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故土到底是什么?是誕生我們生命的那片地,還是心上的一塊綠洲。在一生中的歲月,你與故土的距離,到底有多遠,是睜眼可見,還是默念時朦朦朧朧的遠方。
我們終其一生的行走,其實都是在尋找一處棲息的故土,安放精神深處的一個家園。
1
一個人到底需要多大的地方,才能夠穩(wěn)穩(wěn)安放對故鄉(xiāng)的寄托與想念,這也是我一直迷惑的一件事情。作家蘇童有一篇回憶故鄉(xiāng)的文章叫做《八百米故鄉(xiāng)》,大意是懷念他童年蘇州的城北地段,方圓不過八百米開外,塑造了他精神世界的最初脈絡。
其實我出生的那一片鄉(xiāng)土,就在距離我所住城市的八千米之外,從我而今家的窗前,如果不是霧天,可以隱約窺見我故土的山梁。故土于我,就是隨時貼在窗前的一枚郵票。
我的故土,實在是離我太近了,太近了的東西,實在是缺乏深沉的想念。比如跟我朝朝暮暮相處二十多年的妻,我對她的模樣,也時常陷入深深的恍惚里,我不時翻看當年她在縣城里的老照片,是豆蔻年華的少女時代,身體里發(fā)出勾魂的麝香,而今成為慰藉我內(nèi)心的沉香?;蛟S我也在愛著她而今的皺紋,由絲綢到棉布的肌膚,眼神渾濁中也偶爾泛起熱烈的依戀,這一生中身心的相隨纏綿,其實真的就只有她了,一把老骨頭到最后的燃燒,哧哧哧聲中,感嘆著歲月上空冷酷的呼嘯風聲。
家住東北遼河邊的詩人老柏,離開故鄉(xiāng)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這些年臘月里常坐火車回去過年,父母早不在人世了,但故土的山山嶺嶺還在一聲聲喊著他的乳名回家,遼河邊起伏如浪的蘆葦叢中,還有野鴨子下的溫熱的蛋在等他拾起。老柏的詩里有一句,他說在而今距離遙遙故土的城市,深夜里遼河邊伸出一個萬里之外的魚鉤,他魚一樣咬鉤了?;蛟S是讀了他的詩,我被這種情緒浸染,我對故土的虛構(gòu),也建構(gòu)在東北大地,那里的茫茫黑土,曠野藍天,是我奔跑的渺渺故鄉(xiāng)。
有一年秋天漫游東北大地,肥沃黑土如凝固的油,莊稼如浪,我看到一處竹籬笆四圍的土墻小院,我?guī)缀跏菗溥^去,抱住油煙風塵中已是黑黢黢的老墻,一瞬間把它在心里認領(lǐng)成了我的故土老宅,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著我氣血中的熟悉氣味,或許,我的前世就降臨在這里。
今年春天來得似乎有點緩慢,因為疫情,好多人對春天的氣息嗷嗷待哺著。一場夜雨中的春雷聲,讓我父親早早地醒來了。四十多天沒有下過樓的父親,一大早給我打來電話,說想回老家看一看。這個老頭子啊,病痛折磨時嚷嚷著不如死了解脫,可一旦真的面對那個字眼,他還是拼命躲閃和厭惡的。我告訴過他,這個新冠病毒,是非常殘酷的,有的人沒戴口罩就因為和病毒攜帶者近距離多望了一眼就染上了。這些日子來,父親一直很聽話沒有下樓,與母親在屋子里沉默地相守?;蛟S是想出門好好透上一口氣,父親想下一下樓了。我嚴肅地告訴父親,疫情還沒有解除,現(xiàn)在還不能回老家看看。父親嘆了一口氣說,哎,那好吧,我等著。
五年前的春天,父親病后出院,也是我?guī)е乩霞铱匆豢吹?。那次父親站在山梁望著老家土地上郁郁蔥蔥的植物,微微張口,感覺是在把故土山地里的氣息一口一口認認真真地吸入。
父親二十二歲那年離開故土,成為村子里第一名??粕娇h城工作,卻一直在故土老家里來來回回,我母親還是一個地道農(nóng)民,父親四個兜的中山裝里插著寫文件的筆,老家的責任田地里也有鋤頭鐮刀在那里等著他。父親退休后,母親進城,故土老家成為父親緊緊攥在手里的一張情感老“存折”,他一次一次地在心里攢著對老家鄉(xiāng)土的沉沉感情。比如念叨著鄉(xiāng)土人事,某老漢生日了不忘隨一份禮,某大爺亡故了送上一個花圈,某大娘家孫子娶親,還要親自去吃上一頓喜酒,一一和老家鄉(xiāng)親們握手感嘆“見一面少一面了”,某年老家干旱了,還慌慌張張聯(lián)系一個在氣象局工作的后輩,讓他找?guī)组T高射炮把雨打下來,甚是傻氣天真。最深刻的記憶是機場建設那年,老家的土地被征用,父親望著那棵皂莢樹被連根拔起,碩大根須如牙齒的呼喊,我看見父親的雙腿直顫,他用力扶在一棵樹上,身子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
2
《文學的故鄉(xiāng)》,這是中央電視臺為作家莫言、賈平凹、劉震云、阿來、遲子建、畢飛宇拍攝的記錄片,講述作家與故鄉(xiāng)的故事,在他們浩瀚的文學世界里,構(gòu)建了一個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也成了他們的文學根據(jù)地。一個精神上失去故鄉(xiāng)的作家,或許在文學上的書寫,是蒼白的,好比我們在這個世界的行走,支撐我們內(nèi)心的,還是愛。
作家的書寫,涌流的源頭在故鄉(xiāng)。那么,作為擁有故鄉(xiāng)的普通人,故鄉(xiāng)對他們又意味著什么呢?
前年臘月我回老家,在臘月的最后幾天里,看到這樣的情景:山梁下,一群人打著火把緩緩移動著,夜霧緊裹著大地,仿佛是濃得化不開的情感。那是從遠方打工回來的鄉(xiāng)人,剛從火車或者是飛機上下來,便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
除夕那天,我那剛從外省打工回家的三叔和三嬸,便忙碌著殺雞宰魚,從一個1996年的泡菜壇子里抓起泡菜做作料,做著宴請親友賓客的飯菜,柴火灶里的老樹疙瘩燃燒時發(fā)出劈劈啪啪聲,熊熊火光中,三叔和三嬸浮現(xiàn)在老墻上的影子,皮影戲一般跳躍。農(nóng)歷大年初一上午,看見三叔和三嬸長跪在祖宗墳墓前祭拜,我忽然懂得了,像我三叔這樣的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一步步挪動著的腳步里,牽扯著他們生命的根須,其實還牢牢扎在老家的土里,在故土里,也還有著他們對先人生命密碼的記憶。
我在老家的土房子,因為一座山頂機場的修建,19年前便灰飛煙滅了。而今我在城里的母親,還保存著當年大門上的一把老鑰匙,幾度銹跡斑斑,又被母親反反復復地摩挲著擦亮。有一天我問母親:“媽,老屋早就沒了,您還保留著鑰匙干啥?”母親轉(zhuǎn)過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直到有一天,我陪母親回到老家,看見母親掏出那把鑰匙,她拿在手上,怔怔地望著已經(jīng)雜草亂竄的老屋基。母親那神情,是在想象中旋轉(zhuǎn)著鑰匙,打開那把沉沉的銅鎖,咿呀一聲中開了門,關(guān)于過去歲月的記憶,全部儲存在那老屋里。母親這把保存著的老鑰匙,原來也是對老家記憶的收藏。
想起我母親進城的那年春天,一條眼淚汪汪的大黃狗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間土路上,跌跌撞撞追趕著一輛小貨車。小貨車上,是我那已有了白發(fā)的母親,那年她五十七歲了,在我父親幾乎是幾次怒吼下,我媽終于同意來城里居住。小貨車快沖出了鄉(xiāng)間土路,我媽突然喊:“停車,停車!”母親從小貨車上蹦跳下來,喚住大黃狗:“狗子,跟我走,跟我走!”母親轉(zhuǎn)身回到山梁下老屋前,用鋤頭挖了一大缽土,她把裝滿了土的缽子帶到了城里。我媽就用這老家的土,在城里陽臺上種上了花草。
這些年有好多次,母親回老家去,把新鮮的泥土帶回來,或是在電話里囑托鄉(xiāng)人帶一些泥巴來。一旦鄉(xiāng)人帶了一些泥巴來,母親就歡喜不已,留鄉(xiāng)人在家吃飯,熱情招待一番,一五一十問起鄉(xiāng)里人長長短短的事來。
有老家的土潤澤,陽臺上的花草吐露芬芳,母親常常伏身在陽臺前,跟那些花草說話。父親有時一顆敏感脆弱的心受到了傷害,他賭氣不吃我母親做的飯,要我母親去對他小孩子一樣哄勸著吃飯。有天父親對我說:“你媽這個人啊,一看到老家有人送土來,簡直比送金磚來還要高興?!?/p>
是前年的一天,我勸母親:“媽,你不要為這些花花草草冷落了爸?!蹦赣H嚷著說:“我錯了么,錯了么,看著這些花草,也養(yǎng)你爸的眼嘛。”那天母親帶著我到陽臺,她對那些陽臺上的盆景一一指點著說道:“你看,這是大丘、馬耳坡,那是吊嘴、落凼、侯家包、大路壩、九道拐……”我驚訝不已,從母親嘴里一一叫出聲的,都是老家村子里那些地名哦。
母親說:“就是啊,我用老家的土在缽子里養(yǎng)花草,把老家這些地方搬到陽臺上來,我這樣天天就可以帶你爸看到老家的樣子了。”
我把這些告訴了父親,他頓時就怔住了,好半天,才張開嘴喃喃著說:“難怪你媽在缽子里弄成各種形狀,有時還站在那里嘰嘰咕咕。”
自那次以后,父親就跟母親的關(guān)系改善多了,他有時還磨蹭著澆水修枝,幫上母親一些忙。有次回家,看見父親母親偎依在陽臺上,父親說:“馬耳坡的花開了?!?/p>
我老家一些鄉(xiāng)人的命,一輩子就是土一樣的命,在土里翻滾,一直到生命落幕,又被土掩埋。母親的一大半人生,在故鄉(xiāng)的泥土里觸滿了根須,來城里后,她通過老家的土,把故鄉(xiāng)村落的山水,默默移植到了城里陽臺上。
我祝福母親,在城里陽臺上,這寄托著她感情的微縮版故土山水,慰藉著她瘦弱而飽滿的心房。
??有次我同一個歷史系的教授探討一個問題,為什么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精神原鄉(xiāng),總是在鄉(xiāng)村(其實鄉(xiāng)村這個詞是對農(nóng)村的一種詩意美化)。教授想了想回答我說,因為人類的祖宗不是在城市,是在森林里,人在內(nèi)心里真正的棲息地,是在散發(fā)山野泥土草木氣息的大地上。教授從他的故鄉(xiāng)來到這座城市已三十多年了,有天深夜雷電交加,他披衣起床推窗而望,一道閃電從天邊掠過,突然感到,那道閃電是從故鄉(xiāng)而來。有年春節(jié),教授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風吹草動的土路上,他在恍然之中聽到了母親一聲聲喚著他的小名,喊他回家吃飯。
我在城市為此做過一次訪談,到底有多少人在心里把城市當作精神上認領(lǐng)的故鄉(xiāng)?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是,大多數(shù)人還是愿意把自己的祖籍作為故鄉(xiāng),而這故鄉(xiāng)大多數(shù)也是鄉(xiāng)土之地。難怪在春節(jié)期間,深圳這些大都市里,平時里喧囂的城市如夢幻般安靜下來,大年初一的深南大道上,行人稀稀,突然駛出的一輛車像是從古代開來,深圳這個移民匯聚的都市,人們大多候鳥一樣飛回各自的故鄉(xiāng)過年去了。
在城市里,或許我們旋轉(zhuǎn)不停的生活,缺乏一些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禮儀,缺乏一些久違了的鄰里情深,缺乏一些澆灌心靈田園的情感雨露,所以我們那種被表面忙碌充斥的生活,某些時候在精神上不能平安著陸,這讓我們精神上的故鄉(xiāng)陷入了漂泊狀態(tài),有了對所謂遠方的朦朧眺望,其實最遠的遠方在心里。
擁有故鄉(xiāng)的人,是幸福的人,故鄉(xiāng),與我們?nèi)缬半S行,它是我們內(nèi)心里涌動的清泉,滋潤著永遠鮮活的初心。
3
許多人都在想念故鄉(xiāng),但我發(fā)現(xiàn),臥在他們心窩窩里的故鄉(xiāng),很多時候并沒有真正曝光過。這些影影綽綽的故鄉(xiāng),便成為墻壁上朦朧的圖畫。
去年的一天,我在城里遇見來自故鄉(xiāng)的陳二爺,他已經(jīng)那么蒼老了,走路氣喘,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是來城里看病的。
想起在鄉(xiāng)下時,陳二爺那時還年輕,精神抖擻的樣子,但在我心里,他卻是一肚子壞水的人。他常欺負我柔弱的媽,有一次還尋思著把我堂姐販賣給一個外省單身漢。還有村里的吳瘸子,他往我家水井里投過老鼠藥。
直到我離開故鄉(xiāng)那年,我還咬牙要報復陳二爺這樣的鄉(xiāng)下人。后來我在城里謀得一份衣食養(yǎng)活自己,也有陳二爺這樣一些故鄉(xiāng)人的功勞,因為我在心里把他們當作假想的仇人,讓我默默發(fā)奮著。雖然我沒有騰達的生活,但我想,至少比陳二爺他們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好過一些。
我那天請陳二爺?shù)金^子里吃飯,點了很多菜,看得陳二爺都傻眼了。陳二爺艱難地吞咽著食物,他吃完了飯,很感激地摩挲著我的手說,謝謝,謝謝啊。其實已有好多年,我已在心里寬容了陳二爺他們這些故鄉(xiāng)人,也卸下了心里的包袱。我想,陳二爺他們這些人的存在,只是貧窮、僻塞、落后的故鄉(xiāng)人丑陋人性的顯露,在他們骨子里,仍是善良的。
我進城后,想念故鄉(xiāng),成癮,成病。在我心里,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美好,民風淳樸,每個在腦子里晃動的人影,我都親人一樣愛著他們。我有時感覺故鄉(xiāng)也是不真實地存在著,就像我愛著云里的一個人,我對嫦娥的想象。而當我冷靜下來,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其實有太多丑陋的地方。是我用想象,把故鄉(xiāng)美化了,詩意了。
比如,我在故鄉(xiāng)那些年,人畜共用的茅坑,臭氣熏天,我蹲在茅坑上,蒼蠅往往就粘滿了屁股。尤其是雨天,雨水把茅坑灌滿了,糞水就溢到了土屋里的床下。我的爺爺,也很邋遢,他上茅坑很少用手紙,糞便噗通噗通石頭一樣落入糞坑,起身后,就把屁股對著茅坑邊的石頭,磨蹭了幾下就提起褲子,還洋洋得意的樣子,喲,又節(jié)約了一張草紙。
但進城后,我突然懷念那些原生態(tài)的糞水氣息。
還有那些年吃的一些食物,當年都吃得發(fā)膩想嘔吐了,進城后,我又開始懷念柴火灶里媽媽菜的味道了。故鄉(xiāng)那些蒼涼的風物,我在文字里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臨摹著。我的一個朋友有一次對我說,你這么一個懷舊的人,直接搬到周口店山頂洞那里去居住啊,那兒才可以發(fā)思古之幽情呢。
強烈思念故鄉(xiāng)的人,還有很多,有一些場景甚至感動得讓我想在城里下跪。年關(guān)時,我那些在外省打工的鄉(xiāng)人,在如蟻人群中,拼命擠上了火車,從千里之外奔赴故鄉(xiāng),就是為了在祖墳前磕幾個頭,燃上幾柱香。這些年,故鄉(xiāng)已經(jīng)很荒涼了,一個一個村莊正漸漸消失,但我那些鄉(xiāng)人,還是要到山梁上去沉默地坐一坐,遇見留守的鄉(xiāng)人,就緊緊拉住互掏心窩子。
我突然明白,故鄉(xiāng)之所以那么難忘,是因為離開。人一旦離開,通過時光之水的洗禮,顯影的東西,往往就覺得美好而珍惜。如果我一直沒離開出生地的故鄉(xiāng),終日和它耳鬢廝磨,我也許早已心生厭倦。我們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是深埋在厚土里的一些情感基因。
故鄉(xiāng),在我心里通過不斷沉淀和還原,我和那些懷念故鄉(xiāng)的人,而今終于釋然。故鄉(xiāng)也許并不是那么美好,它其實像一個七情六欲的人,沒那么道德完善,就是那么活生生地存在著,溫暖著。當追憶故鄉(xiāng)時,在翻越了生命的萬水千山以后,它還那么老老實實地蹲在你能觸摸到的角落里,就讓這一生一世,給故鄉(xiāng)留一個位置吧。
這些年,一趟一趟靜悄悄地回到故土老家,但我已經(jīng)沒有精力與耐心去考究故土上溝溝壑壑里深埋的眾生命運了,它們草一樣枯萎,又綠芽一樣破土而出,讓故土生生不息。這些年,我懷著小悲憫與漸大的包容之心,對故土的記憶與保藏,讓那一片彈丸之地持久地發(fā)酵,酒一樣醇香。我的朋友鄭哥說過一句話,他說一個人怎么能夠沒有故土儲藏呢,故土是心上的一口井,源源不斷地供給我們的心田,長出一片小小的綠洲,托起了一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