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衛(wèi)芳 李花
摘 要: 鐵凝在《大浴女》這部作品中以“知罪—認罪—贖罪”這樣一條線索來建構(gòu)她對人性的認知。在作品中,她通過對人性的洞察、對時代的批判和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揭示了一種艱難的生存困境。為了消解這種生存困境,她采取了不同于西方宗教救贖的方式,立足于儒家“性惡論”的思想,從罪與苦難相互衍生的角度提出三種罪感:無罪之罪、社會之罪和存在之罪,并通過對罪感的體認,分別進行了虐愛、精神回避以及更高意義上的人道主義的探索。從而揭示了一個道理,即救贖的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我審視和勇于承擔的精神。
關(guān)鍵詞:罪感認知;困境消解;救贖探索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7356(2020)-04-0041-07
《大浴女》這部作品對無罪之罪、社會之罪和存在之罪的審視頗為難得,作品中呈現(xiàn)的“救贖之難”也令人深思。作品主要通過對人物的刻畫來體現(xiàn)這三種“罪”,作品中所表現(xiàn)的“罪感”與西方的“罪感”不同,意識到自己的“罪”后,所做的選擇也不同。再者,對由“罪感”衍生出的救贖,中西方的認知也不同?!耙≤踔馈笔恰洞笤∨返闹行氖录?,成為尹小跳等人不得不面對的夢魘。唐菲搬開井蓋的行為以及尹小荃走向井口時,尹小跳和尹小帆的熟視無睹,使得她們?nèi)齻€人終身陷入強烈的自我譴責中。作品不僅有對個體創(chuàng)傷的書寫,還交織著對人性的洞察和對社會的譴責。筆者將通過對“罪感”的分析,進一步探究在悖論式的生存困境中人物的“救贖探索”。
一、生存困境與“罪感”認知
“罪”在古希臘文中有很多種表達,Hamartia經(jīng)常用來表達犯罪的罪行,parabasis則更多表示違背了律法、規(guī)條,anomia在中文翻譯中經(jīng)常譯為“不義”,與“義”相對立,因此罪的指涉不只是外在的行為,也是內(nèi)心的態(tài)度,在律法規(guī)約的約束之下,也在靈魂良知的管束之中[1]??v向上表現(xiàn)為自身的價值本源(天或上帝)的關(guān)系斷裂,即為罪;而由此偏離而引起的橫向上人與人關(guān)系的斷裂,是為惡。所謂“罪感”是指個人在內(nèi)心深處對罪行的體認。這種罪感在共時方面體現(xiàn)為對人、事的愧疚,在歷時方面表現(xiàn)為對社會、歷史以及整個人類的懺悔,人人有罪,但并非人人都知罪、認罪與悔罪。劉再復(fù)先生在《罪與文學(xué)》的序言中提出,具有深度的罪感文學(xué)是“對無罪之罪與共同犯罪的體認”[2]19,徐威在《當代小說的“罪感意識”與“救贖”書寫》一文中更具體地指出:21世紀以來的中國小說中作家所關(guān)注、所書寫的罪主要有三種:個人之罪,社會之罪與歷史之罪,這三者時常是緊密相連的,在書寫個人之罪的時候往往會糾纏者社會與歷史之罪,在此之外他提出更進一步的人類普遍意義上、更高層次的“存在之罪”,即以上三者相互影響之下難以言說的罪[3]37。
《大浴女》對于罪的書寫,以尹小跳、尹小帆等個體為中心,由一個個內(nèi)心掙扎的個人不斷往外擴散,不僅剖析了個人私欲中的無罪之罪;披露、詰問了在悖論式的生存困境中人物的社會之罪;更是深入探究和反思了難以言說的存在之罪。
(一)無罪之罪:私欲下的人性掙扎
無罪之罪,即體認個體之罪。在《罪與文學(xué)》中,劉再復(fù)、林崗提出“無罪之罪”這個觀點。所謂“無罪”是指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法律之罪,所謂“有罪”主要指良知、道德上的自我譴責。更具體地說,無罪之罪是“無法律罪行的良知罪感”[2]28?!洞笤∨愤@部作品中唐菲、尹小帆和尹小跳并沒有直接殺人,她們的行為不能構(gòu)成法律意義上的犯罪。而她們之所以有強烈的內(nèi)心沖突,主要是出于她們的良知。由良知而引發(fā)的對“無罪之罪”與她們“共同犯罪”的體認,并不是簡單的認不認罪的問題,即和宗教中面對一位公義審判者懺悔自己的問題不同,而是通過對人的隱蔽心理的揭露,以達到對自我惡的審視與對他人惡的審視,進而達到內(nèi)心的平靜。唐菲、尹小跳和尹小帆她們內(nèi)心的矛盾與張力,正是這種“無罪之罪”的表達。
樊星曾提到《大浴女》是從“童心惡”的角度切入去拷問人性的[4],童年的尹家姐妹就心照不宣的預(yù)謀著一場“謀殺”。面對母親出軌的行為,尹小跳在父親不在場的情境下,過早地介入成人世界,并在潛意識中擔負起恢復(fù)家庭秩序的使命感。也因此,在面對尹小荃——這個不合倫理的生命時,她和尹小帆在內(nèi)心達成了某種共識——“謀殺”。“謀殺”的動機有兩方面:一是來自尹小帆的嫉妒。她不滿尹小荃“小美人兒,人見人愛”、 “像一個交際花一樣討人喜歡”。因為尹小荃的存在,她處于被遺棄的地位。因此當她聽說吃耳垢可以死人時,她進行了“謀殺”行為——把耳垢放入尹小荃的奶壺中。這未遂的“謀殺”使她和尹小跳感到遺憾,而這彼此不言說的遺憾正展示了她們內(nèi)心惡的一面。二是維護家庭秩序。在由私欲掩蓋的惡中,面對另一次的“謀殺”——尹小荃掉井,尹小跳和尹小帆不言自明地選擇了旁觀的姿態(tài),她們見死不救的行為雖然沒有構(gòu)成法律意義上的罪,卻陷入無休止的良知罪惡中。由私欲帶來的嫉妒和倫理身份的迷失導(dǎo)致尹小帆和尹小跳對道德的無所適從,最終只能對尹小荃的落井采取旁觀的態(tài)度。尹小帆的“謀殺”僅限于一個懵懂的、未經(jīng)世事的小女孩的爭風吃醋,這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是不受理性驅(qū)使的“惡”。在沒有受到規(guī)勸的默認許可中,尹小跳儼然肯定了尹小帆的這種“惡”。她以成人認知社會關(guān)系的方式,俯瞰家庭中出現(xiàn)的變故。于無聲中承認了尹小帆原始的“惡”,也一步步放縱了自己內(nèi)心的“惡”。因此,在成人后,她比尹小帆陷入更復(fù)雜的人性困境中。作品正是通過對尹小跳和尹小帆心理私欲方面的揭示,讓讀者看到她們實實在在的靈魂對話與內(nèi)心掙扎的痛苦。這不是善與惡、是與非的斗爭,因此無須理性判斷,也不需要法律意義上的界定。這也不是一個遏惡揚善、伸張正義的問題,而是關(guān)乎人性良知的問題,也是一個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自我欲望和良知原則溝通的問題。
(二)社會之罪:悖論式的生存困境
在一個不合理的年代,所有合理情欲的宣泄都成為對人生存狀態(tài)的擠壓。個體的人并不能獨立于社會關(guān)系而存在,因此必然會受到社會的制約。在理性制約與人性欲求發(fā)生沖突時,人的自然欲求便會受到懲罰,而這懲罰源于社會倫理體系和制度規(guī)則。從社會倫理體系方面看,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人生存的社會是由一定的倫理體系組成的。在這套體系的運行下,尹小荃“私生女”的存在就顯得極不合理。除非這套倫理規(guī)則被打破,人們的價值觀念、情感方式發(fā)生變化,否則尹小荃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是唐菲的翻版,就像尹小跳腦中浮現(xiàn)的“唐菲就是一個開口說話的尹小荃”,尹小荃的存在是不被社會倫理認可的。就像她的生父唐醫(yī)生為唐菲做流產(chǎn)手術(shù)時那樣, “他對唐家這類生命的態(tài)度是否定的,他不覺得這是冷酷?!币≤醯拇嬖谝婚_始就帶有某種侵略性, “她不給她將要生存的社會留那么一點兒余地”,她外貌上與唐醫(yī)生的相似侵犯著人們的情感、倫理底線,大家在一種不言自明中維持著難以啟齒的、尷尬的生存境地。在這套倫理規(guī)則的運行下,尹小荃的死雖然緩解了人們的表層焦慮,但并沒有使尹亦尋等人擺脫尷尬的倫理生存困境。尹亦尋在聽到尹小荃死的消息后,他那顆“皺巴了很久的心猛地一松”,他的自尊、自欺欺人在那一刻松了綁。因此當他矯揉造作地向章嫵問責“我的女兒”時,這種可悲的戲劇性表演,卻是對尹小荃身份的確認。尹小荃的死釋放了人們心底的惡,使人們名正言順地進入正常的倫理生活軌道。這套倫理規(guī)則根植在我們的文化中,在一個講求“名正言順”的社會,尹小荃主體身份的缺失,使得她處于失語的他者地位。血緣身份認同之難及社會身份認同之難,最終只能扮演起悲劇的角色,走向死亡。
此外,不合理的社會制度規(guī)則也在制約著人們的生存。德國猶裔哲學(xué)家漢娜·顎蘭說過人們經(jīng)常假借服從之名而遮掩同意之實,結(jié)果就是支持邪惡。他認為罪過或無辜只有針對個體時才有意義。當所有人都有罪時,就等于沒有人有罪。他提醒在團體中每一個人的責任,一個社會是由每一個鮮活的個體生命組成。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也是有每個個體的責任。當“山上的小屋”以制度化的制約,凌駕于下放的知識分子的個人意志上,作為公眾意志出現(xiàn)時,章嫵、唐津津等時代洪流中的個人,她們的自然欲求不僅會因為群體的裹挾而得不到滿足,而且還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因此,當唐津津等人否定自己承擔的時代道德責任,按照只符合自己的自然欲求,而無視具有普遍意義的準則行事時,她們沒有辦法否定與社會彼此關(guān)聯(lián)這件事,最終造就了那個時代的個人悲劇。時代給唐菲、尹小跳和尹小帆造成的種種創(chuàng)傷——不完整的家庭秩序、親情的缺失、代際間的隔膜,給她們以后的生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父親的缺席、母親受辱而死以及由此而來的社會偏見,使得唐菲痛恨自己“私生子”的身份,瘋狂地進行自我戕害。尹小帆和尹小跳彼此之間的敵意和隔膜,使得她們無法再次成為彼此真摯的情感依托。章嫵選擇投機取巧的方式,憑借“眩暈癥”而騙取假期,與唐醫(yī)生的偷情為她此后人生的贖罪埋下伏筆。而那個“美人魚的漁網(wǎng)從哪里來”的女特務(wù),只能在群體的傾軋中,違心地承認自己是女特務(wù),在被輪奸后,因為特殊的身份而不被公平對待。所有這些荒謬時代的映像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悖論式的生存困境,章嫵情欲的宣泄與不合理的倫理道德破壞了家庭秩序,尹小荃的出現(xiàn)成為家庭成員間親情交流的隔膜,而她的死又成為尹小跳等人無法跨越的記憶,這種倫理的迷失與時代的痛楚夾雜在兩代人之間,成為彼此封閉內(nèi)心的缺口。最終,時代的傷痕將終身烙印在兩代人的生存困境和內(nèi)心掙扎中。
(三)存在之罪:難以清晰言說的生存困境
徐威提出的“存在之罪”類似于基督教教義中的原罪,但又有所不同。在《圣經(jīng)·詩篇》中稱“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親懷胎的時候就有了罪”,這是宗教意義上的罪?;浇探塘x中指出,由于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的背叛,人生下來就有了原罪,它指的不是犯罪的結(jié)果,而是犯罪的一種傾向?!按嬖凇笔且磺兴枷?、情感、欲望和人一切活動的本源,是人的生存意義的基礎(chǔ)[5]。對存在的實質(zhì)意義與矛盾的探究式文學(xué)作品中最深刻、最動人的部分。這里所論述的“存在之罪”是在普遍意義上,由個人、社會、時代三者互相影響而形成,卻又難以言說的“罪”,亦可說“存在”則“罪”[3]39。是一種負面的基本存在狀態(tài),即陷溺于其中而無法擺脫的狀態(tài)。之所以說“存在”則“罪”,是因為由普通人事構(gòu)造的“罪”在某種意義上是不可避免的。鐵凝小說更多的是在描述人的某種普遍性——普遍的善,普遍的心靈困難,普遍的猶疑以及人性里普遍的脆弱[6]。
《大浴女》整部作品所討論的“罪”并不是由邪惡的人物所構(gòu)成的,它只是一些在社會關(guān)系方面彼此制約的普通人,在普通的環(huán)境中處于對立的地位,他們的地位使得他們明知故犯,而他們當中沒有一方是完全錯誤的。以尹小荃為中心,這些人物呈現(xiàn)出審視與被審視的關(guān)系:當尹小荃在世時,她和章嫵成為唐菲、尹小跳和尹亦尋審視的焦點。面對章嫵出軌的行為,尹小跳在父親不在場的情境下,渴望以成人的身份介入成人世界,從而來審視自己的母親和妹妹尹小荃。當?shù)弥漆t(yī)生要到家里做客的消息時,她以朦朧的成人意識審視著忙碌的母親。當章嫵對著鏡子一邊裝扮自己,一邊問她頭發(fā)如何時,她明明聞到了章嫵頭發(fā)上的油煙味兒,卻不忙著表態(tài),而問章嫵“唐醫(yī)生是男是女”。這種越界的眼光總是伴隨著難以消解的焦慮和不安,在得到唐菲的印證——尹小荃可能是唐醫(yī)生的女兒時,她充當了母親不貞行為的倫理審判者。在她本該享有童真的兒童時代,卻以早熟的姿態(tài)早早介入成人世界,在細微的蛛絲馬跡中窺探著劣跡斑斑的成人世界。而事實證明,這種越界的方式是不被認可的。她的敏感、早熟使她成為對母親言行的審視者,衍化為她與家庭、家人的隔膜,過早地陷入倫理道德情感的掙扎中。面對在外貌上酷似唐醫(yī)生的尹小荃,尹亦尋無法面對外界的眼光,也沒有接受章嫵出軌的勇氣。而唐菲是無法接受類似自己的這類生命的,尹小荃對她來說,就像無形的刑具,帶給她比現(xiàn)實的刑具還要痛苦的折磨。而尹小荃的死非但沒有減弱尹小跳、尹亦尋等彼此之間的審視,反而加重了他們之間的隔膜。尹小跳、尹小帆和尹亦尋他們彼此封閉自我,努力從尹小荃的死中尋求自身的解放,并反過來力圖控制對方。他們相互“拷問”對方,每個人都無時不在“他人的目光”中存在,并受到監(jiān)督和審視。尹小帆努力回避內(nèi)心的丑惡,以自己臆想的正面形象粉飾自身,并以自我的眼光審視和監(jiān)督著尹小跳。而尹小跳又審視著尹亦尋的虛偽,她可憐尹亦尋的遭遇,卻又反感尹亦尋對章嫵的變相懲罰。尹小跳、尹小帆等人之間形成一種扭曲的親情關(guān)系,他們既無法擺脫被他者的眼光所左右的狀態(tài),又缺乏對自我的正確認識。所以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只能是既相互追逐又相互排斥,每個人都在審視他人,卻又被他人審視,陷入難以清晰言說的生存困境中。
二、困境的消解和救贖探索
“尹小荃之死”所帶來的罪感是造成人物心靈掙扎的原因,消解生存困境的必要條件就是對“罪”的體認和救贖,由此就衍化出“知罪—認罪—贖罪”這一發(fā)展軌跡。作品中沉重的罪感和時代造就的苦難都表明:罪與苦難的相互衍生造成了人物的生存困境。書寫罪與苦難不是最終目標,“罪感”是被祈求得救的意象狀態(tài),是“贖”的精神意象,最終是要重新恢復(fù)縱橫方向上的意義聯(lián)系,重新尋回自身生命中純粹、真實、永恒的價值意義[7]。因此,積極主動地承擔罪過、虔誠地懺悔靈魂、尋找解除生存困境的有效方式和探索個體的救贖才是這部作品的根本旨歸。
很多研究者在探究《大浴女》中的“救贖”主題,將尹家姐妹二人作為研究重點,意識到自我心靈的審視在作品人物救贖中的重要意義,最終肯定了人物救贖的“完成”,但不管是從何種角度看待“救贖”,作品中的眾人始終仍舊被一種無名的罪所壓制,不得真正釋放,也一直在終究始終停留在“救贖”的嘗試與期盼中。正如劉小楓所討論到的“罪”不是惡,它的對立面也不是善[8],因而尋求善行與善念的掩蓋并不意味著罪得救贖。
根據(jù)雅思貝爾斯在《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提出的四種文明,我們知道希伯來文明和中華文明是兩套不同的體系,即希伯來文明,也叫救贖文明,其終極意義在來世,要達到終極意義只能依靠外力,個人無能為力;而中華文明,其終極意義在此生,依靠的是個體自身的力量,即儒家的道德哲學(xué)體系,以道德為終極關(guān)懷,以家庭倫理為載體。因此,西方文學(xué)與中國文學(xué)在救贖方面就會有不同的體現(xiàn): 《圣經(jīng)》的救贖重視個人與神的關(guān)系,是一種“替代性的救贖”,即以無罪之神子(耶穌)的死來擔當有罪之世人的永久刑罰。而中國的救贖重視人與人的關(guān)系,以道德為終極關(guān)懷,依靠的是個體的力量。此外,西方的救贖源于原罪思想,而中國的救贖基于性惡論。荀子曾明確指出“人性惡,其善者偽也?!逼湫詯赫撘庠诒砻髯匀恢焕谥刃虻姆€(wěn)定,所以提倡制欲。在某種程度上說,東西方的“罪感”意識在精神意向上的基本定向是相反的。
《大浴女》聚焦于人物對制欲與縱欲的選擇,在對救贖的探索中,積極尋找消解生存困境的方法,作品中的“救贖”更傾向于依持本然生命而有的“適意”,更多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義上的救贖觀影響下的表現(xiàn)。通過作品中三種不同救贖的展現(xiàn),將進一步去探索人物救贖的深層動機,進而深入闡釋救贖的結(jié)果及困境消解的可能性。
(一)虐愛中的救贖
在尋找宗教和信仰之外,用肉體的疼痛來緩解內(nèi)心的罪感也是實現(xiàn)救贖的途徑之一。馮·克拉特夫特·艾賓根據(jù)性行為中主動性和被動性的不同,將性變態(tài)中常見的兩種形式稱為施虐狂和受虐狂。不同于一些專家提出的“痛楚淫”,馮·克拉夫特·艾賓的這兩個命名則更強調(diào)了這種快樂中的屈從和折服的成分[9]23。在唐菲虐愛的受虐過程中,由生理上的屈從與折服帶來的心理上的滿足,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由現(xiàn)實帶來的心理上的壓抑。她目睹了母親被批判、為了保護自己而吃屎的場景,父親的缺席以及她的美貌帶給她許多不公平的待遇。因此,她極具夸張地反叛畸形的現(xiàn)實。她宣稱“我就是電影”,在那個壓抑情欲的時代,她縱欲、放縱情感的宣泄。與集體的脫軌、不明確的倫理身份定位,使得她認定自己就是罪惡本身。因為搬走井蓋,偶合尹小荃墜井而死的悲劇,更加重了她的罪惡感。
為了緩解她的罪感、消解尷尬的倫理地位,她瘋狂地折磨自己,放縱自己的情欲。在每一次的情欲宣泄中,她酣暢淋漓地享受著受虐的歡愉。在與工人小崔的情欲中,她甘愿成為受虐者,一次次地夸大與其他異性的性行為。而這種被動的痛楚淫并沒有緩解她的生存窘境,反而帶給她更深的痛苦,這種痛苦是與她自身的快感和作為施虐狂的小崔聯(lián)系在一起的。弗洛伊德在《性學(xué)三論》中指出“受虐狂其實是施虐狂的一種延續(xù)”。此外,他還指出在性行為中主動和被動形式往往能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身上[9]24。唐菲雖然處于受虐的位置,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是小崔的施虐者。她把被動化為主動,在一次次夸大自己與他人的性行為過程中,她也在摧殘著小崔作為男性“占有權(quán)”的尊嚴,造成了他的生存困境。這種看似理所應(yīng)當?shù)淖晕易l責、受虐的自我懲罰行為,衍化成造成他人痛苦的施虐者,進入了一種無休止的懲罰他人與自我懲罰中,這是一種自我放逐的行為,失去自我的行為是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救贖的,也不可能達到生存困境的消解。
(二)精神回避中的救贖
精神回避的救贖對罪感是持逃避態(tài)度的,不能正視內(nèi)心深處的惡,這種行為不可能實現(xiàn)真的救贖,也無法達到生存困境的消解。但是通過對這種救贖的分析,進而來探究人物背后的心理機制,可以為分析這一類救贖的作品提供一個多樣的思維空間?;趯ψ髌分腥宋镅孕械姆治觯P者把他們深層意識中“歸外”型的罪感轉(zhuǎn)向了“歸內(nèi)”的罪感,也就是從“責人”轉(zhuǎn)向“責己”,深刻體認罪感,從而探究人物實現(xiàn)救贖的可能性。
對這種精神回避持隱而不現(xiàn)的態(tài)度,而且內(nèi)心沖突最為激烈的是尹小帆。她隱藏自己內(nèi)心的惡,試圖以篡改記憶的方式,把尹小荃的死全都歸咎于尹小跳。她在內(nèi)心不斷地強化“尹小跳拉住了她”,而被拉就是被阻止。對尹小帆來說,她對尹小荃的身世一無所知,僅僅因為尹小荃的死就讓她徹底轉(zhuǎn)變對姐姐尹小跳的態(tài)度,這似乎不在情理之中。筆者認為造成她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原因更多體現(xiàn)在:首先,對彼此惡的窺測。父親的缺席、母親的失職使她倍加信賴姐姐尹小跳,而當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尹小跳內(nèi)心的惡,她是無法接受的?!叭耸嵌嗝磁卤挥^照,被窺測啊,尤其是不愿被暗處的同類窺破”,她和尹小跳成為彼此內(nèi)心惡的審視者。她強烈地躲避自己的惡,瘋狂地要從彼此的審視中抽離出來,成為凌駕于尹小跳精神世界的裁決者,而回避了自己的“惡”;其次,由女性意識的覺醒帶來的嫉妒。王一川在評價這篇小說時提到“怨羨情結(jié)”[10],即怨恨與羨慕相交織的一種內(nèi)心復(fù)雜的情感狀態(tài),尹氏姐妹的“謀殺”也正是這一情結(jié)驅(qū)使之下完成的,而隨后尹小帆又將怨羨的態(tài)度轉(zhuǎn)向尹小跳,女性意識的覺醒使得她很注重身邊女性的裝扮,對男性的俘獲成為她展現(xiàn)女性魅力的平臺。她近乎瘋狂地侵占著與尹小跳有關(guān)的任何異性,從方兢、陳在到麥克,這種近似侵略的奪取恰恰展示了她的自卑。她嫉妒姐姐尹小跳有唐菲、孟由由這些好朋友,也嫉妒姐姐的外表, “在家里絕不擺尹小跳成年之后的照片”,她害怕丈夫和姐姐的見面,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映襯出她內(nèi)心的不安全感。她無法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惡,尹小跳的坦然使得她失去了審視別人的理由,再也無法轉(zhuǎn)化自己的掙扎與痛苦。這種逃避的態(tài)度使得她無法面對內(nèi)心的罪,也因此無法獲得救贖。
此外,持回避態(tài)度的還體現(xiàn)在主體缺失的男性群體中——俞大聲和尹亦尋。俞大聲無法正視拋棄妻子和女兒的罪感,他在書中看到了生命意識,在與尹小跳的談話中,他強調(diào)猶太民族的苦難歷程,并將自己所遭受的苦難崇高化。他肯定從苦難中堅強活下來的民族,卻不承認已經(jīng)走到生命盡頭的女兒唐菲,去確認她合理的社會地位。尹亦尋面對妻子不光彩的行為,他選擇了隱忍。尹小荃的死使他為自己的懦弱有了合理的宣泄口,他以審視者的身份讓章嫵終生內(nèi)疚,對章嫵的一切行為持厭惡態(tài)度。章嫵晚年在家庭位置中的無所適從,以及由此萌生的整容行為,與他居高臨下的審視密切相關(guān),這是一種極殘忍的報復(fù)手段。他們都選擇了逃避,努力用“替罪羊原則”[2]131塑造自身無罪的形象,認為一切的罪惡都是社會、時代和他人所造成的,他們只是社會洪流中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個人。這種逃避讓他們無法正視內(nèi)心,因此也不可能對救贖有所承擔,更無法完成生存困境的消解。
(三)人道主義的救贖
人道主義的救贖,其實質(zhì)就是“愛”,重視人良知系統(tǒng)的感知。劉再復(fù)、林崗在《罪與文學(xué)》中指出,人的良知系統(tǒng)根據(jù)對不同責任形式的體悟,相應(yīng)地有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即向內(nèi)性的內(nèi)容與外向性的內(nèi)容。前者主體以懺悔—自我譴責的方式,內(nèi)在地表明自己對道德責任的承擔;后者是主體以愛—自我獻身的方式承擔責任,但是以這種自我獻身的方式去愛他人,并不一定符合他人的心理期待[2]38。
尹小荃之死一直是尹小跳等人內(nèi)心掙扎的主要原因,尹小跳集懺悔—自我譴責、愛與自我獻身兩種救贖于一身。尹小荃落井時在尹小帆手上施的力、為進編輯社而讓唐菲為自己獻身的行為,使得尹小跳成為一個充滿罪感的人。為了擺脫罪感,消解她的生存困境,她以“懺悔—自我譴責”的方式進行救贖,主要表現(xiàn)為審視和自虐兩種形式。她以成人的姿態(tài)審視著母親不合理的情欲,而自己卻作為第三者,重蹈了母親尷尬的處境。同時,她又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審視唐菲放縱的情欲, “以獻身一次和獻身十次有什么區(qū)別”的心理定式說服自己的虛偽。事實證明,這種審視他人的行為無法實現(xiàn)救贖,反而陷入更深重的生存困境中。因此,她又以夸張的表演姿態(tài)進行救贖。面對方兢不忠誠的行為,她認為自己必須愛上他,必須進行自我懲罰。當方兢不能和她結(jié)婚時,她“理應(yīng)悲痛欲絕的時候,卻也輕松得要命”,而她卻不敢承認。這種近乎自虐的、自我譴責式的救贖行為,只是她的一種心理喻示,或者說是一種自戀行為,并沒有實現(xiàn)救贖的可能性,也無法消解她的生存困境。
另一種救贖方式,即愛—自我獻身的救贖行為歷來受到人們的肯定,認為她以愛的方式實現(xiàn)了救贖。但會存在這樣的質(zhì)疑:這種自我犧牲的行為,即舍棄自我情感的合理欲求,而充當了“圣母”的形象,這是不是另一種變態(tài)的自虐。此外,這種自我犧牲的行為是否真的貼合他人的心理訴求?自我犧牲的行為有很多種解釋,甚至可以說,這種行為是對生物群體的抑制,或是愛欲,或是物欲。這種抑制是在施愛者的當下利益與愛的行為產(chǎn)生沖突時,施愛者所做的犧牲。面對萬美辰的善良與她卑微的愛情時,尹小跳選擇控制自己的情欲,以“善心”、 “善行”的方式把陳在歸還萬美辰,以求得自己的心安。她沒有切身考慮陳在與萬美辰的感受,這對萬美辰來說,不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嗎?我們先不去想情感的裂痕是否還會有凝合的可能,從萬美辰的發(fā)展角度來說,她不是娜拉,她離開陳在后,選擇了出國。她有著無限的發(fā)展可能,而恰恰是這種外力的作用幫助她從卑微的婚姻中走出來,邁向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而對尹小跳來說,把陳在歸還萬美辰僅是一樁簡單化的倫理交易,即通過對自我的懲罰以實現(xiàn)靈魂的救贖,而這種做法卻有可能限制萬美辰的成長空間。因此,這種“倫理交易的行為”是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救贖,反而加重了陳在、萬美辰和尹小跳三個人的生存困境,使得他們無法忽視彼此的善良,卻也無法避免傷害對方。
三、結(jié)語
本文對罪感與救贖的書寫,以尹小跳一家人為切入口,在分析個體的罪感時,同時管窺出一段動蕩的歲月。在這場道德悲劇中,強烈的作者介入之聲邀請我們與作品中人物一同走向心靈深處,面對罪性,期待救贖,并進而喚醒我們內(nèi)在最真實的謙卑與饒恕。美籍猶太教神學(xué)家兼哲學(xué)家赫舍爾曾指出“人本來就是并且總是一個難題,成為人就是成為一個難題,這個難題表現(xiàn)在苦惱、表現(xiàn)在人的精神痛苦中。”[11]為了消解這種精神痛苦,個體需要面對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和罪感,從而才能探索個體救贖的可能性。
救贖一直是西方文學(xué)表現(xiàn)的母題,基于中西兩種不同的文明體系,救贖在中國文學(xué)中有了新的發(fā)展。以上論述的三種救贖雖然都沒有實現(xiàn),但這為當代文學(xué)的救贖書寫提供了一個借鑒范例,同時也提供了這樣的一種認知:在體認罪感面前,救贖的結(jié)果并不重要。體認罪感是贖罪的起點,是一種自我審判和勇于承擔的精神,是良知意義上的自我審判。同時,對救贖的探索雖然往往是為了消解人的生存困境,但是二者又有所不同:救贖針對的是個體;而人的生存困境與社會、時代和個人緊密相關(guān),生存困境的消解不完全依賴于救贖的實現(xiàn)。所以,尹小跳等人沒有完成生存困境的消解,并不能一味歸于救贖沒有實現(xiàn),生存困境的消解需要時間的證明。所以,這樣的救贖探索依舊有意義。一個人、一個社會、一個國家與民族除了需要有一顆認清罪惡的良心外,還需要有自我審視的良知,有救贖探索的嘗試,這正是這部作品的可贊之處,也為中國文學(xué)對救贖的探索留下了寶貴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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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0-06-05
作者簡介:閆衛(wèi)芳(1993—),女,山西晉城市人,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