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月亮升起來了,但還不是夜晚

2020-12-30 12:50錢墨痕
長江文藝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梵高小哥

錢墨痕

A

離開北京之前,阿重最后一次來找我喝酒。那天在北京萬柳,周圍是北京地價最高的幾個樓盤,一平方米的錢夠我們下兩千頓館子。阿重問我給多少錢可以讓我放棄夢想。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喪氣話,我記得特別清楚。

但那天我喝得也挺多了,想想北京成千上萬盞亮起的燈,沒有一盞屬于我,還有些沮喪。我隨手往天上一指,哪兒哪兒給我一套兩居室,我就能放棄,這輩子再也不寫了都行。

阿重比我能喝,他放下杯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咱們都一樣,所以才能體現(xiàn)出堅守者的可貴。

“堅守者,梵高先生?”

他點點頭,把杯子里的酒晃了晃。嘆了口氣,然后繼續(xù)說。他說他問過很多人,幾乎所有人都有價碼,對自己,或是夢想,只要到位了,就能買斷。只有梵高先生例外,他更像一個孩子,夢想像是攥在手里的糖果,你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他松開手,你得告訴他外面有更好的東西,更值得他去拿??墒切『⒂种欢枪?,何況手還在籠子里。

我知道寫一個人得寫他的一生,但我和他的交集只是在北京的兩年。北京的年輕人很多,我們兩個似乎不值得一提,但是這個故事是我的全部,也是梵高先生的全部。我想要講出他想要的糖果,他注定會補足的我和阿重生命中缺失的部分,可我連他的堅守都不一定能描述清楚。我想講得更久一些,更遠(yuǎn)一些,但我只能從兩年前開始講。

B

梵高先生真名叫樊家高,我能認(rèn)識他還是因為阿重。

那天早上醒來刷朋友圈,看見阿重發(fā)了一張北京站的照片。圖片上是北京站招牌上大大的“北京”二字,“站”字被截掉了。我在床上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評論了一條:“來了老弟?”

我都沒有往下刷多少,阿重的回復(fù)迅速就來了。他說,“是的,剛到?!蔽叶⒅膫€字想了兩分鐘,點開了和他的私聊,問他在哪兒,來幾天,有沒有空,一起喝點。

阿重是一起寫作的朋友,之前他幫著我寫過一個評論,我還欠他一頓飯。五道口。阿重看起來倒是隨和的人,他就發(fā)來這仨字,而后告訴我喝點可能來不及了,但是下午有個文學(xué)沙龍,可以一起來玩玩。

他去地鐵站接的我,走了小十分鐘在一棟住宅樓的六層到了一個叫“失樂園”的地方。阿重告訴我經(jīng)常跟他約稿的一個公眾號今天在這里有一個關(guān)于“愛與性”的座談,他覺得挺有意思的,這是他專門北上的理由。我覺得為了沙龍坐五六個小時的火車還挺牛逼的,但我沒來得及感嘆,就在門口撞見了梵高先生。

阿重給我們倆做了介紹,說都寫小說,我們彼此點了點頭,梵高先生是活動的組織者,看起來是個靦腆的人,沒話找話地給我介紹“失樂園”的陳設(shè)。這里是一個青年空間,睡眠區(qū)有很多上下鋪,還有食堂和休閑區(qū),租這兒的一個床位要比同地段的單間便宜三到四倍。而且這里大多是年輕人,也不孤單。我也挺靦腆的,也不知道回他什么,只是跟在后面點頭,跟著他繼續(xù)往里走。

再里面是休閑區(qū),休閑區(qū)有一個臺球桌,幾張沙發(fā),和頂?shù)教旎ò宓臅?,一會兒沙龍就在這里開。說完這些梵高先生搓了搓手,仿佛終于做完了一件事。阿重告訴我,梵高先生是樊家高的筆名。這個筆名我似乎有一點印象。梵高先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朋友們都叫他梵高先生,開始覺得不適應(yīng),后來也無所謂了,叫什么都行。這時候我才想還沒自我介紹。我叫胡言,我告訴他。他聽完把手伸過來鄭重地握了握我和阿重,說是讓我們坐一會兒,還有別的客人要接,然后走了出去。

我和阿重一人點了一杯檸檬水,他開始翻洛克的《政府論》,我盯著書櫥想找一本適合我的。書櫥挺有格調(diào),里面的書盡是些以賽亞·柏林和???、德里達(dá),少有的小說都是《偽幣制造者》這種,而且都有濃厚的被翻過的痕跡,一眼還看不出失樂園的租客過著什么樣的日子。

沙龍很快就開始了,來的人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房間都被塞滿了。幾個嘉賓包括阿重先后說了自己的看法。阿重問我要不要說上幾句,我沒吭聲。我總覺得類似的問題人們已經(jīng)討論了一百年,很難有新東西,像是反復(fù)再嚼同一塊口香糖。但大家的討論很熱烈,即使有觀點對立,但所有人只是表達(dá)自己的觀點,而不是說服別人。那天有一個嘉賓在倫敦,遠(yuǎn)程連線的時候網(wǎng)絡(luò)出了一點故障?,F(xiàn)場緊急調(diào)試的間隙,阿重還見縫插針地跟我和梵高先生玩起了自拍。

阿重一直是這個狀態(tài),梵高先生在他發(fā)言前十分鐘坐回他的位置上了,而我時而看著阿重,時而看著手機(jī)。檸檬水早就喝完了,現(xiàn)在在體內(nèi)翻涌著,而道路又被人群結(jié)結(jié)實實地堵住了,坐立難安。

“眾所周知,世界上從來不會有幸福的couple?!边@是梵高先生的第一句話,他一說完全場都安靜了,我也象征性地聽了兩句,這就是他的論點,之后又繞著“人的喜新厭舊是從基因中帶來的”,以及“人類的道德不會進(jìn)步”說了近二十分鐘。他的普通話帶著很濃的廣東腔,聲音都從鼻腔后面發(fā)出來,總顯得很雄渾。而且他說話說得極慢。也正因為此,他的話能準(zhǔn)確的進(jìn)入旁人的耳朵里。別人可能未必信服,但一定會聽完。

他的觀點很激進(jìn),但觀眾們聽得倒是很認(rèn)真。梵高先生講到最后,坐在我對面的一個男人站了起來,他大概四十的樣子,衣著簡樸,甚至不那么整潔,但看得出來是他最在意的裝扮了。他清了清嗓子告訴梵高,他在京郊打工,來這里很遠(yuǎn),一個星期只有休息的那天可以來聽,但他收獲仍然很大。他只有一點想不通,他說他看《平凡的世界》,看《白鹿原》,里面的主人公靠自己的努力都成了更好的人,憑什么說道德不會進(jìn)步呢?

說完他把話筒交出去,然后坐了下來,話筒重新遞給梵高。梵高講了一串很大的道理,大意就是社會是在不斷發(fā)展的,但人類道德并不一定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進(jìn)步。同時我們理解的道德進(jìn)步很重要一點只是因為道德律起了變化。

梵高說的每一句話都鋒芒畢露,男人聽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真的聽懂了沒。梵高講的時候我一度想反駁他,想想還是放棄了。我總覺得梵高先生說的有些殘忍,畢竟那個男人唯一放松的活動就是來這里聽沙龍。但我還是什么都沒說,畢竟我不確定如果梵高是錯的,我就一定是對的。

那天后來沒多久我就走了,走之前還發(fā)生了一件我不喜歡的事。最后組織者號召大家讀詩,有時候我還挺喜歡詩朗誦的,尤其是配上音樂。但那天我忽然就逆反了,我看著梵高嘴里念出“為什么冰河期過去了,滿地都是冰凌”,而全屋子的人都在抬頭望著坐得很高的梵高,忽然覺得很沒意思。我拍了拍正在玩手機(jī)的阿重的肩膀,走出了“失樂園”。

C

那天沙龍之后,浪蕩的日子又持續(xù)了兩個月。我試著尋找新的娛樂方式和生活方式,但那些都不能使我真實地快樂,在阿重的建議下,春天我找了一家出版社實習(xí),也就是在那兒,我第二次遇見了梵高先生。

一天中午吃完飯,副主任敲敲門帶進(jìn)來一個小男孩,說是策劃部剛來的實習(xí)生,跟同辦公室的小哥是一個地方的,介紹完就出去了。小男孩有點害羞,感覺過來時趕鴨子上架似的。他個子高高的,胡子留的很像早熟的高中生,穿著也很學(xué)生。小哥問他幾年級了,他說大三。大三來實習(xí)還挺早的,我心想,但我沒打斷他。接著小哥問他在哪兒上學(xué),似乎能問學(xué)生的問題就只有這幾樣,再接著就只剩下學(xué)什么了。回答是天津,科班出身,就是中文。

天津?那怎么來這么遠(yuǎn)來北京實習(xí)?我插了一句嘴,給他遞過去一瓶礦泉水。

老鄉(xiāng)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水接過去,知道他是廣東人后,他的普通話口音變得正常了起來,廣東人講官話就這樣。

大三沒什么課,一個星期只有連著的兩天有課,除了那兩天他都在策劃部實習(xí)。京津高鐵方便,一周來回一次也不算承擔(dān)不起的開銷。

那你住在哪兒?小哥問他,出版社不會包實習(xí)生的住宿,北京的租房又那么貴。

老鄉(xiāng)把水?dāng)Q開,喝了一口,向我點了點頭,表示謝謝。“我有個朋友在五道口那兒開青年空間,我在那兒幫忙。他允許我晚上在那兒打地鋪,象征性地收點錢?!?/p>

從他進(jìn)來說第一句話我就隱隱覺得似曾相識,到這兒所有的線索匯集成一個模糊的影子。我恍惚了一下,但就是想不起來具體的事物,我問他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他點點頭,告訴我就是那家青年空間,那天還有阿重,我是跟阿重一起來的。

我思緒一下被打通了,“梵、梵高?”

“樊家高,筆名省略了一個字,就叫梵高,梵高先生?!彼聪蛭矣挚聪蛐「?,右手在后腦勺撓了撓,還有點害羞。

小哥沉默了幾秒,問他網(wǎng)上常寫時評的梵高先生就是他吧,他之前看過幾篇,挺有風(fēng)格的。

梵高先生聽了更不好意思了,說寫點評論也是賺點零花錢,他還是主要寫小說。但小說周期長,收益也少,不像約稿來得快。這些他說得含含糊糊,生怕哪句說錯了,跟沙龍上的自信截然相反。

之后他們又聊了聊哪家網(wǎng)站約稿的報酬更好以及一些文學(xué)趣味的問題。他臨走的時候,我們還像所有成年人社交一樣完成了加微信這道最后的禮儀。

一般有朋友來,常會約著下班一起吃頓便飯,所有人都可能是出版社的潛在作者。梵高先生說他還要趕回去上班,下午還有策劃部要開的會,小哥看了我一眼,我懂他想說的是梵高先生跟我是舊相識,約的話我開口比較好。

但我那天聊得太累了,或者說我想起了那天他朗誦的那句“冰川期過去了,為什么滿地都是冰凌”。如果今天是第一面,他給我的印象會好很多,但我仍然不想浪費一個晚上聽他講自己不順利的故事或把我自己糟糕的經(jīng)驗?zāi)罱o他聽,又或者裝著像兩個成功的年輕人,起碼今天晚上不想,但想想多一個朋友總不見得是壞事。然后念叨著“常聯(lián)系”,送他出了辦公室。

D

梵高先生后來我又見了幾次,在出版社舉辦的體育活動上,他什么都會一點。只是他的部門很忙,有時候連一盤乒乓都打不完就要回去干活,我則像他的另一個極端。上班則是看小說,偶爾做做公眾號,然后就是生活,漫長而無休止的生活。

再一再二,到第三次則熟悉多了,雖然每次說的話不多,但也能算是半個朋友。我偶爾會想著什么時候要一起喝一次酒,但總是被這樣那樣的事給打斷了,后來就徹底忘記了這茬。再想起來又是三個月過去了,那時已經(jīng)快秋天了。

那天主任讓我上樓給策劃部交一份材料,我跑了兩趟,交接的人都不在。第三次我不好意思再去問了,只能站在門口干等。等著發(fā)現(xiàn)幾個小伙子搬了一個很重的箱子往上走,最前面的就是梵高先生。我走上去給他們搭了把手,跟他們走了一段。放下來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樊家高,”我叫他。

他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是你啊,發(fā)型變了,第一眼都沒認(rèn)出來?!?/p>

來北京后我就再沒有剪過頭發(fā),隔上兩個月就是另一個人。我把要交給策劃部的文件交給梵高先生,我不想再跑第四次了,梵高將轉(zhuǎn)身進(jìn)去的時候我叫住了他,“對了?!?/p>

“咋了哥?”他轉(zhuǎn)過身。

我把煙盒從褲子口袋中拿出來,打開,伸到他面前,“你今天回天津嗎還?”

他把我的手推了回去,告訴我他們主任不讓在樓里抽煙,明天周末了,理應(yīng)是要回去的。

我把叼在嘴里的煙倒著放回了煙盒,“別回去了,晚上一起去喝酒,反正今天回去明天回去都一樣?!?/p>

梵高先生有點意外,“就咱倆?”

“也可以叫別人,你有什么朋友也能帶過來。”

他搖搖手說他不是那個意思,而后又說都行,那就不回去了,但他可能要晚點,有個策劃今天得交上去,要加一點班,讓我等他一會兒。

我那陣子不知抽什么風(fēng),特別迷古惑仔,我聽完他的話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右眼眉間向前滑出去,“等你到天荒地老?!?/p>

我的模樣把梵高先生逗樂了,他模仿我的樣子也來了一遍,然后轉(zhuǎn)身拿著文件進(jìn)了辦公室。

我還得往下寫。我對梵高先生的了解其實不算多,怕冷場我在地鐵上把他的朋友圈翻了個遍,那陣子還不太興設(shè)置為“三天可見”,一路刷上去可以看到注冊微信的第一天。

也挺累的,地鐵上的網(wǎng)不太好,刷上去得不少時間。光看朋友圈的話他是個活在網(wǎng)絡(luò)上的人,一天起碼五條起步,大體都是看完了什么書什么電影,一張圖帶著兩百來字的評論。除此之外就是他發(fā)表時評的網(wǎng)頁鏈接,日期越往后,頻率越高。他的寫作是在往上走,這些約稿能給他帶來不少收入,難怪那天在辦公室里說他才大三就能經(jīng)濟(jì)獨立了。夾雜著他還發(fā)過自己寫的幾首詩,我點進(jìn)去讀了幾行就點出來了。

地鐵開到了西直門,我不得不下來走上一段,大一大二很快就翻完了,再往后就是近一年的生活了。最近一年梵高先生的朋友圈我憑緣分刷到過一些,只覺得他活得挺累的,換句話說把我放到他的位置上我肯定受不了,但也沒能細(xì)琢磨。我看到了一張圖,停下了手指,這張圖當(dāng)時我就看到過。

是梵高發(fā)的自己一天的常規(guī)行程,早上五點半的鬧鐘,賴十五分鐘起床,六點前完成洗漱,六點到七點背英語單詞,七點到八點幫著“失樂園”做事并吃早飯,八點出發(fā)去單位,九點半到達(dá),一個半小時的通勤時間在地鐵上小睡一會兒,或者寫一寫關(guān)于時事的熱點文,九點半到下午五點半上班,中午一小時的休息寫嚴(yán)肅文學(xué)評論,下班后的九十分鐘通勤同上午,七點到八點半吃飯、與朋友聊天、處理自己的事務(wù),八點半到九點去廚房幫忙,九點到十一點寫一些自己的東西,十一點到十二點閱讀并準(zhǔn)備睡覺。

當(dāng)時刷到的時候還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兩秒點進(jìn)去就點出來了,只覺得這小伙兒還挺認(rèn)真,畢竟很快就被朋友圈大潮給淹沒了。加上我來北京讀研之后,身邊認(rèn)真學(xué)習(xí)認(rèn)真生活的人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的人大有人在,但我往往只是覺得遙遠(yuǎn),更像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或是塑造的典型。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這個人一個小時后將坐到我的對面跟我喝同一杯啤酒,甚至還打了個寒顫。

再往下一點是一條發(fā)于晚上九點的朋友圈,內(nèi)容是離今天結(jié)束只有三個小時了,但任務(wù)還有兩篇評論,他臨時又決定改一篇小說,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完成。

類似的還有幾條,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都覺得勞力勞心,過濾掉這些,剩下的也明快了一點。三個月前他分享過一張二維碼,說喜歡他的讀者可以進(jìn)群跟他交流,當(dāng)時我?guī)е鴾悷狒[的心情想加群看看,看看里面會說什么,但還是沒掃,自己都覺得自己無聊?,F(xiàn)在倒是沖動勁兒很足,可是二維碼已經(jīng)過期很久了。

除此之外,他還會發(fā)一些讀者對他的鼓勵和夸贊,例如“一定要寫下去啊”、“寫得真好,我也想像你這樣”的截圖。

大部分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翻著翻著也就到頭了。我想看的一條朋友圈沒能找到,我再次把手機(jī)往上翻,整個八月都沒有。那條朋友圈是一天游完泳我看見的,梵高先生說他很羨慕那些輕而易舉就能獲得權(quán)威認(rèn)可的同代人,感覺自己付出了所有的努力還只能活在陰影下,而別人輕易就浮出了水面,然后自省不該如此的虛榮。我想刷上去找到這條,已經(jīng)怎么也尋不到了。

E

“那什么,群里活躍嗎?”

梵高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向我揚起了眉毛。我把手機(jī)點開那條朋友圈,把二維碼展示給他看。

那時我們已經(jīng)喝得三五成了,喝了酒梵高先生整個人放開了很多,就跟尋常年輕人一樣,陽春白雪的聊,下里巴人的也聊。我問他:

“群里面活躍嗎?說話的人多嗎?”

梵高明白我的意思后,已經(jīng)被酒漲得通紅的臉又深了一個色度,他自顧自地又喝下一杯,聲音放小了一點:“有吧,還挺活躍的,會給我一些建議,他們對我?guī)椭€挺大的?!?/p>

“幫助?什么幫助?”我換了副認(rèn)真的面孔,讓他知道我沒在開玩笑,“能拉我進(jìn)去嗎,我也想學(xué)習(xí)?!?/p>

“什么學(xué)習(xí),沒有沒有?!弊炖镞@么說著,梵高還是低下頭操作起了手機(jī),“多交流吧。”

“叮咚”一聲,我已經(jīng)在群里了。

“我還蠻依賴他們的,”梵高先生接下去說,“我寫完的初稿,都會發(fā)在群里,包括想到的思路跟他們說上一遍,對我也是一個完善的作用。”

“不會有看熱鬧的嗎?”

“有啊,當(dāng)然有,但那些人不會對你產(chǎn)生損害,而幫助的人是實打?qū)嵉膸椭??!?/p>

我想了想也是,告訴他我挺羨慕他的,還沒有一個讀者來找過我。

梵高先生給我倒?jié)M了酒,說這是一個過程,作者與讀者相互尋找的過程,得慢慢來。他告訴我他有個室友在哪個雜志看了我的名字,寫的一堆情侶去柬埔寨挽救自己愛情的故事,男的叫猴子,女的叫仙女?他室友特喜歡。

“男的叫哈奴曼,女的叫阿普薩拉?!?/p>

梵高先生連點兩次頭說對,名字太拗口了他記不住。聽聞喜歡我的讀者是個男的我有點沮喪,不過聊勝于無。

“這樣啊,我還以為這年頭,沒人看不知名作者的短篇小說了呢,大三那年出第一本小說的時候,我跑遍了南京才找到一家賣我書的書店。那個架子上擺上了四本,我就守在那四本旁邊,看有沒有人來翻。好容易有人過來,我就在那兒搔首弄姿,或者鼓起勇氣問他這本書寫得好不好,就差告訴他我是書的作者了。搞得自己特別像書托兒,現(xiàn)在想想還挺傻逼?!?/p>

“書托兒?我第一次聽見這詞,那天后來有人買了嗎?”

“屁,兩大老爺們,翻了翻,都放回去了,那時候我就估摸著這個時代的人都愛炒股,不愛看書了?!?/p>

梵高沒有接我的話,“你大三就出第一本書了?”

我并不是為了炫耀才提這茬的,他一問我反而有點局促,“運氣好罷了,當(dāng)時我還在想什么時候能著作等身,我發(fā)小笑我,說把那些賣不出去的書疊起來,著作等身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梵高先生又喝了一杯,告訴我他也想出書,但沒途徑,出了怕也沒人買,變?yōu)閺U紙。

“市場越來越小了,評論集的讀者更少,你們策劃部的人不也很少推評論集嘛,都不賺錢。”

他放下玻璃杯搖搖頭說他知道,但他也寫小說,寫評論是為了糊口,他看重的還是小說。

“小說?搞評論的不都覺得小說不高級嘛,哪有倒過來的?”

“也不是吧,不是高不高級的問題,是受眾的問題。評論是給專業(yè)讀者看的,意義太局限了,不像小說這么大,而且小說到現(xiàn)在地位這么高,不正是因為承載了越來越多的社會意義嗎?”

我想了想他的話,他接著往下說,他其實也不想這樣,但沒辦法。他說他其實寫了有幾年了,很多輕易成名的作家不知道沒有背景的寫作者獲得一個機(jī)會有多難。沒有認(rèn)識的編輯,只能盲人過河。即使寫出來好的作品,好多版面早已被名家約稿占據(jù)了。他很久都沒有發(fā)嚴(yán)肅小說的機(jī)會,沒辦法只能寫評論,寫熱點,寫所有可能接到的活兒,希望被更多人看見。

心里知道梵高先生說的不是我,但我還是像個偷取了果實的竊賊,有些尷尬,他問我印象中他也是個寫評論的吧,我點了點頭。

“是啊,很多認(rèn)識我的人都這么覺得,也有朋友跟我說,讓我愛惜羽毛,不要寫這么多。我哪里想這樣,如果有的選,誰不想過巴爾扎克那種一年寫寫長篇就能活的生活?很多人沒有選擇的?!?/p>

說完這一長串,一杯啤酒被他灌了下去,之后他“哈哈”干笑兩聲,說喝多了,開始亂講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都是一步一步熬下去的,作家不是個比快慢的職業(yè),比的是長短。說完我覺得我有點虛偽,又不甘心沉默下去,隔了幾秒,小心翼翼地問:

“那你一直在寫?”

“我一直在寫。”

“寫——”我用右手在空中畫了幾個圈。

“噢,寫的是我父輩還有祖父輩的故事,穿插著當(dāng)下年輕人的生活,寫了有十萬字了,因為一直在反復(fù)改,還沒有很多?!?/p>

“十萬字很多了,而且家族史是宏大敘事吧?!蔽蚁胝f的是剛開始就寫這么長的作品,發(fā)不出來不是白費了心力,但想想他剛剛的話還是忍住了。

“內(nèi)容是家族史,形式上想有點變化,我現(xiàn)在的想法是把玄幻、推理、懸疑、言情、后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先鋒各種類型流派的手法都雜糅進(jìn)去,寫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即使每一類別不能都做到最好,但以后的人看了它如同看索引一般,知道哪一部分是吸引他的,然后去看更好的作品。”

我費了幾秒消化他的話,然后又是一杯啤酒,他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操作起來太難了,這話我也沒跟他說,我只跟他說“挺好的”。

“挺好的,那你不是快畢業(yè)了,時間夠嗎?對了,你考研嗎?”

“考研?我還沒想好,我覺得研究生讀三年有點太浪費時間了,不知道?!?/p>

九月開始準(zhǔn)備,離開考也就三個月了,現(xiàn)在說沒想好估計就是不考了,勸人考研跟勸人結(jié)婚一樣荒謬,我沒立場多說什么。

“你呢?你準(zhǔn)備工作了?我的學(xué)校不行,你的學(xué)校應(yīng)該可以幫你留在出版社吧?!辫蟾呦壬职巡AП蛭疑炝诉^來。

“但愿吧,”我告訴他,其實我的本科也不行,靠研究生才洗了學(xué)歷,但話也到此為止,再說下去又像是勸人考研了。我跟他說他也一定可以,我大部分是在混,在生活,他可是實打?qū)嵉貫槌霭嫔缱隽撕芏嗟呢暙I(xiàn)。而且哪有單位實習(xí)一年多還不能留用的呢,也太不合情理了。

梵高先生朝我笑了笑。像阿重說的那樣,隨著年齡的增長,焦慮已經(jīng)越來越重地占據(jù)在了我們的生活中。后來我知道那句話是說給梵高先生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不過那是后來的事了。

那天最后我們都多了,但也都沒多。我在走前扯了個謊,說畢業(yè)論文想做青年作家研究,他愿意的話可以把寫的初稿發(fā)個幾段給我看看。梵高先生說好。

F

他后來沒發(fā)給我,酒后的話沒人真正當(dāng)真。而我呢,也沒好意思把謊再扯一次,清醒狀態(tài)下也騙不了人。

但我還是看到了,在那個群里。我兩個月后才意識到我也在那個群里。我把那個群從免打擾中拉出來點進(jìn)去,在一片討論聲中看到了幾個文稿,早一些的都過期了,只有最近的一個可以打開,一個文檔兩千字,讀完只用花上五分鐘。

甚至連五分鐘都不用,我看完后想了想那次喝酒梵高先生告訴我他想要造成的效果,然后又看了一遍,腦子里這才勉強留下點東西。

這個片段講的是一個小伙子去上班,遲到,被部門領(lǐng)導(dǎo)斥責(zé),小伙子想辯解但是沒有。我也想多講一點,但故事就這么多。一定要往專業(yè)上湊,可以算是自然主義,他把萬事萬物都樸素地鋪陳了一遍,說難聽點就是流水賬,或是學(xué)生氣太重了。

我從高三開始寫作,寫作的前五個年頭里,都被人用“學(xué)生氣重”批評,我對這個詞有一種主觀的反感,我對自己的評價不是很確定。我從文檔中點出去,讀者群里說好的說不好的都有,但都很泛泛,下面梵高先生也出來表示了虛心接受,我愈發(fā)地不能確定。

我從電腦上抬起頭,叫了一聲小哥。

他坐在我對面,低頭寫著或者看著什么,叫他第二遍才回我。

“咋了,胡言?”

我起身把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了,給他扔了一根南京,告訴他我給他發(fā)了一篇文章的一段,讓他看看。

他一手點上煙,一首扒拉開窗戶,點開文件,問我這是我寫的還是給咱的投稿。

“都不是,你先看看吧?!?/p>

我把煙也點上了。

這根煙抽得很慢,小哥那邊煙抽完,小段才看完,他把煙掐滅,食指輕輕在鼠標(biāo)上敲了兩下,把整個身子都放到椅背上。

“胡言,你跟這個人關(guān)系好嗎?”

“怎么講?”我也把煙掐滅了。

“如果你跟他關(guān)系一般,糊弄鼓勵他幾句得了。如果關(guān)系好,趁早跟他講?!?/p>

“講什么?”

對面小哥停了兩秒。想了想措辭。

“叫他別寫了,他不是寫作的料兒,當(dāng)然自己寫著玩不打緊,但他應(yīng)該不只是想要這樣吧?!?/p>

但清明那天沒有梵高先生,沙龍也極其無趣。我倆在沙發(fā)上玩了四個小時的朋友圈和自拍,阿重和老板很熟,我不想加入討論,他又不好意思先走。

沙龍姍姍結(jié)束后阿重去問老板,老板告訴我們梵高先生馬上畢業(yè)回廣東了。

“他還是回廣東了?”阿重問老板。

老板點點頭,“那邊壓力小點?!?/p>

阿重禮節(jié)性地表示了遺憾,老板也應(yīng)和著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機(jī)遇和選擇是強求不來的。他倆之間仿佛有一套語言系統(tǒng),我插不進(jìn)去,我也沒追問。阿重后來還是告訴我了,在幾個小時后的酒桌上。

我就著酒給他講了我這半年的遭遇,我告訴阿重我這半年仿佛在做一場盛大的無用功,我就像被村子里推選出來前去屠龍的勇士,我知道等待我的只有失敗,但我仍不得不努力訓(xùn)練努力戰(zhàn)斗,給村民們希望,然后犧牲。我認(rèn)為有些東西能跟阿重聊,他能懂。某種意義上他也是這樣的人,或者他也在做著這樣的事。今年是他考博的第四年了,如果今年仍不成功,還會有第五年、第六年,但他仍然做著屬于自己的堅持。

聽了我講的,阿重許久沒有說話,我們倆干了兩次杯之后他告訴我,“你不是做一場盛大的無用功,你是成功的,只是沒像你想要的那么成功罷了。要真正說起來梵高先生才算。”

阿重說得沒錯,成功但又不那么成功,這就是我怪他們以及恨自己的地方。我不能像別人一樣靠寫作就能獲得所有人的認(rèn)可,在圈子里站穩(wěn)腳跟,說任何話都有人認(rèn)真聽。我也沒法像阿重一樣,知道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堅持自己,去與自認(rèn)為錯的事物對抗。我甚至像梵高先生一樣不管不顧地做一場盛大的無用功的勇氣都沒有。我什么都沒說。

“梵高先生?”他怎么了,他不是回家鄉(xiāng)了嗎?我問阿重。

“我之前跟他聊過,他說要是畢業(yè)夢想還養(yǎng)不起他,他就要賺錢養(yǎng)夢。找一個生活成本低的地方生活,寫作?;丶也挥每紤]房子的事,這應(yīng)該是原因吧?!?/p>

我有點難過,意識到上次面試可能真成了最后一次見面了。我告訴阿重,那天我們在候場室一起抽了根煙。那邊人不讓,我們就去廁所抽完了,那天他沒拒絕我,看我掏出煙就接過去了。我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就干干地抽了兩分鐘。抽煙就這樣,不是尼古丁真正有多大的作用,只是讓人在不知道做什么的時候不會閑著罷了。

“不至于啊,”阿重打斷我,“你要是想見,我現(xiàn)在撥個視頻就能把他給你弄出來?!?/p>

我沖他擺了擺手,給他碗里夾了塊肉。

“他回去寫作了?你知道他在寫的那個嗎?”

我沒把那個是哪個說出來,但阿重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肉放進(jìn)嘴里,吧唧吧唧,邊嚼邊說,“知道啊,寫父輩的嘛,我看了?!?/p>

“你也看了?”

阿重說了一聲嗯,搖了搖頭。

“那他——”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阿重接過去了,我們都知道我要說什么,“你知道他家里的故事嗎?”

我沒做聲。

阿重告訴我,梵高先生跟我們不一樣,我們開始寫作多半是童年和青春期的積累,撐死了父輩是文藝青年,這就算頂了天。梵高先生不同,他家學(xué)淵源特別深,他家?guī)纵叾际菍I(yè)作家。

他爸是八十年代中期最尊重文學(xué)的那幾年冒頭的,那個時候發(fā)表一首詩整個村子的人都會圍著你祝賀,他爸就是那個時候?qū)懙男≌f。但過了那個時段,這陣風(fēng)過去了也就沒人問了。但他爸還是堅持寫了一輩子。

再往前數(shù),梵高先生的爺爺是寫樣板戲的,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生活自然要比父親還要艱苦。他要寫吃飯的文學(xué),還要寫夢想的文學(xué)。他的生命中發(fā)生了很多事,但一件也沒有讓爺爺放下手中的筆。

阿重說了這些我大概能明白了,是否成名,能不能揚名立萬對梵高來說并不重要,但這些像童話一樣引他走上這條路。他逃脫不出來,我能理解,擱我我也逃脫不出來。

“那他的父輩們沒給他什么建議嗎?不都做了一輩子文藝了?”我問阿重。

阿重說具體他就不知道了,不過可以猜想的是梵高先生爺爺?shù)母赣H沒給他爺爺建議嗎?他爺爺沒給他父親建議嗎?阿重沒說下去。

我也沒說話。我們倆相對著愣在那里,我仿佛能看到梵高先生十年后,三十四十歲的樣子。下班回來后把老婆孩子都哄上床,再偷偷從被窩里爬出來,坐到書桌電腦前,打上一兩千字,再爬回去睡覺。

我不說話的表情有點嚇到他了,阿重開了口,“胡言,你知道梵高先生最開心的時候是什么嗎?”

他得到肯定的時候?我隨便猜了一個。

不是,是他看見他真實地影響到別人的時候,那時他會意識到自己是有價值的,自己做的事是有意義的。他覺得他的寫作可以做到,這是他堅持的理由。

我又想起了他念的那句詩,有點后悔剛認(rèn)識時候?qū)λ钠?。有些人崇高并不是因為他們站在更高的地方,而是因為他們本身就崇高。阿重之前告訴我梵高先生最喜歡的詩人其實還不是北島,詩句也不是這句。他最喜歡的是拜倫的《恰爾德·哈羅德游記》,如果我去得更多一些,應(yīng)該能見到梵高先生念“月亮升起來了,但還不是夜晚”的樣子。梵高先生跟阿重聊過,說人們都說孩子是七八點鐘的太陽,青年人是正午,工作之后很多人就是黃昏了,他們一生的基調(diào)都已經(jīng)隨著工作被定下了,之后就是漫漫長夜。但他不想這樣,他奢求明日高懸,或者即使不能,也希望就算月亮已經(jīng)升起,但也遠(yuǎn)還不是夜晚。

I

那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阿重問我,我家那邊有賣糖的雜貨店沒有。

我把酒喝干凈了告訴他,沒有,我生在城里,都是超市了。

他說小時候他家旁邊還有,把展示柜擺在外面,不是全封閉的,而是像籠子一樣一根根圍起來的,里面都是糖果,小孩把手伸進(jìn)去,就能摸到糖果。

“所以你小時候經(jīng)常偷?”

阿重白了我一眼,說他想說的不是這個,小孩可以把手伸進(jìn)去,可以摸到糖果,能感受到想要的東西近在眼前的快感。但仍然有籠子的阻礙。他只要攥著糖果,就沒辦法把手取出來,要把手拿出來就必須放開拿到的糖果。

我點了點頭,問他到底想說什么。

他說我們就像籠子前的小孩,糖就是夢想,我們把手拿出來了,但梵高先生不肯。他得先嘗到甜頭,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放棄糖果,他愿意一輩子都把手放在籠子里。

毛姆筆下的高更說過一句著名的話,他說他必須畫畫,他就像溺水的人,游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游下去,否則就會死。

高更和梵高年輕時關(guān)系挺好的,后來就不行了,但他們對自我和夢想的追求,我猜大概沒差。

月亮升起來了,我也已經(jīng)不在游泳了,我說不清我是否上岸了,但我仍然能聽見還在海里的人啪嗒啪嗒拍打浪花的聲音。

你們加油游下去吧。

責(zé)任編輯? 張? ?雙

猜你喜歡
梵高小哥
梵高的星空三部曲
梵高的世界
《星月夜》和梵高
送炭小哥聯(lián)盟
快遞小哥偷自己包裹,這是什么操作?
被盜竊的梵高
古代也有外賣小哥
蔣勛:梵高的受苦與救贖
快遞小哥
善良快遞小哥默默照顧獨居老人兩年多
通州市| 抚松县| 烟台市| 阆中市| 将乐县| 民和| 遂平县| 山东省| 昌平区| 南宁市| 安义县| 于田县| 铁力市| 天门市| 香港 | 凤台县| 额济纳旗| 西平县| 舒城县| 二连浩特市| 宁安市| 怀仁县| 永德县| 平武县| 驻马店市| 惠安县| 杭锦旗| 榆中县| 乌拉特后旗| 张家川| 苏州市| 南充市| 二连浩特市| 化隆| 江源县| 泌阳县| 垫江县| 大理市| 黎平县| 织金县| 威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