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伊語

從徽州小山村長大的江曉軍一直搞不明白，向日葵到底算是花還是莊稼？

母親在世的時候，她每年都要種上許許多多的向日葵，一大片，一大片的?；罩葑怨啪褪恰鞍松揭凰敕痔铩薄Ｌ锏厣?，母親就往高山上種。高高的山坡上滿是向日葵，花開的時候，連成金色的一片，蔚然壯觀。

給向日葵澆水和施肥是件痛苦的事。個子小小的江曉軍放學(xué)就跟著母親去挑肥擔(dān)水，要走幾十里的山路。母親說：“把收獲的葵花籽賣了給江曉軍交學(xué)費，若有剩下的余錢就買兩塊糖餅?！庇讜r的江曉軍看著迎著光的向日葵，想象著糖餅甜到心里，美滋滋的。

這種事父親從來不做。只要是外面的農(nóng)活，父親從不沾手。江曉軍小時候，夏天吃晚飯時，村里的人都會端著碗聚到村口的銀杏樹下。一群人邊吃飯邊侃大山，好不熱鬧。可這樣的熱鬧，江曉軍從來不去。

父親是上海男人。家里的飯都是他燒，衣服也是父親洗。母親則像個男人一樣上山砍樹，下田種地。個子矮小的母親像惠安女一樣忙里忙外，細(xì)長且白皙的父親在鎮(zhèn)里上班，回家后掃地、洗衣、做飯。粗重的農(nóng)活，父親不會做。

村里的人都知道父親得過肝炎，人不能累。但談笑的時候，還是會拿江家女外男內(nèi)來取笑。母親曬得像枝頭開裂的杮子，黑里透著紅，矮胖粗壯。父親則又白又瘦，像根竹竿。反差很大。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兒子一定是父親今生的敵人。江曉軍越來越覺得兒子江皓總是在跟自己做對。這小小的人兒，一刻都停不下來，上幼兒園的前一個月，老師告狀的電話天天沒斷過。小江皓根本坐不住，一刻都不能停。他不是去揪女孩的小辮子，就是跑到黑板上一通亂畫。

為了能讓江皓靜下來，江曉軍花了不菲的學(xué)費請了名師教江皓寫毛筆字。學(xué)了大半年，白紙上還是黑色一團團，江曉軍近乎絕望。江曉軍從小寫毛筆字，橫平豎直。江皓也練，可落在紙上的黑字，像是費了很大勁畫上去的，輕飄地扭動著，像條蚯蚓一樣難看。

妻子王麗是個大提琴老師，兒子江皓生下來很有樂感，搖頭晃腦地唱，瘋狂地大聲地叫著、跳著，像被什么附體似的。江曉軍的眉頭擰在一起。王麗看了就笑，說兒子胎教音樂聽得多，孩子的天性要得到釋放。

大提琴是深沉優(yōu)雅的旋律，兒子的癲狂讓江曉軍很不舒服，一點也沒有男子漢應(yīng)有的沉穩(wěn)。江曉軍心想：“兒子真像公子哥，穿著白西裝，梳著油光發(fā)亮的頭，整天游手好閑，油腔滑調(diào)。”

江曉軍對五歲的兒子，越看越不順眼。他從來沒見過一個孩子，只要睜開眼睛，就像充滿了電的機器，一刻不停地在動。頑皮好動，做什么都沒長性。江曉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每江皓搖頭晃腦地瘋鬧，他就板起臉來，眼睛斜視兒子。江皓收到父親的兩道白光，瞬間乖得像小狗一樣低垂下頭來，怯生生地不敢望江曉軍一眼?？蓻]一會兒，又開始鬧起來了。

王麗很不喜歡江曉軍這樣，她覺得江曉軍是在扼殺兒子的天性，會嚇到小孩子的。每當(dāng)江曉軍擺出父親的威嚴(yán)時，她像只護犢的母牛，身體探過來，用眼睛瞪著江曉軍，一副要拼命的樣子。

江皓喜歡汽車模型，家里大大小小的汽車模型很多。有王麗買的，有別人送的，攤開能鋪滿兩個房間。江曉軍知道王麗對江皓的溺愛，一些話講了也是白講?？衫蠋煹囊粋€信息讓江曉軍的頭都要炸了，進了門就抓住兒子問：“你說，有沒有拿別人的東西？”

原本在蹦跳的江皓愣住了，烏黑的眼睛溜溜地轉(zhuǎn)。這表情讓江曉軍看著來火。王麗沖過來，一把拉開江曉軍，尖聲地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孩子膽小，被你嚇壞了怎么辦？”江曉軍氣呼呼地說道：“你問問他，有沒有拿人家小朋友的汽車模型?！?/p>

有家長向老師反映，說孩子帶進幼兒園的限量版汽車模型找不到了。有孩子說看到江皓中午一個人在教室里玩汽車模型。

王麗生氣地點著江曉軍的鼻子，說：“你傻了，人家說看到你兒子一個人在教室就是你兒子拿的，拿出證據(jù)來?！?/p>

江皓見有人撐腰，也不示弱，跟著拿腔拿調(diào)地說：“憑什么說我拿的？他們有什么證據(jù)？”江曉軍拿出手機，老師的信息還在上面?！澳銈兛纯?，人家都說了，汽車模型是黃色的，底部刻著Y字母?！?/p>

江曉軍抓過江皓的書包，用力一抖，里面掉出個黃色的汽車模型，而汽車模型的底清楚地有個“Y”字母。江皓這下啞了，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江曉軍氣不打一處來，兩巴掌狠狠地扇了過去，江皓粉嫩的小臉頓時印上了“五指山”。江皓“哇”一聲大哭起來，江曉軍一把扯過鬼哭狼嚎的江皓，“砰”一聲把他與江皓兩個人鎖進了書房。人小脾氣不小。江曉軍要好好收拾他一番。江曉軍一向認(rèn)為，一家之主是有絕對權(quán)威的。父為子綱，是千百年來流傳的古訓(xùn)。

看到母親這個保護傘被關(guān)到了門外，江皓反倒不哭了，他站在那里，氣呼呼的，像頭隨時會發(fā)飆的小牛犢。他一動不動，兩只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用自己的方式抗議，頭發(fā)像立起的刺猬，后腦上的兩個旋像立起來的兩只小角。

江皓剛生下來的時候，眼睛大，皮膚白，沒有一點像江曉軍。可后腦上的兩個旋，形狀、位置，跟江曉軍的一模一樣。江曉軍直感嘆遺傳基因的神奇密碼，他生平頭一次感到了自己血脈流淌，有種叫親情的潮水涌動。江曉軍自己小時候就犟，與村里最強的大頭打架，打不過人家，被摁在地上，叫他求饒才放。江曉軍嘴唇咬破，就是不開口，犟得像頭驢。

江曉軍被徹底激怒了，公司里成堆的雜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事后他回憶，兒子輕蔑的表情是壓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直戳他一直以來那點可憐的自尊。

兒子的房間傳來哼哼嗯嗯的聲音，王麗安慰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他聽到房門被輕輕關(guān)上，知道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心才稍稍放下。自己狂躁的樣子，一定像頭瘋牛，他沒敢去看鏡子，手掌心傳來隱隱的疼。

王麗進來的時候眼眶還是紅的，她坐在床尾，好半天，才開口。

“黃色的汽車模型是我給兒子買的生日禮物，江皓今天帶進幼兒園去玩，孩子換著玩，肯定是搞混了?！?/p>

江曉軍心里是有悔意，但嘴上還硬。

“孩子都是被你慣壞了，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以后還怎么管得下來？”

王麗恨丈夫的不知悔改，氣憤他口不擇言。

“我不會對孩子的教育放之任之，可也不會用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

江曉軍心里明白，再這樣爭下去就要升級兒子教育方式的戰(zhàn)爭了。他轉(zhuǎn)過身去，閉了眼，不再理她。

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江曉軍知道王麗又去客廳看電視了。她結(jié)婚前就喜歡追劇，特別喜歡看韓劇。一個連續(xù)劇，能看幾天幾夜，哭得稀里嘩啦。江曉軍以前覺得這女孩子心思單純，可后來他覺得這些韓劇滋養(yǎng)著王麗一顆永遠長不大的少女心。

王麗是藝校的高才生，畢業(yè)后留校當(dāng)了學(xué)校的大提琴老師。江曉軍是她第一任男朋友，也是唯一的男朋友，可他在婚后的生活中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找了個“女兒”。

王麗的“沒斷奶”不僅僅表現(xiàn)在追劇上，還有丈母娘事必躬親地來幫忙。王麗一不會燒飯，二不會打掃房間。家里拆洗被套，她望著厚重的被子直皺眉，硬要等著江曉軍來幫忙。

婚后小兩口從來不做飯，是在丈母娘那里蹭飯。丈母娘每日買好燒好，小兩口吃好喝好，一抹嘴抬腳走人。可生了兒子江皓后，王麗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丈母娘和老丈人住到家里來。江曉軍覺得他娶的不是一個老婆，而是娶了一個家。丈母娘心疼女兒，帶著老丈人長期“駐扎”。原本的一室半廳根本不夠，江曉軍升職加薪，換房也不是難事了，從一室半廳直接升級成了四室二廳的大房子。丈母娘想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索性搬過來跟他們同住，讓江曉軍堅決給抵制住了。為此丈母娘人前人后地嘀咕：“半個兒就是半個兒，怎么都不貼心?！逼鋵嵔瓡攒娦睦镉袀€結(jié)，一個從小就扎在心里的愿望，一個還沒有完成的奢望。

一個徽州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能在上海有座四室二廳自己的房子，算是中產(chǎn)以上家庭了，可江曉軍在家里說得最多的是“好的”這兩個字。

整天小心翼翼，像是寄人籬下。這次對女婿發(fā)火動粗，丈母娘的臉頓時黑了下來，她認(rèn)為江曉軍在擺臉給自己看，她氣憤地搬回了自己在虹口區(qū)的房子，任誰說都不聽。江曉軍被壓埋了多年的犟脾氣上來了，他接來鄉(xiāng)下的父親一同住。心底深處那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他要讓這個小家真正姓江。

江曉軍上學(xué)的時候就特別喜歡看《父與子》的漫畫。漫畫里的父親樂觀機智，總能幫兒子解決難題，父與子的關(guān)系和諧，一點都不像他和江皓。江皓剛落地，江曉軍抱著軟乎乎的小人兒，在心底大喊：“我當(dāng)?shù)?！我江曉軍?dāng)?shù)耍　?/p>

可江曉軍還沒能從尿布奶瓶的“陰霾”中走出來。江皓會說話，會滿地跑了，進了國際雙語幼兒園。

幼兒園是老婆王麗選的，離家好幾十公里。每天上學(xué)要先坐公交車，再換一條地鐵，出了地鐵口還得走上八百米的路。

江曉軍不贊成孩子的幼兒園太遠，可老婆王麗說這是附近最好的雙語幼兒園，硬要到把江皓送到這里。

江曉軍是在鄉(xiāng)下一座破得不能再破的學(xué)校里讀完了小學(xué)、初中、高中，最后考上了大學(xué)，還讀了博士。在江曉軍的字典里，從來不認(rèn)為成績與學(xué)校有什么直接的關(guān)系，可這些跟在上海土生土長的老婆王麗是說不通的。江皓衣食住行，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王麗和丈母娘兩人包管的。不干活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江曉軍對此當(dāng)然只能默許。

江曉軍的工作忙，經(jīng)常幾天幾夜不回家。江皓一天天長大，對“父親”這個稱謂，江曉軍覺得自己是有愧的。江曉軍覺得自己愧對的不僅是父親這個稱謂，作為丈夫、兒子，他都覺得做得不夠。在他打拼的外資公司壓力大，月月指標(biāo)像魔掌般抓人。江曉軍的頭發(fā)隨著升遷迅速變白，飛快地掉。半禿后的江曉軍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人，自己的父親江懌民。

父親江懌民是20世紀(jì)70年代上海下放知青。一米八的個子，鶴立雞群，被安排到徽州山區(qū)的農(nóng)戶家里。下鄉(xiāng)不到一個月，人就倒下了，得了肝炎，瘦得像根竹竿。

同時下放的知青都結(jié)成了對。有的知青自己談了，也有的是找了當(dāng)?shù)氐墓媚锘蛐』镒咏Y(jié)親。父親卻一直沒談對象，細(xì)長高個的他，形影相吊，獨來獨往。下放的人都成雙成對了，就他沒談對象。

有人說他長得太高，哪有姑娘配得上他？也有人說他是自命清高，根本看不上別人?？删驮趥鱽硐路诺闹嗫梢苑党菚r，父親突然跟相貌平平，個子矮小的母親結(jié)婚了，還迅速扯了紅本本。

母親的身高不到一米六，農(nóng)村姑娘算中等，可跟父親站在一起矮了兩個頭。他們一個矮圓，一個細(xì)長，怎么看都不搭。真難想象兩人是怎么牽手走到一起的。

江曉軍在上海工作的第二年，空下來的時候，一個問題就不自覺地在他腦子里轉(zhuǎn)。江懌民為什么要跟母親結(jié)婚？難道是為了留在徽州？這樁婚姻更像是父親對大都市生活的逃避。這個想法從心里跳出來時，讓江曉軍不寒而栗。

作為土生土長上海人的父親怎么會不想回上海呢？

博士畢業(yè)后的江曉軍進了上海的外資公司，上海有他的根，那里還有他的小叔、大姑、堂妹……江曉軍進了上海一家有名的外資企業(yè)，接到聘書的那天，他一個人走到黃浦江邊。第一次認(rèn)真地打量起這座城市，這座他幼時無數(shù)次發(fā)誓要回來的城市，江曉軍心里有了種做主人的自豪感。踩在外灘的大理石路面上，江曉軍再也不是隨父母走親戚住幾天，而是可以和這里的人一起呼吸，盡情地享受這里的風(fēng)。盡管黃浦江的水不如山泉水清冽，但大都市的氣息還是讓無數(shù)人深深地著迷。

霓虹燈閃耀著不斷變化的光，東方明珠璀璨耀眼。年輕的江曉軍想大聲對著黃浦江喊聲：“我回來了！”

江上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江曉軍張不開嘴，生生把話堵了回來，裝著一肚子的涼氣，悻悻地回去了。

接下來的上海打拼生活，把江曉軍整個人都要拆散了。他幾次都想卷起鋪蓋，重新滾回自己那個小山村?；氐侥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要上山種向日葵，下地收稻子，吃自己種的糧食就可以活下來的徽州小山村去?？蓛鹤咏┮宦涞?，這些都只是想想而已了。

令江曉軍萬萬沒想到的是，到上海才住了不到半個月，父親江懌民就堅持要回鄉(xiāng)下去?？?0歲的父親，喃喃地像個孩子討要糖果般，近乎哀求著，堅持要回鄉(xiāng)下，江曉軍徹底驚呆了。

江懌民，這個一輩子都改不了一口上海話的男人，居然會在上海住不下去。好在丈母娘想外孫，愿意搬回來，江曉軍借機抽身送父親下鄉(xiāng)，也好讓自己喘口氣。

江曉軍太久沒有休假了，送父親回家的時候是秋天。天特別藍，白云高高地飄著。江曉軍開輛藍色的寶馬，心情大好。從上海到徽州，走走停停，居然開了十個小時。江曉軍故意開得很慢，一是怕父親暈車，二來江曉軍也想讓自己好好地放松下。自從送母親走后，這是江曉軍第二次回來，他好久沒回徽州的家了，那個叫黟川的小山村。

村里的一條花狗沖江曉軍使勁地吠著。還是那條熟悉的小路，讓江曉軍恍如隔世。

小車直接開進了家。透過老房子半矮的院墻，院子里那株高高的杮子樹掛滿了紅通通的果實，空蕩靜悄的院子，葉子落了一地。

打開掛在門上那把快上銹的黑鎖，一股霉味直往人鼻孔鉆。這味道江曉軍太熟悉了，小時候每年過黃梅天，老房子的墻壁上都會掛下水珠來，房梁上都滲出水滴來。家里吃的、用的，都會染上斑斑的霉點，看著讓人心堵。

幼時的江曉軍恨死了山區(qū)這樣的天氣，濕答答的衣服總也不干，走到哪都有股揮不走的霉味?？山裉焖尤怀閯颖亲?，使勁往里吸了口氣。有人說胃里有鄉(xiāng)情，濃濃的，相伴一生。但江曉軍覺得自己的嗅覺也帶股情愫，心跟著顫抖了一下。

父親邁腳進門，背馱著，小心翼翼的。他左摸摸，右看看，像個離家很久的孩子。滿是灰的水泥灶臺，黑漆漆的長方形條桌，不知甩到哪里去的燈繩……家里的一切都是父母親婚后置辦的。父親那蒼老的手摩挲著，久違的重逢般。

江曉軍端出一張磨得發(fā)亮的小板凳。小凳子沒漆過，木頭的紋理絲絲棱棱，清晰可見，還是江曉軍小時候坐著寫作業(yè)的凳子。他一屁股坐在院子里高高的杮子樹下，仰頭望著天，像跌回舊時光里。

沒風(fēng)，天特別藍。這個季節(jié)的杮子樹沒了葉子，只留下紅通通的果實掛在枝頭，逗弄著不知名的鳥兒來啄食。這棵柿子樹還是父親下鄉(xiāng)的那年栽下的，沒有嫁接過，樹長得高，果實結(jié)得小，地道的本地土杮子。

江曉軍記得小時候，每年一入秋，他就眼巴巴地盼著。樹上掛著的是他一季的“零食”，他要在鳥雀下嘴時保護好。等到杮子真正紅了、透了，他迫不及待地用竹竿去打，或爬上樹去摘。

如今這棵老杮樹越長越高，村里也沒人去爬了。杮子樹的樹干脆，不牢固，爬上去有危險。王麗在超市里買的日本甜杮子，放在家里，幾天都沒人吃，喂了家里養(yǎng)的博美。那狗竟然很喜歡吃杮子，甜甜脆脆，咬得嘎吱直響。江曉軍想，經(jīng)濟富足的生活早已讓他們不用靠力氣去獲得果實，可也失去了勞動后流汗的那份快感和簡單原始的勞動喜悅。

江曉軍的汗都流在了健身房，他陪著父親到地里收豆子讓他覺得是去參加一次可笑的拓展訓(xùn)練。江曉軍從小就沒被安排過干農(nóng)活，所有的活都是母親一個人在做，他和父親只是在家里等母親回來。父親居然要江曉軍跟他下地收黃豆，這可讓江曉軍犯了難。他都不知道該穿什么衣服和鞋子。

江曉軍身上幾千塊的襯衫，一萬多的皮鞋肯定是不能穿著下地的。好在父親雖然高，但人特別的瘦，衣服和鞋子江曉軍湊合能穿。

藍色的帆布衣，綠色的解放鞋。江曉軍從年薪百萬的公司白領(lǐng)變成個徹頭徹腦的農(nóng)民。父親換上破爛的舊衣服，很舒適地抖了抖衣角，長長吁了口氣，自在地晃了下手臂，示意江曉軍跟著他走。江曉軍仿佛又回到多年前，自己在燈下苦讀時，父親也是這樣，細(xì)長的手臂晃一下，示意讓他跟著，兩人一起到村里去散步。

江曉軍是在黟川村小學(xué)上的學(xué)。一間破舊的教室，一個很老的教師，教好幾個班。老教師姓曹，50多歲的老頭，背馱得厲害。曹老師自己打好上課鈴，先給一年級的孩子上語文課;接著又轉(zhuǎn)過身來教二年級的孩子上寫字課;然后去給三年級的孩子上數(shù)學(xué)課;操場上瘋跑著的是五年級和六年級三個稍大的孩子……

鄉(xiāng)下的學(xué)校日子簡單枯燥，啃噬著少年的青春時光，最讓江曉軍不能忍受的是每天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學(xué)校對面的公社食堂，飄出來的油條和紅燒肉的香味都帶著勾子，它們沒遮沒擋地在教室里游走，攪動著青春期饑腸轆轆少年的腸胃，也勾起他從心底升騰起的強烈愿望?！拔乙煤米x書，長大了就可以在公社食堂吃飽飯?！?/p>

江曉軍一輩子都記得，自己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那個秋天。一向不讓他沾手農(nóng)活的母親，破天荒地帶著他上山去收葵花籽。

山很高，離家很遠，向日葵在山頂上。瘦小的江曉軍爬到山頂，氣喘吁吁。母親著急地里的稻子要去放水，一邊催著江曉軍，一邊去砍向日葵。母子倆把所有的向日葵裝進兩個大大的蛇皮袋里，努力從高山上往下拖。

一個半大的孩子，喘著粗氣，腳步不穩(wěn)地走著，背上馱著袋高高的向日葵。盡管江曉軍一個勁地提醒自己小心，可重心不穩(wěn)的他還是一腳踩空了，直接從山上滾了下來。

袋子里的向日葵灑了一地，顆顆飽滿的果實，像串眼淚在山路上哭。身體失重的江曉軍飛快地滾下山，越滾越快，路邊就是個山崖。眼看就要掉下去了，好在有一棵松樹擋了一下。一身泥、一身血的江曉軍僥幸撿回條小命。他每每看到那山坡上的向日葵，心都會加速地跳。

江曉軍工作后，賺了錢的第一件事，就是再也不讓母親上山去種向日葵了。

豆子在一片湖水邊種著。還是父親去上海之前請人種的，說是地荒了可惜，以前母親年年都會種，不虧本就種吧。

深秋的天，湖水的蘆葦連成了片，它們迎著風(fēng)，低垂下頭。蘆葦生得低，緊貼著大地，任風(fēng)吹雨打，靜待著每日的太陽落下，每一絲風(fēng)吹過，它們纖細(xì)的腰身搖擺得特別厲害。

站在湖邊的江曉軍想到一個詞——草根。他就是上海大都市里的草根，連頭都不敢露，只能是草根。他努力地扎下去，努力地打拼，讓自己立足，生存下來。

再次踩在黃土地上，江曉軍從心底生出一種親切和自在感。他到上海工作后，許久沒有如此酣然地流汗了，他的汗都流在了健身房里。江曉軍頂著陽光，站在土地上，汗水一批接一批地涌了出來，感覺很不一樣。健身房里的冷氣開得足，流下來的汗都被冷氣吸走了，白色的汗巾一抹，消失得很快。陽光下汗水是滴在土地里的，一滴一滴地往下砸著。這邊剛擦了，那里又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像心里長著個泉眼，流淌著，根本止不住。

父子倆干了十幾分鐘，江曉軍覺得像過了大半個世紀(jì)，他幾次想勸父親停下來，花點工錢請幾個人就能搞定了。他抬頭去看，父親弓著腰，干得極為認(rèn)真。他揮動著鋤頭，臉上掛著快意。江曉軍渾身都疼，他顧不上去擦汗，身體上所有的汗腺像被重新喚醒，奔騰地流著。

貼身的阿迪限量版T恤汗透了，風(fēng)干了，又汗透了……江曉軍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曬過太陽。兒時在陽光里奔跑的自己又回來了，炙熱的光是從皮膚穿到血管里的，它把人的五臟六腑都曬透了，江曉軍覺得自己通身像徹底消毒般酣暢。

晚飯后，父子倆一先一后地走。山區(qū)的月亮很圓，很大，月光灑下來，把父親的影子拉得很長，父親邁大了步子走在前面。個子高的人自然腿長。江曉軍每一步都走在父親的影子里，覺得自己整個人輕松自在。父親年老的氣管里發(fā)出風(fēng)箱般呼呼的聲音，在黑夜的小山村里，有節(jié)奏地響著。

月光如水，時光靜駐般美好。兩人路過山后的桑樹林，有風(fēng)拂過，葉子在沙沙作響，一件并不遙遠的往事隨著風(fēng)翻了回來。

那年江曉軍才當(dāng)上市場部總監(jiān)，他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急急地要他回，說有很重要的事商量。母親走后，父親獨身一人守著鄉(xiāng)下的老房子。江曉軍二話沒說就往家趕。

車子開得飛快，不到五個小時，寶馬車停到了自家的小院門口?？吹礁赣H完好地站著，江曉軍長長地吁了口氣。

村里有人在大批收購桑葉，說是有家公司用桑葉開發(fā)新產(chǎn)品，是要出口的。收桑葉的價錢很高，村里好多人家都把自家的桑葉賣了。江曉軍家里有一片桑樹林，自然也被收購的人看上了，幾次上門讓父親賣桑葉。當(dāng)初隊里分地的時候，江曉軍才上初中，還是個孩子。母親不便出面，就叫了江曉軍跟著村里的干部去畫線。畫線就是劃地，劃下哪塊就是那塊。

幾百塊錢的事，在鄉(xiāng)下的父親眼里成了大事。門口的寶馬車剛燒掉幾百塊油錢，油箱還發(fā)燙?？粗赣H滿頭的銀發(fā)，孩童般的眼神，江曉軍努力壓了壓火氣，說道：“您看看左鄰右舍，他們都賣了，我家也賣?！备赣H的頭搖得像個孩子：“我養(yǎng)的蠶馬上要‘上山了，賣了它們吃什么？”

江曉軍早就看到鄰居大嬸把整匾的蠶丟進了垃圾堆。養(yǎng)蠶是件辛苦的活，特別是蠶快“上山”的時候，晚上還要起來幾次給它們加桑葉，要打掃蠶舍，還要用稻草扎蠶上的“山”。

千辛萬苦養(yǎng)好，吐出的繭還沒有賣桑葉來錢快。江曉軍耐心地解釋給父親聽，可父親還在喃喃地說：“那，那，也不能啥都認(rèn)錢……”他來回地搓著手，畏畏縮縮，一副小男人的樣子，這讓江曉軍發(fā)自心底的鄙視。江曉軍再也忍不住了，氣憤地喊了出來：“種地不就是為了地里的莊稼能賣錢？上山砍竹子不就是要換錢？你告訴我做什么不為錢……”

江曉軍早已忘了那次的桑葉到底有沒有賣掉，可每每想到自己當(dāng)時說出的話，像針一樣去扎父親的心，他就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大嘴巴。他真是傻得可以，讀了那么多的書，還不如父親活得通透。父親下放時還不到20歲，初中畢業(yè)。他在徽州呆了50個春秋，徽州的山山水水，大自然的萬物，教會了他許多書本里沒有的東西。

父親從來話不多，總是順其自然，自顧去做著他該做的事。他從不對江曉軍提什么要求，也不給孩子什么目標(biāo)，他始終以江曉軍為驕傲。在鄉(xiāng)下時，江曉軍不知道什么叫壓力。父親越這樣，江曉軍越是覺得自己應(yīng)該更努力，越覺得自己就該讓父親驕傲。

從徽州回到上海的家，江曉軍買了本《父與子》的漫畫書送給兒子。江皓翻得很認(rèn)真，從未有過的安靜，邊看邊笑。他很喜歡這本漫畫書。

王麗很好奇，放下正在追的劇也來看書。書里父親和兒子的善良、樂觀、平常、快樂、溫馨、奇妙……引得她也跟著笑。江曉軍坦言說：“我覺得書里面的父親很像我的父親?！?/p>

王麗看著他，眼光柔柔地，半晌才說道：“海明威說過，很多人花一輩子才明白的道理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東西實在太少。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松軟的泥土，這些不需要爭取便可得到的大自然的恩賜，我們卻在用一生的奮斗遠離它們。”

周末，江曉軍破天荒地帶著江皓去散步，父子倆穿過滿是人流的街道，拐進離家不遠的小公園里。進了公園，兩邊的樹木一下子把這座城市給隔開了。難得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找到塊讓人靜下來的綠島，江曉軍覺得自己真傻，這么好的地方居然都沒來過，他想以后要多帶江皓來這兒散步。他不敢像父親一樣邁開大步走在前面，只是跟在江皓的后面，看兒子活潑地對著路邊的小花說話，然后又去追停下來的飛鳥。瘋玩的江皓開心地回過頭來沖他大叫：“爸爸，快看！”

一束光從樹葉的間隙中打下來，江皓快樂的笑聲像銀鈴般散開。江曉軍的目光里滿是慈愛，一種濃濃的親情漫開了，他的心在融化。

有一天王麗接兒子回家，江皓進門就不說話。咬緊的小嘴唇是在告訴所有的人，他受了委屈。王麗怎么問，他都不說話。王麗著急地要給老師打電話，江曉軍趕緊安撫好妻子，然后把江皓領(lǐng)進書房，進行一場兩個男人的談話。

班里一個頑皮的孩子把教室里的一面鐘打壞了。那是塊很漂亮的鐘，開學(xué)時老師用班費買的。上面有各式的卡通人物，孩子們都很喜歡。課間休息時，頑皮的孩子用球把鐘砸到地上，鐘碎了。

班里好多孩子都看到了，可老師來問時，教室里鴉雀無聲。江皓站了起來，當(dāng)著全班人的面指出了那個打壞鐘的孩子。那個孩子因為受了批評，下課時故意去撞兒子，兩人打了一架……

兒子受了委屈，淚痕掛在粉嫩的臉上。兒子的大眼睛里寫滿了疑慮：“爸爸，為什么？為什么沒有人站出來？那么多人都看到了，難道我不應(yīng)該說真話嗎？”

江曉軍摸摸兒子的頭，他看到的是小時候那個倔強的自己，輕聲說：“孩子，你做得很好，但以后要用對方法?！?/p>

江皓定定地望著父親，黑白分明的眸子很亮。江曉軍繼續(xù)說道：“這事是那個孩子干的，大家都知道，你說出來了，這是對的，但要考慮說出來的時機和方式，這就是處理事情的方法?！?/p>

江皓似懂非懂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江曉軍平靜但有力量的聲音打動了他。江皓靜靜地聽著，而后輕輕地點了點頭。兒子頭上的兩個旋跟著動了一下，江曉軍的心也動了一下。他感到有個聲音，像是初春的河水，涌動，流淌。

父親病危的消息傳來，江曉軍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這個時時為別人著想，一生沒有脾氣的老頭堅持要回徽州的時候，江曉軍就想到了。父親不說，他也只能隨著他。

疾病的疼痛折磨父親很久了，他走的時候很釋然，像是放下了一切。蒼老的手從身體兩側(cè)滑下來，無力地張開。這樣的動作在父親生前是極少見的，在江曉軍小時候的記憶里，父親的手總是緊緊地攥著。他緊緊地攥著鋤頭，緊緊攥著桶把，緊緊攥著江曉軍的錄取通知書……就連跟江曉軍講話的時候，他也會緊緊攥著手。這樣無意識的動作，讓人覺得他整個人始終是緊張的。離開反倒成了一種放下。

父親就葬在高山頂上，母親早已在那里了。山高，看得遠。這里是母親以前種向日葵的地方。江曉軍在墳前種了株向日葵，這是父親臨終前的遺愿。聽人說向日葵代表著父愛，陽光下的坦率，堅持，昂然的生命?？伤致犎苏f，向日葵的花語是沉默的愛。父親一輩子沒給母親送過花，相守相伴了這一生，至死相守。

江曉軍跪在那里，久久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