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只要沒有外出旅行,幾乎所有的日子我都鎖在門后爬格子。從大年初一開始,為了避免無謂的應酬,我主動給一些朋友問候之后就關閉了電話。平時的雙休日也往往如此。很多年下來,許多人以為我蒸發(fā)了,或是覺得我成了幽閉自己的苦行僧。好心者在背后的議論中不免為我嘆息,似乎一個好端端的人硬給一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念頭毀了,失了常,病疴極深。有一次我走出辦公室,路上遇見一個同事。他已經(jīng)吃過飯,去赴牌局,見我這么晚才回家,他湊近我的臉,仔細審視一番,語重心長地說:“兄弟,千萬想開些。”回家照鏡子,我并沒有覺得人比黃花瘦,于是問老婆,回答是:做夢吧!想想平日穿著,我從沒有覺得怎樣的衣帶漸寬,果真能為什么消得人憔悴倒是一種保健了。我不由得一笑:同事的那份關切,顯然是想當然的結果。的確,像我這樣無所用心又無所作為的寫作,要想弄到形容枯槁、氣血兩虧,弄出個植物神經(jīng)紊亂之類的風雅的毛病,談何容易!我之所以專注于寫作,并非因為那是窮途末路的唯一選擇,更與令人起敬的悲壯獻身搭不上邊。我寫作的全部動力只在于我在其中找到了一種樂子。我從那樂子里得到的快感跟從兒戲中得到的快感毫無兩樣。小時候我喜歡過畫畫,后來又喜歡過樹根、石頭、雕塑、書法,雖然都不成樣子,但我樂此不疲。
我之所以喜歡,是因為我由此似乎回到了單純癡迷的童年。沾上電腦之后,我更是如擁美人。對于電腦,我從極端排斥到極端著迷,只用了一個上午。用電腦進行文字處理的干凈極大地滿足了我的潔癖,電子郵件和查資料的快捷正適應了我的凡事全無耐心。
近年來恐懼電腦的種種呼聲越來越盛。其實,對文字的迷戀跟對電腦的迷戀,其快感是一樣的。只不過文字組織或許更多些創(chuàng)造的主動性與情感,因而衛(wèi)生且健康得多。所以有人以為是受罪,不過是因為他沒有深入其中而已。
自然,常年關在屋子里,表面上看來的確是孤單了些。但少了熱鬧也會少了紛爭,不必說假話難為自己,也不必說真話惹惱別人;多了寂寞也多了清靜,不必看人臉色,也不必讓人覺得沒趣。我因此特別喜歡獨自待在辦公室,能躲掉的會議和活動一律躲掉。尤其下班和休息日人去樓空之后,一面靜悄悄地爬格子,一面體會“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魯迅《怎么寫》)的愜意。
這樣的快樂其實不足為外人道,道了也沒人信。不久前,一名香港藝人跳樓自戕,一位善良朋友受了觸動,特地在電話里反復規(guī)勸我“出來散散心”。他的口氣,似乎認定我患了抑郁癥,有自閉傾向,我越解釋,他越覺得我偏執(zhí)。我只好緘口,隨他長吁短嘆了。
也因此想起兩個著名古人的一場抬杠——
一個說水里的魚很快樂。一個說你不是魚,怎么曉得魚快樂?于是說魚快樂的那位說:你不是我,怎么曉得我不曉得魚快樂?
如此抬杠,有點像繞口令。
還是農(nóng)民的話實在: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腳曉得。
(選自《散文》2011年第7期,有刪改)
解讀
如果一名同學熱愛寫作,他肯定能得到成人的贊揚,他的家長也會引以為傲。在不少同學都討厭寫作而作文所占分值又很大的背景下,這樣的愛好能帶來很現(xiàn)實的好處,充滿正能量。這樣的“熱愛”大部分并不純粹,散發(fā)著矯情、虛榮、功利的味道。那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寫作癖”呢?這篇文章就是一個示例吧!無所用心,無所作為,明知道對現(xiàn)實生活沒什么幫助,不能轉化成功名利祿,還容易被身邊的人誤解,但還是要寫,一定要寫,不寫不行——這時,寫作就成了他的呼吸、他的血脈和他的本能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