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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孟南

吉劍

“年齡差”

2020 年6 月末的一天，安徽合肥。當山東省十幾年前的高考“頂替”受害人陳春秀、茍晶們站出來發(fā)聲時，新聞輿論急速發(fā)酵。安徽省內(nèi)的一所大專院校課堂上，師生們就此展開了討論。

上課的是一位30 多歲的年輕老師，剛來學校不到一學期。課堂坐著幾十位學生，多數(shù)在20 歲左右，稚嫩臉龐上閃爍著好奇的眼神。由于臨近暑假，學生們歸心似箭，這場討論并不能吸引太多注意力。為此，老師將討論落腳點放在了當事人陳春秀想要重讀大學的想法上。

“重新讀書這想法很好，只是她適應起來可能會有困難，跟周邊的同學會有一個‘年齡差’?！崩蠋熣f。

說到“年齡差”，全班同學都笑了，一齊轉(zhuǎn)過頭來，將目光對準了徐孟南。他今年31 歲，是全班年齡最大的學生?！按蠹以谛κ裁?？”老師問。幾個同學說：“徐孟南就有年齡差?！毙烀夏险玖似饋?，給這位新來的老師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

徐孟南曾是安徽高考一名“零分”考生。2008 年第一次參加高考時，他故意寫下自己的名字、考號，在試卷上控訴當時的教育體制。他列舉出“十大罪狀”，希望以這種方式得到0 分，表達對應試教育的不滿。這一舉動在當時引起輿論關(guān)注，一時爭議不斷。

10 年之后，徐孟南回了頭。2018 年他再次參加高考，被省內(nèi)一所大專院校錄取。10 年里，他從一個沖動少年成長為一個父親，先后經(jīng)歷打工、結(jié)婚、離婚，有一兒一女，同班同學普遍比他小10 歲左右。他跟他們一起上課、生活，當了班長。

徐孟南個子瘦高，皮膚白凈，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說話時習慣雙手在胸前比畫著一圈圈手勢，像一個想要說服他人的演講者。盡管有“年齡差”，徐孟南卻對記者說，他并不覺得不適應，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享受同學開他玩笑，這能說明他人緣關(guān)系不錯?！艾F(xiàn)在是我一生中最沒什么壓力的階段。”徐孟南說。

這與12 年前的他截然不同。那一年，他一邊消極抗爭現(xiàn)行體制，一邊積極地推廣著自己的教育理念。他自制“殺死現(xiàn)行教育體制”的告示張貼，在網(wǎng)絡上廣發(fā)博客與網(wǎng)帖、建立網(wǎng)站、給教育部寫信，以圖推進教育改革。最激烈時，他在高考后制造“假自殺”現(xiàn)場，寫下遺書，試圖喚起大眾的注意力。

反抗的路上，徐孟南并不孤獨。2006～2008 年，全國各地出現(xiàn)數(shù)位“零分”考生，均嘗試著類似的手段，向社會昭告抗爭的姿態(tài)。來自河南南陽的考生蔣多多，率先在2006 年高考試卷上寫下不滿，成了那一年的十大教育新聞人物。成績出來后，蔣多多接受采訪時稱：“即使有大學錄取我，我也絕對不會去。”

2007 年，湖南瀏陽考生陳圣章以“會的題故意做錯、不會的題目空著”的方式，拿到當年高考零分，并連續(xù)發(fā)文聲討高考制度。2008 年，徐孟南以及云南昭通的考生吉劍也前赴后繼。此后，被曝光的零分考生漸漸少了起來。

雖然重上了大學，但徐孟南仍對十幾年前的經(jīng)歷念念不忘。近一年多來，他整理了過去的筆記，開始創(chuàng)作相關(guān)內(nèi)容，講述自己與這些“零分”考生的故事。高考揚名后，他們的命運各有分野：有人消失于大眾視野；有人先打工后創(chuàng)業(yè)，實現(xiàn)階層跨越；只有徐孟南一人在十年后重考大學。他選擇了學新聞，學習寫作、拍攝與剪輯，將這些往事發(fā)到抖音、微博等內(nèi)容平臺。

放暑假后，徐孟南每天宅在家中，白天學習和整理材料，晚上兼職做電商運營，一個月能有5000 元收入。離婚后，女兒歸妻子，兒子由自己的父母看著，他專心忙做當年同為0 分考生的小視頻?！斑@些小視頻還沒做完。”徐孟南說，每個考生都有好幾集短視頻，他打算利用暑假把這些視頻剪輯制作完。

在高考臨近的前后，通過網(wǎng)絡找他求助的學生和家長也多了起來，“每天都有2～3 個”，通常是成績不佳、打算棄考者。徐孟南會奉勸他們，知識改變命運，要敬畏高考，珍惜機會。他在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首頁寫道：“對于一些現(xiàn)行體制，我們最好先去適應它，然后去駕馭它，最后再去改變它?！?/p>

零分計劃

徐孟南1989 年出生于安徽亳州蒙城市縣郊的一個村子，距縣城約4 公里。這是一個典型中部農(nóng)村，地勢平坦，一望無垠。年輕人多數(shù)在外務工，剩下的老人們帶著孩子，在6 月末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忙著收麥子。

徐孟南家中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由爺爺奶奶帶大。四個子女中，姐弟都早早輟學，唯獨徐孟南成績最好，從村小升至鎮(zhèn)里初中，最后考入蒙城二中——全縣第二好的中學。父母十分重視，中考前，父親曾想過多花點錢找關(guān)系，把他送到最好的蒙城一中。徐孟南拒絕了，覺得二中更有把握。父親為此生氣。

當時的蒙城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2018 年摘帽）。高考之前的徐孟南從未走出過縣城。在他的記憶里，那時縣城街道多是坑坑洼洼土路，車輛一過就揚起塵土。2000 年，知名演員牛群來蒙城掛職副縣長，一干就是五年。牛群經(jīng)常利用自身資源，請很多明星來縣城演出助陣、參加活動?！爱敃r聽說牛群要來，大人們都有點不相信，一些媒體還寫著牛群來這有點‘掉色’?！毙烀夏险f，很多家鄉(xiāng)人會去縣城圍觀牛群組織的文藝活動，但他只能從鄉(xiāng)親們的閑談中感受那份熱鬧。那時候他在鎮(zhèn)里念初中，專心準備中考。

即使考上蒙城二中，也并不意味著就能穩(wěn)上大學。高三有約1000 多人，本科上線率在50%左右。二中的優(yōu)勢和重心都文科，拿過多次縣文科狀元，但徐孟南學的是理科。初中時，他的老師就將他們定位為理科生，反復提醒：“你們以后都要學理科，文科的東西不用看?！睔v史、地理、政治等科目，一律不學。

高中學習緊張且壓抑。校內(nèi)宿舍有限，十人一間，三張桌子，沒有衣柜，非常擁擠。徐孟南和同學合租在校外一個平房院內(nèi)，院子分租了多間，他和兩個同學占據(jù)其中一間，一年租金200 元。家里條件清貧，他每天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后座是繩子系的，腳踏板搖搖欲墜。他吃1.5 元／份的炒面，3 元／份的素餃子，經(jīng)常餓著肚子。

徐孟南靦腆內(nèi)向，寡言少語。高一剛?cè)雽W時，班主任叫他回答一個問題，他臉漲得通紅，答不上話，自此老師再也沒叫過他。進入高中后成績也出現(xiàn)下滑，他憋了口氣想要證明自己。

那時候沒有手機，學生最主要的信息獲取渠道來自報紙，或是網(wǎng)吧。進入高二后，語文老師讓班級集體訂閱一份語文類報紙，徐孟南為了省錢沒定，平時借著看。某一天，他在語文學習報的一處角落看到一則作文大賽有獎征文啟事，一下子興奮了起來，躍躍欲試。由于文筆差，學校的作文競賽他都沒有參加資格。他幻想著悄悄地拿個獎，讓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

一連幾夜，徐孟南寫下好幾篇小文章投了過去。幾天后，他收到回信說稿子入圍，但需繳納參賽費。他留了個心眼，查詢114號碼，能與信封上的號碼對上。于是，他從生活費中省下50 塊錢匯了過去。最后，這筆錢石沉大海，號碼也停機了。他被騙了。

為了這次作文大賽，徐孟南還去了一趟新華書店，想要找些書作參考。在書店里，他看到了韓寒的《通稿2003》。在書里，韓寒以激烈語態(tài)抨擊當代教育制度，用“穿著棉襖洗澡”比喻學校所教無用。這讓徐孟南極其震驚，“當時一下子就茅塞頓開的感覺，感覺這么多年被蒙在鼓里”。

然而，對于一個從村里走出的少年來說，在信息閉塞的年代，徐孟南在接觸韓寒的這本書之前，幾乎沒有課外閱讀。他只記得在鎮(zhèn)上念初中時，學校有一個10 平方米左右的閱覽室，擺著上百本書籍。有一次，他拿了一本文學書籍想要借閱，卻被當值老師沒收?！澳銈冎还芎煤脤W習，不要看課外書。”老師這樣說。上高中后，徐孟南連學校閱覽室在哪都懶得去打聽。

接觸韓寒后，仿佛為他打開一扇新世界大門。他將作業(yè)本變成日記本，記錄下自己的所行與所悟，3 年里寫下30 萬字；他開始頻繁出入網(wǎng)吧，在煙霧繚繞、沖殺的音效與嘶吼中瀏覽博客和論壇，開通了博客，撰寫自己的觀點與理念，提出自己的“三人行”教育理念。如初中就培養(yǎng)學生興趣愛好、高中根據(jù)興趣選專業(yè)、學校按科目分走班制度、文化課分為學科考試與日常生活知識考試兩種、高考錄取根據(jù)高考成績與平日總成績之和決定，等等。

那是互聯(lián)網(wǎng)與自媒體初興的年代，也是韓寒和蔣方舟們被全民討論的時代。二人以文學作敲門磚，提供了傳統(tǒng)路徑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性，悄然間影響著無數(shù)學子。2007 年，有8 萬人報名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創(chuàng)下參與人數(shù)之最。寄往作家出版社的一封封信件與稿件下，有著無數(shù)顆想依靠寫作進入大學乃至成名的心。

2006 年的河南考生蔣多多算是一個先行者。蔣多多是女孩，同樣出生農(nóng)村，“多多”這個名字意為多余。從小學起，她一直成績不錯，一度被家人認為有上重點大學的希望。上高中后，蔣多多迷戀上寫作。她將所寫的小說偷偷地投往四處，其中一篇被一家雜志社采用刊登，這給了她巨大的鼓勵。從那之后，她沉迷寫作，以“醉心飛魔”的筆名寫下100 多萬字。2006 年高考，她用藍黑雙色筆答題，在密封線外寫下筆名。出分后，她某一科因違紀被記零分，從而引起關(guān)注。

蔣多多

徐孟南在一本刊物上讀到了這個故事，他決定效仿。從高二起，他謀劃起零分計劃。這個計劃他深埋心底兩年，只寫在了作業(yè)本上和博客里，從未對他人講起。直到高考前，一個同學過生日，他才在祝福語中稱，自己要去干一件大事，但并未明說何事。

“請相信我，我不是墮落了。到時候你會明白的?！毙烀夏辖o同學寫道。

“我要的是精神，不是金錢!”

“老師你可以不用π 算圓面積嗎？”

“老師你認為當代數(shù)學有哪些缺陷？”

“老師你覺得用微積分解決問題精確嗎？”

2008 年，在距離安徽蒙城1200 公里遠的云南昭通，吉劍在高考數(shù)學試卷上質(zhì)問閱卷老師。這是吉劍第二次參加高考。他數(shù)學成績優(yōu)異，英語卻?？?0～40分，嚴重偏科。從高二起，他寫了很多數(shù)學論文，寄給各個大學，妄圖通過論文直接被破格錄取。失敗后，他利用高考聲討高考。

這些考生們在聲討高考時，內(nèi)心仍是非常膽怯的，恐懼爬滿了心頭。徐孟南至今還記得那時的心虛：為防止監(jiān)考老師察覺，他要在試卷上偷偷摸摸地寫。3 個監(jiān)考老師、30 人的教室里，老師一走到附近，他就得趕緊把內(nèi)容蒙上，裝模作樣地做試題。

或許是因為這樣，最后分數(shù)下來時，很多考生也并非如愿拿到了零分。徐孟南最后拿了143 分，吉劍的語、數(shù)、英分別為23分、8分、5 分，理綜有132 分。

徐孟南很是失望。143 分并不能獲取關(guān)注，反而可能迎來恥笑和嘲諷。他的博客無人訪問，點擊率沒有任何提升。家人對零分計劃蒙在鼓里，只覺得兒子發(fā)揮不好。曾經(jīng)，有鄉(xiāng)親們問他大概能考多少分，父親會說：“歪歪考（稍微考一下），不得考個四五百分？”如果正?？迹烀夏瞎烙嬜约耗苌媳究?。

徐孟南決定去“自殺”。他寫了一封遺書，首次對家人挑明自己的理念，帶著兩件舊衣服就出門。在家鄉(xiāng)的渦河岸邊，他擺上舊衣，搬到一塊大石頭扔到一邊，制造“墜石落河”，最后買了車票去鄰縣。他沒有多少錢，每天只吃一頓飯，睡大街、工地和河邊。夜里，他幻想著“自殺”后引起關(guān)注成名，來熬過長夜。蚊蟲不斷騷擾，他就用廢棄的宣傳條幅遮住臉和手臂，一夜拍打。

如此生活5～6 天后，媒體上還沒有他的消息，徐孟南的內(nèi)心矛盾起來。他擔心家人，也糾結(jié)自己的行為是否太傻。落魄之下，“零分”與教育改革似乎變得不那么重要?！八懔耍彤斠磺卸紱]發(fā)生。”他想著，種一輩子田，和家人平靜地過一生也是一種幸福。他在日記里寫，“心里矛盾，就想哭，可眼淚就是不往下掉?！弊詈?，他在大雨里徒步了34 公里回家。

消失的幾天里，徐家人心急如焚，把縣城翻了個遍。得知了他的叛逆后，父親被嚇到了，從他樸素的經(jīng)驗中，挑戰(zhàn)體制是一種類似犯法的行為。“你這是在犯罪!”父親說。他把兒子的筆記與文章扔掉燒掉，銷毀了“罪證”。

徐孟南并不甘心。他從網(wǎng)絡世界尋找慰藉，與陳圣章、吉劍等考生通過博客、QQ 建立起聯(lián)系，相互抱團取暖。在大家的建議下，他決定找到本省媒體曝光自己，不料在電話前守了幾天，才接到媒體問詢。報道刊登后，他翻著鋪天蓋地的消息，看著不斷閃爍的QQ 圖標，覺得“上癮”。

“如果當時高考之前我的教育理念能引起大家的關(guān)注，我高考就不會考零分了。”徐孟南對我說，為了引起關(guān)注，他想過很多辦法：給韓寒和鄭淵潔留言、給教育部寫信。他還自制數(shù)張“改革”告示，買了油漆，高考前后在校外涂抹。他膽小，只在夜里行動，被油漆熏得難受，一見人來就停，甚至溜。這些告示與標語第二天就被遮住了。

這些當時的年輕人對高考的反抗，更像是一個青春期少年向外界尋求認同的故事。蔣多多在“零分”后面對當?shù)馗刹克蛠淼?00 元錢時，抹淚大喊：“我要的是精神，不是金錢!”陳圣章策劃過各種活動，他想挑戰(zhàn)清華“精英”，他拍了視頻，建了網(wǎng)站，將自己的照片與當時的“考霸”張非和蔣方舟放在一起，以清華校門為背景，這張照片與挑戰(zhàn)信一起被放在他博客首頁，還寄給了當事人與清華校長。

可想而知，這些行為都沒有得到回應，媒體也逐漸失去興趣。高考的喧囂歸于平靜之后，他們要面對的是現(xiàn)實的生活，后者遠比烏托邦似的空想要殘酷。

來自貴州的“零分”考生張強，因高考時寫下《作文與嫖妓》一文，被人稱為“零分狀元”。這位“狀元”在高考后的首次旅途中就遭遇不順。在登上遠行列車時，他被擁擠的人群擠下了火車，摔在了一旁的鐵軌上。而不遠處，一輛火車正在駛來，朝著鐵軌上的張強不停鳴笛。人群停止了擁擠，圍觀著他的命運。

生死之間，張強拼命地往軌道外爬行，最終躲過一劫。他后來對人回憶，往外爬的那一瞬間，他思考了很多，想著高考，想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感到“自己錯了”。想要上大學的目標，從未如此清晰明朗。

“我想上大學。”火車駛過后，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最重要的是保持終生學習的習慣”

高考后，徐孟南聽從爸媽安排，去投奔在上海打工的姐姐。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走出蒙城，而他記憶中的上海，與蒙城沒有太大區(qū)別。姐姐一家在上海郊區(qū)的城鄉(xiāng)接合部賣小吃，“也就是農(nóng)村的模樣”。

第一份工作是在廣告燈箱組裝廠，產(chǎn)品出口海外。工廠很小，一共四人，一位20 多歲的工友跟徐孟南聊得最多。這位工友初中輟學后在社會上混，為兄弟坐牢，妻子選擇離婚。他反復對徐孟南說，最想做的事就是回校讀書，來此打工就是為了攢錢讀書，念書才是出路?！拔覐乃难凵裰凶x出，他很后悔沒有好好念書?！毙烀夏下犃撕芗m結(jié)。他開始承認自己做錯了，但又說自己不后悔。

那時已是暑假，與張強交流后，兩人決定再去找記者報道自己想上大學的事情?！拔蚁胛覀儌z在一起的影響力很大，應該有大學錄取我們?！毙烀夏险f。他瞞著姐姐一家回了合肥，找了當?shù)孛襟w，憧憬著走在大街上能被人認出，其間他還被人騙了700元錢。然而報道出來后，影響力大不如前，徐孟南看著報紙上那個困苦少年，覺得就像“一個鄉(xiāng)巴佬”。

回到上海后，徐孟南進入一個包裝廠打工，包吃包住，每天工作12 小時，工資800 元／月，無勞動合同。他知道這低于上海最低工資標準960 元／月，不簽勞動合同更是違法的。他咨詢了律師，找到勞動局投訴，要求雙倍工資賠償。投訴的結(jié)果還沒下來，兩位老板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到底圖什么。徐孟南說，一為工資，二為法律。

“別人不都這樣，你為什么這樣做？”老板說，上海不正規(guī)的廠很多，但提供了很多就業(yè)崗位。徐孟南說出了自己高考故意考零分的故事，說：“我要的就是改變這種現(xiàn)狀?！?/p>

老板笑了，說：“如果你還要這樣下去，我可以多花幾萬塊錢，換個地方開廠。但你也不好過，包括你的家人。”徐孟南被這句話嚇住了，他接受了老板提出的條件，不讓其他同事知道，拿了雙倍工資走人。

打工幾乎是所有“零分”考生最初的歸宿。像是闖入狼群的一只只綿羊，初入社會的他們被追擊與捶打。吉劍在高考后去了昆明打工，在大城市里，他不再有撰文聲討應試教育時的意氣風發(fā)，進過餐館、去過工地、睡過長椅、撿過垃圾、貼過海報，生活極其困苦拮據(jù)。

吉劍形容那段日子是“像狗一樣活著”。最窘迫時，他身上只剩下2.5 元錢，他拿著這錢去買饅頭，旁邊一位男子像看乞丐一樣看了看他，他忍不住扭頭痛哭。這日子持續(xù)數(shù)年，2012 年有記者回訪他時，他在浙江永康擠在240元／月的出租屋，撥弄著一臺老舊電風扇，蹭同事的空調(diào)屋熬過炎炎夏日。

最早拿“零分”的蔣多多，在2010 年前后主動聯(lián)系上徐孟南，兩人通過0Q 交流。當時的蔣多多在杭州一所技校就讀，徐孟南一次聊天時提到了高考0 分的往事，蔣多多很抗拒，表示不愿再提。她說：“說真的我也有點后悔，不過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我生活還可以，就是有點累?！贝撕螅烀夏虾退?lián)系漸少，只能通過QQ 動態(tài)了解彼此。他看到，蔣多多后來結(jié)婚生子，時而抱怨老公。她的最后一條動態(tài)停留在2013 年，此后Q0 號被廢棄，蔣多多與眾人斷了聯(lián)系。徐孟南說，他感覺蔣多多過得不如意，向生活低頭屈服了。

徐孟南想回學校，但生活驅(qū)趕著他往另外的方向走。2010 年，他在家人的安排下，與一個患有言語障礙的姑娘結(jié)了婚，在岳父的養(yǎng)豬場里干活，一個月3000 元，兩人生下一兒一女。幾年后，雙方和平離婚，徐孟南又輾轉(zhuǎn)江浙滬打工，做起電商，寫起文章。在他長達150 頁的博客目錄中，有關(guān)電商的內(nèi)容代替了教育與高考，成了主流?？恐鲭娚毯蛯懽悦襟w文章，他一個月也能掙上一萬元，直到重新參加高考?！叭私K究還是要會一點技能的?！毙烀夏险f，他之所以選擇重來，也是因為想學一點技能，給自己一個新開始。

吉劍秉持著類似的觀點。即使是在昆明落魄的日子里，他說自己也有一股勁，會看數(shù)學和物理書籍。高中時，他的物理選擇題經(jīng)常全對，他由此堅信自己不笨。2010 年，他來到浙江永康打工，做流水線的工人。第一份工作是車間的裝配工，每天工作12～13小時，工資1300 元，他不滿意。2011 年，他到一家門鎖廠做銷售，售賣門鎖，每月1500 元。這過程中，他開始思考管理流程上的優(yōu)化：車間冷氣機浪費電、物料浪費、工人積極性不高。他不善言辭，就把問題和建議打印整整4 頁A4紙，交給老板。老板看了后很高興，覺得他在為企業(yè)著想?！艾F(xiàn)在來看，當時那些想法很是幼稚，但其實主要目的是讓老板知道，我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奔獎τ浾哒f。

也是在這家門鎖廠，吉劍開始“逆襲”。他通過自學，掌握了一些網(wǎng)絡營銷技巧，能通過文案策劃等手段，提高企業(yè)在搜索引擎中的關(guān)鍵詞排名。他寫了無數(shù)篇軟文，免費提高了公司的曝光率與搜索排名，受到諸多老板賞識。老板讓他負責策展門博會的展位，吉劍看了不少書，摸索著完成了任務。那一年，他的月薪資就從1500 元上漲達到了過萬。

2013 年前后，一家跑步機工廠開出高薪挖吉劍過去，老板百般挽留。吉劍問老板：“你以后有上市的計劃嗎？如果你打算上市，我能分點股票?！崩习逭f沒這個想法，吉劍選擇了離開。2015 年，吉劍創(chuàng)建一家電子商務公司，售賣電子產(chǎn)品。幾年下來，靠著淘寶店他入賬百萬，在杭州等地購置多處房產(chǎn)，還投資了多只股票與基金，躋身中產(chǎn)。如今，他的目標是在35 歲之前實現(xiàn)財務自由。

“最重要的是保持終身學習的習慣，沒有什么捷徑?！奔獎φf，10 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從停止學習，每天都學習視音頻課程，從早期的哲學、歷史與《易經(jīng)》，到后來的投資理財知識。他對BBC 的知名紀錄片爛熟于胸，用抖音時也喜歡看量子物理的視頻。他靠此彌補沒有上過大學的短板。吉劍坦承，自己有些幸運，趕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盎ヂ?lián)網(wǎng)這種細分行業(yè)里，只要有一招鮮，就能吃遍天?！?/p>

這種旺盛的求知欲或許來自童年。吉劍的父母是淳樸的農(nóng)民，母親是高中畢業(yè)，有一定文化，從小就給吉劍講牛頓、愛因斯坦等科學家的故事。3 歲那年，母親帶著他遠行幾百里去了昆明。吉劍第一次走出山區(qū)，來到省城，在新華書店里翻閱著家鄉(xiāng)沒有的書籍。

吉劍說，他希望盡快實現(xiàn)財務自由，之后打算做一個獨立學者，鉆研學問。他堅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階層固化論是扯淡”，而網(wǎng)絡給人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學習機會，與大學課程無差別。但偶爾，他也會自卑，將自己與遇見的大學生做比較，想著“是否上了大學之后會更好呢？”

十幾年來，每年都有很多年輕人給吉劍留言，尤其在高考前后。這些年輕人質(zhì)問高考的意義，征求他求學和就業(yè)的建議，甚至還有人問詢他曾提過建議的那家工廠的聯(lián)系方式——對方也想進這工廠，以復制吉劍“逆襲”的路徑。

對于這些求助者，如果是還未參加高考的學子，吉劍通常會奉勸對方要慎重，畢竟自己最初在昆明的日子太悲慘；而對于要畢業(yè)的大學生，他會奉勸對方先把自己養(yǎng)活，再談夢想?！艾F(xiàn)在想想，我當年也是野心太大，本事太小了。”吉劍說。

徐孟南也會接到很多人的求助。他與吉劍、陳圣章等考生仍保有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平日能看到對方動態(tài)，但幾乎不再聯(lián)系。他不羨慕吉劍這些發(fā)家致富的“零分考生”，稱他并不看重錢財，而是“想要做一點對社會有意義的事”。高考“零分”后，徐孟南曾與當時的班主任發(fā)生過爭執(zhí)。班主任說，社會即使有不足，也是一個人改變不了的，“你應該去適應社會，而不是叫社會來適應你”。徐孟南反駁，“人類不只在適應，也在改變”。

2017 年，徐孟南重新報名參加高考。他拿著9 年前的高中畢業(yè)證去縣城招生辦報名時，用手機搜索了高考相關(guān)的新聞。一則2014 年浙江、上海等地高中教育改革的新聞映入眼簾，里面推行的走班制、選科制替代文理分科、一年多考、綜合評價等政策讓他覺得熟悉。他瞬間感到，這些改革內(nèi)容，與他當年提出的教育理念“相差不大”，自己當年的堅持終于獲得了認可，是值得的。

“特別的激動?！毙烀夏匣貞涀约寒敃r內(nèi)心一陣狂喜，“我比韓寒更進一步了，韓寒只是反叛，我還提出了一個更好的教育理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