時候,我就會立刻把一小抱草,抱過去,而且會比剛才的多,好讓它往飽里吃。
為了給小馬駒增加營養(yǎng),母親隔幾天就煮一次料豆兒,就是黑黑的那種豆子,煮得軟軟的,每天讓它吃上兩把。有時,看它吃得那么香,我也從馬槽里摸出幾粒來,放在嘴里,嚼著,開始有點兒苦,但越嚼越香。
小馬駒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長大起來,壯實起來。它飯量大了,每天一次割的草已不夠它吃了,母親就開始邊割草、邊拉出去放它。母親割草,小馬駒蹦著跳著,吃草,撒歡兒。我呢,追鳥兒,找蟈蟈,逮螞蚱。在那寬闊的、寂靜的田野上,伴著白云,伴著清風,我和小馬駒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小伙伴,真是好不快活??!
頭半年,小馬駒還能老老實實地跟著母親,像個聽話的孩子。過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它就不老實了。它支棱著耳朵,東瞧瞧,西看看,靈敏的嗅覺,使它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一頭母驢在不遠處。它張大嘴巴,咴咴地叫起來,想撲過去。母親趕緊把韁繩抓在手里,死死地拽著,它才沒有跑脫。再往后,這情形隔三差五就會出現(xiàn)。它還沒到身強力壯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拽不住它了。
小馬駒已經(jīng)到了青少年發(fā)育期,急增的荷爾蒙,異性的吸引,使它興奮得不顧一切。有好幾次,母親被它拽倒,胳膊上、腿上磕得青一塊,紫一塊。母親坐在地上,只能眼巴巴看它奔跑的背影,到最后還要一瘸一拐地把它找回來。
也許是因為它幼年喪母的不幸經(jīng)歷,父親對它加倍寵愛。即便是困難時期,自己省著,也要讓它吃上最好的飼料。它也像要回報父親似的,轉(zhuǎn)眼就出落成了一匹高大、俊美、挺拔的白駿馬。它渾身雪白,沒一點兒雜色,油光閃亮;高高的個頭兒,開闊的前胸,狹小的腹肚,渾圓的臀部,走起路來,四蹄生風。
父親當時40出頭兒,正當壯年,大白馬更是英姿勃勃,無論去哪兒,父親都騎著它,那步態(tài),那神情,讓人看了,無不羨慕稱頌。真是春風得意??!我甚至覺得當年的父親,就像撲克牌里的“大王”一樣神氣。
聽父親講,大白馬還曾經(jīng)和一頭餓狼有過一番驚心搏斗呢!那是父親騎著它趕夜路,在一處人跡稀少的路上,白馬突然收蹄,嘶鳴起來。任父親怎么喝叱,它只在原地,用蹄子“嗒嗒”地磕擊路面。父親往前一看,是一頭餓狼,在不遠處攔住了去路。它露出饑餓的、兇殘的眼光,謹慎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大白馬靠近。大白馬沒有后退,就在它不斷咴咴鳴叫的同時,猛一個前沖,一閃后蹄,把那狼踢出去有一丈開外,餓狼連滾帶爬,逃命而去。大白馬馱著父親,踏著小碎步兒,又跑在了路上,“嗒嗒”的馬蹄聲,均勻而又穩(wěn)健。
那以后,父親對它更是寵愛有加。
后來,大白馬被安排在生產(chǎn)隊里,當了一匹轅馬,和兩個孱弱的大驢一道,架起一輛雙輪木板大車,從100里外的北京房山境內(nèi)一個叫寶水的煤窯上,踏著崎嶇的山路,拉著滿滿當當?shù)囊卉嚸骸獮榱俗尨謇锢习傩漳馨具^那個寒冷而又漫長的冬季。從此,它那比幼年喪母還要悲慘的命運,就這樣開了頭!
突然一天,噩耗傳來,馬車塌架了!那是一段陡峭的山路,因坡度大,剎車失靈,可憐的大白馬裹在車轅里,被重車和陡坡強大的慣力推著,一直挫到坡底。大白馬兩條前腿都挫折了,脖子、前胸血肉模糊。
一直到第二天,大白馬都還活著。村里組織人,用一塊大門板,七手八腳地把它抬了回來,放在村西的一塊空地上。四周擠滿了圍觀的人,有大人,有孩子,還有懷抱孩子的婦女。
平時村里殺豬宰羊,人們一點兒也不稀罕,因為看的多了,屠宰大牲畜,卻少見,尤其是一個昨天還在拉車、今天卻躺下不能動了的馬。他們都想看看,這樣一個殘馬,是怎樣被結果了性命的。有幾個大人在議論從哪兒扎下去才能一刀致命。有淘氣的孩子,用腳使勁地踩它的尾巴,有的踢它的脊背,有的用棍子戳它的傷口……
從白馬被抬回來,我一直守候著它。那曾經(jīng)英姿勃勃、活蹦亂跳的大白馬,此刻,直挺挺躺在地上,它的身下,是一片污黑的血跡,前胸、脖子上沾滿了雜草、砂石。它的已經(jīng)折斷了的腿偶爾還能顫動一下。
它的眼簾上沾著沙土、草屑,卻還直愣愣地望著我,似乎在向我做最后的告別。我摸摸它的耳朵,摸摸它柔軟的嘴唇,它的嘴巴還有血沫在滲出來……
從此,那個撒著歡兒、尥著蹶子、咴咴鳴叫著的大白馬,永遠地消失了,并且消失得那么無影無蹤??伤纳耥嵃。瑓s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心中,以至于每看到一匹或高或矮、或美或丑的白馬,都忍不住要撲上去,仿佛我那白駿馬死而復生了,又活潑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