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安東尼奧·格雷科用錘子殺妻未遂,之后自殺身亡。妻子入院搶救,傷勢危殆,醫(yī)生無法做出預(yù)后判斷。消息傳來時,我很驚訝安東尼奧等了這么久才想殺死瑪麗亞。
我的祖父母住在羅馬,安東尼奧還是小伙子時就被雇用為司機和管家,后來娶了在家中當(dāng)廚師的瑪麗亞。多年來,這對夫婦始終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幫忙準(zhǔn)備圣誕晚宴和其他慶?;顒印5?,祖母最先認(rèn)識的是安東尼奧。
“我警告過他,他在犯一個錯誤,”每當(dāng)談到他的婚姻,祖母都會這么說,“那個女人整日牢騷滿腹,簡直能把人逼瘋?!?/p>
安東尼奧是她雇用過的最能干的管家,然而,在他結(jié)婚后,祖母卻甘愿放他走,給他安排了一份掙錢多的工作,在家族公司里當(dāng)司機。也許她覺得自己負(fù)有責(zé)任,畢竟,他是在她家里工作時認(rèn)識了瑪麗亞,他需要更多的薪水來養(yǎng)家糊口。
家人決定不告訴祖母安東尼奧殺妻未遂以及自殺的事情,說她經(jīng)歷的痛苦已經(jīng)夠多了。我不同意他們的看法。她還活著,思維敏銳,對她來說,這意味著當(dāng)家做主,但是沒有人聽我的話。我在國外生活了很多年,選擇遠(yuǎn)離家人是為了防止干擾,現(xiàn)在我卻被防止干擾他們。
那時我住在紐約,但我回到羅馬,陪伴祖母度過她的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在過去的六年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節(jié)日。平日紛亂的羅馬在節(jié)日期間變得更加令人窒息,那些紀(jì)念碑、教堂、鵝卵石街道和噴泉所散發(fā)出的往昔榮光,在瘋狂的圣誕活動中消失殆盡。
祖母住在一個遠(yuǎn)離喧囂的住宅區(qū)。她的房間位于那幢樸實典雅的18世紀(jì)房屋的頂層,高高的天花板和古色古香的家具奪人心魄,但廚房配備著舊式火爐和水槽,沒有任何現(xiàn)代設(shè)備,是一個誘人的聚會場所。冰箱里總是放滿了食物,而且總有剛烤好的蛋糕。我回去探親時,每次都要在廚房停留片刻。祖母廚藝精湛,監(jiān)督每頓飯的準(zhǔn)備工作。知道任何時候回到家,都會有現(xiàn)成的飯菜和點心,就好像她一直在等著你,真是令人快慰。
到達(dá)羅馬的那天,我直接去了祖母房間,沒有按照習(xí)慣在廚房停留。96歲的她飽受白血病折磨,但頭腦依然敏銳。
“我在等你。”我走進(jìn)臥室時她說。
我站在她的床邊。
“你太瘦了?!彼粗艺f,接著又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生子?”
“我還沒有任何計劃?!蔽一卮?。
“該考慮了,”她說,“我不希望你孤獨終老?!?/p>
“家庭并不能保證不孤獨?!蔽掖鸬?。
“說點我不知道的吧?!彼f。
祖母的父親因財務(wù)危機自殺身亡,那時她剛結(jié)婚不久。她54歲時,丈夫去世讓她成了寡婦。她的兩個女兒都已離婚。家人在她彌留之際聚集在她身邊,足以證明她在家庭中的主心骨地位。
“你想要的是什么?”她問。
“我不知道。”
“你在洛杉磯建了一幢房子,剛一完工就將它出售,然后搬到了紐約。你從未停下腳步,卻依然迷惘?!彼f。
她在臨終前仍不失威嚴(yán),但與其他人不同,我并不懼怕她。從小時候起,我就質(zhì)疑權(quán)威。祖母逐漸接受了我的反抗,對她而言實屬不易。通過我們的分歧,她贏得了我的尊敬。
“我從來都不喜歡洛杉磯,只是因為工作才住在那里,但我厭倦了這一切。”
“我厭倦了看著我愛的人犯錯誤?!彼f。
“你沒有犯過錯誤嗎?”我問道。
“犯過很多,”她說,“但我沒有逃避?!?/p>
20世紀(jì)80年代,綁架之風(fēng)席卷意大利,家族顯赫使我們成了攻擊的目標(biāo)。有一天,我叔叔比往常早離開家,綁匪沒來得及抓住他,他就鉆進(jìn)汽車開走了,于是逃過一劫。
我和弟弟當(dāng)時還在上中學(xué),父母很擔(dān)心我們的安全。父親遂決定讓安東尼奧開著公司的防彈車送我們到校車??空?,校車到站后,才允許我們出來,由他護送我們上車。這讓我非常難堪,我討厭坐豪車去校車??空?,然后在車?yán)锏戎h(yuǎn)離其他孩子。在冬天,我們隔著寒冷和雨水,羨慕地看著同學(xué)們在一起聊天,尋找躲雨的地方。我想邀請他們和我們坐在一起,但車?yán)锶菁{不了所有人,我又不能從中挑選。弟弟總是拖拖拉拉,有一次害得我們遲到了,沒趕上校車,這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安東尼奧不得不在后面拼命追趕,力圖在下一站趕上校車,車上的孩子都為我們加油助威。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在一輛由身穿制服的司機駕駛的豪華轎車?yán)铮艿軕醒笱蟮靥稍诤笞?,半睡半醒,對自己造成的麻煩滿不在乎。
我懷疑安東尼奧是否能夠防止我們被綁架,但如果有人告訴我,他會殺人而后自殺,我也會持懷疑態(tài)度。他又矮又胖,機警好辯,個性開朗。我可以想象,如果他不能把我們從綁匪手中救出來,也會說服他們放了我們。但是我錯了,我們無法預(yù)測誰能保護我們,或者誰能攻擊我們,也無法預(yù)測我們會傷害誰,或者拯救誰。
圣誕節(jié)前的日子涌動著緊張的氣氛。醫(yī)生提醒我們,祖母隨時可能死去,但是她決意和家人一起度過最后一個圣誕節(jié)。對我來說,這比醫(yī)生的話更為重要。我搬了把椅子到她房間,坐在那里看書,她時而睡去,時而醒來。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但我一直沒有動。只剩我們兩人的時候,她緊緊地盯著我。
“你那小腦袋瓜能幫你遠(yuǎn)離麻煩嗎?”她問。
“它讓麻煩變得有趣?!蔽一卮?。
“這正是我所害怕的?!弊婺刚f。
我也害怕麻煩會找上門。我剛剛結(jié)束了和一個洛杉磯男人的婚外情,我與他生病的妻子成為朋友,一直照顧她,直到她去世。我剖析自己之所以缺乏羞恥和愧疚感,是想從目睹愛犬死去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這也是我卷入這對夫婦生活的唯一原因。
“有人在紐約等著你嗎?”她問。
我從書上抬起頭,撒謊道:“我的工作。”
我不僅沒有工作,也沒有在找工作,因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不給任何人機會?!彼f。
“我給了他們很多機會。”
“你得和一個人繼續(xù)下去,才能知道他是否值得交往?!彼又f道。
“也許是我不值得交往,也許是我有問題?!?/p>
“這就是你害怕發(fā)現(xiàn)的嗎?”她問。
“我害怕我能做的事?!?/p>
“我很高興聽你這么說。我們都應(yīng)該對自己能做的事心存敬畏?!彼f。
“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問題?!蔽艺f。
“你沒出任何問題,也沒你想的那么另類。把氧氣罩給我,你用光了我的氣力?!彼f。
護士來照料她時,我留在房間里。我喜歡這個護士,祖母也喜歡她。她是個大塊頭女人,很有幽默感,舉止不慌不忙,讓人覺得她做的是一份體面的工作,或者我希望如此。那天,我正在收拾書時,她走進(jìn)房間,幫祖母取下假牙。為了不顯露出我的不安,不讓祖母感到尷尬,我沒有移開目光。我站在那里,一件童年往事浮現(xiàn)在腦海。那些天我一直住在祖母家,半夜感到不舒服,于是走進(jìn)她的房間,她擺擺手,阻止我往前走。不過,我還是瞥見她伸手去拿假牙,把它放進(jìn)嘴里。她是一個有品位的女人,總是小心避免引起別人的反感。這就是她從不和任何人談?wù)撍赣H自殺的部分原因。雖然大家都知道這件事,但她只是在幾年前我冒昧地追問時才說起過。
“什么事你都想知道。”她說。
“你如果不想說就算了?!蔽艺f。
“沒有人問過,我也從來沒有講過我的故事,也許這是個錯誤?!彼f,似乎如釋重負(fù),又有些許不情愿。
“我和父親很親近,但我對他的麻煩一無所知。他的死令人震驚。他沒有留下遺書,沒有解釋,一個字都沒有,留下的只有債務(wù),包括他為我舉辦豪華婚禮的費用?!?/p>
他是一位著名律師,她在奢華的環(huán)境中長大,但他拋棄了家人,而不是直面破產(chǎn)危機,這讓她對深愛的父親失望至極。
“你得償還債務(wù)嗎?”我問。
“你祖父的家人不得不介入其中。他們寬厚慷慨,而且有能力負(fù)擔(dān)一切,但這并不能減少我的恥辱。”她說。她知道婆婆并不贊成這樁婚事,認(rèn)為她是個被寵壞了的女人,對她兒子來說太過輕浮,這無疑加重了她的恥辱。祖母決心證明婆婆錯了,而她父親的自殺更堅定了她的決心。
“我從不要求什么,從不假裝什么,也從不抱怨。多年以后,婆婆終于給我寫了一封道歉信,說她錯看了我?!?/p>
“你沒有什么可羞愧的。”我說。
“我為父親感到羞愧?!彼f。
祖母去世后,我發(fā)現(xiàn),在她精心保存的信件中,有她丈夫、孩子、孫輩、其他家人和朋友的來信,但是沒有她父親的信。甚至在她的日記里也不曾提到過他。有時候遺漏比供述暴露更多信息,她對父親的強烈否定并未消除他在她生命中的重要地位。
愛充滿了悲傷:我們擁有的愛,我們?nèi)笔У膼?,我們給予的愛,以及我們錯過的愛。
我想起安東尼奧的兒子,那個小時候和我一起玩耍的沉默寡言的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婚,并且有了兩個孩子。他一邊要面對父親的自殺,一邊還要幫助母親恢復(fù)健康。但是,我們所能忍受的痛苦遠(yuǎn)遠(yuǎn)超出我們的想象,我希望安東尼奧的兒子能讓大家感到驚奇,尤其是讓他自己感到驚奇。
很難預(yù)見瑪麗亞能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她可能會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氣;她可能會把這個悲劇性話題加入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她可能會用沉默來消除恥辱;她可能無法忍受痛苦,從而追隨自己的丈夫,抑或決意改變一切。但是毫無疑問,發(fā)生了這樣的慘劇,她未來的人生注定會暗淡無光。
平安夜前一天,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哪里。那是一個寒冷的下午,整個城市流光溢彩,車輛涌動。安東尼奧的葬禮在附近的一個村莊舉行,那里白天恬淡寧靜,晚上人們涌上街頭,尋歡作樂,喪失了它的魅力。教堂里人不多,在前排,安東尼奧的兒子站在棺柩旁。儀式結(jié)束后,人們聚集在他周圍,低垂著眼睛,無法面對他。我認(rèn)出其中一些人,我們默默地用眼神交流,互致問候。他看見了我,走過來,向我伸出手,我用雙手輕輕地握了一下。
“你母親那里有消息嗎?”我問。
“昨晚醫(yī)生說她已經(jīng)脫離危險,”他說,“我真不知道該期盼些什么?!?/p>
我松開他的手,但仍盯著他的眼睛。
“我祖母的父親也死于自殺。”我說。
“她父親自殺前沒有試圖殺人?!彼f。
“我祖母的父親有不同的原因,他揮霍掉了所有錢財?!?/p>
“她的情況怎么樣?”他問。
“決心撐過圣誕節(jié)。”我說。
“真希望我也有同樣的決心?!彼f。
我動身步行回家,途中經(jīng)過一座橋。水面上的微光在翻滾的烏云下變得暗淡起來,一道道柔和的色彩從天空中飄落,仿佛畫家忙了一天后在沖洗畫筆。在這座不朽之城的上空,蒼白不均的粉紅色模糊了褪色的畫布,我立刻感受到那種熟悉而又令我害怕的麻木。愛羅馬,就得離開它。
我回到家時,祖母睡著了,護士在隔壁房間休息,我坐在平常坐的椅子上,但不能看書。
“你去哪兒了?”她閉著眼睛問。
“去參加安東尼奧的葬禮了?!蔽艺f。
她睜開眼睛,“安東尼奧·格雷科死了?”
“沒有人想讓你知道,你要假裝自己不知道?!蔽艺f。
我把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她。她專注地聽著,但是風(fēng)燭殘年的身體已感受不到太多震驚和意外。
“你做得對。”她說??吹綗o須對她隱瞞真相,我松了一口氣。
祖母撐過了圣誕節(jié)。她下了床,坐在輪椅上,像往常一樣坐在桌子的上座。這頓飯不是她做的,而是從餐飲公司訂的晚餐。她嘗了嘗每樣菜,做著鬼臉:這些食物與她的廚藝沒法相比。在吃的時候,我第一次嘗到了沒有祖母的圣誕節(jié)會是什么滋味。
前天,姑姑讓我代表全家去給祖母買件禮物。
我感到難以置信,“我們要交換禮物?”
“這是圣誕節(jié),我們總是交換禮物。”姑姑說。
“祖母快要死了,她心里清楚。假裝這是一個普通的圣誕節(jié),簡直是一種侮辱?!蔽艺f。
“安靜一次吧,照我的話去做?!惫霉谜f。
“我不想?yún)⑴c這個游戲,找別人做吧?!闭f完我轉(zhuǎn)身離去。
盡管我提出抗議,晚飯后,我們還是互相交換了禮物,祖母讓我打開她的禮物。
“我沒有心情拆禮物。”我說。
“我也一樣?!彼f。
我的表妹,一個憂心忡忡的女人,走上前幫她拆開。這是一件漂亮的睡衣,她后來下葬時穿上了這件衣服。我不知道是誰買的,但我敢肯定,他在買的時候不會想到這個?;钪娜擞幸环N不可思議的癖性,那就是在面對死亡時忽略死亡。
她瞥了一眼禮物,說:“我累了?!?/p>
我扶她回到床上,直到這時,我才看出她和我們一起坐在餐桌旁遭受的痛苦。
屋里沒有其他人時,我將額頭靠在床沿上。
“很難保持不變,”她閉著眼睛說,“就連煩惱過一段時間也會變得無聊。”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我接到電話,趕緊沖向祖母的房間。護士正在給她測脈搏,祖母看上去精疲力竭,我知道她就要走了。姑姑打電話給醫(yī)生,她到了之后,指示護士在靜脈點滴中加入鎮(zhèn)靜劑,護士照著做了。然而,沒過多久,祖母就醒了過來,喝了一小口咖啡,接著呼吸又變得沉重起來,持續(xù)12小時的痛苦就這樣開始了。
直到最后時刻,祖母依然神志清醒,緊緊握著我的手,讓我知道她知道我在那里。我相信她想安慰我,但我不需要安慰,我需要結(jié)束這一切。
她在那段時間遭受的痛苦讓我憤怒。護士取下她的假牙,當(dāng)我提出抗議時,她說這個時候假牙會讓她不舒服。等到別人都離開時,在祖母的配合下,我把假牙放回她的嘴里。
“謝謝你。”她低聲說。
我父親和他的兩個妹妹不斷地進(jìn)進(jìn)出出房間,后來我知道他們一直在忙著安排葬禮。我和表妹留在祖母身邊,她能聽到我說話,所以我俯下身,對她說:“我想發(fā)現(xiàn)我的價值。”
她向我眨眨眼,意思是我得自己去發(fā)現(xiàn)。
我知道祖母的宗教信仰對她來說是一種安慰,我知道她希望我也有這些信仰。令她沮喪的是,我一直拒絕教會,但我的朋友,一個年輕的耶穌會信徒會來給她做臨終圣事。
“這是最好的禮物?!弊婺咐业氖终f。
真是出乎意料,祖母最終由我托付給基督,也許對她來說這樣最有希望。當(dāng)我看著她死去時,我腦海中唯一想到的天堂是我聽一個朋友所描述的地方:在天堂,我們不會傷害我們所愛的人。
那個夜晚祖母離開了我們。
沒有人能保護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