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紙媒衰落的時代,編輯漸漸成為一個沉默的職業(yè),而在編輯背后,還有一個常被遺忘的名字——校對。老一輩校對仿如匠人般研究文字,校毫厘之差,挽千里之謬。他們一字一格地在生命的稿紙上緩慢而鄭重地行走著,再抬眼時,是否還能望見這開足馬力、正絕塵而去的大時代?
一
趙蘭蘭身處日本憲兵隊的刑訊室,忽然瞪圓了眼睛,向我高喊:“夜梟,交稿子了!”
我驟然驚醒,頸椎酸痛,滿頭大汗,心臟狂跳。因為壓在胳膊上時間太長,眼前一片模糊。當我終于看清了眼前的電腦屏幕上滿滿當當?shù)奈逄栕址?,才想起自己身在編輯部,剛剛做了一場噩夢?/p>
我轉頭看見小馮站在桌邊,她輕聲道:“張哥,主任說今天下午稿子要送到印刷廠排版了,咱們互換校對的稿子……”
我看著桌上的那一摞A4打印紙,點了點頭:“你的稿子一小時后給你?!?/p>
小馮有點驚訝:“一小時?”
我拉開抽屜,在一堆稿紙中翻揀出一支沒有帽的紅色水性筆。
我說:“頂多一小時?!?/p>
小馮將我的稿子放在桌上,轉回到對面的座位。
我瞥了一眼,那一摞稿子干干凈凈,一個紅點都沒有。
我心說,小馮剛畢業(yè),就她那點經(jīng)驗,能在我的稿子里校對出什么來?
窗外響起一陣知了的叫聲,辦公室一角的落地扇,有氣無力地擺著頭,送來一陣熱風。我決定先去洗一把臉,再回來看小馮的稿子。
一捧涼水潑在臉上,讓我清醒了許多。我心中盤算著,程老師要我明天交稿,昨晚熬到兩點,一集劇本已經(jīng)寫了三分之二,今天下午看完小馮的稿子,再趕趕工,應該能趕出來。這是第十五集,夜梟、夜鶯和池田少佐在日本憲兵隊刑訊室的大場戲,要慎重處理,晚上再修改一遍。明天劇本交上去,六千塊就到手了。
我琢磨著怎么制造戲劇沖突,走出衛(wèi)生間,兜里的手機響了。
我甩甩手上的水,拎出手機,見來電者是王哥,便開門出了辦公室,走到院里。
電話接通,王哥在那頭說:“小張,我這兒有個活,著急……”
我答應著,不忘跟王哥客氣:“王哥,您離開本社進京高就好幾年了,還想著小老弟,我十分感動。”
王哥打斷了我:“別扯沒用的。最近我們接了個日本戰(zhàn)國史的書稿,是部里退下來的老領導寫的。社里非常重視,準備列為重點書目,現(xiàn)在著急找個外校。時間緊任務重,兩周完工,不過報酬也高?!?/p>
王哥的口音和五年前略顯不同,綿密而急促,很多音節(jié)尚未全部展開,便被下一個音節(jié)所吞沒。無處不在的兒化韻更是表明他已經(jīng)徹底融入北京這座城市。顯然,他目前在我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尤其是文化中心,已混得風生水起。
部里,當然是王哥所供職的出版社的上峰,這樣的書被列為重點書目,也在情理之中。不過那個部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主管的領域涉及工業(yè)與能源,卻與文史無涉。這樣一位老領導寫日本戰(zhàn)國史,十有八九靠的是滿腔熱忱,而非學養(yǎng)。一想到要給歷史民科校對書稿,我不禁頭大。
我心里打著小算盤,王哥卻在那邊循循善誘:“正常外校也就千字三塊,我給你爭取到了千字十塊,交稿即付。這么俏的活,別人搶都搶不到,你可別說王哥沒想著你。”
也不知道這位老領導許了什么愿,讓王哥這么熱情。我心中有點膩歪,雖說都是兼職,可當外校點燈熬油,這點小錢跟當槍手寫劇本的收入比起來,簡直九牛一毛。
我不好明說,只得佯裝謙虛:“王哥,您太高看我了,我就是個雜志社的小編輯。這種大活,您得找專家啊,我可不成。”
王哥說:“張?zhí)烀?,你少跟我這兒假模假式的,你是李老師的高徒,這點小活對你還算事嗎?趕緊把地址發(fā)過來,我馬上安排人給你發(fā)書稿,快遞,明天就到?!?/p>
我還要推辭兩句,王哥卻搶白道:“也不用謝我,等我春節(jié)回來,請我一頓羊湯就行了?!?/p>
王哥提到了李老師,仿佛觸動了冰川上一條微不可見的細紋,隨著一陣咔咔的輕響,冰川順著細紋的方向開裂、剝離、坍塌,露出了里面被冰封的往事。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還有人記得李老師,我都快把這老爺子給忘了。
二
我第一次遇見李老師,大概是十年前吧,那時候我跟小馮一樣,剛畢業(yè)不長時間,冒冒失失地按著一份人才市場門口分發(fā)的小廣告打了電話,又稀里糊涂地成了本社的一員。不過我那時候沒有小馮幸運——主要是沒有她那211名校畢業(yè)生的學歷,于是沒法剛一進社里就當文字編輯,只得從編務干起。
那天我正忙著裝刊。牛皮紙信封是從發(fā)行部領來的,已經(jīng)貼好地址,裝的時候按照標明的冊數(shù)塞入雜志,往下蹾蹾,然后捏住封口,用訂書器從左至右,依次釘三個訂書釘,再把信封倒過來甩甩,保證封口不會裂開,最后扔進旁邊掛在椅子背上的白棉布郵袋。
這活沒啥技術含量,而且枯燥乏味,不過可以讓我顯得不那么無所事事。所謂編務工作,無非就是去印刷廠取送文稿清樣而已,每月只有下半月忙一些。
編輯部門外傳來敲門聲,聲音不大,不急不緩,但清晰可聞,先是敲兩下,然后隔兩秒,又是兩下,兩秒后再兩下。
王哥坐在門口位置,正占著全編輯部僅有的一臺電腦玩掃雷。他聽見敲門聲,起身開門,還轉頭喊了一聲:“李老師來了!”
編輯部主任常姐和另外兩名文字編輯聽了王哥的話,都放下手里的活,站起來,望著門口,仿佛在歡迎貴賓。
我看這陣勢,忙放下手里的信封,心想,李老師是何方神圣,搞得大家都這么莊重。
王哥開門,把李老師迎了進來。
彼時正值盛夏,和現(xiàn)在的天氣差不多,李老師拎著個黑色布兜子,頭上戴著白色尼龍涼帽,穿了件白色短袖襯衫,隱約可見里面穿著白色背心,下身是藍灰色紗料長褲,腳上穿著皮涼鞋,黑色皮條間露出白色的棉線襪子。
眾人都輕聲跟李老師打招呼,語氣中透著尊敬。每當有人稱他李老師,他都要點點頭,圓臉上掛著微笑。
常姐熱情地問:“李老師怎么來的?”
李老師笑著說:“騎車。”
“您老今年都七十了,還騎車?!?/p>
“回去正好買點菜。”
“梅老師又點菜了?”
李老師笑著點點頭。
我也跟著叫李老師,李老師見我,先是一愣,然后問身邊的王哥:“這位是……”
王哥忙介紹:“小張,張?zhí)烀?,剛進社,是編務。”
王哥又介紹李老師:“這是李老師,春山社的老前輩,給我們把關的?!?/p>
李老師忙擺手:“老前輩說不上,大家都是編輯,同行吧。把關更談不上,就是外校,發(fā)揮點余熱?!?/p>
李老師說完,跟我握了握手,說:“年輕好,后生可畏。小張同志是剛畢業(yè)的?”
我低著頭說:“今年剛畢業(yè),東北商貿(mào)。”
我之所以低著頭說這話,是因為東北商貿(mào)實在算不上什么好學校,不過是本市介于二流與三流之間的那么所大學,教學樓低矮,宿舍破舊,教學質(zhì)量也就那么回事,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學生食堂。
李老師卻熱情地說:“我是省立沈陽商專畢業(yè)的,算起來我們還是校友。”
我沒想到眼前這位七旬老者,會跟我是校友。
一旁的常姐說:“小張,把你桌子拾掇拾掇,給李老師搬把椅子。”
我這才注意,我占了編輯部東北角的一張空桌,原來這是給李老師用的。我忙把桌上的信封挪到一邊,又摘下郵袋子,拽到一邊,把椅子擺正。
在我忙活的時候,李老師站在一旁,摘下涼帽,從襯衣的上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頭上的汗。他的頭發(fā)稀疏,白多黑少。
李老師略顯抱歉地說:“光顧著說閑話了,還是先說稿子?!?/p>
李老師向我道了謝,坐在椅子上,從布口袋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印著春山文藝的名頭。他從信封中抽出一大摞稿子,稿子中間夾雜著長長短短的小紙條。李老師拿出一個黑色人造革的眼鏡盒,取出琥珀色鏡框的老花鏡戴上,再拿出一支鉛筆和一支紅色水性筆,才抬起頭,望著圍攏在桌前的編輯們。
李老師看了看手頭的稿子,沖王哥點了點頭說:“先從小王開始吧?!?/p>
我站在李老師身后,看見稿子上有鉛筆和紅筆兩種字跡,總體而言,鉛筆字跡居多,紅筆字跡則寥寥。我不明所以,不知為何要做兩種標記。
我琢磨著,李老師已經(jīng)講了過半,他音量不大,可能是年紀大了,口齒有些不清,再加上他說話輕聲細語,未免要聽者湊近了才行。于是王哥便雙手撐在桌面上,探著前身,看起來很虛心。李老師翻到一份稿子,上面附著一張小紙條。他用食指搓了兩下,有點兒費力地搓起小紙條,拈在手里看了看,我見那面上滿是鉛字,像是用作廢的文稿裁成的,更覺好奇,不知這小紙條意味著什么。李老師略頓了頓,將紙條翻過來,那一面的空白處,用紅筆寫著幾行小字。李老師見了那幾行小字,恍然大悟,像是記起了什么。
李老師拿起紅筆,指著文稿中的一處鉛筆記號說:“小王,這個生氽丸子菜譜里,意思是‘將肉餡擠入水中汆熟,可你用的是‘氽字。這個氽,當油煎講,南方有個小吃叫油氽臭豆腐,就是用油煎臭豆腐干。我看你這個菜的做法,該是水汆,而不是油氽吧?”
李老師望著王哥,不像是批評錯漏,倒像是求教。
王哥撓撓頭說:“是水汆,可能是作者把這倆字弄混了?!?/p>
李老師點頭:“你回頭和作者確認一下。不過這種事也難免,畢竟現(xiàn)在都是打印稿,不比我們那時候,看的都是手寫稿,宋體字的汆和氽太像了。”
李老師替王哥找了臺階,王哥不住地點頭,而其他的編輯,包括常姐,莫不如是。他們一面被李老師指出錯誤,一面又坦然接受著他的開脫。不過在我看來,除了王哥,別人都有點心不在焉。大多只在講自己文稿的時候,才認真聽聽。
當李老師把常姐的文稿講完,常姐請李老師去總編室坐坐,二人走出了編輯部,剛將那一摞稿子留在桌上,就被幾名編輯瓜分殆盡。
桌上還剩常姐的稿子,以及一小堆散落的小紙條。我閑著無聊,拿起常姐的稿子逐一翻看,上面鉛筆和紅筆做出的標記不少,甚至超過了王哥。
我震驚于這些標記之多,因為這期交稿的時候,總編特意囑咐讓我通看一遍,熟悉熟悉,兼做學習。我看完覺得文稿編得都挺好,堪稱無懈可擊,可到了李老師手里,這些文稿居然呈現(xiàn)出錯漏頻出的另一面。
老眼昏花的李老師是怎么敏銳地找出這些錯漏的?我不得而知,更無法想象。
我沒注意到走廊里常姐送李老師出去的說話聲,甚至等她和總編走進編輯部,我都沒察覺,直到常姐抽走我手里的稿子。
總編瞥了一眼稿子,說:“以后把統(tǒng)計編校錯誤的活也交給小張,這也是個學習的過程?!?/p>
常姐點點頭,說:“小張,回頭我把統(tǒng)計表給你,我們幾個文字編輯每人一張,紅筆勾出的錯誤,統(tǒng)計一下,然后匯總交給我?!?/p>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總編對常姐小聲說:“小常,這個月錯有點多?。 ?/p>
常姐沒吭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總編轉身離去。
剛才還挺熱鬧的編輯部,陷入一陣令人尷尬的安靜之中。
常姐忽然啪的一聲把那摞稿子摔在了自己桌上。
于是更沒有人說話,安靜就這樣持續(xù)著。
我琢磨著剛才李老師坐在這張桌前的講解,沒發(fā)覺編輯部安靜了許多,連王哥都不去玩游戲了,專心致志在自己座位上改稿子。我將桌面上遺留下來的小紙條一一撿起,捋平。忽然想起,還沒來得及聽李老師說東北商貿(mào)的沿革,他就走了,不免心中有些失落。
三
王哥說我是李老師的高徒,其實我從未有拜師的念頭,李老師也從未表示出要收徒的意思。我跟李老師嚴格意義上講,有業(yè)務往來,算同事。
雖說初遇李老師那個上午,我被他老人家領進了一個新天地,卻不想在一腳踏進這個新天地之時,也惹上了麻煩。
常姐將四張打印好的統(tǒng)計表交給我,將上面的項目一一指給我,教我如何填寫。都交代完了,她還特意加了一句:“紅筆勾出的是文字錯誤,統(tǒng)計到表里,但鉛筆勾出的是不妥之處,需要商榷,在改與不改之間,不必計入統(tǒng)計?!?/p>
我先收齊四位編輯的稿子,然后按照常姐交代的,逐一按人統(tǒng)計。我記著總編說的話,沒有只是統(tǒng)計了事,還仔細逐條讀了做標記處,不但是紅筆的,還有鉛筆的。我在諸如是“待在屋里”還是“呆在屋里”,或者“品味煎餅”還是“大吃煎餅”之類的差異中仔細推敲,以期找到它們的不同。有些顯而易見,但有些則不知所謂,我只好找了個筆記本,將不明白的一一記錄在案,想著下次李老師來,好向他請教。
我這么做,除了求知之外,還有一點私心。我不甘心一直做一名編務,我羨慕編輯們的工作,羨慕他們有機會編輯整理稿件,稿件在下廠、排版、校對、付印、裝訂后,通過郵路分發(fā)到全國的讀者手中。在每篇稿件的末尾,都會印上他們的名字。我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印上去,好像是一個匠人的印戳,表明此產(chǎn)品出自本人之手,質(zhì)量合格,技術過硬。堅定中透著驕傲。況且,編輯的工資要高出編務許多。
應聘的時候,總編曾經(jīng)說過,別小看編務,編務是多面手。編務做好了,以后當編輯不是問題。他說完這話,還補充了一句,說本社從來都是只看能力,不看學歷,能不能當編輯,工作表現(xiàn)上見。
只可惜關于怎么成為一個編輯,并沒有誰教我,一切全憑我的觀察。從月初到月末,一個出版周期過去了,我默默地看著。我原以為我懂了,做編輯無非就是做選題,約作者,編輯稿子,審讀清樣,如此而已。今天李老師的到來,給我上了一課。我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以為懂的,不過是皮毛。至于做個文字編輯,我還差得遠呢。別說做選題和組稿了,連文字都不過關,遑論其他?
我一邊研究一邊記錄,總算做完了統(tǒng)計表。我發(fā)現(xiàn),無論每個人的文稿上標記有多少,紅筆勾出的錯誤卻不多不少,都是兩個。甚至是標記比別人多了許多的常姐,也是兩個。我當時只覺得是巧合,全沒往深處想。要不說無知也是一種幸福呢,假如我就這么稀里糊涂的,就像小馮似的,馬馬虎虎干完手頭的活就盯著手機追劇,也不會給自己惹上后來的麻煩。
常姐接了表格,逐一翻看過之后,簽了字,在桌上蹾了蹾說:“十元又沒了?!?/p>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一處文字錯誤是要扣五塊錢的。
等我再見李老師,已經(jīng)是下個月的中旬。
依照總編的意思,李老師年事已高,讓他來回奔波實在于心不忍,而且路上出了意外,社里也是要負責的,于是由我每月把稿子送到李老師家。因為稿子返回來的時候,李老師還要逐一講解,所以還是要麻煩他來社里一趟。
常姐給李老師打了電話,又跟我交代了李老師的住址。那時候雜志社在同澤街,老輕工廳的小院里。李老師住春山社的宿舍,在醫(yī)大后身,步行的話也就兩三站地。
我走出雜志社的小院,迎面是兩棟小樓。小樓兩層,獨樓獨院。兩棟樓都已破敗不堪,木質(zhì)的窗框上,灰藍色的油漆斑駁。原來應該是敷以青瓦的房頂胡亂鋪著油氈紙,三三兩兩地壓著碎磚頭,后砌的煙囪下面抹著灰色的水泥,上面是土黃色的陶筒,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樓的四周是一圈矮墻,因為是碎磚壘的,所以凹凸不平。墻上因為風雨侵蝕,一些紅磚已經(jīng)裂解開片,漸漸剝落。取而代之的是墨綠色的青苔。
兩棟小樓雖然殘破如斯,可依舊頑強地立在路邊,梁柱還在,格局還在。我猜當初它們也許是某個奉系大員的宅邸。隨著歲月流逝,小樓的主人從一個變?yōu)樵S多個,官員的宅邸變成百姓的大雜院。無人維護,或者說太多人胡亂地維護著,小樓才會淪落至此。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不覺間已經(jīng)走過了中山廣場,在醫(yī)大門口過了馬路向南,拐進一個路口,路北是出版局,路南是汽配城。再向東走,一片吵鬧聲傳來,那是一所中學。我順著吵鬧聲走到路口,轉進小區(qū),順著電梯上到三樓,敲了敲左手邊的防盜門。
隨著門里一陣腳步聲,門被打開,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淺藍色綢衫的老太太開了門,我問是不是李老師家,她盯著我的T恤衫,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我解釋說,我是《保健指南》雜志社的,來給李老師送稿子。
她轉頭對屋里喊著:“謙君,雜志社的同志來給你送稿了!”
老太太把我讓進屋,穿著背心的李老師從屋里迎了出來。
李老師忙給我介紹:“這是我愛人,姓梅,你就叫梅老師吧?!?/p>
我小聲喊了句:“梅老師。”
梅老師盯著我的T恤衫,嗯了一聲。
李老師又介紹道:“這是雜志社的小張,也是我的小校友。”
李老師發(fā)覺梅老師的心不在焉,問:“小梅,你看什么呢?”
梅老師搖搖頭說:“畫得倒是不錯,可大紅配黑……還寫了這么句話,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喜歡這個?!?/p>
李老師輕聲提醒:“小梅!”
梅老師說的是我T恤衫上的一幅老宣傳畫,那時候正趕上復古風潮,一大批六七十年代的宣傳畫忽然大受歡迎,于是它們被大批量地印在T恤衫上、馬克杯上、手機后殼上。那天我穿的T恤衫上,印的正是這個玩意兒。我只當好玩,卻沒想到引起一位老人這么大反應。
梅老師在后面關門,李老師領我穿過兼做廚房和餐廳的門廳,走進寬大的書房。
李老師小聲說:“你別介意,估計梅老師是又想起六六年了?!?/p>
我來不及細問,跟著走進書房,看見西面是從地板直達房頂鋪滿了整面墻的書架。南面玻璃窗下是個長條沙發(fā),前面擺著漆木茶幾,茶幾上放著一些雜物,但被刻意擺放過,顯得井井有條。與茶幾相比,貼著東墻放著的一個小書桌就雜亂多了,上面摞著幾摞稿子,幾本老舊的詞典夾在書立里,書立左邊是個小臺燈,右邊是個竹制的筆筒,里面插著各種各樣的紅筆。筆筒旁散亂地扔著一堆小紙條,就是李老師夾在稿子里做提示的那種。
我從背包里掏出稿子交給李老師,他讓我在沙發(fā)上稍坐,自己坐在書桌前,戴好眼鏡,照著目錄逐一翻檢著稿子。
我無所事事,側頭打量著書架,才發(fā)現(xiàn)書架被藏書塞得滿滿當當,豎立的書上又橫著塞進了書,每個格子都被填滿,沒有一點空間,書架暗紅色的隔板被壓得下彎。
梅老師給我端了一杯茶進來,我忙起身雙手接了。
梅老師見我盯著書架看,便說:“小張也喜歡看書?”
我答道:“就是平時看點閑書?!?/p>
梅老師點點頭,卻沒說話。她盯著滿滿當當?shù)臅埽p輕嘆了口氣。
我有點意外,本以為她會說年輕人應該多讀書多學習之類的老生常談。
李老師翻檢完了稿子,把稿子在桌上蹾了蹾,隨手拿起個印著春山文藝名頭的舊信封,把稿子裝進去,又拿起鉛筆,在信封上寫了日期。
李老師說:“三天以后是周五,我上午把稿子送去?!?/p>
我原本想把筆記本拿出來,向李老師請教一下,可茶幾上的電子表響起了鬧鈴聲。
李老師起身關了鬧鈴,打開旁邊放著的透明藥盒,從里面的格子里掏出兩片藥,放在梅老師手里,又到廚房倒了杯水。
李老師端著水進來,抿了一小口,然后滿意地說:“小梅,吃藥了?!?/p>
我不便打擾,只好和李老師道別,梅老師說:“謙君,替我送送小張?!?/p>
出了門,在等電梯的時候,李老師猶豫著,仿佛是有話要說,等提示燈閃亮,電梯門打開,他才開了口。
李老師:“小張,下次來,能不能換件衣服?算是照顧照顧梅老師,她見不得這些?!?/p>
我爽快地答應,走進了電梯。
在電梯里,我琢磨著,以李老師的性子,怎么取了個“千鈞”這樣的名字?
四
李老師再來的時候,和上次一樣,針對每個人的稿子,一個錯處一個錯處仔細地講。編輯們依然心不在焉地聽著。
等李老師講完,又去財務那兒領了勞務費,我送他出門。
我問:“李老師,為什么您能發(fā)現(xiàn)那么多問題,我卻看不出來呢?”
李老師順著腰間的鑰匙繩,在褲兜里掏出鑰匙,剛要開車鎖,聽我這么問,停了下來。
李老師看著我,仿佛是想找到問題的答案,可在我看來,他也沒什么把握。
過了一會兒,李老師緩緩道:“還得多讀書吧,全靠經(jīng)驗和積累?!?/p>
我有點兒失望,不相信答案會這么簡單,又追問了一句:“還有呢?”
“還有……”
李老師欲言又止,我更急了。
他看到我的熱切,猶豫了一下說:“做校對,不要輕信,不光不能相信別人,連自己都不能相信。遇事多存疑,還要多想。有了疑惑去翻翻工具書,再想想工具書給出的解釋是不是合理?!?/p>
李老師說完,就忙打開車鎖,跟我揮了揮手,騎著車遠去,把我扔在門口。
等我琢磨明白他說的話,他已不見蹤影了。
騎得那么快,就跟逃跑似的。
其實現(xiàn)在回想起來,李老師說的都是中肯之言。對文字的感覺,就像是刀鋒,只有不斷用文字和懷疑磨礪,保持鋒銳,才能無往不利。這些都是慢功夫,一個剛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例如當年的我,想做到這些,很難。如果我能穿越回過去,面對那個滿臉困惑年輕的我,要說的,也和李老師差不多。
不過我懶得說,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在乎了。
當小馮剛入職的時候,總編曾經(jīng)語重心長地說,新同志來,經(jīng)驗不足,像我這樣的老編輯要多幫忙。因為他這一番話,我還糾結了一番,心想自己忙著寫劇本,每天昏天黑地,要不要再抽出時間精力幫新同事一把?后來我才知道,自己多慮了。
小馮對于文字編輯這份工作,并沒有多大熱情,大多數(shù)時間是敷衍了事。上班時忙著追劇和逛淘寶,稿子編得錯漏百出。
我盯著小馮的稿子,未免有些氣惱??僧斘铱匆婏@示器上的文檔,是自己正在趕的劇本,不由得暗罵自己矯情。自己忙著在工作時間渾水摸魚,還怎么好意思要求別人一心一意?在夕陽中努力飛奔,只能比別人先一步抵達暗夜。在紅海中奮力撲騰,只能比別人早一點被巨浪吞沒。
在一個暮色沉沉的行業(yè)中,一個行將就木的雜志社,那么認真給誰看呢?因為認真吃的虧還不夠嗎?
當初我怎么就沒把李老師當成反面教材呢?早如此,學王哥早點抽身離開,也不至于漚在這里一點點發(fā)霉腐爛。
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可以。
李老師走后,我一面琢磨著他的話,一面做統(tǒng)計表。和上個月一樣,每人兩個錯處,不多不少。這是李老師給出的最終結果。
可我卻覺得這個結果非??梢桑谑俏矣趾藢α艘槐?,發(fā)現(xiàn)在鉛筆勾出的標記中,有幾處確定無疑,就是錯誤。我精神為之一振。果然要有懷疑精神,包括對李老師。
受到鼓舞的我跟王哥借了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將鉛筆標記挨個兒查了一遍,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而且以常姐居多。
面對赫赫戰(zhàn)果,我頗為得意,于是興沖沖地將那些揪出的問題一一列入統(tǒng)計表。
等我做完了統(tǒng)計表,交給常姐。常姐忙著給兒子打印補習材料,把表隨手放在一邊。
我不好提醒,只好坐回自己的座位,挑了一冊兩年前的合訂本,佯裝學習,可一邊翻著合訂本,一邊瞄著常姐那邊的動向。
常姐終于忙完了,隨手拿起統(tǒng)計表,低頭看著。沒等她看完第一張表,就把我喊了過去。
常姐把表扔在桌上指著說:“小張,這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那張表格正好是她的,心臟跳得厲害,仿佛是上學時偷偷預習了課文,迫不及待地等著老師上課時候提問。
我說:“常姐,咋了?”
常姐盡量壓低聲音:“李老師畫出來的錯誤只有兩個,你怎么統(tǒng)計出來這么多?”
我說:“我核對了一遍,覺得里邊有幾處的確是錯誤,是李老師漏了?!?/p>
常姐冷笑道:“你核對過?誰讓你核對的?李老師漏了?你才來社里幾天,比李老師還有經(jīng)驗?”
我跟常姐的對話,吸引了其他編輯的目光,我感覺如芒在背。
常姐見我不說話,于是把表格和稿子一起扔到我面前:“重做!”
這時編輯部的門響了,總編側著身跟王哥說:“小王,打火機借我使使?!?/p>
我聽見總編的說話聲,忽然鼓足了勇氣,指著表格說:“蒜蓉的蓉,明明是草字頭加個容易的容,用鹿茸的茸是錯的。鹿茸的茸,意思是草初生纖細柔軟的樣子,現(xiàn)漢上寫得清清楚楚?!?/p>
我說得特別大聲,仿佛不是爭辯,而是求助。
我說完,又轉身從桌上拿過《現(xiàn)代漢語詞典》,翻找茸字那一頁。整個編輯部寂靜無聲,只有我嘩啦嘩啦翻書頁的聲音。
我終于翻到了那一頁,遞過去,常姐卻沒接。
總編走過來問:“小常,怎么回事?”
常姐將臉別到一邊,嘟囔著:“讓他自己說吧。”
總編望著我,我申辯著:“李老師校對后的稿子有漏的地方,我核對后就都列進統(tǒng)計表了?!?/p>
總編伸手,我把統(tǒng)計表和稿子遞給他,他對照著統(tǒng)計表和稿子翻看過后,輕輕在稿子上拍了拍。
總編對常姐說:“下午一點,編輯部全體開個會?!?/p>
總編說完,沖我點了點頭,轉身出了編輯部。
下午的會,開得不算長,也就十幾分鐘。主要是總編講,我們聽。總編先是回顧了本刊1999年創(chuàng)刊以來,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歷史,接著又強調(diào),編校質(zhì)量一向是社里重視的問題,所以才請了李老師這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前輩來給把關。總編痛心疾首地說,李老師是拐杖,是我們學著走路時候用的,可抱著拐杖不撒手,就想這么跌跌撞撞走下去,那可不行。李老師年事已高,我們不能依靠他一輩子。這期稿件質(zhì)量很差,錯漏這么多,就是習慣依靠李老師的惰性在作怪。在這方面,各位老同志還不如小張這么個新人有覺悟。
總編頓了頓,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不語。
總編點了支煙,繼續(xù)說,這期的稿子依照小張的統(tǒng)計結果,該扣多少錢,就扣多少錢,絕不姑息。以后也是如此??偩庍€特意叮囑我,讓我代為轉達,以后李老師看稿子,不要用兩色筆,只用紅筆。統(tǒng)計的時候見紅就錄入。
會就這么開完了。我坐在座位上,感到一陣虛脫。對于總編的認可,我高興不起來,因為編輯部里的沉默一步步向我逼近,陰冷而沉重。
五
我點燃了一根煙,蹲在樹陰下,看黑色的工蟻為一小塊餅干渣來回奔忙。
看來王哥在北京混得不錯,已經(jīng)樂不思蜀了。可能跟他做了部門領導有關,已經(jīng)習慣于將自己的好惡附加在下屬身上。不過他忘了,首先,我不是他的下屬;其次,我已經(jīng)很久不吃羊湯了,因為聞不得那股腥膻味。
再去李老師家,是九月末,中山廣場四周搭建的花壇上,已經(jīng)擺滿了鮮花,沿路兩側的電線桿上都懸掛了國旗。可能是因為十一將近,就連街上人們的臉上,也都洋溢著笑意。陽光給街道和人們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黃,節(jié)日的氣氛仿佛一夜之間充滿整個城市。
不過我走在街頭,卻瑟瑟發(fā)抖。最近有臺風一路北上,帶來了連綿數(shù)日的云雨,氣溫也隨之下降,天氣一下從中秋過渡到早冬。不知道看天氣預報增減衣服的我,只穿了件長袖T恤衫,抵擋不住早來的北風。
我打了個噴嚏,琢磨著怎么跟李老師轉達總編的意思。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路口。我嗅到路邊小飯鋪里飄出的香氣,寒冷讓饑餓變得格外鮮明。我透過玻璃窗向里面望著,氤氳的蒸汽中,一個男人坐在折疊桌旁喝著羊湯,他對面那個,則守著一盤餡餅和一小碗羊湯,仔細地剝著蒜。玻璃中映出我的倒影,我忽然想起李老師的囑咐,看了看那個倒影,確認自己今天穿的T恤衫上中規(guī)中矩地印了一排白色的METALLICA,雖然首尾字母的筆畫有些劍拔弩張,但絲毫看不出有什么政治意味。
我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到了在電話里和李老師約定的時間,但我決定還是進去來一碗羊湯、兩張餡餅。
不一會兒,餡餅和羊湯就端上桌了。羊湯熱氣撲臉,我舀了一勺,抿了一下,很燙,只好用薄鐵片一樣的湯勺攪拌著,以期能涼得快一點。
小飯鋪外隱約傳來一陣陣狗叫聲,雖然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與其說那些狗在叫,不如說是在哀嚎。聲音尖厲 ,尾音拖著拖著,就拖出了下一聲,連綿不絕,就像這幾天晝夜不停、黏黏糊糊的雨。
剝蒜的男人把剝完了的蒜握在手心里,拇指和食指掐了一瓣,一口咬下,然后一邊嚼著一邊喝了一口羊湯,閉著眼睛,神情享受。
他對面的那位則沒那么超然,趁著老板上湯的時候問了一句:“那邊是干啥的,這么多狗叫?”
老板上完了湯,一邊抹著桌子一邊說:“醫(yī)大存實驗材料的地方?!?/p>
“實驗材料?”
“狗、兔子、青蛙啥的。聽說是給學生們練手用的?!?/p>
我聽了老板的話,羊湯的腥膻味升騰上來,撞進鼻子,攪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不敢再去看那奶白色的羊湯,把碗推到一邊,匆匆吃完了兩個餡餅,結賬走人。
老板詫異地收了錢,然后將那碗羊湯端回后廚。
我走出小飯鋪,沒拐進旁邊的小區(qū),而是迎著風向前走了很久,又兜了個大圈子,才往回走。
我渾身冷汗,在風中瑟瑟發(fā)抖,不過還好,身上的腥膻味已經(jīng)被風吹得干干凈凈。
到了李老師家,依然是梅老師開的門,這次她認出了我,也沒受這件長袖T恤衫什么影響。她把我讓進了屋,轉身去廚房,叨念著給我來一杯熱茶。
我說:“梅老師,不用客氣了。”
梅老師伸手用手背碰了一下我的額頭,說:“也不多穿點,凍得冰涼,不喝點熱茶怎么行?!?/p>
梅老師的動作有點突然,而且熱情,于是我沒躲開。
我把稿子交給李老師,李老師照著目錄核對。我沒坐到沙發(fā)上,而是站在書桌旁。
我說:“李老師,這期遇上黃金周,出版周期得往前趕趕。”
李老師點頭:“是,跟去年一樣?!?/p>
話說完,該轉達總編的意思了??晌覅s張不開嘴,只好掏出了那個筆記本。
李老師核對完稿子,抬頭看看我:“有事?”
我的兩個拇指摩挲著筆記本的硬殼封面,說:“李老師,您看過的稿子中,有些標記我不明白,想向您請教一下?!?/p>
李老師抬了抬眉毛,額頭的皺紋明顯了許多:“好啊,年輕人愿意學習是好事。”
梅老師端來了熱茶,紅色的,應該是紅茶。
她把我和李老師讓到沙發(fā)坐下,茶幾旁,李老師對著筆記本上我記錄的問題一一作答。
他認真地講著,我認真地聽著,可一句也沒聽進去。
或許是為了掩飾緊張的情緒,我喝了口茶,不但是紅茶,里面還放了紅糖,甘甜、溫暖,直抵肺腑,更讓我覺得難受。
終于,李老師講完了,我得以擺脫煎熬。跟李老師道了謝,揣好筆記本,我起身要走,卻被李老師攔了下來。
李老師摘了眼鏡,緩緩地折起眼鏡腿,仿佛那眼鏡腿脆弱不堪,稍有不慎,就會破碎似的。
李老師:“小張,是不是還有事?”
我想起,此行最關鍵的話還沒來得及說,事到如此,不說也不行了。
我把總編的話原原本本重復了一遍。
李老師沒說話,他終于折好了眼鏡腿,將眼鏡輕輕握在手里。
我靜靜地坐著,努力讓自己呼吸得輕一些。
李老師伸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fā),說:“那就按總編說的辦吧?!?/p>
我如釋重負。
李老師又說:“小張,下期的稿子,交給我之前,你先看一遍,覺得有問題的地方,用鉛筆標出來?!?/p>
我詫異地看著李老師。
李老師說:“多學點本事總沒錯,要做編輯,基本的文字感覺不能少?!?/p>
我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這一次,李老師沒有送我,只是望著那張凌亂的書桌發(fā)呆。
梅老師送我出門,問我社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變動。
我強忍住沒說出上次因為統(tǒng)計惹出的風波,以及編輯部的那個會,只是說一切如常。
梅老師沒再說什么,等我走進電梯,才輕輕關上了防盜門。
六
給小馮看稿子,我多花了點工夫。
其實也并不費勁,因為小馮稿子上的問題,都是那種明睜眼露的常識性錯誤。只是從前我嫌麻煩,不愿意逐個標出來。除了那些必須改的錯別字,其他諸如用詞不恰當或者語法錯誤,我都會輕輕略過去。真要全都標出來,不如讓我動手重寫一遍。
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我手中的紅筆仿佛擁有了自由意志,開始不受我的掌控,從標了第一處開始,便再也停不下來。那勁頭,就像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那個十一過完,又開始忙起來。我先是在雜志社和印刷廠之間來回取送清樣。等簽字下版付印后,有一個多星期的空閑時間。說是空閑,其實編輯們已經(jīng)開始準備下一期的稿件。而我則被指派到發(fā)行部,先用不干膠紙打印訂閱讀者的地址,然后裁切,逐一貼到牛皮紙信封上。這樣的信封還要另外多做一批,那是給全國各地中小學以及廠礦免費發(fā)放的樣刊。信封里裝上幾年前的舊刊物,再塞上我們自己打印的A4征訂廣告。等裝完樣刊,雜志也出廠了,接下來是新刊清點入庫,裝信封,和樣刊一起按地區(qū)分裝,運到郵局的大件局。
等這一切忙完,下一個出版周期便會啟動,編輯們的稿子已經(jīng)編輯處理完畢,過了三審的流程。我按照李老師囑咐的,用了一天半時間把稿子統(tǒng)看了一遍,用鉛筆將其中的問題全都標了出來,然后準備送到李老師那兒過一遍外校。
我也是在這個時候得知李老師摔傷的。
那天我收齊了稿子,準備給李老師打電話約定時間,卻被總編叫到了總編室。
總編先示意我坐下,又拿起煙盒,抽出支香煙,叼在嘴里。他忽然意識到我還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于是把煙盒向我伸了伸:“小張,來一支?”
我忙擺手說:“您抽您的,我不會?!?/p>
總編點了點頭說:“不抽挺好。抽煙沒啥好的,費錢還傷身體。不過干了這一行,沒一口煙,干活沒精神?!?/p>
他說著,在一堆稿紙下找到了一盒火柴,抬手在耳邊晃了晃,里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滿意地打開火柴盒,抽出一根劃了,用雙手攏住,點燃香煙。
他把手上的火柴桿晃了晃,用手指在稿紙下勾出煙灰缸,扔了進去。
總編吐了口煙,煙卷夾在食指和中指間,拇指在桌面上輕輕地敲著,像是在斟酌著要說的話。我不便開口,只好盯著對面那個刷了綠漆的鐵皮卷柜,上面貼著一張已經(jīng)褪色的征訂廣告,2001年的。廣告擴印了本刊2000年某期的封面,封面上那個眼睛很大的女明星雙手捧著一串葡萄,作驚喜狀,廣告的上部印著大紅色的宣傳語和郵發(fā)代號。我回憶著2001年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每天都一樣,白天上課,下午打球,晚上跟同學去網(wǎng)吧組隊打《三角洲》。臨考試的時候忙著背考點,那時候根本沒想到會選擇這么一份職業(yè)。
“小張,你跟著李老師時間也不短了,覺得怎么樣?”總編忽然問道。
我摸不準這話是什么意思,只好含糊地答著:“挺好,和李老師學了不少東西。”
總編把煙灰彈了彈,說:“可也不能就這么一直學下去。李老師從創(chuàng)刊的時候就幫我們,這一晃五六年了。李老師歲數(shù)一天比一天大,總有力不從心的那一天,你說呢?”
我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不知何時,舌下蕩漾著口水。我咽了一口,空氣卻比口水多。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不過總編倒是沒勉強我,說:“梅老師十一的時候住院了,李老師每天醫(yī)院家里兩頭跑,結果在醫(yī)大門口讓車給剮了。”
我忙問:“李老師要不要緊?”
總編說:“李老師打電話來說沒什么大事,只是崴了腳,行動不便,在家靜養(yǎng),由他小兒子照顧。傷在腳上,看稿子不耽誤。不過這個月的稿子,你得辛苦辛苦,送完還得再取一趟。”
我說:“那沒啥,離得又不遠。”
總編點點頭:“行,勁頭不錯,跟李老師多學學,以后用得上。”
總編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說:“去財務把李老師這個月的勞務費領了,給捎過去,再領一百塊錢,買點東西,算是社里的一點心意,我打過招呼了?!?/p>
我起身離去,總編隨手抄起一份文件,在桌面上揮了揮,剛才掉落在桌面上的煙灰被掃落在地。
我先給李老師打電話約好時間,又按照總編說的,去領了錢。李老師的勞務費裝在一個小號牛皮紙信封里,封口釘著訂書釘,信封上寫著“李謙君”三個字。
我這才發(fā)覺,此謙君非彼千鈞,謙謙君子,人如其名,倒是我想錯了。
等到了李老師家,正趕上他小兒子要給梅老師送飯。我跟他小兒子寒暄了幾句,又轉達了社里對李老師的關切。當然,還遞上了四樣水果。他小兒子感謝不已,幫我提了東西,引我進了書房。李老師半躺半靠在長沙發(fā)上,身上蓋著毯子。他正在讀著一摞稿子,看見是我來了,忙放下稿子打招呼。
他小兒子把我剛才的話說了一遍,李老師說:“給社里添麻煩了?!?/p>
我客套著,他小兒子搬來一把椅子,就是李老師書桌前那把。
我看著那椅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椅子上,聽李老師說著那天車禍的經(jīng)過。
他小兒子插話,說要去醫(yī)大給梅老師送飯,沒什么事,一會兒就回來。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說:“沒事,您放心去,李老師這邊有我呢?!?/p>
他小兒子道了謝,忙拎著保溫飯盒出門了。
我從背包里拿出稿子,交給李老師。
李老師接了,跟往常一樣,按照目錄檢查稿子,只是這次他把稿子放在了毯子上。
我看著那個漆木茶幾,上面堆滿了雜物,比平時凌亂了許多。茶幾旁堆著我拎來的東西。沙發(fā)旁倚著拐杖。一雙布拖鞋隨意地擺在地上,相隔甚遠。書房里除了原來的紙墨味,又多了一些別的氣息,最刺鼻的是跌打膏藥上的藥味,然后是生豆油夾雜著雞蛋的腥氣。
梅老師離開這里也就一個多星期,整個房間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
李老師檢查完稿子,又看完了我標出的問題,點頭說我有進步,要堅持下去。這些話說完,他小兒子還沒回來,我不便離開,忽然想起之前他說起,我們曾經(jīng)是校友,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起了東北商貿(mào)的來歷。
李老師放下稿子,摘下眼鏡,輕輕放在稿子上。
李老師:“東北商貿(mào)是1958年并校之后的名字,之前是三所學校,其中最大的一所,就是省立沈陽商專。省立沈陽商專在1945年以前,也就是偽滿時期,叫奉天省立商業(yè)學校。要是再往前推,是錦州同文商業(yè)學校,是日本人建的學校。”
我不由得贊嘆:“李老師記得真清楚,這些校史上都沒有?!?/p>
李老師苦笑道:“當然記得清楚,當年運動時寫材料,這些都得交代得清清楚楚?!?/p>
李老師指著小書桌上的一個相框,我取了過來,交給他。
李老師指著一排站在東北商貿(mào)圖書館門口的老人說:“這是上次校慶時候我們幾個同學拍的合影。說是參加東北商貿(mào)的校慶,其實我們都是省立沈陽商專的同學。那是我們畢業(yè)后參加的唯一一次同學會。之前不敢,是因為我們畢業(yè)于省立沈陽商專,都在運動里吃過苦頭。之后不敢,是因為大家年齡大了,日漸凋零,不知誰還在,誰已經(jīng)走了?!?/p>
我看著那張照片,上面印著金字:“東北商貿(mào)四十年校慶”,那一排老人男多女少,能有十幾個人,全都表情嚴肅,鮮有笑意。李老師站在邊上,背著手,嘴緊緊抿著,盯著鏡頭。
我問:“李老師,你們都是普通學生,為什么會挨整?”
李老師盯著手中的照片,緩緩道來:“1945年日本人戰(zhàn)敗,蔣特派員代表國民政府接收東北,曾在奉天省立商業(yè)學校巡視過,他將學校名改為省立沈陽商專,還親手題寫了校名。在我1946年入學的時候,校長還曾指著那塊刻了蔣特派員手書的牌匾,要我們努力學習,為建設新東北奉獻心力。省立沈陽商專是在國民黨省黨部掛名的政工教育模范校……”
李老師沒說完,他小兒子就開門進屋了,他不再說下去,而是讓我把相框放回原處,然后戴好眼鏡,跟我約定,三天后取稿子。
七
三天后我取回稿子,交給常姐。
常姐翻了翻,發(fā)現(xiàn)稿子中的標紅和上個月差不多,就拉下了臉。
我說:“常姐,李老師交代了,他不方便來社里,讓我代為把這期稿子里的問題講講?!?/p>
常姐瞥了我一眼:“都明明白白地標著,還講什么?不明白的,自己去翻詞典?!?/p>
常姐說完,逐一點名,把稿子分發(fā)到了各位編輯手里。
我還想爭辯,卻被王哥拍了拍肩膀。
王哥把稿子扔在桌上,跟我使了個眼色,轉身出了編輯部。我跟了出去。
王哥點燃一支煙,蹲在墻根,撓著一只野貓的肚子。那只黑白花的貓毫無戒備地趴在地上,任由他撓著,還用兩只前爪捧著他的手,時不時輕咬兩下。
我走到王哥身邊,說:“王哥。”
王哥叼著煙卷吐了一口煙:“你啊,差不多就得了?!?/p>
“啥意思?”
“原來每個月就扣十塊錢,自從你來了,每月二十都擋不住。扣錢就夠說的了,你還要給常主任上課?!?/p>
“李老師特意交代……”
“李老師老糊涂了,你也跟著糊涂?這個字錯了,就扣五塊錢,至于怎么錯的,你以為誰都想弄明白?你以為死摳字眼就能當好編輯?”
“可文字工作者得對文字負責,有義務普及語言文字的標準用法?!?/p>
“你得了吧你,那套玩意兒也就你這樣剛畢業(yè)的才信。小張,我跟你說,編輯就是個職業(yè)。你知道這是啥意思嗎?”
“不知道。”
“我猜你也不知道。職業(yè)就是拿錢干活,拿多少錢干多少活。別扯什么責任義務,就這么回事。這么較真,社里能給你發(fā)獎金是咋的?”
“……”
“我知道你肚子里那點小九九,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讓總編早點把你轉崗到編輯的位置。可你當了編輯又怎么樣?李老師當了一輩子編輯,是發(fā)大財了還是出大名了?挨了半輩子整,低頭編了一輩子書,謹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除了那一面墻的樣書,他得著啥了?挺大歲數(shù)不還得給幾家雜志社看稿子,從稿紙里摳點錢,好給老伴治?。俊?/p>
“王哥……”
“所以啊,人還是想開點吧。人生苦短,差不多就得?!?/p>
王哥說完,把煙頭在地上擰了擰,站起身。那只小貓也爬了起來,在王哥的兩腿間轉著,用頭和尾巴親昵地蹭著。
“王哥,能不能給我一支煙?”我盯著地上的煙頭說。
王哥詫異地問:“你不是不抽煙嗎?”
“想來一支。”
王哥掏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用手掐著遞給我。
我接了,放在嘴里吸了一大口,熱辣的煙嗆得我大聲咳嗽個不停。
小貓聽了聲音,嚇得飛快逃走,跑出院子,縱身一躍,翻過矮墻,消失在那座小樓的陰影里。
王哥拍了拍我的后背,說:“不會抽還抽那么一大口,慢點!”
我把煙遞還給了王哥,坐在了墻根下。
王哥接了煙,站在我身邊,默默地吸著。
煙霧從他的口中噴出,輕飄向上,先是白色,然后是淡藍色,最后融入空氣,消失不見。
王哥彈了彈煙灰:“這年頭,也就錢靠得住,至于別的,還不如這么支煙實在?!?/p>
王哥抽完,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后轉身回屋。
我盯著那兩個煙頭,想起上午在李老師家,明顯憔悴了許多的李老師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跟我解讀了稿子中的錯漏,然后讓我代為向編輯們轉達。
我還清楚地記得,李老師對常姐文稿中一處,“味之素”這個詞,講得很細。他說,“味之素”并非固定用法,是日文“味の素”以訛傳訛的非規(guī)范用法。他在偽滿的時候,在小學堂學過日語,所以能夠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の是五十音之一,讀作no,做助詞。李老師說到這,還讓我在書架中抽出一本老舊的漢日詞典,他翻到味の素那處,指給我看,中文的標準用法就是味素。
可這種事誰在乎呢?
我心里嘲笑自己自作多情,站起身,又抬腳在煙頭上蹍了蹍,確定已經(jīng)熄滅,轉身走進編輯部。
我把煙和打火機扔在桌上,抄起那摞看完的稿子還給了小馮,小馮看到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校對符號和紅字,臉紅了。
我心說,還知道臉紅,算是不錯了。
我說:“小馮,我雖然畫得多,但也不都是錯誤,有些是細微的文字調(diào)整。”
反正如今本社已經(jīng)沒了外校,統(tǒng)計錯漏扣錢的制度也荒廢了七八年,估計小馮除了一點難堪,也不會損失什么。
我轉回自己的位置,把那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塞回到書立,可書芯卻掙脫硬殼封面,掉落在桌面上。摔脫了線,泛黃的書頁散落開來。
我看見詞典扉頁上那方鮮紅的“謙君藏書”的印章,想起這是李老師用過的詞典,他小兒子送給我的??蛇@詞典和李老師一樣,已不堪再用。
我逐一將書頁撿起,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春節(jié)來得特別早,才一月,就已近小年??偩帋е液统=悖B同幾樣年貨去看李老師。
梅老師剛剛過世,李老師的兩個兒子忙完喪事,準備把李老師接到撫順,方便照顧。時隔不到一個月,我?guī)缀跽J不出李老師,他原本不多的頭發(fā)所剩無幾,全部變成雪白色,如同枯草一般伏在頭上。李老師瘦了許多,眼窩深陷,兩腮仿佛失去了支撐,向內(nèi)凹著,原來的圓臉如今變成了長方形。
常姐坐在李老師邊上,抓著他的手,輕聲細語地安慰著,時不時還吸著鼻子,用手抹抹濕潤的眼角。
總編坐在李老師的另一邊,問起李老師的近況,李老師卻聽岔了,絮絮叨叨地說起他編的一本《戰(zhàn)爭論》:“那是1976年,我剛恢復工作不長時間,接了這么個書稿。作者是普魯士的馮·克勞塞維茨,譯者是個老同志。書稿是從日文版本轉譯過來的。這位老同志的日文水準不高,所以譯稿的錯漏很多。社里覺得我的日文不錯,還算有點經(jīng)驗,于是把書稿交給了我。我是想把社里交給我的工作干好,不辜負領導對我的信任,所以特別認真,幾乎是把書稿重新翻譯了一遍。我只顧著書稿,沒注意小梅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要是當初沒耽誤,早點送她上醫(yī)院,也不至于落下病根……”
李老師就這么說著,總編和常姐間或插話,他也充耳不聞。
于是總編只好生硬地打斷了李老師的話,帶著常姐跟我匆匆告別。
李老師的小兒子送我們出來,跟總編道歉,說自從梅老師走了以后,李老師意識就漸漸變得糊涂起來,耳朵也越來越不靈,每天就是坐在書房里,對著書架,絮絮叨叨說那些陳年往事。
總編說,李老師給社里幫忙這么多年,也不容易,早該歇歇了,只是社里年輕人多,一直需要他幫助,才拖到了今天。社里的同志們也都希望李老師能歇歇,安享晚年。
的確是這樣,聽說梅老師去世的消息,常姐就第一時間在編輯部召集了個小會,中心思想是,梅老師的去世對李老師打擊很大,他自己雖然還堅持做外校,可身體和精力未必跟得上,所以她想跟總編反映一下,把每期外校改為內(nèi)部互換交叉校對,問問大家什么意見。
編輯部里先是一陣沉默,常姐盯著王哥,王哥禁不住那眼神的凝視,小聲表示同意,接著是另外兩位編輯。常姐沒等我表態(tài),就起身去了總編室。
幾分鐘后,常姐回來宣布總編同意了大家的意見,她把“大家”兩個字咬得很重,口氣中還帶著些許得意與輕松。
我不知道李老師驟然變老,和這個消息是否有關,但對我而言,實在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總編說完,常姐遞過去一個信封,說這是李老師最后一個月的勞務費,因為趕上過節(jié),所以是雙薪。
李老師的小兒子道了謝,將我們送出門。
等電梯的時候,我盯著那道防盜門,心想這是最后一次見李老師了吧。
后來我繼續(xù)做編務工作,不過接了《休閑世界》欄目,雖然只有兩頁,里面多是幽默笑話以及象棋殘局,但總算是接觸編輯工作了,這讓我興奮不已。
再后來,校對的時候,我們恢復了用紅筆和鉛筆兩種標示方式,而每位編輯的紅筆錯漏,都穩(wěn)定在兩處。
皆大歡喜。
八
我把那一摞書頁摞在一起,塞進封面,扔到一邊。
我深吸一口,想讓自己把精力集中到夜鶯和夜梟身上,可總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壓著,讓我呼吸困難。
我走出屋,撥通了王哥的號碼。
王哥在那頭急赤白臉地說:“小張,地址怎么還沒發(fā)?”
我打斷了王哥,問道:“王哥,你還記得李老師的書嗎?”
王哥在那邊一愣:“什么書?”
“就是李老師過世后,留下的藏書,他在遺囑里說要捐給東北商貿(mào)的圖書館。我記得因為你有個作者是東北商貿(mào)的領導,捐書的事還是你幫著跑的?!?/p>
“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的確有這么一回事。”
“王哥,后來那批書怎么樣了?”
“你問這個干什么?”
“就是想知道?!?/p>
“圖書館那邊說,這些書大部分都沒啥價值,只留了兩本民國時候出的工具書,放在校友書架里展示?!?/p>
“其他的呢?”
“不太清楚,應該是處理了吧。”
“處理?”
“對,他們圖書館定期都會清理一批殘舊圖書,直接拉到紙廠。”
王哥說完,又催促我把地址發(fā)來,我說最近家里有點事,不方便接校對的活,沒等王哥回答,就掛了電話。
我回到電腦前,不再胡思亂想,靈臺一片清明,思如泉涌,手指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擊著。
很快,第十五集的大場戲就寫完了,其中還有情節(jié)大反轉和夜梟的決絕背叛與冷酷無情,程老師應該會滿意吧,我想。
原載《芒種》2020年第11期
原刊責編? 李佳怡
本刊責編? 杜? 凡
創(chuàng)作談
期待一場弄假成真
黑? 鐵
其實寫完《無所依》,我有些忐忑,因為怕讀者會將小說中的事信以為真。而另一方面,我又為他們在讀的時候不相信小說中的一切而惴惴不安。
雷蒙德·卡佛在接受《巴黎評論》的采訪時說:“我感興趣的小說要有來源于真實世界的線索。我沒有一篇小說是真正地‘發(fā)生過的,這不用多說,但總有一些東西、一些元素、一些我聽到的或看到的,可能會是故事的觸發(fā)點?!?/p>
雷蒙德·錢德勒在《簡單的謀殺藝術》中提到:“這個世界可不是一個香氣撲鼻的世界,而是你生活其間的世界。有些心如鐵石、冷眼旁觀的作家就能夠從中找到非常有趣,甚至有意思的材料?!?/p>
兩位雷蒙德都述及了真實與虛構,因為我是他們忠實的信徒,所以在寫《無所依》的時候,嘗試以卡佛的方式開始,又學著以錢德勒的方式完成。故事觸發(fā)點,是我某日收拾抽屜時發(fā)現(xiàn)的一支丟了筆帽、已經(jīng)干涸的紅色水性筆。其中的各種細節(jié),源于我的從業(yè)經(jīng)歷。而小說的演進邏輯,則來自我對生活的理解與認知。至于小說中的諸位人物,包括那位有些頹唐的“我”,都是我借用了一些身邊人的特質(zhì),再以想象填補豐滿后的產(chǎn)物。
當讀者開始讀這篇《無所依》,并沉浸其中時,我期待它能夠展現(xiàn)出足夠的真實。等讀完了,我又希望讀者回到真實的世界后,清楚它是虛構的。當然,這是一種理想狀態(tài)。我自知水準有限,所以只能仰望大師在空中劃過的痕跡奮力狂奔,以期有朝一日能像他們一樣飛翔。
最后說一件小事。在上小學的時候,因為作文寫得不錯,所以每到作文課,我都會被叫到前面,讀自己的作文??捎幸淮危邑澩嫱藢懽鳂I(yè),所以不得不硬著頭皮對著一片空白的方格朗讀起來。我一邊讀著,一邊調(diào)動全部腦細胞,將一些道聽途說改頭換面,再添油加醋。為了拖延時間,我讀得很慢,后來漸入佳境,聲情并茂起來。當我以高昂的語調(diào)讀完最后那句中心思想時,下面響起掌聲。我洋洋得意,卻不想語文老師一把奪過作文本,當眾戳穿了我的把戲。
不知和那時比,我現(xiàn)在是不是進步一些了。
黑鐵,本名劉洋,男。
1981年生,沈陽人,期刊編輯。
作品見于《中華文學選刊》《芒種》及“豆瓣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