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
一
若單論發(fā)音的貼切,Araya應(yīng)該翻譯成阿瑞雅或阿莉雅。他卻一直叫她阿雅,偶爾還給“雅”憑空添了女字旁,從音到形更像一個中國女孩了。
臉深埋在枕里,長發(fā)像海藻,臀部微微隆起,百葉窗濾過的陽光晃動于雙腿曲線的匯聚處:地地道道阿雅的睡姿。他翻出手機,飛曼谷的航班是下午五點半,飛北京在七點半,準(zhǔn)時準(zhǔn)點,分秒不差,讓昨夜更有一種離別的傷感了。
幾年前在網(wǎng)上給妻選購骨灰盒,多是給貓狗用的,人用的也有幾樣,不過都是西洋的花紋,西洋的十字架。妻生前不信那些,化成灰就晚節(jié)不保了?他只好去了唐人街,雕漆的龍鳳盒子,四方端正,像口迷你棺材。也好,但凡和中國沾上邊的,都能讓他心安。何況鰥居久了,便鰥出一套邏輯:他若心安,妻也會心安。
先是妻左臂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無論陰晴雨雪。骨科醫(yī)生覺得蹊蹺,就推薦做乳房觸診。中間三指觸摸,乳暈為中心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硬塊就這樣被旋了出來,關(guān)節(jié)上那一小斑陰影的含義也不言自明了。乳癌,四期,太快,太猛,像一場車禍。
骨灰盒剛好填滿他的懷抱,封口袋里的骨灰裝進去倒有些空。查過了,能帶上飛機,像帶上一個活人。打電話訂票,英漢雙語服務(wù),他選了漢語,話務(wù)員聲音很軟,普通話夾著南方口音,像朔風(fēng)裹了層潮濕的雨,提醒他妥善包裝骨灰盒,以免影響其他乘客。
他給骨灰盒包上一層泡沫,行李被撐得方方正正,昨夜在臥室阿雅差點被它絆倒。
“想吃牛排還是煎蛋?”他推了推阿雅,沒有反應(yīng)。長發(fā)被陽光定格,永遠(yuǎn)飄不動的海藻。
他煮了凍餃子,手工包的,還是妻發(fā)現(xiàn)的北京餃子館兒。那時賣五六種餡兒,他點京蔥牛肉,妻愛吃三鮮蝦仁,突然只剩西葫蘆雞蛋一樣了,據(jù)說是和餡兒的師傅在麻將館出老千,被切下兩根半手指。原來我們一直在吃人家的手指頭,妻唏噓道。
美國廚房多用電爐,起火不夠猛,燒起來餃子又粘鍋,煮破好幾個,露著黃綠相間的餡兒,半浮不漂的自有一股慘烈。阿雅起來沖澡,開著衛(wèi)生間的門。妻沖澡總是反鎖上門,他笑說這哪像兩口子。餃子滾起來了,一群躁動的魚。
這公寓是妻選的,很喜歡它的衛(wèi)生間:壁櫥式的超大衣柜,大理石鑲邊的鏡子。他從廚房扭頭看去,鏡子里的阿雅一條腿鶴立,另一條橫撂在梳洗臺上,她這涂抹雌激素的姿勢,倒有點像妻在練瑜伽。
“又是中國餃子?”阿雅問。
妻的衣柜對阿雅有一種魔力,讓她癡迷而又絕望。阿雅說就算去新加坡找到了工作,不知還要等多久才能買得起這些牌子。他從后面抱住她,用胡茬蹭她的脖頸:“嫁個新加坡人,馬上就買得起了。”“喂,”阿雅轉(zhuǎn)過身,對他伸出掌心,“幫我看看能嫁什么人。”
阿雅剛拿下波士頓社區(qū)大學(xué)的旅游管理專業(yè)。她比妻高一頭,腳大好幾圈,從不問這些衣物的來歷。他猜她應(yīng)該很老練,卻寧愿相信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單純。
二
妻走得隨意,他卻一直走不出來,白天在妻的影子里吃喝拉撒,晚上什么夢都做,唯獨夢不到妻。孤獨與混亂像擴散的癌細(xì)胞,從腦子布滿全身。為了自救,他破釜沉舟,決心把妻的骨灰送回國,也算是個了斷??赡沁吷酱o垠,河岳無邊,骨灰該撒向何方?或許在北京落地頭一夜,就倒進酒店馬桶也未可知。1.72千克,妻骨灰的重量,據(jù)說自然死亡燒出的骨灰白里透著淺黃,看起來像奶粉。妻的骨灰卻是灰黑色——殺戮的顏色——既是殺害妻的癌細(xì)胞,也是殺滅癌細(xì)胞的重度化療。
這輛SUV也是妻挑的,為了對付波士頓冰雪晦暗的冬天。阿雅上車就把廣播頻道從古典樂調(diào)到流行樂?!澳愎苓@玩意兒叫音樂?”他問。阿雅不做聲,解開安全帶,去后排蜷腿玩著手機。他被塞滿廣告的流行樂包圍了。
中秋夜的雨淅淅瀝瀝,渾身濕冷的他走進韓國超市,本想要一碗熱乎的大醬湯,卻循著水煎包略微糊焦的味道,來到阿雅面前。牛仔短褲和帆布鞋讓她看起來格外修長,上身的唐裝更是夸張:像短褂,又像坎肩,大紅的底色綴滿金色的銅錢。他問水煎包怎么賣。阿雅說這是免費小樣。他遞上十美金的小費,咬了口水煎包,烤成漿糊的牛肉洋蔥餡。短褲沒有口袋,阿雅把他的鈔票塞進帆布鞋。他坐在SUV里,在雨聲中聽德彪西十七歲時寫的鋼琴三重奏。那時骨灰還裝在金屬質(zhì)地的奶粉罐里,他伸出窗外,被雨敲得滴答作響。雨停之前,他等到了阿雅,奶粉罐在后備箱過的夜。
出門時天陰,烏云層層疊疊,太陽勉強瀉出一圈光暈。高速在他面前不斷延伸,一直開下去,沒準(zhǔn)能撞上那光暈。他關(guān)掉廣播,阿雅的帆布鞋從后座伸了過來。有一次趁她熟睡,他把腳伸進那雙帆布鞋,腳趾暢快地活動著。他想問阿雅在手術(shù)前是怎樣一個男孩,話一出口,卻成了是不是所有泰國男孩都喜歡踢球。他喜歡吻阿雅的下巴,妄圖吻出一片硬邦邦的胡茬兒。阿雅總是有些僵硬,雙臂交叉胸前,一具裹著女性肌膚的木乃伊。阿雅的皮膚光滑而緊致,一首雌激素和年輕的雙重奏。唯一泄露隱秘的是那雙大腳。阿雅的家鄉(xiāng)叫清邁,他喜歡這地名,聽起來像一個中國小鎮(zhèn),隱沒在熱帶雨林中。他閉上眼,想象阿雅的大腳踩著大象脊背,在雨林中狂奔。
“我餓了?!卑⒀诺姆夹钤谒缟?。
“剛才為什么不吃早飯?”他責(zé)怪道,“你搜一搜,附近有沒有泰國館子?”
“不搜。都要回泰國了,為什么還吃泰國菜?”
阿雅撒嬌時聲音會低沉下來,激發(fā)他想象她過去的嗓音。她居然跟往常一樣沒深沒淺,全無離別的愁緒,憑什么?中秋夜之后,好久沒有阿雅的消息。就這么完了?他苦笑,忍不住發(fā)了短信,問到底怎回事。阿雅說沒什么,就是感覺有點難受。他問怎樣才能讓你感覺好起來。請幫我付學(xué)費嘍,阿雅發(fā)來一個笑臉。他撥開肩上的帆布鞋,皺眉盯著前方時隱時現(xiàn)的光暈。
“泰國菜就泰國菜嘛,”阿雅對著手機說,“你又那么兇?!?/p>
乳膏狀的雌激素,用法和劑量模擬女性的生理周期。他第一次在鏡子里看阿雅往腿上抹那見鬼玩意兒,問她有沒有生理期。阿雅說身體上沒有,心理上有。妻用的是日式記事本,月歷密密麻麻,每一天過得像米粒,用紅筆圈出生理期。他上網(wǎng)查了雌激素的變化圖,很舒緩的一道曲線。妻指著曲線頂端笑,這幾天胸會大一點。全乳切除后,妻的胸口結(jié)了道疤,像拉鏈,好像打開就能變出一只乳房。
他被后面的車按喇叭,大罵臟話。妻確診為乳癌后,他脾氣好的不得了,開車不罵,不按喇叭,連速度都中規(guī)中矩。他向窗外豎起中指,阿雅在后面笑,說波士頓的司機都是野獸,清邁車多路擠,爸爸卻從不按喇叭,更不會罵人。也許是和他足夠陌生,阿雅并不介意聊她的父親——那個會用漢語砍價的泰國計程車司機,用狼奔豕突掙的錢供兒子做了手術(shù)。
他們出國前,妻的父母就過世了。輪到妻自己走了,國內(nèi)只有一個堂兄飛過來,時差,又聽不懂英文,葬禮上差點瞌睡過去。殯儀館的草坪上,他想問骨灰怎么辦,堂兄卻哈欠連天。他沒說什么,給堂兄點上一支云斯頓。
“曼谷下飛機后爸爸會接你么?”
“爸爸去中國玩了。”
“中國哪兒?”
“漓江。”阿雅用手機搜出地名。
“那邊女人很多的,你應(yīng)該跟媽媽打個電話?!?/p>
阿雅不做聲。他這才想起阿雅的爸爸也是鰥夫。妻走后他的記憶力直線下墜。為了貪圖方便,他把妻的生日、忌日和結(jié)婚紀(jì)念日都存進了手機。
“對不起,我不該開那玩笑。”
“沒事啦,爸爸是個很好的人?!?/p>
三
美國漢堡,日本章魚燒,泰國菠蘿炒飯,槍炮玫瑰的背景音樂,窗上掛著圣誕節(jié)彩鈴,窗外是一片墓地。他皺眉盯著英文菜單,這家荒腔走板的泰國店里外里透著怪異。
記不清是來美國第幾年,他得了乳糖不耐受癥,妻則是花粉過敏,來自身體內(nèi)的隱喻:你們不屬于這里。第一次帶阿雅打保齡球,她出球動作興奮又僵硬,像一只大鳥,他猛然想起會員卡還是妻辦的。蘇珊一家在左手邊的球道換鞋。蘇珊是妻的白人女友,葬禮幫了不少忙,還介紹女人給他認(rèn)識。你連只貓都不養(yǎng),蘇珊說,一個人過很辛苦的。這算哪門子朋友?他拒絕了,心里有點惱,按中國算法連百日還沒過呢。晚八點的黃金檔,整座球館塞滿了嘎嘎小姐的流行曲和球瓶對撞的清脆聲。他和蘇珊都在回避彼此的眼神,她的雙胞胎女孩兒卻跳過來喊他叔叔。蘇珊只好隔著球道擁抱他。蘇珊,這是阿雅,他笑著兩頭介紹,阿雅,這是蘇珊。蘇珊的先生和他握手,這個謝頂?shù)娜找釤o論什么場合都戴著一副墨鏡。他汗流浹背,給雙胞胎點了香草冰淇淋。我那份呢?阿雅問。他又點了一份意式。他只知道香草和意式,因為妻就吃這兩種冰淇淋。阿雅舔一口說好吃,讓他也嘗嘗。像這種不分場合的沒心沒肺,他也覺著有那么點可愛,但更多的卻是質(zhì)問:憑什么?就因為年輕,你就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當(dāng)成長不大的彼得潘?你知道生活到底有多沉痛么?你知道那沉痛根本沒有解藥么?到底憑什么?蘇珊向這邊投來微笑。他伸出舌尖,曾激發(fā)過妻的味蕾的清甜,在猛烈刺痛他的神經(jīng)。
阿雅替他點了清邁咖喱面,她最喜歡的家鄉(xiāng)菜,給自己叫了炸薯條和雞塊當(dāng)開胃點心,主菜是熏鴨肉。
“空胃吃太多油膩不好?!彼f。
“無所謂,吃不了帶機場去好了?!?/p>
每次坐飛機,妻都會幫他備好能緩解乳糖不耐癥的小藥片。妻不見了,小藥片也跟著消失了。舔完意式冰淇淋,他的腸子絞在一起,用疼痛醞釀一場暴動。也正因為是黃金檔,球館唯一的洗手間排起了隊,他不得不夾緊臀部,原地踩著碎步。蘇珊的先生排在他前面,墨鏡倒映著洗手間門上代表男女性別的兩個小人,藍(lán)小人,粉小人,各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對拜。我在泰國做的手術(shù),阿雅把臉埋在枕頭里,爸爸支持我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但我在波士頓讀書不能再花他錢了,你明白么?他摩挲著那個余溫未消的部位,所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感覺棒么?乳糖不耐受在他眼前激起幻覺,粉小人和藍(lán)小人開始用肢體狂歡,兩個抽象的幾何圖案極盡各種姿勢。阿雅的肢體至少在視覺上充滿了陰柔美,可每次他念念不忘的只是那雙大腳,像蟲子在蘋果上留的洞,無論再甜再脆,一口咬下去,從舌尖穿到胃里的也還是那個洞。他大汗淋漓從洞口爬出,問能不能給他看手術(shù)前的照片。你好怪啊,阿雅笑。我猜,他也笑,你以前肯定是個很帥的小男生。洗手間門上兩個小人合為一體,發(fā)出藍(lán)粉不定的光,像閃爍的警笛。終于排到蘇珊的先生了,他問能不能讓他先進去。當(dāng)然可以,謝頂?shù)娜找峄琶φ履R。
切壽司的是一個泰國小子,與阿雅隔著柜臺擁抱。你能相信么,阿雅對他叫道,居然能碰到我在清邁的同學(xué)!他只好和那小子握手。杰克,這是吉姆,阿雅熱烈地拉住他們的手,吉姆,這是杰克。沒錯,英文名就是他這樣的異鄉(xiāng)人在異鄉(xiāng)的隱身符。妻的忌日,他給自己起了個名叫吉姆,然后用這再普通不過的英文名訂購了保險柜。槍,子彈,房產(chǎn)證,結(jié)婚證,他的美國護照,妻的中國護照,雕漆龍鳳的骨灰盒,一股腦鎖了進去。吉姆先生還在那種成人約會網(wǎng)站上注冊了賬號。沒想到他這種亞裔這么受歡迎。無非是出手闊一點罷了,反而更顯凄涼。因為乳糖不耐受,他和妻只吃中日韓的館子,吃到最后,到處都是熟人。吉姆先生只能開著他的SUV,帶網(wǎng)上約的女孩去從來沒去過的美國館子。和阿雅在一起就放松多了,忘掉見鬼的美國館子,忘掉該死的吉姆先生。就算生在女人的臂上,阿雅的手也太過細(xì)長了。他讓她閉上眼,在她手上寫了個漢字,說這是他的中國姓。嗯,阿雅說,記住啦。他又寫下他的名。阿雅睜開眼笑,怎么中國字都一樣啊。他也笑,用雙唇去尋找那片莫須有的胡茬。
杰克贈了他們雙人份的加利福尼亞壽司卷,泰國話說的像舌尖頂了一塊壽司。阿雅蘸著芥末,吃得興高采烈。
“手術(shù)前你們就是同學(xué)?”他小聲問。
“是啊?!卑⒀爬背隽搜蹨I。
“那杰克見到現(xiàn)在的你,不吃驚么?”
“我們一直用郵件聯(lián)系的,”阿雅大口喝著冰水,“再說他都結(jié)婚了?!?/p>
杰克的老婆是中泰混血,也在這兒打工,笑瞇瞇和阿雅說泰語,和他講漢語。他措手不及,只能用英語對付。
“我發(fā)現(xiàn)泰國人的眼睛比中國人大?!彼那母嬖V阿雅。
“是啊,”阿雅大笑,“我就比你大多了!”
阿雅和杰克兩口子聊個不停,還讓他給拍合影照。杰克的老婆眼睛大得出奇,他沒法想象這混血女人怎么看他和阿雅。請阿雅吃這最后一頓飯,他付了四倍的小費?;煅梭@喜地用漢語說謝謝,他聽不出是國內(nèi)哪里的口音。他覺得那雙眼固然是泰國人的大,卻閃爍著中國女人的顧盼。妻在化療期間越發(fā)迷戀中國的那些小玩意兒,詩詞,書法,古箏,連唐人街的春聯(lián)都讓她駐足不前。妻做完最后一輪化療,他問要不要訂回國的機票。不用了,妻子摘下頭套,這么丑哪好意思回去?
他吃了一塊阿雅盤子里的美式炸雞,咸,辣,膩,超強度過飽和的感官刺激,與音箱里的槍炮玫瑰不謀而合。阿雅身后的窗上是圣誕彩鈴,再往外就是墓地。
“隱喻,”他嘆道,“生死一窗之隔?!?/p>
“發(fā)什么神經(jīng)?”阿雅吐出一根雞骨頭,“你點太多吃的了。”
“你不是說帶機場么?”
“那就不好吃了,過安檢還會被扣掉,很麻煩?!?/p>
“那就給我扔了!”他不耐煩。
“還兇我,”阿雅用一次性筷子戳著剩下的雞塊,“今天就要走了?!?/p>
杰克又過來和阿雅用泰語聊上了。聊什么?他們在清邁一起踢球?一起騎在亞洲象的脊背上?他走出餐館,穿過公路,走向那片墓地。天上那團光暈不見了,只剩烏云,雪花稀稀落落飄向墓碑。馬塞諸塞州,新英格蘭,波士頓,五月花號,萊克星敦的槍聲,這種見鬼天氣才配得上這種見鬼地方吧。他的目光劃過或長或短的墓志銘,舌尖銜了一片雪花。妻的墓志銘曾讓他搜腸刮肚,網(wǎng)上搜了許多帖子,總結(jié)起來不外乎是先穩(wěn)住情緒,耐心等幾個月,自然會等到那種對得起逝者的佳句:“吾妻,吾愛”——他最后采用了所謂的極簡主義。
四
阿雅把打包的食物放在后座,又蜷腿玩起手機。他不想車?yán)镎瓷衔兜?,就降下后車窗。雪花撲了進來,阿雅嫌冷,長發(fā)跟著亂了。
“坐前面?!彼约返目谖呛蜕矸菝畹?。
阿雅不情愿,長腿還是伸過來了,盤坐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fā)。她腿部的柔軟帶給他的驚異,一如妻在瑜伽墊上做的那些動作。
“又不開心了?”
阿雅搖頭。
“早飯有人做,”他從后視鏡看她,“午飯有人請,下午還有人送去機場,我要是你,會很開心的?!?/p>
沉默。
阿雅把腿放下,頭靠在他肩上,湊過來吻他。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親吻了,他悲從中來。
阿雅的行囊很小,也很輕,只有幾件隨身衣服,這就是她在波士頓的全部?給她的錢,或許真交學(xué)費了,他想,也可能寄回了泰國。別的男人的錢呢?不可能沒有別的男人吧?他曾問阿雅,你在韓國超市穿中國唐裝,煎中國水煎包,渾身油煙味兒,到底掙多少錢?阿雅說不是錢的問題,是態(tài)度問題,我既然要成為我想成為的人,就必須要獨立。獨立?他笑著點好現(xiàn)金,放在她手上,你管這叫獨立?阿雅唯一一次請他,是星巴克的拿鐵咖啡。一個女孩約她合租公寓,能省三分之一的租金。他問為什么不是二分之一。阿雅說那女孩剛從泰國來,人生地不熟。我剛來美國也是個窮學(xué)生,他把拿鐵咖啡的紙杯捏成一團,我那時打三份工,半夜開車送披薩餅,送一趟小費兩美元,一邊踩油門一邊睡在夢里,有誰想過我是不是人生地不熟?阿雅到底收了那女孩二分之一的房租,他感覺棒極了,簡直像個異國的父親。
“帶我去趟廟里,”阿雅俯下身,“見爸爸之前,我想拜一拜佛?!?/p>
長發(fā)在他腰間蔓延,他一邊加速一邊問寺廟在哪兒。阿雅伸出手,在他手機上輸入地址。
“你信佛么?”阿雅抬起頭問。
他不說話,撫摸著那長發(fā),計算到機場的距離和阿雅的登機時間。
他不覺得這是一座廟,至少不是他在國內(nèi)見過的廟。泰國人這棟樓前有松林,后有小湖,金色的泰式塔頂高聳入云,他寧可把那英文的牌匾翻譯成禪思中心。
樓里供了不少佛像,大大小小,有立有坐,座下蓮花和門框都鍍著金。佛像的鼻梁都很高,他疑心那是依著印度的佛造的,因為中國的佛鼻子是塌下來的,他心里又起了不敬。
“貼在銅上的金和貼了金的銅,佛更喜歡哪一樣?”
“不知道,”阿雅說,“佛大概也喜歡很貴的東西吧?!?/p>
“這樓里是不大便宜?!彼c點頭。
滿樓的燈火,滿樓的昏暗金光,倒映著佛像的大理石地面,他在波士頓很少逛這么氣派的地方。
一樓掛著國王的相片,一身戎裝,英挺,帥氣,胸前兩排勛章格外耀眼。
在曼谷街頭,國王正給乞丐深鞠一躬?!八亲詈玫膰?,”阿雅亦對相片里的國王鞠了一躬。
佛像面前,乳糖不耐受惡作劇一般發(fā)作了?!霸撍赖恼u!”他捂著肚子。
阿雅拽他去找洗手間。樓道里轉(zhuǎn)出一個僧人,露著半截膀子,腋毛又長又黑。阿雅說了一句泰語,僧人便指向走廊深處。
“最好不要穿鞋?!卑⒀旁诤竺嬲f。
他慌忙脫了,光腳跑在大理石地面上,差點沒滑倒。衛(wèi)生間里是聲控?zé)?,他坐在馬桶上一陣排山倒海。燈自動滅了,梵音在黑暗中涌動,如海似潮,藍(lán)粉兩個小人亦在幻覺中如影隨形。
衛(wèi)生間出來,他在樓道里越走越寬闊,兩邊的佛像也越發(fā)龐大。大到一定程度就產(chǎn)生壓迫,他胡思亂想,壓迫帶來恐懼,恐懼建立信仰。手機拍下的佛像看著卻像玩具,他拍一張刪一張。
阿雅的膝蓋和頭頂緊貼在大理石地面上,臀部被寬闊的腳掌遮住。他站一旁打量前排桌上的香爐和半杯泰式奶茶,也許是什么貴賓喝過的吧。
“要不要拜一拜?”阿雅起身問他,重力和血液讓她面部潮紅。廳里關(guān)了燈,只剩搖曳的燭光。佛像五官勾勒出的陰影,跟著燭光晃動。
“你跪這個吧。”阿雅遞給他一只黑色跪墊。
伴著梵音,阿雅匍匐在地,雙腳內(nèi)疊,臀部高聳,喃喃自語。他伏身跪在墊子上,可是這下跪的動作太陌生了,他好多年都沒做過。妻曾拽他一起練瑜伽,笑他從頭到腳都僵硬,是半個廢人。他緊繃著身子,盯著佛像,在燭光中窺探佛的微笑,佛的嗔怒,佛的面無表情。阿雅念念有詞,脊背不停抖動,泰語里拖著哭音。有什么好哭的?他不以為然。他曾問她為什么去新加坡,拿波士頓的學(xué)位證?回泰國不行么?新加坡干凈漂亮啊,阿雅說,星級酒店又多,旅游管理專業(yè)的機會多,還能吃到地道的咖喱面。他越想越惱,對著佛哭幾鼻子,就想跑新加坡吃咖喱面,住星級酒店,過干凈漂亮的日子,把陰冷骯臟的波士頓拋在腦后一走了之,你到底憑什么?憑佛的慈悲還是憑你的年輕?
妻走后他飽受夢魘的折磨,開始服用安眠藥,不管用,只好把骨灰和遺物用透明膠帶封進厚紙箱。豈知白天妻就坐在紙箱上,不和他說話,也不理他,捧著一杯卡布奇諾發(fā)呆。他只好拆開紙箱,把一切復(fù)原,繼續(xù)在夢不到妻的夢魘中失眠。
大廳的燈亮了。一個棕色袈裟的僧人,也露著膀子,白襪上的耐克商標(biāo)相當(dāng)惹眼。僧人叫阿雅起來,用泰語和他打招呼。他站起來,用英語說自己不講泰語。僧人用英語說沒關(guān)系,讓他和阿雅一起打坐。僧人和阿雅的腳都能自如地盤在腿上,他非但盤不下,還不停發(fā)抖。
“佛是什么呢?”僧人用英語說,“佛其實很像水,清洗這世界的污穢,貪婪,欲望,萬千幻像?!?/p>
僧人說一句,阿雅垂首閉目跟著重復(fù)一句。他的腿要抽筋了,干脆抱膝而坐,睜眼看那僧人。那僧人也看他,和顏悅色。
大廳涌進來許多女人,圍坐在僧人面前。他想問阿雅走不走,她卻雙眼緊閉,滿面淚痕伏在地上。他只好揉揉腿,又坐了下去。這些女人都是南亞面孔,講著他聽不懂的語言。當(dāng)中有翻譯,把僧人的英語翻成她們的語言,很快就靜下來了,和阿雅用同樣的姿勢打坐:垂首,閉目,雙手合十,雙腳盤在腿上。當(dāng)中一個女人有點像中國人,他覺得清秀,不禁多看了幾眼。僧人講完后擺出兩個繡著蓮花的口袋,女人們站起來,排隊往一個蓮花口袋里放鈔票。僧人從另一個口袋掏出塑料串珠,逐一給她們戴在腕上。阿雅沒放錢,卻也戴了串珠子。她的眼睛還紅著,眼淚已擦干了。
臨走,阿雅又帶他逛了一遍這似廟非廟的大樓。墻壁上懸著泰英雙語的字符:念善則果善,念惡則果惡,或早或晚,必將會報。又貼著僧人們的照片,下面標(biāo)注了法名和僧職。偌大一棟樓,才住六個和尚,他猜大理石地面和佛像都是雇墨西哥人掃的。那無數(shù)盞的佛燈,誰負(fù)責(zé)點誰負(fù)責(zé)滅,就猜不出了。
阿雅的帆布鞋和他的皮鞋在門口并排緊挨著,不知是僧人還是阿雅擺的。門外一頭青銅小象,安安靜靜立在那兒,象鼻彎處有幾片雪,被他一把抹掉,滿手冰涼。
五
SUV又上了高速,他打開廣播,頻道調(diào)回到古典樂,是日本古謠,哀婉卻不夠幽遠(yuǎn),一股嗚嗚咽咽的東洋氣。阿雅主動坐在他身旁,抽了紙巾擦臉,對著后視鏡補妝。她何時學(xué)會這套女人的把式的?手術(shù)前還是手術(shù)后?需要反復(fù)練習(xí)么?妻也常在車上補妝,副駕駛的抽屜里備了一套膏膏粉粉,開始化療后再也沒用過,他改名叫吉姆后統(tǒng)統(tǒng)全扔了。
“你在樓里行的是什么禮?”他問。
“泰國的合十禮?!?/p>
“怎么從來不對我行呢?”
“這不是在美國嘛?!卑⒀艑χ笠曠R微笑。
“多久拜一次佛?”
“無所謂多久了,反正是在美國最后拜這一次了?!?/p>
“哭出來的話,”他輕聲問,“感覺會好一些?”
阿雅用力點頭,剛涂出來的唇形新鮮而多汁。
路越發(fā)堵了,車與車緩緩而行,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沒人按喇叭,像送葬的隊伍,直到沉默被警車救護車的笛聲打破。
“車禍,”他盯著手機導(dǎo)航的紅線忿忿道,“撞的真是時候?!?/p>
“沒事啦,”阿雅握住他的手,“時間還來得及。”
換作是妻,也許會說,別那么嘴損,被撞的也可能是我們。他撫摩著阿雅的細(xì)長手指,心下凄然。
卷曲回旋的高架橋,讓機場看起來像龐大的水泥蟻穴。他先送阿雅去她的航站樓。妻的葬禮很忙亂,他卻盼望一直忙亂下去,盼望每個人再抱他一抱,再說一聲節(jié)哀順變。剛開始他害怕回家,害怕冷清,害怕妻子的衣物。后來吉姆在約會網(wǎng)站注冊了賬號,又怕熱鬧,怕驀然回首,怕妻站在燈火闌珊處笑著看他。前面的車停下了,滿頭銀發(fā)的白人夫婦下來擁抱吻別。那本該是他和妻二十年后的模樣,他越看越惱,忍不住摁了喇叭。阿雅拎起行囊,長腿一伸就下車了,頭也不回。每次送她回學(xué)生公寓,也是這樣頭也不回。看啊,這只年輕的大鳥逃離他了。憑什么?
他喊住阿雅,遞過一卷鈔票:“回泰國用吧?!?/p>
阿雅搖搖頭,雙手合十,深鞠一躬,轉(zhuǎn)身進了航站樓。他一愣,從她背影里窺見一個大步如飛的少年。
六
他開進停車場,才發(fā)現(xiàn)車后座上阿雅打包的餐盒。嫉妒和惱怒讓他把餐盒扔在地上,冷透的炸雞和醬鴨現(xiàn)出死亡的本相。
排隊過安檢,泡沫和雕漆盒子的厚度讓他與妻的骨灰至少隔了兩英寸。
“這是什么?”安檢問。掃描屏里骨灰看著像一團形狀曖昧的蘑菇。
“我老婆。”
“哦,對不起,”安檢滿臉肅然,“請下一位。”
他買了花兒去看手術(shù)后的妻。她不理花兒,卻捧著一杯卡布奇諾,捧在手里不喝,只是發(fā)呆。過了半天才說,你看這奶泡打的,又軟又厚,當(dāng)中一個棕色圓點,像什么?他搖頭說不像什么。像剛切掉的乳房。
他在機場買了不加奶的黑咖,呷上一口,苦中透酸,像中藥,不知出國多少年才喝上了癮。想發(fā)短信問阿雅登沒登上機,又覺得自作多情:沒登上的話,早打電話讓吉姆大叔掏錢重新訂票了。一想到錢,他又惱了,當(dāng)下刪掉聯(lián)系簿里的阿雅,通話記錄瞬間冒出許多串一模一樣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