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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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是有表情的。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自己之外，根本看不清工廠其他人。

這些年，有很多寫工廠而出名的人。他們到工廠蹲點、采風，扮成工人的形象參與工作或者與工人交流，要么喝酒吃飯，有蜻蜓點水式的，有的暫時寄居式的，一兩年都在工廠流水線工作的也有。所見所聞所得，非常有限，而從寫作者出發(fā)的寫作，本身就已經(jīng)與工廠的現(xiàn)實背道而馳。他們寫工廠的噪音、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以及生而為人又不能完全活得像人的遭遇等等，著眼很大。有一點是十分明顯的：遮蔽和臨時性很強，有時我甚至不能與之產(chǎn)生共鳴。畢竟，他們在背后還有其他退路，之于工廠的寫作，說是一種體驗，更接近真實。

我不一樣。我在工廠時間太長，22年，心情復(fù)雜和矛盾，不能簡單歸為喜歡或是不喜歡。我常常反思式地和自己對話：工廠并不冷淡，但不完全只有溫情。由于這些多路徑的思緒起伏，我對我的工廠的評價，一般很克制，更不會盲目下筆，寫出我自己都不喜歡的作品，或者讓人曲解。

這不僅僅是立場的問題。立場很反復(fù)，與人性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有時折射和反映的是一個人狹窄的，帶有偏執(zhí)的成長軌跡。這一切，說到底除了個人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以外，還有隱匿著的，對語言和對真相刻意的擇取。

而且這也不是什么群體性的問題。我在工廠經(jīng)歷了青春、中年，基本算是完成了自我的成長。我根據(jù)我在工廠的所有經(jīng)歷，姑且叫做經(jīng)歷而非遭遇，但，就算說是遭遇也不為過，畢竟也有不為人知的難和痛。但，也并不能代表工廠的全部。

每個個體的單一及不可復(fù)制，所以工廠是隱秘，是美學。若非要言說，如今我身處的工廠變得更加沉默，靜謐。半躺著的羸弱的喘息，閉目養(yǎng)神或是等待中，緣由用不了多久自有分曉。無論習慣與否，懷舊總是不可避免。我雖然還在這里，但是我覺得這和以前的工廠不一樣了，像衰老的人兒，誰都知道這里的一切都將隨著環(huán)保搬遷而消失。

2

從生活區(qū)來到我的工廠，快要到的時候，不離不棄的TRT發(fā)電、風機運行、高爐打開放散閥等這些運轉(zhuǎn)中的機器組成了最最工廠的聲音就來了，先是自己的車被包裹起來，到了辦公樓下，人下了車以后整個人被包裹起來。它真的很奇怪。久了，當自己真的停下手中的活計喝一口白水的時候，人才會想起：這些真的是噪音。

是人們所說的習慣嗎？它會被忘記，還是人們的耐受力的實證？我沒有不滿，抗議與據(jù)理力爭些什么則更加談不上：這，不就是貨真價實的工廠嗎？也可以說是我的選擇，這不就是我想要或者不想要的生活嗎！

在工廠之前的時代里，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里，比之今天更加惡劣的工廠時代里，噪音的工廠，艱難的工廠，無論你喜歡不喜歡的工廠，這樣那樣的工廠就那么佇立在這里。我四歲就在這塊土地了，我太記得這里的一切。工廠附近的防空洞我鉆過，里面有軌道車。我們用油毛氈點燃當照明，穿過這個鋼鐵廠富有象征意義的、辦公用的——“一號大樓”直到臨近工廠的出口處，我站在那里看到薄板車間的屋頂，往事歷歷在目。

3

工廠的表情各有不同。

特別是不熟悉的廠子，就更不容易說得清楚，比如燒結(jié)和煉鋼。這樣的工廠，真的不好形容。說煉鋼我根本不懂;說燒結(jié)，我勉強熟悉，也還問了很多其中的人們，他們說不就是燒結(jié)么，沒有什么好說的，有堆原料的場子，有把礦石燒成小黑球的球團車間，反正就是煉鐵的前一道工序。外行人還是不知道的。本來這樣帶有文學性質(zhì)的描述只會是個大概，敘述只能言簡意賅，更加專業(yè)的理論和時間知識需要深入學習。那么就此摘抄定義：燒結(jié)是不能直接加入高爐的鐵（精）礦粉造塊的主要方法之一。燒結(jié)的結(jié)果是粉末顆粒之間發(fā)生粘結(jié)，燒結(jié)體的強度增加，把粉末顆粒的聚集體變成晶粒聚結(jié)體，從而獲得所需的物理、機械性能的制品或材料。一百多個字的解釋，很是淺顯，但可以知道大概，我也只能寫到這里。身處工廠的許多人，很少寫作。但其實也有很多人想寫的，就是說得出、寫不出，他們跟我說起這些的時候，表達得很著急，我明白了他們言語之下的真意，有時會通過我的寫作，表達一些他們的真實想法。在具體的工廠中，他們更多的是用整個身心去感悟和觸摸。除了工廠以外的很多人和事，他們沒有更多的思考。

我也常常深陷其中，用宿命論來寬慰和開脫自己。想多了，就自然會歸納和分類，什么是值得與不值得，根本沒有所謂價值觀的定義可以解釋。自此也不要想著去引導(dǎo)他人漸入佳境，慢慢的慢慢的，封鎖自我。

其實說了這些之后，我最想說的是，工廠的沉默和熱鬧，針對的只是一些人。這一點，和其他任何的企業(yè)可能也沒有多大的、質(zhì)的區(qū)別。

就是這樣的，在所有的噪音和灰塵中彌漫，工廠似乎沒有話要說。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它是隱忍。它有時猙獰、無情、拋棄、盡量不讓人發(fā)覺，表面浮夸的容顏，大概是熱火朝天的輝煌，吞噬著青春，甚至生命、鮮血——但其中畢竟是一個個鮮活的人們。

不能否認，也有溫情和文學。其中所想，有時完全并不是出自于真正的工人的內(nèi)心，恰好是一群可以，或者能寫作的人，他們本身并不是具體的哪一個工人，在那里善意憑吊和猜測。而且就算是寫了工人，也只是其中幾個。這樣的寫法，與大多數(shù)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路，沒有多少不同。

它有一些錚錚鐵骨，它也有一些兒女情長。它的純粹的只談生產(chǎn)的、工資和獎金，冷漠中散發(fā)出酸臭。它無法通過自身來解決這樣的矛盾和問題。它總是依賴和順從，忘記自我的同時，忽略了其中的人。

工廠與工人之間，有瓜葛的。燒結(jié)、煉鐵、煉鋼，還有很多這樣那樣的工廠均如此。指標、目標，堪稱牽動所有人心，很真誠，錢的多少，甚至從其中窺破人格，又是現(xiàn)實不已。它本來什么也不是。包括其中的故事，工人不在這里也會發(fā)生故事，我發(fā)現(xiàn)一旦有人愿意講出其中發(fā)生的真實故事就成了惡的代表，壞的專利，最后曲終人散，沒有故事，只有先進事跡材料。

年復(fù)一年。

4

誠然，這里的工廠有很多。我只能具體寫一兩個，是因為我只在這兩個工序的工廠呆過，燒結(jié)——真的寫不好。煉鐵就不同了，我圍著鐵質(zhì)的高爐呆了二十多年，還親自在高爐上拉過料、燒過熱風爐，我很熟悉。如果高爐是一個人的話，真的，他就是我這么多年的熟人了，我可以描述得繪聲繪色。

當然，我不會是煉鐵的代言人。我之所以還在寫，是因為我還是個煉鐵工人，我要把真正還在勞動著的，還在流汗、流淚，甚至流血的工人的種種寫出來，也有人在寫，但是他們寫的和我不是一個樣，我清楚，我身在工廠倒數(shù)第三層。

或者，前些年的工廠。是零件不夠精致的一堆散裝貨，是還在大量肩扛手抬、還沒有完全自動化的工廠。那時，小雨飄蕩的夜里的熱風爐，尚未實現(xiàn)自動化操作，置放在露天，我在其中移走，像工廠這幅油畫中的一個點。高爐還有黃煙和粉塵溢出，打開鐵口放出鐵水和放完鐵水封爐門是高爐最重要的兩個時刻。爐前工站在千度高溫的鐵水旁，鐵水飛濺：褲腿、手臂、臉上、眼簾、鼻子，無處不能。最后一爐鐵，三三兩兩的女工提著洗浴的籃子，抱著更換的衣服，穿過工廠彎彎曲曲的小路;她們的美不是容顏與身材，笨重的工作服，灰撲撲的臉蛋，白色的牙齒，是工廠的活色生香。

我聽說一位老工人在處理高爐結(jié)瘤事故中瞬間被炸得面目全非，搶救無效死亡;一名爐長和一名爐前大組長在處理爐前事故中出現(xiàn)異常噴火，爐長本能地跑出去幾米后又迅速跑回去在火中找大組長把他拖出了危險地帶;我親眼看見檢查設(shè)備時掉進了燒結(jié)礦倉內(nèi)的男職工，鐵礦石擠壓著他的身體直到胸口，他臉色發(fā)白，靠打著點滴維持著生命，領(lǐng)導(dǎo)和職工們自發(fā)地跳下礦倉用手一小點一小點扒著礦石裝進小桶倒出倉外，刨爛了好幾雙手套，有的人手破后流了好多血才刨出他送往醫(yī)院去搶救，站在礦倉旁看著這一切的我是冷的。

5

當我在原煤堆場門口懷想私密，放眼看去時，狗尾草鑲嵌在夕陽，還有鐵軌和扳道房，是靜謐，是遙遠，當然也是無聲的，一副與宇宙有關(guān)又無關(guān)的景象，很多有關(guān)哲學的、自然科學的、歷史的知識，或者如詩人們說的有關(guān)遠方得以展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的看不見的遠方。

那時常有住在廠區(qū)附近臨時房的外來戶，裹頭巾，系圍裙，三三兩兩，背大籮筐在堆場門口、在高爐焦倉附近走來走去。有的母親背著幼小的孩子，牽著幼小的孩子，肚子里還揣著沒有出世的孩子，他們來這里偷，或者叫做撿焦炭賣，討生活。那時，熱風管道下方，常有衣衫襤褸的人。在工廠過去的歷史上，從來都不缺這樣的人。

一群偷竊者。他們集體性的，趁天未亮，下霧的時候摸索著進入碎鐵車間。大人、孩子;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鉆進車間偷廢鐵，既分工又合作，放哨、站崗、勞作的，一塊又一塊，放進背籮，或是用圍裙兜住。工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大聲吆喝，打算把他們嚇唬走。工人少時，他們根本不怕，還大膽朝工人扔石頭;工人多，他們就一哄而散。黑色幽默的，吶喊聲和追賊的腳步發(fā)生在工廠的鐵道線上。

那時我聽著訴說，完全意想不到后面的場景。后來我竟然在喝不下半點酒后的短暫瞬間，一口把半杯白酒喝掉。有一個掉隊的偷竊者被一群工人逮住，在廠保安來之前，為了防止他跑掉，被用繩子捆住綁在樹樁上。有一個獨居慣了的老工人解下褲子的皮帶使勁抽打他，旁邊幾個小年輕也跟著起哄，跟我說這事的，我的鄰居也打了他。過了多少年了，還是能想起當初的那個畫面，打著，罵著，他是痛苦的，當大家停手休息時，他看向妻兒，含笑。鄰居隨他的眼光望，他婆娘挺著大肚子拉著娃看著他們一群人打她的男人，所有的——打！她不敢走近，不敢走遠。廠保安來前，他提議放了他，他說他受不了也忘不了他婆娘的表情。而如今，別說是偷竊者，就連隨意走過的閑人都少?，F(xiàn)代化的工廠，規(guī)范有序，同時還裝有攝像頭，再者偷的成本高了，得不償失。工廠里溫暖的各種氣體管道下也沒有了取暖的人，那些年追賊與防賊的空氣，仿佛沒有來過。

而那時的工廠，混合著牽?；?、粘粘果，還有紫莖澤蘭調(diào)子的香氣。它有些貧雜，但很結(jié)實，并不難以評價。它不僅擁有著燦爛的鐵花，是鐵的瀑布;不僅有巍峨的高爐、風機、大吊車、焦炭、礦石和堆場，加上這里被叫做工人的人，各種機器設(shè)備的運轉(zhuǎn)，連貫、有序、和諧地組成了有些味道和聲音的工廠。

6

進廠23年，迎來了一個中年的我。

很久，我都以為，工廠很大，唯有工廠難以走出。唯有工廠它承載工人的命運?，F(xiàn)在我發(fā)覺：真的，那不一定是什么最大、最至關(guān)重要的。其實我看見的不一定是全部，而只是看見了工廠最表面、最柔和的一面。

才發(fā)覺變化，在墨守成規(guī)，或是一如既往進行。天不遂人愿。在那些過往中，我自己安排的日子中，我沒有完全活成想要的樣子，別人也沒有。一天一天，把自己的心情變作了酒水、茶水、香水以及湯羹的工人們是否知道和承認，他們的工廠就是人生最大的工廠，常常，表情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