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只看到了他的手。
那只手上戴著一枚戒指。我一下子就認出來白金戒指上鑲嵌的那塊翠藍色的石頭是一種叫做Aquamarine的海藍寶石。雖然不是很貴重,卻也并不常見。不過,這并不表示我很懂得鑒賞寶石。我怎么可能懂得那些呢。我曾經(jīng)有個朋友在五星級酒店的地下商城里開了一家寶石店,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做了。我對那朋友的口才非常入迷,常去店里玩。然而那時我所聽到的卻并非關于鑒別寶石品質或者真假等實用知識,而盡是些與此毫不相關的無用信息。比如美女都會不自覺地自抬身價,寶石也會影響到為它所癡迷的人的命運。朋友還知道很多關于尋覓寶石的或悲傷或神秘的傳說,以及迷戀名牌之人無法自控的占有欲等等。朋友伶牙俐齒,講得繪聲繪色。只要聽她講起那些,我就一動也不動地失了神。朋友似乎并不是為了賺錢或者喜歡寶石才做寶石生意,而只是為了講述這些故事。
而關于海藍寶石的說法,卻常常和那些津津有味的傳說不一樣。據(jù)說散發(fā)著深海光芒的才是優(yōu)質的海藍寶石,但那種又是很稀少的,而且這也正是稀少的原因。據(jù)說曾有一位青年,他深愛的女人掉進了大海。于是他把余生賺到的錢全部用來收集優(yōu)質的海藍寶石。到他老了死去的時候,終于攢夠了滿滿一大麻袋。被深海奪去愛人,青年卻并沒有追隨而去,而是把自己的靈魂奉獻給了這個大海顏色的結晶體。關于這個故事,不知道為什么,朋友很不情愿地只是簡略地說了一下。也許這種無技巧才是真正厲害的技巧?盡管我只是無心地那么一聽,此后每當再次看到那種寶石的青藍光,便感覺有一把銳利的剃須刀片冰冷地切割著我的胸膛,插入我身體,哆哆嗦嗦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錯過了最后一班火車,呼哧呼哧趕到了長途汽車站,卻根本沒能擠進去。果不其然,這邊的票也是一搶而空。距離末班車發(fā)車還有兩個多小時,去往首爾的車每隔十分鐘就有一班。全都賣完了?還真是周六下午啊。在火車站也是,我并非沒有趕上火車,而是根本沒有買到車票。
我剛參加完侄子的婚禮,正準備回家。名義上我是家里的長輩,侄子卻只給了一張請?zhí)B回程車票都沒有準備。對于侄子家這種薄情寡義的小算盤,我是又氣又恨。沒有在首爾訂好往返車票雖然是我的失誤,但實際上我根本沒有料到當天就得趕回去。大侄子因為工作關系,在那座城市安家五年了。我每次打電話的時候,他從沒忘記邀請我一定要去玩一次。所以我才覺得,于他來說,姑姑過來參加自己弟弟的婚禮,理所當然應該安排住上個一兩天再走吧?我娘家在首爾,但大哥兩口子相繼去世之后,四個侄子都是隨著工作散布在全國各地。唯一在首爾找到工作的小侄子也和大邱姑娘結下姻緣,連婚禮都在那邊辦了。如果只是因為媳婦娘家在大邱就在大邱辦婚禮的話,我心里定是會有一點點不樂意。但因為大侄子一家也住在那,所以還是可以接受的。小侄子并不挑剔,卻一直沒有合適的結婚對象。經(jīng)過幾次相親之后,這次終于成了。因為是大嫂從中撮合的,新娘子理所當然也就會是大邱當?shù)厝肆恕?/p>
婚禮現(xiàn)場充斥著當?shù)胤窖裕瑏y哄哄的。因為侄媳婦不懂得招待長輩,我那本來就很郁悶的心情似乎變得更加不是滋味了。為了在接受幣帛禮[1] 時體面一點,我穿著韓服前來,侄媳婦娘家卻告訴我說省掉幣帛禮也不錯。“應該沒有長輩會因此而覺得心里不舒服吧?”關于自己略掉幣帛禮的做法,侄媳婦只是這樣簡單解釋了一句。沒有長輩?意思是說姑婆不算長輩嗎?侄媳婦就這么當面無視我,令我覺得很受傷,不自覺地開始環(huán)顧四周,尋找著自己的同類。
天吶!不打算行幣帛禮的話還舉行什么婚禮呢?就那么在一起過得了唄。這種事還真是頭一次碰到。再怎么說也是有家規(guī)的,怎么能這么隨便呢?唉,管他有沒有家規(guī)吧。別人看到了還以為我們家不講倫理輩份呢。倒是說不辦就不辦幣帛禮的侄媳婦娘家人,能了解這些倫理輩份的規(guī)矩?看到這樣的家族臭毛病,哪里是說說就完了的事兒呀?這是我們的美好傳統(tǒng),容不得任何人隨意違背的呀。
我試圖尋找同樣看這新媳婦不順眼,能夠一起激動地嚼嚼舌根的同齡老人或是可以一起吃飯的同伴,卻一個也沒有看到。全都是陌生人。姑婆算什么呢?從道理上來講,也就是個嫁出去了的人而已。我想,說不定侄媳婦就是盤算著這個才是這副態(tài)度吧。不給我長輩該有的位置,又搞得如此生分。就算公公婆婆都不在了,也應該舉行幣帛禮啊。還是說不辦也可以?那一瞬間,我竟覺得沒了自信,搞不清哪一種才是對的。我又對什么有自信呢?明年就是花甲了,卻沒有得到對一個老人的基本尊重,心里覺得有點凄涼,甚至惶恐。
舉行婚禮儀式的舞臺上擺著用冰塊雕刻的鳳凰,底下升騰起白色的煙霧。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開香檳,禮堂響起震耳欲聾的鼓掌歡呼聲。此時高潮迭起的婚禮現(xiàn)場也全都是大邱方言。方言把人們分成幫派,只把我一個人孤立出來。被侄子家人瞧不起的感覺,交織著這種慘淡的孤獨感。我在女兒出嫁時穿過的這套粉紅色韓服,裙角別提有多肥大了。如果不好好展開,拖拉著就會看起來很不像樣,窮酸得很。又不是什么重要客人,卻穿著如此引人注意的鮮艷衣服,算什么玩意兒啊。我感覺自己像是犯了什么罪,心事重重,隨便填進嘴里的食物沒有一點味道。
“噢對了,姑媽您訂了幾點的票?。俊?/p>
二侄媳婦就坐在我旁邊,之前卻一直對我不聞不問,只顧著喂自己的孩子?,F(xiàn)在她閃著亮晶晶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我問道。然而,我卻沒能明白她率先對我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關心下的潛臺詞。
“票?什么票?”
“回首爾的票啊。天吶。看來您是沒有提前訂票就來了呀。今天可是周六呢?!?/p>
我沒有回答,只是用目光尋找著仍然穿梭在人群中忙著招呼客人的大侄媳婦。二侄媳婦卻比我還先找到她大嫂,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大呼小叫,表示出對我的擔心。而我,卻像個傻子一樣,絲毫不擔心回去的事情,慢悠悠地切著牛排。
“應該還不算晚吧,現(xiàn)在開始如果快一點的話……”
大侄媳婦看著手表說道。直到那一刻,我才確定自己要在當天趕回去。本以為會讓我睡一宿再走的期待瞬間倒塌了。哪怕她只是禮貌性地客套挽留一句,我也不至于那么郁悶。眼淚幾欲在眼眶里打轉,我趕緊把剛剛切好的牛排不斷地胡亂塞進嘴里。
“您慢慢吃?,F(xiàn)在還有時間?!?/p>
“不是吧。從這里去火車站還需要一段時間呢?!?/p>
“我們回去的路上捎上她。很抱歉沒能幫上嫂子什么。我們還是早點走吧?!?/p>
“可以嗎?那太好了。反正留下來也沒什么事可做。送一下姑媽就是幫了我大忙啦。那就拜托啦?!?/p>
把我撂在一邊,大侄媳婦和住在蔚山的二侄媳婦倆人一問一答。二侄子家看樣子是從蔚山開車來的。那是一輛有點舊的現(xiàn)代卓越。除了新郎新娘,侄子侄媳婦們都送我出門上車,逐一和我擁抱告別。二侄媳婦帶著一男一女倆孩子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駕駛座,仔細地打量著侄子的臉。
“您看什么呢?”
“你好像是最像你爸的……”
“可小時候好像聽說我像姥姥家的人啊。”
“瞎說?!?/p>
我毫無根據(jù)地強烈否認了。
“很久沒見到亨碩了。還以為這次他會送您一起過來呢……”
“他剛好去國外出差了嘛。他媳婦也要上班?!?/p>
“親愛的,你什么時候去國外出差呀?”
二侄媳婦無禮地從后座大聲插進來一句。
“怎么,你想要獨守空房呀?”
“我也想偷懶不用參加這種活動啊?!?/p>
“我說,親兄弟和堂兄弟能一樣嗎?不像話……”
話雖這么說,侄子的嘴角卻因為妻子的可愛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
“有什么不一樣的?連禮緞[2] 都沒收到??赡苁谴笊┱f讓他們不用準備了吧?當年我嫁過來的時候,可是花了大心思一樣不缺的呀。親愛的,你看看我,是哪里看起來討人厭了嗎?”
“行了行了。只要我看著不討厭就行了,管其他人干嗎?”
他們倆就這么一直折騰到火車站,再也沒有給我搭話的機會。大邱火車站的停車場已經(jīng)滿員,管理員吹著哨子不讓進。夫妻倆借此機會像丟行李一樣把我丟下車,頭也不回地走了。我似乎聽到了他們夫唱婦隨、歡呼雀躍的聲音。我也一樣。雖然很擔心能否買到車票,但至少,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從那不順眼的地方逃了出來。心情很舒暢,感覺總算是活過來了。亨國亨碩兩口子在我面前絕對不會那般沒大沒小。總想要偏袒自己孩子的這種心情也不錯。新鄉(xiāng)村號已經(jīng)賣完,剩下的木槿花號也只剩站票了。如果我在地板上舒展著裙子坐下,足夠五六個人坐在上面,保證一點兒也沾不到地上的塵土。我緊握著這絲綢大裙擺,興沖沖地向長途客運站奔去。幸好客運站離火車站并不是很遠??梢豢催B大巴票也賣完了,我一下變得垂頭喪氣起來。
乘客滿滿地擠進客運站,空氣又很刺鼻,全是大邱方言的吶喊聲,完全聽不懂。而比這還無法忍受的,就是我那粉紅色的韓服。就算是為了甩掉這身鮮艷得莫名其妙的韓服,我也必須在今天趕回家。我的所有沮喪似乎全都掛在了臉上。有人問我是不是一個人。我只是點了點頭。那人又說,那就不應該在賣票口這兒干等,應該去乘車口等等看。在大巴出站之前,可能會有已經(jīng)買了票卻沒來得及趕過來的乘客。一個人的話,那樣可能更容易坐上車。都說天無絕人之路,在如此凄慘的情況下原來也是有這種好辦法的啊。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人給我提供了如此珍貴的信息,我卻來不及跟他說句謝謝,徑直跑向了乘車口。
聰明人又何止我一個。人們單獨排成一隊,僥幸地等待著可能會出現(xiàn)的空座位。不是互相看眼色、彼此爭吵著靠運氣獲得座位,而是如此井然有序地排隊,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我的心情變得非常焦躁,就連十分鐘的發(fā)車間隔都顯得出奇漫長。每當有大巴離開,等待的隊伍中就有一兩個人得以上車。不過想要在今天離開這地方,希望卻是越來越渺茫。因為比起沒買上票只是干等著的這些人,手持車票卻沒能準時到達的乘客依然可以優(yōu)先乘車。這種毫不確定的等待希望渺茫,我又沒有足夠的忍耐力,再加上這綢緞大裙子,便愈加不耐煩起來。以前的綢緞都是緊貼著身子,非常暖和,最近的綢緞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年四季都很薄,一點微風都擋不住。而且等車的地方是露天的。秋天的陽光變得微弱,皮膚可以感覺到氣溫在下降。
我做出著急上廁所的樣子,拜托在我身后排隊的姑娘幫我看一下位子。我心想,只有到候車室里看一下,似乎才會發(fā)生什么轉機??瓦\公司如果還有一丁點兒良心,也應該會在周六下午增加幾班回首爾的車。又或者,我也可以和跟我有同樣想法的乘客們一起,去督促客運公司增加班次。想到這里,我瞬間感覺渾身充滿力氣,裙子像旗幟一樣隨風飄揚,直奔候車廳。剛一進門,就有一個難以置信的幸運已經(jīng)在那等著我了。在對面進出口那邊,一位老人高高舉著兩張令我夢寐以求的車票。我立刻就注意到他是來退票的。老人去往退票口之前,我趕緊擋住他的去路,打探是去哪兒的車票。果真是去往首爾的票,三十分鐘之后發(fā)車。
“大爺把票賣給我吧。您多少錢可以賣啊?”
“據(jù)說在賣票口也能退原價呢……”
我打開錢包,實際是想說哪怕再添點兒錢都行??赡苁俏艺f話的表情太過猙獰,老人像是擔心不能原價收回票錢,很警戒地緊緊攥著車票。老人說會按原價賣給我,但要兩張一起才愿意賣。老人一副很不耐煩的表情,似乎極其不情愿只賣一張,另一張卻要自己去窗口退掉。兩張全買也不成問題,不需要的那張我去退了就可以了嘛。我還沒能來得及表達這層意思,就已經(jīng)有一只手伸過來說,和我一人一張吧。就是戴著海藍寶石戒指的那只手。我沒顧得上看他的臉。沒那個閑工夫,也絲毫沒興趣。切切實實把那張車票握進手里的那種感激之情,就如同緊緊攥住獲得了幸運保障的彩票。那種感覺很踏實,心臟怦怦地跳動。
我為了更加悠閑地享受這種心情,又去自動販賣機打了一杯咖啡。上車前的三十分鐘,時間不長不短剛剛好。想在候車廳里找個座位坐下,根本就是妄想。不過只是在角落倚著墻壁,喝著溫暖咖啡的這種心情,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旁若無人地倚著墻壁自我陶醉的姿勢與這身打扮完全不相稱,我卻并不介意??Х瓤M繞在舌尖,味道很奇特。我似乎不是在品咖啡,而是在品味著悄悄溜進我身體里的關于海藍寶石的那段回憶。
我在開車前五分鐘上了車,坐在窗邊的位置。他在出發(fā)之前才上車。我并沒有看他。他脫下黃褐色的風衣,輕輕疊起來想要放在置物架上,稍微翻起的衣角露出了London Fog的商標。這種干練的感覺還不錯。自己一個人坐火車或者長途大巴的時候,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鄰座一刻不停地喝著牛奶吃著面包、橘子什么的,還一個勁兒地勸你一起吃。至少這次似乎不必有這種憂慮了。但直到那一刻,海藍寶石戒指和London Fog風衣在我的意識里還完全是兩碼事。車窗外的黑暗,正在從霧色變?yōu)槲⑷醯哪?。大巴把大邱的霧甩在身后,終于進入了高速公路。他展開報紙的時候稍微碰了一下我的肩膀?!氨浮!闭Z氣鄭重又和藹。我沒有直接看向他,只是點點頭,表示沒關系。雖然沒有直接看他,他展開報紙的手上,戒指卻很鮮明地映入眼簾。那枚戒指與骨骼結實的男人的手很般配,設計簡單卻又不失莊重,我很是喜歡。對于別人的穿衣打扮竟如此關注和莫名地激動,連我自己也很意外,想要就此打住。我向后調整了椅子靠背,閉上眼睛。微甜的淺淺睡意時有時無。一天之內往返這么遠的距離雖然非常辛苦,可我對他的身份卻一直抱有一絲好奇心,遲遲不能入睡。
我假裝從沉睡中醒來,上半身突然支起,想要看向窗外。車窗蒙了一層水汽,像磨砂玻璃一樣看不清楚。我剛想用窗簾下擺擦一下窗玻璃,他就從旁邊遞給我一團面巾紙。我沒有說謝謝,只是輕點了一下頭,接過面巾紙擦了擦窗玻璃。大巴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奔馳。每隔五百米就會快速閃過一個里程牌,顯示到首爾還有多遠,但我更想知道的是還剩下多長時間。在這周六下午,把距離換算成時間,似乎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昂芸炀偷浇饎傂菹⒄玖恕!彼蛭掖钤挕!鞍?,好的?!蔽抑皇呛喍痰乇硎疚抑懒?。
據(jù)說在金剛休息站停車二十分鐘。他下車之后,我稍微耽擱了一下才下車。洗手間雖然不臟,卻濕乎乎的。在我上廁所的時候,外面也一直傳來噴水的聲音。清掃而已,卻硬是把地磚搞得像剛被漢江水淹過似的。我要隨時注意韓服的裙角別沾上水,非常心煩。從廁所出來之后,我正準備找找我所乘坐的那輛大巴,卻看到他站在路燈下喝茶。他看著我,微微笑著。那種微笑直入我心,我趕緊避開視線。他就那么站著,那幅畫面整體看來像極了精彩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令人印象深刻。他穿著青色的休閑襯衫,搭配酒紅色的V領毛衣,豆綠色的針織圍巾隨意系在胸前。這身打扮比起新生代歌手都毫不遜色,張揚,卻又和他的銀發(fā)很般配。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從襯褲襠部到膝蓋全部露了出來,趕快放下提著的裙角,氣哼哼地朝著大巴小碎步跑去。對于自己在泥土地上也假裝在跳過水洼的窘態(tài),我真是感到又羞又惱。
我在大巴里也一直望著窗外的他。他不僅是個美男子,似乎也很注意保持體型。沒有啤酒肚,大長腿,步履矯健,儀表堂堂。我看著他整整齊齊疊放在置物架上的風衣。雖然不是同一品牌,但我也有一件很不錯的巴寶莉風衣呢。如果不是因為那小子的幣帛禮,我今天說不定就會穿著那件風衣。那我至少比現(xiàn)在看起來年輕十歲吧。
我不知不覺地想象著自己和他一起在巴寶莉衣角下躲著冷風,一起進入一家相當不錯的酒吧,喝著一杯洋酒。我之所以會有這種怪異的想象,想來想去,似乎是因為他的海藍寶石。又或者,說不定是因為我知道一家一直以來非常想去的不錯的酒吧。因為和寶石毫不相干的瑣事,經(jīng)常去朋友店里轉悠的那段時間,我肯定比現(xiàn)在年輕多了。不過,也算不上很年輕。孩子們很磨人,又要照顧丈夫?;仡^看看那身在福中不知福、好不容易熬過來的年輕時代,有時會覺得心滿意足,有時候又覺得非??仗摗H绱丝磥恚夷菚r候應該有四十多歲了吧。人一旦開始覺得空虛,不論面對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孩子們,還是能力已經(jīng)得到認可、成為管理階層的丈夫,都會開始變得打不起精神;打不起精神,手腳就會開始麻木,渾身無力。有點兒小錢的朋友突然開了一家珠寶店,湊合活著的我卻什么也不買,在店里進進出出,妨礙朋友做生意,可能也與這空虛的內心不無關系。那時的我們,覺得只剩下年老的歲月比死亡更可怕。
酒店地下商城珠寶店所在的那條街與美食街方向的拐角處,當時有一家叫做Casanova的酒吧。我們偶爾會去那里饒有興致地喝上一杯紅酒或者雞尾酒。并不是因為酒有多好喝,而是那家酒吧比其他家看起來帶勁。一開始倆女的一起去酒吧還有點不好意思,也覺得跟老公不好交代,就打算叫上老公們一起。老公們也都是老同學?!拔医裉焱砩嫌悬c孤單,你請我喝一杯?”這種撒嬌,無論對于朋友的老公還是我老公,顯然都是行不通的。說不定還會招來一頓臭罵,那就干脆乖乖回家吧。老公們卻說大家早已有約,很寬容地讓我們自己去喝。男人們的中年看起來并沒有我們那么憂郁,我們的憂郁似乎足有他們的兩倍還多。對于自己的年紀本來就不自信,老公又不管我們,就更加覺得自己沒有價值了。在那種高級酒吧,跟著有錢朋友沾光,品著洋酒享樂,那種心情就好似戴著借來的寶石裝點自己,去參加了一個奢華的聚會。雖然很惆悵,卻也是無法抗拒的安慰。
那段日子里,那家店的氛圍遠比威士忌和紅酒的味道更令我們喜歡。談到那家店的氛圍,不得不提的就是作為常客的一對老夫婦??雌饋韮?yōu)雅莊重的老紳士和老婦人,總是坐在正對著調酒師吧臺的座位。沒有靠背的高腳椅,如同一件高價的飾品,和他們非常般配。酒吧為戀人們準備了很多昏暗隱秘的座位,他們作為??退奈恢脜s很明亮很突出。這反倒看起來更隱秘了。如果他們先占了那個位子,坐在附近的人們也總是避開,以保障他們的隱秘和安寧。即使如此,我們也并不把他們當作老夫妻,而是很想稱呼他們?yōu)椤袄蠎偃恕?。那純粹只是我們的期望罷了。至于他們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到最后我們也不得而知。我們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很享受地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帥哥調酒師有時會送他們一碟奶酪或者酸黃瓜作為下酒菜,或者往他們那散發(fā)著琥珀光澤的威士忌水晶杯里加點冰塊。這一切就像是電影中的場景,我們看得很是入迷。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那種雖然年老卻不失風度的樣子,對我們來說成為了一種羨慕和安慰。這對老人幾乎是在舔舐一般,慢吞吞地喝著酒,又經(jīng)?;ハ嗯霰???粗麄冚p輕碰杯,我們常常會想,只有到了他們那個年紀,人與人之間才可能擁有那種真正的和諧吧?凈想這些之前沒有想過的事情。
那段時間,我的生活已經(jīng)基本安定。夫妻之間、親戚之間、母子之間卻摩擦不斷,像是過早到來的風濕病,有點兒不可思議,又覺得有點兒不幸。等到一切終于過去,才明白那只是些毫無根據(jù)的自尋煩惱罷了,當時卻看得太重。朋友也總說,不知道為什么要活著。我深嘆一口氣,對此表示認同。我們以極度美化的眼光凝視那對老夫妻,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也許只是我們對于不久后即將到來的年老與丑陋的一種自我安慰的方法吧。
隨著朋友的珠寶店的破產(chǎn),那個時期也就突然落下帷幕。散場的幕布原本應該帶著遺憾緩緩落下,有錢人的落魄卻快得令人無法相信。朋友的丈夫無法支付債務,逃到外國,只留下朋友自己,盤了珠寶店去抵債。她整日做出一副窮光蛋的樣子,卻突然有一天跟著丈夫移民國外,甚至沒有和我告別,留下我獨自手忙腳亂地重新回歸家庭生活。我在那段時間完全把心思用在了其他地方,家庭卻依然健在。我滿懷著感激之情,再次成為一個和從前并沒有什么兩樣的家庭主婦。
有幾年沒去那家酒吧了呢?像是遙遠的過去,又好像就是前幾天的事情。Casanova現(xiàn)在還在嗎?即使Casanova和老戀人們已經(jīng)隨著歲月逝去了,我的幻想?yún)s一直都在。夢想著我和他一起,走進一家異國風情的高檔酒吧,手握漂亮的水晶杯對飲。因為那些陳舊的回憶,我時常夢想著這個場景,卻苦于沒有同伴而一直未能實現(xiàn)。他遞給我一個紙杯,是薏米茶。我這才近距離地看著他,說了聲謝謝。他身形挺拔,沒有一絲贅肉,看起來很正派,眼神很溫暖。我的心臟怦怦跳動起來。誰會相信在這個年紀還會有這種感覺呢?
過了金剛休息站之后,大巴開始慢慢地擁堵起來。司機甚至懶得請求乘客們的諒解,自作主張離開了高速路,因此距離首爾還有多少公里的路牌也一并消失不見了。這是國道呢,還是只有司機自己知道的近路?大巴一直在黑暗中奔馳,偶爾也好像是經(jīng)過了縣城、城鎮(zhèn)什么的,閃過一些店鋪的燈光。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看向窗外,試圖找點什么線索判斷自己身在何處。他于是遞給我面巾紙用來擦拭車窗??蛇@鄉(xiāng)下的店鋪,居然也掛著類似“首爾美容院”、“明洞西裝店”、“德國面包店”、“議政府[3] 燉湯”、“英才讀書室”等的牌子,根本猜不到具體位置。過了原野、偏僻的山路,偶爾出現(xiàn)這些店,我并不開心,反而覺得不現(xiàn)實。感覺大巴似乎并不是在往前開,而是在原地一直隨意地繞圈。過了許久之后,卻又感覺好像終于到了像首爾一樣的繁華鬧市??戳丝创巴獾母鞣N車牌,才知道是在大田。當時已經(jīng)接近晚上十點了。
“是大田呢。如此看來,大巴似乎是朝著首爾開的沒錯呢。”
這次是我先和他搭話。
“難道您之前認為車要去往其他地方嗎?”
“因為離開了高速路啊,害我白擔心一場。還以為大巴開上一整夜卻什么地方也到不了呢。”
“哪里也到不了的大巴……有意思。比我的想象有詩意呢?!?/p>
“那您都想了些什么呢?”
“我想,這趟車上說不定坐著身負重任的大人物,或者載著巨款,所以連我們這些無辜的人也將一起被劫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p>
“如果司機聽到咱倆的談話,說不定會說,還有這樣難搞的乘客呢。我只不過是想早點到站,所以沿著陌生的路稍微繞了一下而已?!?/p>
“醒著并不代表難搞吧?您看,大家都睡得多香啊。如果像他們一樣毫無顧慮,堅信司機會帶我們到達目的地,然后倒頭大睡,也就不會有這些無聊的想法了吧?!?/p>
我環(huán)顧四周,除了我們倆醒著,大家果真都在酣睡。我莫名有種酥麻的興奮感。
“您家在首爾么?還是大邱?”
他問我。
“我去大邱參加了侄子的婚禮,正在回家的路上。”
“所以才打扮得如此漂亮啊。”
“是。要接受幣帛禮,還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要做得像個長輩的樣子,再怎么說也似乎只有穿韓服更合適一些?!?/p>
我刻意隱瞞了沒有辦幣帛禮的事實。好在總算對這旅途中太過扎眼的韓服進行了合理的解釋,心里痛快了許多。
過了大田之后,交通正式開始擁堵,過了子夜才終于到達首爾。其他乘客一路上都在酣睡,只有我倆一直醒著,如年輕人一般說笑。戰(zhàn)爭年代多少歲,有多么地艱辛,去了哪里避難之類早已過時的談資絕口不提,我們隨意談論著老電影,喜歡的演員和音樂,好吃又有氛圍的餐廳,全都是現(xiàn)代人耳熟能詳?shù)脑掝}。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一個如此嘮叨、如此開朗、如此淵博且才華橫溢的人,并為此感到滿足。不過,我們也并非對所有問題都意見一致。談到維新時代或者軍事政權時代茍且偷生的屈辱,我們倆都極度同意對方的看法。但他一提到那只被視為家庭成員的珍島犬[4],我就像是一提到狗就會過敏一般,表示出了強烈的反感。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會如此有趣。我們聊得相當盡興,已經(jīng)過了子夜,卻有一種怎么這么快就到首爾了的錯覺。
市內大巴稀稀拉拉還有幾輛仍在運行,地鐵早已經(jīng)停運。乘客們下了大巴,大部分都在排隊等出租車。夜晚的空氣有點兒涼。他脫下外套披在我的肩上。我沒有拒絕,而是溫順地把身體小小地蜷縮在他的外套里面,似乎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年紀。
“你住哪兒呢?”他問我。
“在高德那片。”我回答。
“怎么會?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呢。”
那是個并不怎么樣的小區(qū)??梢驗樗沧≡谀?,又怎么會并不怎么樣呢?我的心臟如少女般怦怦跳動,腦海中條件反射性地浮現(xiàn)出小區(qū)外圍仍然保留的那一大片美麗的樹林,以及相當不錯的林蔭路。我們很自然地搭乘了同一輛出租車。雖然是同一個小區(qū),他所居住的公寓卻和我家有相當一段距離。他先送我到家下車,然后遞給我一張名片。
住著高中生的二層房間亮著燈迎接我。我甚至不知道那個學生長什么樣。二層女主人看起來很和藹,房租還有公共費用之類需要去銀行辦理的事情,她都會不分彼此地過來拜托。有那么幾次,我還曾看到她把我們家的電費和自己家的比較著,自言自語說因為家里有高三學生所以……
那老東西變身博士一段時間之后,女兒終于和那邊的兒媳婦見面,并且開始正式接觸。女兒的朋友作為中間人,給雙方安排了會面。見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雙方似乎還是在超市之類的地方經(jīng)常遇到的面熟之人呢。沒有了夾在中間的第三人,我感覺女兒反而對那家開始產(chǎn)生好感??粗畠阂灰怪g開始護著那邊,我悵然失神起來。
“媽,如果怕看亨國亨碩臉色所以不能下決定,那您不用擔心。我會讓他們體諒您的,保證一點兒也不損害到您的威信。”
他們心里打著什么算盤啊,竟如此毫無顧忌地跳出來管這管那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邊的兒媳在很積極地行動,所以令她覺得過意不去。
“這是要把你老媽嫁出去嗎,現(xiàn)在?”
“你們很相愛不是嗎?不是因為生活艱辛,也不是因為沒有兒女贍養(yǎng),而是為了愛情再婚,這多酷呀。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都會為媽媽辯護,并為媽媽感到驕傲的?!?/p>
我怔怔地望著如此認真念叨著愛情的女兒,心里卻想,就她那樣的懂什么愛情呀?愛情有什么了不起嗎?人生是自己的,越想輕松對待,就越會感到沉重。
不知從何時起,他那兒媳在我和他之間自然而然地成為了談資。
“天吶,這個毛皮大衣第一次見呢,太招搖了?!?/p>
“是兒媳婦給我買的。不知道為什么,最近她總是很花心思把我往年輕了打扮。”
他撓撓頭,似乎有點兒害羞的樣子。尚未謀面,他的兒媳卻成為了我們之間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更加令我感覺到壓抑。后來,他又提到兒媳婦想招待我到家里做客,問我什么時候方便。我忍住幾欲爆發(fā)的怒火,訓斥他說少提他那兒媳婦。對于我的刻意回避,他并沒有想要立刻得到回復的意思。他的臉頰散發(fā)著清香的乳液氣味,卻依然看起來很臟。那家的兒媳也通過我女兒傳達了一樣的意思。女兒并沒有詢問我是否愿意,卻開始盤算要給我穿什么才能不被那時髦的兒媳覺得寒酸。
“那兒媳婦看來是如今少有的孝順啊?!?/p>
“那當然了,媽媽,別提有多好了。但服侍單身公公可不是一般辛苦啊。她說每次覺得辛苦的時候就當是在做慈善了。”
我心里有點兒堵得慌。不過,不能憑瞬間的憤怒和憐憫決定如此重要的問題。
我很明確地對女兒說:
“亨淑,你給我聽好了:我想和你爸葬在一起?!?/p>
女兒也覺得那么說有點兒不好意思,沒再說話。雖然不是祖墳,但為了與丈夫一起合葬,陵園里丈夫的墓旁也建了我的墓,墓碑上并排刻著我和丈夫的名字。我已經(jīng)有墓,也有墓碑了,只是在出生年月下面尚未刻上去世日期而已。我很喜歡掃墓。即使在和他交往的日子里,我對丈夫也絲毫沒有過抱歉之情。在我的日常生活當中,沒有什么事情比來掃墓更令我心甘情愿了。享受著這里的安寧,日常生活中就算有再大的喜悅悲傷,在此都不會掀起一絲漣漪。這里的安寧,卻又絕對不是死亡的安寧。這里的草很漂亮,草叢間棲息著的螞蟻、螞蚱、蝸牛,它們都很可愛。原來他的身體在滋養(yǎng)著這些小東西啊。不知道從哪天起,我也會想要和他一起供養(yǎng)這些小東西了。細想來,即便不能確定人死后還會不會有靈魂存在,卻也對死亡并不恐懼,對飛禽走獸也開始有了感情。我想拜托兒女,讓我的肉身也可以盡力飼養(yǎng)那些草和昆蟲,然后把我火葬,讓我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沒有什么東西能夠誘惑到我,令我脫離那穩(wěn)妥的安寧與自由。
那天,女兒就此打住,再也沒問什么,之后卻不知是否又從那邊聽到了什么,就又問我。
“媽,即使您再婚,在您去世之后也會把您和爸爸葬在一起的。您別擔心。我想了一下,那邊應該也會去他老婆身邊的?!?/p>
該怎么解釋呢,我想要的安寧與這種不體面根本不是一回事。貌似這也根本沒有必要解釋。
“就此打住吧,丟人現(xiàn)眼。這是閨女該對媽媽說的話嗎?”
“有什么丟人的啊?您沒見凱瑟琳也是葬在肯尼迪身邊的嗎?不管親戚們還是弟弟們說什么,只要我堅持到底,就不會有什么問題。沒人有權利讓爸爸一個人孤零零的?!?/p>
“算了,我不想聽。你到底干嗎要這樣?。俊?/p>
“倒是媽媽您為什么要這樣?。繈寢屇臒崆楸挤趴墒侨澜缍贾赖氖聦?。只要您保持往年的激情,很容易就能過去這個坎兒?!?/p>
聽著聽著,閨女真是什么都敢說了。不過她也并非胡言亂語。通過女兒直白的表述,我也不可避免地回過頭去重新審視那段時間的心路歷程。不愧是長女,關于我的年輕時代她了解得最多。她出生在家庭成員眾多、連間像樣的房子都沒有的時期,看遍了受窮的家境。直到她上高中,也還每次都是被學校催促著才勉強交上學費。而對于姥姥一邊覺得我擺脫不了窮困甚是可憐,一邊又總是不忘撇清責任說我是自作自受的絮叨,她又是聽得最多的。雖然現(xiàn)在兩家的家境不相上下,但那時候,比起我娘家的書香門第背景,婆家除了我丈夫之外沒有一個受過正規(guī)教育的人,不只家境貧寒,人也很是粗魯、低俗。那時正值女兒的敏感期,很難不覺得怪異。姥姥的念叨,也就成為了對女兒疑問的最貼切回答。
在我和丈夫的熱戀期,母親也曾把他當作未來女婿的人選之一。一邊對他喜歡得不得了,夸他是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一邊又極力反對我嫁給這金鳳凰。母親說,如果我和這雞窩里飛出來的金鳳凰結婚,其實不是嫁給金鳳凰,而是掉進雞窩。無論母親再怎么哭鬧反對,我卻怎么也看不到雞窩,只看得到金鳳凰。被母親言中,我和雞窩的艱苦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小姑子出嫁。對別人來說是個雞窩,于我而言卻是活著的價值,是保持心平氣和的源泉。女兒所謂的熱情奔放,似乎是指彼時蒙蔽我雙眼、讓我只看得到一個男人的那種盲目的力量吧。熱情奔放也好,情欲也罷。
現(xiàn)在我心里喜歡趙博士,卻沒有了這種感覺。戀愛的心情和年輕時沒有絲毫區(qū)別,卻唯獨少了情欲??恐檎{撐起來的戀愛,只不過是一種作秀罷了。我和他之間也是如此。除了作秀,別無其他。因為眼里沒有了情欲,所有的東西都看得十分清楚。不論外表再怎么時尚帥氣,那種不可避免的、近在眼前的衰老,根本不可能視而不見。換內衣時裸露出來的肌膚,沒有一絲光澤,下垂并且簌簌地掉落著皮屑。如翻越了泰山一般吃力的鼾聲,隨地亂彈的煙灰,大喊著使出全身力氣、伸長脖子咳出的痰,故意抬起屁股放出的連環(huán)屁,再怎么裝模作樣也只是散發(fā)出胃液臭味的打嗝聲,一天到晚只知道吃,被多疑癥、健忘癥搞得一團糟,沒完沒了的嘮叨,似乎想要活過一百歲般的各種摳門兒。這一切,我早都已經(jīng)看得一清二楚了。這些無法忍受的細節(jié),不是光靠愛情就能解決的。再怎么說,也要至少一起懷過胎,一起生養(yǎng)過孩子才可以。那種珍貴的時光都不曾一起度過,又怎么可能受得了這些呢?比起外表的華麗,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情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沒有絲毫再重新考慮的余地了,況且我也早已不是做白日夢的年紀。女兒又補充了幾句可說可不說的廢話。
“媽媽如果不接受這個求婚,趙博士就實在太可憐了,那可怎么辦???他兒媳婦說,似乎不能再服侍下去了。既已如此,就想讓公公與喜歡的人結婚。如果不行,看樣子就會隨便給找個人吧。說是有那么幾個為了解決年老和生計問題而愿意嫁過來的老太太。不過他兒媳婦好像也很討厭太年輕的女人。除了當下相處起來會很不方便,恐怕也是擔心以后需要負責的時間太長吧。看樣子是打算隨便在哪找個餓肚子的老太婆領回家呢。媽媽愛著的人遭此不幸也沒關系嗎?”
女兒像是朋友之間開玩笑般,一副毫無教養(yǎng)的口氣。我勃然大怒。
“餓肚子有什么不好的?你別瞧不起人。這可比做慈善神圣多了?!?/p>
這似乎也比我們之間的作秀神圣。我未曾見過的那邊兒媳婦的臉,和女兒的臉重疊在了一起。我吐出了心里話,很是痛快。再也不想讓那邊的兒媳婦或是我女兒插手我倆之間的事情了。最后見到他的那一天,我說正在辦手續(xù),馬上準備去美國,如能成行,可能會待很久。我把手疊在他戴著戒指的手上,說我已經(jīng)做了一次寡婦,夠委屈了,不想再做可能會第二次守寡的錯誤決定。雖是這樣委婉的表達,但聽者會不會很難接受呢?我觀察著他的眼色,卻什么也讀不出來。
注釋:
[1] 幣帛禮:按照韓國的傳統(tǒng),在婚禮結束之后,新娘會來到婆家,從公公婆婆開始向婆家長輩們一一問好。新娘把事先在娘家準備好的大棗、栗子、酒、下酒菜、水果等擺上飯桌,向長輩們行大禮。最近一般都是在婚禮結束之后,在禮堂當場舉行幣帛禮。
[2] 禮緞:禮緞原意是指新娘家向新郎家送去的綢緞。在過去,綢緞非常貴重。因此送出最珍貴的綢緞作為禮物,以向婆家表示敬意。按照傳統(tǒng),如果新郎家向新娘家送了綢緞,新娘就需要親自縫制公公婆婆的韓服或者棉被并作為禮物呈上。然后新郎家為了表示對新娘的慰勞,會給新娘家再送去一定數(shù)額的現(xiàn)金。如今則隨著時代發(fā)展,與韓式傳統(tǒng)婚禮中所說的禮緞有所區(qū)別。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新娘一方向婆家表示問候所準備的禮物統(tǒng)稱為禮緞。
[3] 議政府:始于朝鮮時代,是行政部的最高機構。現(xiàn)在所說的議政府,一般是指議政府市,隸屬京畿道。
[4] 珍島犬:因韓國全羅南道珍島郡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交通不便且沒有其他外來種的入侵而得以保存下來的純種犬,于2005年獲英國育犬協(xié)會的正式登記,列入了世界級名犬的行列。
[5] 坪:韓國計算建筑面積所使用的單位。1坪相當于3.3平方米左右。
[6] 盆塘:京畿道城南市盆塘區(qū)。
樸婉緒,1931年出生于京畿道開豐郡,1950年考入首爾大學國文系,后因當年戰(zhàn)爭爆發(fā),被迫終止學業(yè)。1970年,以韓國戰(zhàn)爭為背景的小說《裸木》在長篇小說征文比賽中成功入選,40歲的樸婉緒初登文壇。曾獲韓國文學作家獎、李箱文學獎、大韓民國文學獎、怡山文學獎、中央文化大獎、現(xiàn)代文學獎、韓戊淑文學獎等。
著有小說集《教你害羞》、《背叛的夏天》、《傍晚的邂逅》、《那個女孩的家》、《為了想念》,長篇小說《裸木》、《渴望的季節(jié)》、《城市的兇年》、《活著的一天的開始》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