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湖
1
她的相片掛出來的時候,是一九八八年,當時,我在鋼廠里當工人。那是初冬的一個下午,風呼呼地刮著,下馬街上的梧桐樹葉滿街翻飛。我騎著一輛“飛鴿”牌破車,哐當哐當?shù)卮┬性诮稚希愤^照相館門口時,猛然瞥見那里掛出一幅照片。
因為是下班時間,街上車水馬龍,那個年代不像現(xiàn)在,到處都是小車,但那會兒自行車卻不少,還有板車、公交車和貨車。照相館就在菜場附近,那些買了菜的人,拎著籃子或者布袋,不遠不近地站在街邊,一邊瞅著照片,一邊說著各式各樣的事情。
我瞅了瞅照片,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出租屋。
我的出租屋在一個叫汪如的灣子,那是個小村子,離我們廠不遠,就是走著上下班,也不過二十分鐘。那時,我的月工資不到一百塊,能夠拿出二十元來租一套房,也算是舍得了。廠里的單身宿舍兩人一間,到處污水橫流,整天臭烘烘的,同室的王小琥是我同事,也是個煉鋼工。他的女朋友老是跑來黏著他,我想安靜地看看書或者寫寫詩,都很困難。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這么開放,對于那些沒結婚就跟男友睡在一塊兒的女孩子,我特別反感,于是卷起鋪蓋,搬到了廠外的村子里。
當時,我們鋼廠的效益馬馬虎虎,工資也能按時發(fā)放,師傅們還是覺得我傻。他們說:你一個從鄉(xiāng)下招工進來的小伙子,放著單身宿舍不住,每月花二十塊去租房,這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嗎?二十塊錢,可以買十五斤豬肉呢!師傅們又說,你曉不曉得呀,下馬街火車站里那些賣身的女人,做一次才十塊錢呢。
“胡說八道!”我紅著臉嚷道,“怎么可能呢?我不信?!?/p>
到了出租屋,我將自行車停在院子里,旁邊停著林老板的黑色摩托車。這時,羅玉過來了。她是我們鋼廠的子弟,她爸是副廠長,她跟我暗示過,如果我跟她處對象,她會想辦法,讓我很快從合同工轉為正式工,還能把我從車間里調出來,去坐辦公室。說實話,羅玉提出的條件挺誘人的,我都有點心動了,如果有一間辦公室,坐在里面寫寫詩,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呀。再說,像我這么一個從農村招工來的窮小子,在談對象這個問題上,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呢?這輩子能找到一個城里的姑娘做老婆就算萬幸了。問題是,我是個一根筋的人,認死理,一切憑著感覺來,尤其是戀愛婚姻這種事,怎么能馬虎呢?羅玉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子,我不能騙自己,更不能騙她。我曾設想過,如果她身上有著小月(哪怕有那么一點)的那種樸素和傻勁,我就答應她了。小月是房東的女兒,在附近幼兒園當老師,她留著那種像滾珠一樣的小發(fā)辮,整天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可惜個頭太小,眼睛也不大,還是單眼皮,我這個人天生喜歡漂亮姑娘。
上樓的時候,房東老太太突然從一樓房間里冒出來:“小胡呀,你這個月的房租還沒交呢,都過了三天了!”
羅玉立馬從大衣口袋里摸出錢包,抽出兩張十元的錢幣,給了老太太。
“這伢長得真好看?!崩咸弥n票指了指羅玉,隨后又對我說,“你也好看,你們真是天生的一對?!?/p>
我租住的房子是一幢兩層樓,據(jù)說是房東老太太帶著小月?lián)鞆U鋼建造起來的,二樓的地板不是現(xiàn)澆的預制板,是那種杉木板,上面刷了油漆,古色古香的。每層兩套房子,面對面,共著一間樓梯。房東住一樓東頭那套,西頭租給了林老板,林老板是福建人,在下馬街上做工程。二樓除了我,還住著一對年輕夫婦,也是我們鋼廠的。
進屋后,我直接進了臥室,然后坐在寫字臺前,準備寫作。那首叫《怎么辦》的詩只寫了一半,我得抓緊時間把它寫完,然后投給本地的報紙。這是一首愛情詩,講述的是一個男孩被兩個女孩愛上后,不知道如何選擇,沒錯,詩里有我本人的影子。
剛一坐下來,我就聞到一股香味,一樓的林老板又在煨排骨藕湯了。我住的房子鋪的是木板,木板上有縫隙,阻隔效果不夠好,林老板每次煨湯,我都能聞到香味。見我又在寫東西,羅玉安靜地坐在旁邊,直瞅著我。
“你的事,我給我爸說了?!绷_玉說。
“說什么呀?”
“我爸剛開始不同意,他嫌你是農村人,兄弟多,家里困難?!绷_玉說,“后來見我態(tài)度堅決,終于松口了,他想見見你……”
我支吾一聲,陡然想起掛在照相館門口的那幅照片。那是一幅黑白照,起碼有二十四寸大小。照片里是個女孩,長著一對酒窩,二十多歲,看起來跟我和羅玉差不多年紀。在我印象中,下馬街照相館里的照片多半掛在店里面,很少拿出來曬的。有過一段時間,那里曾掛出過兩幅照片,先是一幅小孩的藝術照,然后是一個煉鋼工人的勞動照,各掛了一個多月,很快又被撤下來。這大半年,照相館的門口一直空著,今天,猛然冒出一個年輕女子的黑白照,我覺得有點怪怪的。
2
進鋼廠之前,我曾復讀了兩年高三,我一直想考大學,讀中文系,再做一個詩人。我說過,我是個一根筋的人。
那年頭,好多人都想當詩人,當作家。我老家一個叫柯山的年輕人,在省報上發(fā)了一首短詩,從村小學直接調到縣文化館,成了吃商品糧的公職人員。這件事對我的刺激非常大,高中的前兩年,我就偷偷地寫詩,然后偷偷地寄到市里的報紙和刊物,每次都是石沉大海。班主任知道了,說我是傻子:你連五分錢的白菜干子都舍不得吃,卻把錢花在那些信封和郵票上,你這是何苦呢?你要是真想寫詩,考上大學再寫也不遲呀。第一次高考,距離大學分數(shù)線差五分,復讀一年再考,還是差五分,我咬咬牙,又復讀一年,結果差了六分。我終于死了心,通過關系招工進了鋼鐵廠,成了一名合同工。
我們家兄弟四個,父母親是農民。我總記得,那年頭,剛剛改革開放,家里人一個個挺忙碌的。父母親一天到晚待在責任田里,他們就愛看到家里的糧倉裝得滿滿的樣子;大哥扛著羊鎬到后山去挖洞,有人說,山里有金礦,大哥挖了半個多月,結果還是沒挖出礦石來,他不服氣,又去鄰村找礦去了;二哥在縣城里跟一幫朋友學做生意,他販過皮鞋和香煙,他做夢都想成為“萬元戶”;三哥待在鄉(xiāng)下,跟著父母親種莊稼,有個雨天,他竟然帶著鄰村王家灣的一個有夫之婦跑到了外省,三年沒有音信。除了三哥,大哥二哥和我都是單身漢,特別是大哥,三十出頭還沒對象,父母親愁死了。
進廠報到那天,父親挑著鋪蓋送我進城。他站在下馬街的十字路口,盯著我們鋼廠的煙囪說,好大一片廠子呀,你就好好干吧,想辦法早點轉正,爭取吃上商品糧。
下馬街這地名,據(jù)說與岳飛有關,當年為了抗金,這位民族英雄特意趕到這里下馬鑄劍。最先叫下馬地,后來因為辦了幾家企業(yè),就改成了下馬街。主干道不到一公里長,兩邊栽著梧桐樹。街道兩邊,除了我們鋼廠,還有一家拖拉機廠、一家標準件廠和一家電鍍廠,四家企業(yè)的職工家屬加起來差不多有三萬人,下馬街是我們的活動中心。
我還記得,第一次逛街的那個傍晚,一個穿著喇叭褲的小伙子,拎著一臺三洋收錄機,從街中心橫穿過去,旁邊伴著兩個燙了頭發(fā)的姑娘。收錄機里放著鄧麗君的歌曲《何日君再來》。就是那天,我聽說了臺灣歌星鄧麗君這個名字?;氐剿奚崂铮覍懥艘皇自?,題目就叫《何日君再來》。
街中心還有一家舞廳,離照相館不遠,就在十字路口附近,到了晚上,舞廳門口擠滿了年輕人。第一次去那里,是王小琥拉我過去的,舞會上,我認識了羅玉,她有句口頭禪:“我爸是鋼廠的羅廠長……”她說我長得像電影《廬山戀》里的男主角郭凱敏。當時,我沒否認,讀高中那五年,班里的女生就說我長得像電影明星,有的說像郭凱敏,有的說像達式常,還有的說像唐國強。我曾暗暗發(fā)誓,既然咱長得像明星,將來就得找一個像明星的女朋友,否則對不住爹娘給的這副皮囊。
3
煉鋼工是鋼廠里最辛苦最危險的工種,我上崗沒兩天,鋼包發(fā)生爆炸,一名青工活活燒死了。因為這件事,我盼望著能夠早點轉正,坐在辦公室里寫詩,可是,我還是不太愿意去見羅玉她爸,主要是不好意思去見他。
羅玉找我的第二天早晨,我決定去下馬街菜場買點菜,順便到郵局買些郵票和信封。晚上,王小琥他們幾個要過來,我正好聽聽他們的意見。
剛一出門,只見小月抱著幾只大籮卜站在門外,笑嘻嘻地盯著我。
“聽說我媽昨天收了你的房租。”她將蘿卜塞在我懷里。蘿卜上黏著泥土,弄臟了她的紫色上衣。“我從菜地里挖的,反正你也用得著,對不對呀,胡哥?”
“那不行!”我要還給她,“你媽知道嗎?”
“不知道,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會怪我的,你放心好了!嘻嘻……”小月甩了甩頭上的滾珠小發(fā)辮,嗵嗵嗵地跑下樓。
我騎著那輛破“飛鴿”到了下馬街。到了郵局,才發(fā)現(xiàn)沒開門,我只好先去菜場。我的身上只有五塊七毛五分錢,我得買一斤肉,一條魚,一包花生米,還得買一點青菜。出租屋里有一瓶竹葉青老酒。王小琥那小子特別能喝,一次能喝半斤,我考慮著是否再買一瓶。從菜場里出來時,我翻開口袋瞧了瞧,只剩下八毛錢,買不成酒了,待會我還得買幾個信封和郵票。
接下來,我推著車子徑直去了照相館,門口的那幅黑白照片,昨天沒來得及細看,今天我得好好瞅瞅。
結果一瞧,我大吃一驚。照片里的姑娘跟張瑜長得一模一樣,簡直就是雙胞胎。張瑜就是電影《廬山戀》里的女主角,兩頰長著酒窩、留著兩條發(fā)辮的那個女明星,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床頭上都貼過她的照片。下馬街照相館門口的這幅照片,是一幅放大的面部藝術照,照片里的女孩子,穿著乳白色高領毛衣,頭部稍稍地側歪著,微微卷曲的劉海,從兩邊額角垂下來,兩條烏黑的辮子搭在肩頭上,中間扎了纏著毛線的橡皮筋。姑娘臉頰上的酒窩,淺淺的,洋溢著天真無邪的孩子氣。最迷人的還是那雙眼睛,烏黑的眸子定睛地盯著你,像認識你似的……
我瞧了半天,竟然忘記了離開,直到身邊站滿了人,我才推著自行車回到對面的郵局。
郵局還沒開門,他們是九點上班,還差半個小時。這時,林老板騎著摩托車過來了。他露出滿嘴的大金牙,老遠就笑嘻嘻地盯著我。他使勁按了按摩托車的提示鈴,緩緩地停下來,從扶手上取下棕色皮包。
“我來買幾個信封和郵票……”我主動說。
“我給你捎回來算了?!绷掷习迮牧伺钠ぐ?,又露出了大金牙?!靶『阆然厝グ?,還有半小時呢,我是來給老家匯款的,今天必須匯過去?!?/p>
我瞧了瞧郵局,這是一幢老式平房,屋面上蓋著紅瓦,墻面粉了水泥,墻根和墻裙涂了綠漆,顏色跟門口的郵筒一樣。因為平時沒什么交集,我覺得似乎不妥,隨后從口袋里摳錢。林老板見我半天才摳出兩毛錢,一把捉住我的手,用地道的福建話說:
“算了算了,小胡!小事一樁啦,鄰居之間別算得那么清楚,好不好嘛?”
當天晚上,王小琥帶著幾個哥們過來了,就著一斤肉、一條鰱子魚和一包花生米,還有幾個大蘿卜,我們先喝干了一瓶竹葉青,隨后又從汪如灣的副食店里扛回了一箱啤酒。
“今天,我在照相館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明星……”我突然說。
“什么明星?”王小琥一時沒聽懂我的意思,“難道比羅玉還漂亮呀?”
“比她好看多了,簡直跟張瑜一個模子?!蔽覔]了揮手。
“不可能吧?”王小琥直瞪著我,“下馬街上還有長得像張瑜的?我怎么沒見過呀?”
“那肯定不是我們下馬街的!”王小琥又說。
接下來,我吞吞吐吐地說到了羅玉,我說我想換個工作環(huán)境,不知道能否找找羅玉的父親幫個忙。王小琥捏著啤酒瓶,直瞅著我:“有句話,兄弟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講?!?/p>
“我聽說羅玉過去談過對象,都訂婚了,還住到人家屋里去了?!蓖跣$e起啤酒瓶猛喝了一口,“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后來,我喝多了。王小琥剛一離開,我就吐了,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小月跑到樓上來,又要送我去廠醫(yī)院。上一次,我也是喝多了,胃出血,小月用板車將我送到廠醫(yī)院,她一邊跑,一邊喊:“胡哥胡哥,你要堅持住……”
一會兒,林老板也上來了,他給我泡了一杯蜂蜜水,順便給我送來了信封和郵票。小月一直扶著我,生怕我摔倒了。
我一把推開小月:“我的事,你不用管!”
她噘著嘴巴,噙著淚花下樓去了。
4
從出租屋到廠里有兩條路,一條要經(jīng)過下馬街,另一條不用過。自從照相館掛出照片后,每天上下班,我都會穿過街道,直盯著照片,要是哪天沒看上幾眼,總覺得缺少點什么。有一次沒留神,只顧著回頭看照片,結果差點撞上了汽車。
我越看越覺得照片里的女孩就是張瑜,而且遠看比近看更像。王小琥說得對,下馬街上沒有這么好看的姑娘,雖然我進鋼廠的時間不到半年,可我沒少去舞廳混,四家工廠的那些女孩子,我基本上都見過,特別是那幾個長得漂亮的,我都說得出名字來。既然不是下馬街的,她會不會是外地人,或者是市內中心城區(qū)的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好幾天時間。
那天中午,我趁著下班順便去了一趟郵局,那首《怎么辦》的詩作被我修改了七次,我準備寄給市里的報紙副刊。
因為是中午,郵局里沒什么人,門口處豎著郵筒,旁邊停著郵遞員的自行車,自行車通體都是綠色,連掛在后座和橫檔上的帆布包都是綠的。我從口袋里抽出裝了稿件的信封,正準備塞進郵筒,突然瞥見側面的樹底下停著一輛摩托車,這不是林老板的車嗎?
我轉身進了郵局大廳,林老板正趴在柜臺上填寫匯款單,旁邊放著他的棕色皮包。
一九八八年的下馬街郵局,只有一間大廳和一間存放包裹的小房子。大廳里面橫著兩排供顧客坐的木椅,大廳中央隔著高高的柜臺,里面低頭坐著一名女職員,她的身后是一排存放信函和票據(jù)的鐵皮柜。大廳里除了林老板,還有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中年婦女,她拎著掃帚正在清掃地面的碎紙,見我進來,她抬頭瞧了我一眼。柜臺里那個低頭坐著的女職員顯然是個年輕人,頭戴圓帽,帽子上端鑲了一圈白邊,自然卷曲的劉海從帽檐底下鉆出來,搭在她光潔飽滿的前額上,兩條粗黑的辮子中間扎了纏著毛線的橡皮筋,隨意地垂在兩邊肩頭上。她穿著一套綠色制服,小翻領,中間有三粒紐扣,兩邊各有兩粒裝飾扣。她一直低著頭,正在整理一疊票據(jù)之類的東西??赡芨杏X到有人進來,她抬頭瞥了我一眼。
我頓時愣住了,這不是照相館門口相片上的那個女孩嗎?
“林……”我喊了喊,眼睛卻直瞪著柜臺里的女孩子,嘴巴張得大大的。
“小胡,你怎么來了呀?又過來買信封呀?”林老板掉過頭來,手上捏著匯款單和圓珠筆,單子里都寫出一排字了。
“不是!我……我來寄……寄信的?!蔽抑噶酥肝葑油饷?,又指了指手上的信封,“我看見了你的摩托車?!?/p>
說完,我又瞧了瞧那個女孩子,她筆挺地坐在那里,沒再看我。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制服里面是一件乳白色的高領毛衣,兩邊臉頰上是一對淺淺的酒窩。
隨后,我從郵局里出來了,心里慌慌的,臉皮發(fā)紅發(fā)熱,像感冒了似的。我遠遠地瞥了瞥照相館,那幅照片的大致輪廓還看得清楚,天哪,原來那照片里的姑娘,竟然是對面的郵政工作人員。
回到出租屋,羅玉又來了,她站在院子里,一臉嚴肅地跟小月談話。房東老太太又去鋼廠的廢渣堆淘寶去了。小月紅著臉皮,低著頭,支支吾吾的,手上玩弄著發(fā)辮,見我推著車子進來,她抬頭瞥了我一眼,轉身走開了。
“你們剛才說什么哪?”上樓后,我盯著羅玉問道。
“沒說什么?!绷_玉笑了笑。“我今天過來是要告訴你,我爸主動提出想見見你,你怎么不去找他呢?難道要他找你嗎?”
“我不想去?!?/p>
“看來你是真的不愛我?!绷_玉的眼睛立馬就紅了,“你是不是愛上房東家的那個小矮子吶?”
她指了指樓底下。
“我不允許你這么說小月!”我吼道,“你有什么資格這么說別人?我又不是你男朋友?!?/p>
“那你為什么讓我給你交房租?”她抖動著雙手,臉皮都漲紅了。
“我發(fā)了工資就還你,是你主動給房東的……”
“我不要你還?!绷_玉摔門跑了出去,“你就是個騙子!”
隨后,我也跟著跑了出去,我想把羅玉攔住,我要她說清楚,我到底騙了她什么,我既沒抱過她,也沒親過她,我們什么也沒做,只是普通朋友,是她一廂情愿,怎么能說我是騙子呢,真是莫名其妙。
追到樓底下,碰到小月正準備去幼兒園接班。她掛著一個花布包,低著頭,臉色不大好。我喊了她一聲,她沒理我,黑著臉皮出去了。
5
一連好多天,羅玉沒有再來找我了,每次下班回來碰到小月,她依舊黑著臉,也不搭理我。我立馬意識到這出租屋住不下去了,我得搬出汪如灣,另找一處地方。
接下來的一周時間里,我連續(xù)去了兩趟郵局,屋里明明還有信封和郵票,我又買了一些回來,順便將那首《怎么辦》的詩作寄給了市內的一家文學刊物。這兩趟里,第一次她不在,里面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阿姨,同樣穿著制服,戴著帽子,給我信封郵票的時候,還瞪了我一眼。第二次,她在,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副打扮,還是坐在原地方,低頭處理手頭上的事,旁邊放著一把長柄錘形郵戳。
我走過去,拿出一元紙幣,盯著她的前額說:“買十張兩分的郵票,再加十個牛皮紙信封。”
“好的,稍等?!彼龥]看我,伸手接過錢,從桌面上抓過一張郵票連號紙,又抓起一把黑色小剪刀,沿著虛線給我剪出十張郵票。接下來,她又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牛皮紙信封,像數(shù)錢一樣數(shù)了十個,一并與零錢遞給我。
她瞥了我一眼,隨后又低頭忙了起來。
“謝謝!”我的心怦怦直跳,眼睛一直盯著她的兩條辮子。她沒吱聲,拉開抽屜瞧了瞧,似乎在找什么東西。
“照相館門口的照片,是……是你吧?”我一邊收拾著信封和郵票,一邊指著街對面的方向。
“嗯嗯?!彼痤^,掃了一眼門外,又瞥了瞥我,低頭笑了起來,臉皮都紅了,“哪里呀,那個方老板也真是……其實,我照得一點都不好,我讓他取下來,他不同意……唉,沒辦法?!彼龘u了搖頭。
“我覺得挺好?!蔽叶⒅L長的眼睫毛,“你長得像張瑜……”
“張瑜?電影明星呀?不會吧?”她又抬頭瞥了我一眼,隨后閃開了?!叭思沂谴竺餍牵乙粋€下馬街的人,怎么能跟她比呀!”
“你真的很像她,你比她還……”我突然提高了嗓門,像喊一樣。這時,一名郵遞員進來了,他穿著制服,頭上戴著大蓋帽,懷里抱著一堆郵件。
我只好出去了。站在門外,我瞧了瞧郵遞員的自行車,又瞧了瞧窗戶,里面的女孩子正好抬起頭來,應該看見了我。
我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剛才在里面,她是否也覺得我長得像電影明星呢?難道她就沒看出我像《廬山戀》里的男主角嗎?
接下來,我又去了一趟照相館。這是一幢三層樓,一樓的地勢相當于地下室,比路面低出一大截,連同三樓一起做了賓館,二樓與馬路在同一水平面上,全是門店,照相館租用了其中的兩間。站在門口,我盯著她的照片,又瞧了半天。
“我想補拍一張身份證照片?!蔽襾淼椒张_前,瞧著坐在里面的中年男人。他大約三十來歲,烏黑的頭發(fā)冒著油光,下巴倒是刮得光光的。
“好呀!”他連忙放下手上的照片,他打算把它們裝入一個紙袋里。他朝我笑了笑,“身份證丟了?”
我點了點頭,隨他進了里頭的工作室。
“你姓方吧?”我問了他一聲。他掉過頭來,問我怎么知道他的姓,我說我是聽郵局里那個美女說的。他點頭笑了起來。
屋里面光線晦暗,他開了燈,指著一條長凳,讓我坐下來。接著,方老板開始鼓搗照相機,他突然跑過來,抱著我的頭部校正著姿勢。拍完照片后,他盯著我說:
“你是鋼廠的吧?”
“是呀?!?/p>
“我原來也是鋼廠的正式工,工資太低,我干脆出來搞個體算了,好歹圖個自由……”他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了一番:“這樣,我跟你商量一個事情,你今天照相,我不收你的錢,我想給你拍幾張藝術照試試,如果效果好,我把它掛在外面,你看行不行?”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又瞧了瞧門外,“我行嗎?”
“行,絕對行!你是下馬街長得最帥的小伙子?!狈嚼习遑Q著大拇指,“你剛才一進來我就發(fā)現(xiàn)了,你知道你長得像誰嗎?你特別像一個電影明星!”
6
當天晚上,方老板就把我的照片洗出來了。次日上午,我去照相館里拿了照片,他說,過不了幾天,他就把我的照片放大后掛出來。
接下來,我隨著鋼廠考察團去了上海寶鋼,在寶鋼煉鋼車間,一名年輕漂亮的女講解員給我們介紹了情況,她穿著深色制服,頭上戴著藍色鋼盔,臉上始終掛著笑容。我直盯著她,心里卻想起了下馬街郵局的那個姑娘。
五天后,我回到廠里。小月還是不理我,羅玉也沒過來。我想好了,趕緊再找個地方搬出去算了。
出差回來的第三天,是個周末,正好趕上我休息,我打算整理一下屋里的東西,到時候搬起來方便。那是個雨天,屋后的樟樹葉子漫天翻滾,飄落到了二樓陽臺上。我正要關上通向陽臺的門,從一樓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林老板在嗎?”
我連忙跑到陽臺,用手遮住雨,歪著身子往樓下瞧了瞧,一個穿著紅色大衣的女孩子打著雨傘站在樓道里。她一邊收傘,一邊跺著腳,雨水濺到她的大衣上,因為不在一層樓,我只能看到她的大衣和雨傘,上身和面部完全被外墻擋住了。
接下來,一樓的房門吱的一聲打開了,隨后又輕輕地關上,幾乎沒什么聲響。對面的房東老太太還有小月,一大早就出門了,當時,我還在床上,聽到她們出院子的聲音,嘰嘰喳喳的,可能是走親戚去了,要么去逛下馬街了,不過,這大雨天,又冷又濕的,有什么逛頭呢?
我轉身回到屋里,為避免弄出聲響,我故意讓門敞著,風呼呼地吹進來,墻上的掛歷翻卷了起來。
一樓林老板的房子里先是一陣安靜,隨后有了聲音,嘀嘀咕咕的,完全聽不清楚。我將雙手捅在褲袋里,心跳陡然間開始加速。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租住的是兩居室,一室一廳的那種。林老板的臥室就在我底下,他晚上打鼾的聲音,老是干擾我的詩情和美夢。現(xiàn)在,一個雨天里,一個年輕姑娘獨自過來造訪他,兩人的聲音聽起來鬼鬼祟祟的,我越想越覺得這里面有問題。
風實在太大了,我只好將陽臺門掩上,墻上的掛歷立馬恢復原有的狀態(tài)。我繼續(xù)捅著雙手,在屋里走來走去,為避免弄出響動,我一路躡手躡腳,像小偷一樣。
接下來,我強迫自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眼睛盯著窗外霧蒙蒙的天色。
一會兒,樓下的聲音似乎大了一點。林老板好象在問對方淋濕了沒有,接著又讓她把傘放在客廳里?!暗嚼镂萑グ伞绷掷习搴芸蜌獾匮堈f。
然后,屋里又沒了聲音。我起身離開沙發(fā),側身回到臥室。
我的心一驚,頓時明白了什么,低頭盯著臥室的樓板。我像木樁一樣站在臥室中央,眼睛直瞅著腳下的樓板,心臟怦怦地跳動著。我來到門口,關了電燈,屋里的光線暗了下來。我屏住氣息,瞧了瞧四周,房頂、屋角還有地板,到處都是灰塵,我從褲袋里抽出雙手,跪下身子,貼著地板趴下身去。
地板上布滿了縫隙,我跪在上面,對著一條縫隙埋下頭去。屋里安靜死了,我連自己呼吸的聲音都能聽見,我瞧見了林老板的床角,還有他的大半個身子。林老板的房間,我去過一回,那里面放著一張雙人鋼絲床,不知道是因為用久了,還是因為質量太差,那張鋼絲床塌陷得厲害,都快挨著地板了。這會兒,他穿著棉鞋和睡褲,坐在床沿。那女子從門口走了進來,快到床邊了,又轉身朝著門口走去,因為角度問題,我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沒法看清她的頭臉。
那女人剛剛返回到床前,我就看清了她的臉。她留著一對烏黑的辮子,中間扎了纏著毛線的橡皮筋,那對辮子隨意搭在肩頭的大衣上,大衣里面是乳白色的高領毛衣……此時,林老板已脫光衣服,半躺在被窩里,床頭上放著一張五十元大鈔票,旁邊是一包打開的香煙。
“不是只要十塊錢嗎?”我突然想起師傅們說過的那些話,下馬街火車站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做一次不是十塊錢嗎?她為何要這么多?就因為她長得像明星嗎?
那時候,一百元新版紙幣還沒發(fā)行,五十元是最大的面值。我們每月拿到的工資,都是一些十元或五元的錢幣,很少看到五十塊的紙幣。
接下來的一幕,我掃了一眼,心臟立馬停止了跳動,眼前一片漆黑。
過了一會兒,他們好像做完了那事情。她從被窩里快速露出頭來,臉色緋紅,然后一把坐了起來。接著,她開始穿衣服,林老板好像說了句什么,大概是還想讓她再待一會兒,她搖了搖頭,繼續(xù)穿衣服。
我立馬從床底下爬出來。
我紅著臉,躡手躡腳地來到陽臺,眼睛直盯著一樓的門口。雨小了一些,但還在下,風也小了一些,但還在刮。一會兒,她穿著紅色大衣,捏著雨傘出來了。她來到院子,撐開雨傘,她的兩條辮子對稱地壓在肩頭的大衣上。
回到屋里,我又來回走了起來,我竟然還不敢大聲地走動。后來,我突然跑出門,像燕子一樣,飛快地沖到樓底下的院子,緊接著,我推著“飛鴿”牌破車,火急火燎地出去了。
出了院子,我才發(fā)現(xiàn)忘了帶雨傘。我很快瞧見她了,在這寒冷寂靜的郊區(qū)鄉(xiāng)村里,她的紅大衣像火焰一樣耀眼。我放慢了速度,不遠不近在跟著她。從汪如灣出來后,得穿過一條鐵路,再穿過我們鋼廠的西大門。她始終沒有回頭,高高地舉著那把雨傘,那是一把綠傘,看成色是一把新傘。
走到大約一半路程的時候,我停下來對自己說:就是她!你還跟著她干啥呢?
但我還是緊跟了上去。
后來,她到了下馬街上的郵局門口,她瞧了瞧周圍,不過沒發(fā)現(xiàn)我。她果斷地轉過身子,進了郵局后面的家屬院,那里有兩排平房,紅瓦,墻壁上粉了水泥。
我瞧了瞧馬路對面的照相館,因為下雨,霧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見。
當時,我的頭發(fā)全被淋濕了,頭上、臉上沾滿了樓板上的灰塵,再看看胸口和褲子,全是黑乎乎的,那樣子像個怪物。
我這副樣子,她怎么可能會認出我來呢?
7
第二天是晴天,我請了假,沒去上班。我將屋里的東西簡單進行了打包,除了被褥、碗筷和開水瓶之類的生活用品,別的我不打算帶走了。我還決定,此后再也不寫詩了。我想好了,搬出汪如灣后,也不再另找出租屋,重新搬回到職工宿舍。
從汪如灣出來,我騎著車子,先去找了羅玉。她在廠財務科上班,我把她叫出來,站在門口的花壇前面,我鄭重地告訴她,我決定與她正式處對象,隨后作了一番自我檢討,我說都是我不好,讓她傷心了。她跳了起來,一把摟著我不放。
接下來,我去了下馬街照相館。人還沒到,我就遠遠瞥見我的巨幅照片已經(jīng)掛了出來,就掛在店門的左邊,她的照片掛在右邊。
“方老板,請你把我的照片取下來,我不想掛在那里……”我指了指門外。
“為什么呀?才掛兩天呢!”方老板從店里跑出來,抹了抹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手里捏著照相機。他掉頭直瞅著我的藝術照:“拍得不好嗎?應該還行吧?這兩天,過來照相的小伙子大姑娘還真不少呢……”
“把它取下來吧?!蔽乙恢闭驹诘昀锩?,我不想讓街上的人看出是我的照片?!拔矣X得我一點都不帥,我求你啦!”
“到底為了什么呀?”方老板突然紅著臉?!跋埋R街上的人都在夸你呢,想不到我們這個小地方,還有這么好看的金童玉女……”
“我請你今天務必把它取下來?!蔽移鹕頊蕚潆x開,“要是我晚上過來它還在這里,我只有自己動手了?!?/p>
回到出租屋后,我去房東老太太那里結賬。她說我欠她一個月的租金,其實,我心里清楚,沒有一個月,還差幾天,但我還是付了她二十元錢。小月不知道我要走,她到幼兒園上班去了。
我轉身回到臥室,眼睛直盯著那些長長短短的地板縫隙。林老板出門了。我突然抬起右腳,對著樓板使勁地踩踏起來。
到了中午,王小琥他們過來幫忙,就這樣,我又與王小琥重新住在了一起。有個晚上,他的女友又來了,他有點為難地瞧著我,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睡你們的,我睡我的,我保證不影響你們,我一倒床就能睡著。那天晚上,他們折騰了一宿,我其實一直沒睡著,假裝打鼾,其實我的眼睛是睜著的。
僅僅過了一個月,廠房管處給我單獨安排了一間宿舍。搬家那天,羅玉過來了。她沒多說什么,只是問我對新宿舍是否滿意。我直點頭,我知道,這是他爸的面子。
當天,我收到了市內那家文學期刊的用稿通知,那首《怎么辦》的詩,他們打算發(fā)表在最近一期刊物上。那首詩,算是我的處女作,我沒告訴羅玉,我將用稿通知捏成一團,悄悄扔出了窗外。
來鋼廠剛滿一年,我很順利地辦理了轉正手續(xù),隨后不久,我從煉鋼廠調到了總廠辦公室當秘書。我記得很清楚,我到廠辦報到?jīng)]過幾天,看到詩人海子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的消息。那天,街上飄滿了柳絮,我一直都在忙,沒想太多。
當年秋天,我跟羅玉結婚了,廠里給我們分了一套兩居室。那是一九八九年,當時,年輕人結婚很少單獨有房子,要么跟父母親擠在一塊,要么到外面租房,要么就像王小琥那樣,在單身宿舍里過日子,把同室的工友趕走。
羅玉家陪了不少嫁妝,冰箱、彩電、洗衣機,全是她帶來的,就連洗臉盆和開水瓶都是她的。我的鄉(xiāng)下父親賣了一千斤谷子,給了我一百五十塊錢,我用它買了一只電飯煲和一只燒水的鐵壺。我的兄長們沒有給我一分錢,大哥還在家鄉(xiāng)一帶找礦,二哥還在縣城里販買販賣,三哥依然杳無音信。
新婚之夜,我喝醉了,又要吐,羅玉立馬給我臉色看。我想起小月,想起她在黑夜里拉著板車送我到醫(yī)院搶救的情景。后來,我酒醒了,這時,羅玉已經(jīng)上床。我瞧著窗戶上的大紅“囍”字,還有屋里堆得高高的被褥枕頭,心里特別知足。接著,我也上床了,我堅持要開燈睡覺,羅玉不同意,果斷地將燈拉熄了。黑咕隆咚中,她率先脫光了身子,緊緊地摟著我……后來,我們都去了衛(wèi)生間,我沒有看到書上所說的處女血,羅玉沒解釋,我也沒問她。
一年后,我們有了兒子。兒子長到兩歲時,我已經(jīng)是我們鋼廠建筑公司的一把手。我憑著岳父的關系,將廠里的鋼材特批出來,轉手賣給別的建筑公司,從中撈取差價。
到了2000年,我已經(jīng)是下馬街上最大的建筑商。這時,我已經(jīng)從鋼廠宿舍里搬了出來,住入市內的別墅區(qū)。那陣子,政府正在搞國企改革,我借助企業(yè)改制,幾乎沒花錢,就將建筑公司弄到了自己名下,隨后更名為房地產開發(fā)公司。我把大哥和二哥也都弄到自己手下,把年老的父親接到城里來看門。俗話說,打虎得靠親兄弟,有了大哥、二哥的幫襯,我的企業(yè)如虎添翼,發(fā)展迅速,沒過幾年就擠進了全市最有實力的地產公司行列。2008年,我打通關節(jié),拿下了下馬街舊城改造項目,投資總額十個億,照相館、郵局還有舞廳,都在拆遷之列。此時,照相館的生意早就不行了,成年累月沒什么人過來。郵局的那排平房,后來雖然改造成了兩層樓,生意也很清淡,寫信的人越來越少,沒辦法,人人都有了手機。
那天,我路過下馬街,看見工人們正站在照相館門口,準備用白石灰刷寫“拆”字。我停下車子,緩步來到照相館。
方老板坐在里面,戴著老花鏡,正低頭清理抽屜里的舊照片。他的頭發(fā)全白了,頭頂上的頭發(fā)也掉了,露出一塊像肉瘤一樣的紅色頭皮。他瞧了瞧門口突然晦暗下來的陰影,緩緩地抬起頭來:“胡老板來啦?”
“方老板好!”我握了握他的手,冰涼冰涼的,像死人的手。
“我好像知道你要來,怪事!我一直在找你的底片,我記得那年是留存了的……我怎么找不到呢?”
“你說的是那幅藝術照嗎?”我指了指門外,“都二十年了,別找了!我要那東西干嗎?吃不能吃,喝不能喝的,你就是找到了,我也不要?!?/p>
“我再找找?!狈嚼习逋屏送评匣ㄧR,“我記得放在里面的……”
“生意怎么樣?”我隨口問了一聲。
“不行嘍,現(xiàn)在哪個還來照相呀?人人都有手機?!狈嚼习蹇嘈χ?,頭頂上的那塊紅皮似乎更亮了,“過一天算一天唄?!?/p>
“我記得當年這里……好像掛過一個年輕女伢的照片?!蔽抑噶酥搁T外。
“老早被她拿走了?!狈嚼习宄鴮γ娴泥]局努了努嘴,“你的照片拆下來沒多久,她也把照片拿走了……她姓楊,我一直喊她小楊?!?/p>
“為什么呀?”
“她老公跟她離婚了,說她暗地里跟那些有錢人瞎搞……天知道是真是假!”方老板搖了搖頭,停止了翻找,抬頭瞥了我一眼?!八瞎粋€單位,我見過那個人,也是命不好,結婚沒兩天,在下馬街上被車撞了,一雙腿從這個地方鋸掉了?!狈嚼习迮牧伺淖约旱南ドw,憤憤地說:“他一個殘疾人,還計較什么呢?就算小楊有那個事,他也沒必要離婚呀!”
“呃……”我咕噥了一聲。
“不到一年,小楊生了個兒子,結果那孩子得了腦癱,你說說,這種女人有什么好計較的呢……”說完,方老板又開始低頭翻找起來。
“原來是這樣呀?!蔽业纛^瞧了瞧郵局,門口處立著郵筒,對開的綠漆木門關得緊緊的?!澳愫髞硪娺^她沒?”
“據(jù)說離婚后,孩子隨了小楊,后來孩子也沒養(yǎng)活,她就提前辦了停薪留職,不曉得去了哪里,我有好多年沒見過她了,現(xiàn)在也該老了吧?當年,可算得上下馬街上的一個美人啰……唉,紅顏薄命!”方老板嘆了一口氣。
從照相館里出來,我開著車子圍著下馬街轉了整整兩圈,然后突然加速,像駕駛賽車一樣離開了。
接下來,我將舊城改造項目交給了大哥和二哥,大哥負責現(xiàn)場管理,二哥負責材料采購。二哥過去一直搞販買販賣,他躲著我在材料上做了手腳,按照設計要求,澆灌地腳梁時必須使用大型號的螺紋鋼,結果他和大哥私下一合計,竟然用了那種小型號鋼筋,建設部門過來檢查時,他們給人家塞了紅包,一時蒙混過關了。
這一年,我的兒子正好高考,而我正準備與羅玉離婚,我在外面又養(yǎng)了一個小情人。她本名叫楊蜜,我把她的名字給改了,叫楊小月。她是我在九江市的一家洗浴店里認識的,當時,她光著上身給我按摩,當我睜開眼睛時,一眼瞥見她不僅長著一張明星臉,居然還留著兩條辮子,辮子中間扎了黑色橡皮筋。當天,我給了她老板一筆錢,就把她帶走了。在我生活的城市,我專門給她買了一套房子,包養(yǎng)了她。我沒少給她花錢,把她像明星一樣包裝。有一次,她說她不想留辮子,想燙成大翻卷,我立馬抽了她一個耳光:“只要你還想跟我混,你就別想把那對辮子弄掉……”下馬街項目啟動后,我將楊小月的照片放大到十米見方的大小,掛在新建的樓盤上。一期房子封頂那天,我牽著她的手參加了慶典。結果儀式還沒搞完,房子就垮了,一共八幢,涵蓋了下馬街的幾個主要場所,包括照相館、郵局,還有舞廳。
當公安局的人開著警車趕到現(xiàn)場時,大哥、二哥早已跑到九霄云外。我站在下馬街中心,瞧了瞧高高堆起的廢墟,突然大笑起來,臉上糊滿了淚水。我抹了抹臉,仰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終于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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