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燕,李青霖
(1.曲靖師范學院 學報編輯部,云南 曲靖 655011;2.曲靖市第二小學,云南 曲靖 655000)
有學者認為“中國文學僅存在一個抒情傳統(tǒng)”的觀念與中國文學發(fā)展的狀況不符,實際的情況是在中國文學史上,抒情、敘事處于博弈消長的態(tài)勢,在魏晉至隋代,“抒情與抒情傳統(tǒng)地位高于敘事和敘事傳統(tǒng),這一觀念在文學界中逐步形成……唐宋兩代六百多年,是抒情傳統(tǒng)達到高峰、敘事傳統(tǒng)深入文學領域的階段……元明清三代的六七百年為敘事移向文壇中心、抒情傳統(tǒng)沉潛變易的階段,[1]在這個過程中,唐宋處于一個轉折階段,之后“敘事移向文壇中心”,所以唐宋時期特別是中唐以后抒情、敘事的“博弈消長”是一個值得深究的問題。
為什么中唐以后抒情、敘事兩大傳統(tǒng)會出現(xiàn)質和量上的轉化,原因是多元的,但不外乎外部原因和內部原因,內部原因是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從先秦神話、《詩經(jīng)》和史傳文學以來的敘事傳統(tǒng)的積累,外部原因中最重要原因是中唐以后隨著文學市場化、商業(yè)化興盛起來的市民文學的敘事性對雅文學的影響。
何謂市民文學?謝桃坊在《中國市民文學史》中把市民文學與俗文學、白話文學、平民文學、民間文學作了細致辨析,認為市民文學是中國市民社會形成、市民階層興起后“以文化服務的方式向普通消費者提供娛樂和消遣的”新興文學,“基本特點是商業(yè)性和娛樂性”,[2]包括了話本、俗講、小唱、諸宮調、雜劇、戲文等都市通俗文學樣式。市民文學、文化娛樂不管哪一種樣式為了更好地吸引觀眾、聽眾都追求故事性,這是市民文學經(jīng)過市場化選擇的結果。林繼中也認為中唐以后市民文學在題材形式上雖有差別,“但重視故事性卻頗為一致”,[3]所以對雅文學內在而深刻影響表現(xiàn)在重敘事、重感官兩點上。就其重敘事來看,不管是中唐以后逐漸流行的說話伎藝中出現(xiàn)的“一枝花話”還是李商隱《驕兒詩》中“驕兒”所聽的“三國話”都具有很強的故事性,所以不同階層的聽眾才能為之吸引。俗講的情況亦然,晚唐最出色的俗講僧人文溆僧,連敬宗皇帝都前往聆聽:“寶歷二年(年)六月乙卯,上幸興福寺,觀沙門文溆俗講。”[4]而文溆僧所講內容“無非淫穢鄙褻之事”,但因為故事性很強,“愚夫冶婦樂聞其說,聽者填咽寺舍?!盵5]而諸宮調、雜劇、戲文等因為用表演的方式演說故事,對觀眾的吸引力就更強。
唐宋時期,從文體而言,詩詞的發(fā)達標志著“抒情傳統(tǒng)達到高峰”,但是小說(傳奇、話本)的成熟、戲曲的萌芽發(fā)展標志著文壇敘事成分的增加;另外,中唐以后,文學中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文體互動、雅俗交融活躍,除了市民文學中以敘事為主以外,雅文學中詩文作品受市民文學影響,敘事成分在逐漸增加,宋詩相較唐詩的一個特點是以議論為詩,另一個特點就是以賦為詩,也就是敘事成分增加,而這一特點的孕育是從中唐開始的。
文體互動、雅俗交融致使傳統(tǒng)詩文敘事成分增加的判斷有無依據(jù)?在中唐并不乏相關材料的支撐,孟棨在《本事詩》嘲戲類中記載:
詩人張祜未嘗識白公,白公刺蘇州,祜來謁。才見白,白曰:“久欽藉,嘗記得君款頭詩?!膘镢等辉唬骸吧崛撕嗡^?”白曰:“鸞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非款頭何耶?”張頓首微笑,仰而答曰:“祜亦嘗記得舍人《目連變》。”白曰:“何也?”祜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非《目連變》何耶?”遂與歡宴競日。[6]
從中可看出白居易與張祜對市井文學的熟悉程度已是信手拈來。張祜謁見白居易,心態(tài)可謂崇仰莊重,不意白公突兀問張祜“久欽藉,嘗記得君款頭詩”,“款頭詩”當為市井俗文學樣式,張祜不禁愕然,賓主氣氛為之一變?yōu)榛顫姎g快,張祜隨之調侃白詩為《目連變》,《目連變》乃俗講變文,可見兩人常涉足市井文學娛樂場所。元稹在《酬自學士代書一百韻》詩中證明了這一點:“翰墨題名盡,光陰聽話移。”并自注說“樂天每與余游從,無不書名題壁 ,又嘗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話’,自寅至巳,猶未畢詞也 ?!痹姿牎耙恢ㄔ?”應該是民間說話伎藝,歷時四個時辰還未講完 ,可見元白對“聽話”娛樂之沉醉。元白詩人與市民文學的親近帶來中晚唐敘事詩的繁榮,《長恨歌》《連昌宮詞》《秦婦吟》等長篇敘事詩自不待言,短篇如白居易諷喻詩中《賣炭翁》《井底引銀瓶》等敘事詩也大量涌現(xiàn),這些詩作與民間敘事文學的關系論者多有涉及:“元微之之連昌宮詞實深受白樂天陳鴻長恨歌及傳之影響,合并融化唐代小說之史才詩筆議論為一體而成?!盵7]所以,這些作品在市井民間得到民眾追捧,特別是白居易作品“至于繕寫模勒炫賣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盵8]白居易自己也說“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余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盵9]在市井民間廣泛流傳的白居易作品中,一類是具有明確功利目的的“私試賦判”,作為舉子研練赴考的范文售賣倍受歡迎,另一類就是如《長恨歌》一樣的敘事類作品,說明中唐作家與市井民眾雅俗互動中敘事類作品的繁榮狀況。
雖然沒有關于韓柳與市井文學關聯(lián)的直接記載,但據(jù)張籍《上韓昌黎書》中所說韓愈“尚駁雜無實之說”,陳寅恪先生推演說“設韓愈所好‘駁雜無實之說’,非如‘幽怪錄’、‘傳奇’之類,此外亦更無可指實?!盵10]另外,從《華山女》詩中開頭兩句“街東街西講佛經(jīng),撞鐘吹螺鬧宮庭”中可看出韓愈對俗講也很熟悉,這與中晚唐詩人對俗講場面的熟悉和表現(xiàn)是一致的:“仍聞開講日,湖上少魚船。”(姚合《贈常州院僧》)“遠近持齋來諦聽,酒坊魚市盡無人?!保ㄒ稀堵犐贫酥v經(jīng)》)“百千民擁聽經(jīng)座?!保ㄘ炐荨妒裢跞氪蟠人侣犞v》),在這些詩作中,俗講對民眾的吸引,場面之盛況空前的確令人驚嘆。
所以,“俗講加上當時盛行的傀儡戲、參軍戲、俗文藝風靡一時,已從市井漫向朱門,漫向宮廷。俗文藝已不是什么街頭流浪漢,它是一股新浪潮,文藝的新浪潮!在它的沖擊下,傳統(tǒng)文學也不得不偏離原來慣性的軌道,從傳統(tǒng)清空的抒情筆調擺脫出來,轉向較為寫實的的敘事筆調,以適應當時讀者的期待視野?!盵11]下面從古文“傳奇化”、宋詞的敘事性、宋詩的敘事性三個方面來尋繹唐宋文學敘事性轉向的軌跡。
葛曉音說韓愈傳記文“善于在人物事跡中提煉饒有興味的細節(jié),使平凡生活傳奇化”,[12]并以《張中丞傳后敘》中南霽云一段做了精彩分析。這一特點在其大量的墓志碑銘文中都有充分表現(xiàn),在柳宗元的傳記文如《段太尉逸事狀》等文中也有體現(xiàn)。
其實,韓柳傳記文傳奇化不足為怪,但韓愈在抒情性、論說性散文中往往也能翻空出奇,情節(jié)跌宕,在這方面《送窮文》堪稱典型。該文寫于憲宗元和六年(811年)春,此時韓愈在河南令任上,回溯其經(jīng)歷,可看出他政治上的坎坷蹉跎:貞元八年(792年)中進士,貞元十九年(803年)任監(jiān)察御史,不久被貶陽山令。元和三年(808年)被召還任國子博士,元和四年(809年)改官為都官員外郎,后又改官為河南(今河南洛陽)令。所以《送窮文》本是一篇抒發(fā)內心牢騷的憂憤之文,但構思不拘常法,出人意表,借“送窮”民俗搭建主人與“五鬼”(智窮、學窮、文窮、命窮、交窮)辯駁的戲臺,傳奇式的以“逐窮”為始,“留窮”作結,整個過程跌宕起伏,妙趣橫生,富于戲劇色彩。人稱窮子的高辛氏之子一生窮苦,正月晦日(農歷每月最后一天)死,后來,民俗中就把這天定為“送窮”日,以稀飯、破衣祭祀送走窮子,祈求來年好運。文章開頭說自己“竊具船與車,備載糗粻”,希望窮鬼“去故就新,駕塵彍風,與電爭先,”盡快離開,而最后卻“垂頭喪氣,上手稱謝,燒車與船,延之上座”,在這個過程中,五鬼披肝瀝膽的陳述實際上是把韓愈置于一個被嘲弄的位置上,深刻體現(xiàn)了一個封建時代知識分子對自己身份地位確認時的尷尬、無奈、不平。其間的幽默意趣是通過自嘲來實現(xiàn)的,表現(xiàn)出韓愈勇于正視自身處境的勇氣和心力,心中最痛的那一部分通過嬉笑怒罵甚至荒誕不經(jīng)的外在形式托出,因而也自有一番痛快淋漓。在這一類文章中,自嘲與自傲、孤芳自賞與顧影自憐等多對矛盾融合一體。
周作人說“講到韓文,我壓根不能懂得它的好處,……總是有舊戲似的印象……但見其裝腔作勢,搔首弄姿而已?!盵13]雖為批評,但直擊韓文要害?!端透F文》中借用賦體主客問答設置對話是寫意性虛設,是作者“我與我周旋”的多個面相,所以同時之人裴度就說韓愈“恃其絕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為戲”(裴度《寄李翱書》)?!哆M學解》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陳寅恪先生精辟的指出“退之之古文乃用先秦、兩漢之文體,改作唐代當時民間流行之小說,欲藉之一掃腐化僵化不適用于人生之駢體文,作此嘗試而能成功者,故名雖復古,實則通今,在當時為最便宣傳,甚合實際之文體也?!保愐 墩擁n愈》,《金明館叢稿初編》)而中唐為古文、傳奇的鼎盛時期并非偶然,兩種文體交融互動乃是其中至為關鍵的因素:“貞元、元和為古文之黃金時代,亦為小說之黃金時代,韓集中頗多類似小說之作,《石鼎聯(lián)句詩并序》及《毛穎傳》皆其最佳例證。”[14]中唐以后文壇上破體互動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這個現(xiàn)象在宋代非常突出:“在兩宋文壇上,‘破體為文’的種種嘗試,如以文為詩、以賦為詩、以古入律、以詩為詞、以文為詞、以賦為文、以文為賦、以文為四六等,令人目不暇接,其風氣日益熾盛。”[15]但是,文體的破體互動在中唐已是非常突出現(xiàn)象,貞元、元和之間古文與小說之間的破體互動應該是雙重的,一方面,沒有古文對文體改革的突破,很難想象傳奇作家如何用駢四儷六的文體去講述婉曲的故事,所以唐傳奇的黃金時代出現(xiàn)在中唐而非盛唐也就順理成章;另一個方面,古文滲入傳奇筆法甚或在中唐已流行的說話筆法致使古文傳奇化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古文傳奇化上柳宗元與韓愈意趣相投,“中唐文人本嗜小說,韓柳革新文章,尤重小說諷諭之功、語言之妙。退之《毛穎》,體近小說,《石鼎》直是傳奇,而子厚之寓言、傳記皆有稗意,取其資而用其法,《河間》、《李赤》乃純?yōu)樾≌f。觀子厚《讀毛穎傳後題》,頗贊《毛穎》之怪之俳,以為有益於世,知於稗說固有偏好。子厚謫永時,憤懣難抑,直借小說以泄之,故有《河間》、《李赤》之作?!盵16]柳宗元的《宋清傳》中敘寫“義商”宋清的傳奇經(jīng)歷,《種樹郭橐駝傳》《捕蛇者說》等篇的人物傳奇化敘寫帶有寓言性質。也就是說,柳宗元的這類作品本來是抒寫內心憂憤的,但與韓愈一樣,構思不拘常法,出人意表,往往以世間傳奇故事寄托自己孤憤?!独畛鄠鳌酚腥缫黄獛в兄竟稚实男≌f,“江湖浪人”李赤自視甚高,自詡詩才堪比李白,其傳奇經(jīng)歷從浪游宣州受廁鬼蠱惑不能自拔開始,廁鬼化身美婦誘惑追殺李赤,致使其視人世“猶溷廁也”,視溷廁猶“帝居鈞天、清都無以異”,對友人的規(guī)勸、看護、醫(yī)治、救援不但不領情,反而惱恨友人阻遏自己好事。李赤最終投身溷廁:“見其足于廁外,赤死久矣”,文末“柳先生曰”部分用以表達刺世、勸誡之意:“今世皆知笑赤之惑也,及至是非、取與、向背決不為赤者,幾何人耶?反修而身,無以欲利好惡遷其神而不返,則幸矣,又何暇赤之笑哉?”
柳宗元作品一般不涉男女之情,而《河間傳》則以寫實筆調敘說了一個良家女子蛻變?yōu)槭異翰簧獾囊鶍D的傳奇故事,在《柳河東集》中實屬特例,從文末感慨“朋友之恩難恃 ,君臣之際可畏”中可看出本篇也是作者憤世嫉俗之作,是有所寄托的,但如拋卻文末“柳先生曰”部分的“曲終奏雅”,不管文白差異,把該文雜入三言二拍中也難分伯仲。從這些作品中不難看出柳宗元也同樣是“用先秦、兩漢之文體,改作唐代當時民間流行之小說”,表層是復古,實則是從市井文學中吸取敘事技巧的通今之作。
詞雖被后人稱為有宋一代之文學,但在宋代文體排序中處于較低地位,所以更容易接納其它文體因素的侵襲,也就是宋詞發(fā)展史上的以賦為詞、以詩為詞、以文為詞,在這樣的破體互動中,賦和文中的敘事因素也就進入詞體;另外,詞起于民間的背景也使其更容易容納事的過程敘寫,“唐代民間詞寫景極少,敘事特多,許多詞的意境創(chuàng)造都是通過敘事抒情來完成的,這和后來文人詞強調‘即景抒情’‘情景交融’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往往是情節(jié)曲折,有首有尾。”[17]所以,詞雖為抒情文學,但詞人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往往有機融入敘事成分,原汁原味的呈現(xiàn)情感生發(fā)的場景。
詞作中的敘事特點引發(fā)了研究者的極大興趣。21世紀以來,關于詞的敘事性、戲劇化的研究取得了豐富的成果,其中有宏觀研究,以西方敘事學文本結構分析的理念和方法對詞的敘事性從詞題、詞序正文的敘事功能作了精彩的分析。[18]陶文鵬、趙雪沛則對唐宋詞中包含的的代言體、個性化抒情唱詞及詞中戲劇沖突、動作、情境等因素進行闡釋,并用戲劇中的正劇、喜劇、悲劇等概念分析唐宋詞的多重風格形式。[19]在對詞的敘事性、戲劇化宏觀研究同時也涌現(xiàn)了大量的中觀、微觀研究成果,中觀如對花間詞、唐五代聯(lián)章詞的敘事性研究,微觀如對柳永、蘇軾、周邦彥等詞作的敘事性研究。
唐宋時期,作為抒情文體的詞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詞人的敘事沖動往往沖決文體限制,使詞具有了隱約的故事性,甚至通過人物沖突、對話的戲劇化色彩充分展現(xiàn)出敘事文學與抒情文學文體交融的多樣性特點。
首先來看詞隱約的情節(jié)性和故事性。唐宋詞中有一部分詞著意于動態(tài)過程的敘寫,雖然不如小說、戲曲長篇結撰以曲折情節(jié)、復雜事件、人物形象再現(xiàn)社會生活,但通過意味雋永的動態(tài)過程敘寫讓讀者去想象再現(xiàn)故事情境,如李清照的一些詞作以極短的篇幅詩意呈現(xiàn)事情的動態(tài):“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保ā饵c絳唇》)詞作就像一出花園短劇展現(xiàn)一系列人物動態(tài):妙齡少女清晨“蹴罷秋千”,盡興過后“慵整纖纖手”并環(huán)顧花園景色和自己略顯凌亂的形象,突然外客闖入,少女穿著襪子和羞奔逃,固定頭發(fā)的金釵滑落也顧不上,但好奇心又牽引著少女倚門回首探望來客,為掩飾自己好奇而假裝嗅青梅。這是一個較為完整的動態(tài)過程呈現(xiàn),寫出少女青春浪漫、嬌羞好奇的生動形象。
蘇軾《蝶戀花?春景》詞中讓人過目難忘的是下片敘事片段中隱含的故事性:一墻之隔,墻里佳人蕩秋千的笑聲,墻外行人為笑聲著迷而駐足傾聽,惜“笑漸不聞聲漸悄”,墻外行人多情,墻內佳人無意間成為無情之人,兩個本不相干的世界一瞬間在詞作中交集碰撞產(chǎn)生的戲劇性蘊含了超越現(xiàn)實之上的哲思,笑漸不聞聲漸悄后的寂靜中回響著詞作的生命華彩。
人物對話入詞是宋詞詞境和語言的創(chuàng)變,問答句式是散文或小說、戲曲的典型結構方式,唐宋詞中有些詞作隱含了人物對話:“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李清照《如夢令》)詞中雖然沒有直寫人物對話,但下片少婦心理的微妙變化外化為人物行為時隱含了人物對話。有些詞作則直接呈現(xiàn)人物對話,如李清照的《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痹~中寫清晨主人和“卷簾人”婢女對答,表現(xiàn)卷簾人的粗放和主人傷春悲秋的敏感,使得一首平常的傷春詞生氣活潑。再如周邦彥《少年游》:“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痹~作開頭是特寫鏡頭:鋒利的并刀泛著秋水一般的冷光,吳鹽晶瑩勝雪,在這冷色的背景下,美人纖柔雙手和橘色橙子的溫潤色彩以及“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的居室環(huán)境渲染出溫馨柔情的氛圍,“相對坐調笙”表現(xiàn)了兩人的默契情致,詞作書寫才子佳人戀情至此已是柔情蜜意,情致畢現(xiàn),不意下片純?yōu)榧讶说吐曁絾枺f時間三更、路上馬滑霜濃、行人少,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中透出深情留客的心意:“不如休去”,婉曲深折,有評家說該詞“即事直書,何必益毛添足”(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引徐士俊評),所謂“直書”也即直敘佳人問話。這樣的“直書”敘事令人回味無窮。
人物對話入詞至辛棄疾詞中翻出新意,辛詞以文為詞,以賦法主客問答結構詞章,形成戲劇沖突,實則為詞人內心沖突兩面的形象化,這一點與韓愈《送窮文》相像,典型如其《沁園春·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詞作通篇以“老子”與杯的對話貫穿,其間“老子”對杯子氣勢洶洶的聲討下愛恨交加的復雜心緒、杯子唯唯諾諾表象之下的機靈狡黠都從對話中透出,戲謔幽默中蘊含作者一腔孤憤。辛詞中與此相類的還有《西江月。遣興》等。
綜上,詞這一體裁由于其起于民間的背景,使其在發(fā)展進程中更為充分地展現(xiàn)敘事因素,這是唐宋詞發(fā)展中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
“對敘事的注重又是宋詩擺脫唐詩套路、另辟蹊徑的策略之一。宋詩之所以形成與唐詩不同的風貌,與宋代詩學的敘事性轉向有密切的關聯(lián)。”[20]但是,宋詩的“敘事性轉向”并非空穴來風,中唐以后文壇上傳統(tǒng)詩文受市民文學敘事性影響敘事成分增加無疑是宋詩“敘事性轉向”的必要鋪墊。
在貞元、元和年間作家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現(xiàn)象是“同題異體”,同樣的情事,既有詩歌吟詠,也有傳奇委婉敘說,有時集中于一個作家身上,如元稹關于張生和崔鶯鶯凄婉的愛情抒寫既有詩歌《鶯鶯詩》《會真詩三十韻》等,又有敘事婉轉的傳奇《鶯鶯傳》(也稱《會真記》),引發(fā)了文學史上近千年敘事傳承佳話,正如魯迅所言:“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而李紳、楊巨源輩既各賦詩以張之,稹又早有詩名,后秉節(jié)鉞,故世人仍多樂道,宋趙德麟按即趙令疇已取其事作《商調蝶戀花》十闋,金則有董解元《弦索西廂》、元則有王實甫《西廂記》,關漢卿《續(xù)西廂記》,明則有李曰華《南西廂記》,陸釆《南兩廂記》等,其他曰《競》曰《翻》曰《后》曰《續(xù)》者尤繁,至今尚或稱道其事。唐人傳奇留遺不少,而后來燈赫如是者,唯此篇及李朝威《柳毅傳》而已?!盵21]也就是說,在漫長的傳承過程中,崔、張情事在不同文體(詩、詞、小說、諸宮調、戲曲)中找尋最為合適的文體樣式,終于在戲曲《西廂記》中大放異彩。詩人兼作傳奇,元稹堪為典型,惜量不多,而溫庭筠作為詩人、詞人兼作傳奇,傳奇作品量多且質高。
“同題異體”現(xiàn)象有時分屬不同作家,如元稹與白居易等人“于新昌宅說‘一枝花話 ’”,元稹由此創(chuàng)作詩歌《李娃行》,而白行簡卻創(chuàng)作傳奇《李娃傳》。對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吟詠既有白居易詩歌名篇《長恨歌》,同時也有陳鴻的《長恨歌傳》。這種同題異體現(xiàn)象說明此一時期作家普遍的有一種“敘事沖動”,以詩歌抒敘一個完整的情節(jié)事件而仍覺不盡興轉而以傳奇的方式更為充分地展示自己的敘事能力。有人可能會說唐人傳奇創(chuàng)作有其功利目的,是用于行卷、溫卷,但白行簡創(chuàng)作傳奇《李娃傳》的時間是在大中九年,他早在貞元末年已登進士第,說明他的傳奇創(chuàng)作是本于內心的“敘事沖動”。中唐“同題異體”現(xiàn)象說明在唐宋抒情敘事轉向中作家的敘事沖動嘗試找尋更為適合的文體的努力。
從唐詩到宋詩的轉型研究是唐宋文學研究中的熱門話題,近年來產(chǎn)生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其中周劍之對宋詩敘事性的研究值得關注,她認為唐詩的重要特色是“感覺架構取代邏輯架構”,“而宋詩的新變,則在于以敘事的要素重建歷時性、邏輯性的架構,詩人追求詩歌內在意思的曲折,傾向于通過相關事件的具體情境來傳達內在的復雜體驗。通過對視角的精心選擇,借助于虛詞、用事等手法,在詩歌中營造出一個具體可感可想的事境?!盵22]“事境”“事象”成為了近年來成為了周劍之研究宋詩的核心概念。的確,宋人對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優(yōu)勢和特點是有著自覺性的,歐陽修對《戲答元珍》開頭兩句“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很欣賞:“若無下句,則上句不見佳處。并讀之,便覺精神頓出。”(蔡眥《西清詩話》) 其實,這兩句的好處是以敘事的要素重建邏輯性架構,上下兩句形成因果關聯(lián)。
對于宋詩的敘事性特點,首先從文本角度而言是詩作敘事成分的增加,從《詩經(jīng)》的賦比興而言是賦筆的增加?!啊x’筆的增多,是中唐詩歌新變中呈現(xiàn)的普遍現(xiàn)象。”[23]“詩至中唐而下多用賦筆”(陳沆《詩比興箋》)元白詩人作品中以《長恨歌》《琵琶行》《連昌宮詞》等長篇敘事詩的出現(xiàn)是明顯的例子,而即使是不太適合用賦法結撰的山水詩也一反盛唐興象玲瓏的風貌而著意于游蹤過程的展示,如韓愈的《山行》《謁衡岳廟遂宿寺題門樓》等詩以文為詩,就像一篇篇小型游記記敘了自己游覽行蹤。到了宋代楊萬里詩中,人與山水的關系演化為戲劇關系:“前山欺我船兀兀,結約江妃行小譎。乘我船行忽遠逃,見我船定還孤出!老夫敢與山爭強,受侮不可更禁當。醉立船頭看到夕,不知山于何許藏?”(《夜宿東渚放歌》)詩中“我”與山形成競爭性沖突關系,展現(xiàn)“我”從受欺侮的地位到醉立船頭看山“何許藏”的對抗過程,就像一出小型戲劇。
其次從文體結構而言,宋詩敘事性主要表現(xiàn)在詩題、詩注、詩序的變化上,加長篇幅,增加寫實敘事成分,與詩作互為補充呼應,表明詩作在抒情之外敘事功能的強化。宋詩詩題之長在唐詩中不多見,如陸游《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甚喜。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詩題長達48個字,在宋詩中并不算長,其功能是敘說了夢境,交代了夢境所涉時、地、人,并點明了寫作緣由和背景,若無詩題鋪墊,詩作抒寫就顯得突兀而難解。所以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說:“唐人命題,言語亦自不同。雜古人之集而觀之,不必見詩,望其題引而知其為唐人、今人矣。”(嚴羽《滄浪詩話?詩評》)
唐人詩中也有詩序,元白詩人的諷喻詩中往往用題下小序點明詩作主旨,如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下小序是“愍怨曠也”,《井底引銀瓶》下小序是“止淫奔也”,這樣的小序簡潔明了,并不承擔敘事功能,但宋代詩歌的題下序則往往篇幅較長并擔負了較強的敘事功能,如蘇軾的記夢詩《石芝》,詩作題下有序:“元豐三年五月十一日癸酉,夜夢游何人家。開堂西門,有小園、古井。井上皆蒼石,石上生紫藤如龍蛇。枝葉如赤箭。主人言,此石芝也。余率爾折食一枝,眾皆驚笑。其味如雞蘇而甘,明日作此詩。”詩序敘說夢境,交代寫作緣由。
詩題和詩序都是可以貫通全篇的寫作緣由或背景,但是詩注可能只關涉了詩中的某個史實細節(jié),但若無這些詩注又會影響到詩意的理解,如蘇軾的《荔支嘆》詩中有4處自注,每一處都在說明詩中的事實,有助于讀者深入正確的把握詩意,如詩中第二處自注就是針對“前丁后蔡”時事的解釋,“前丁”指丁謂, “后蔡”指蔡襄,丁謂曾封晉國公,所以注中稱丁晉公,蔡襄字君謨,注中稱君謨,兩人并提是因為他們都做過福建路轉運使,都向朝中進貢過龍團茶?!拔湟南吽诹Q俊敝傅氖撬未韪=ńㄏ枞~。注中還以歐陽修對蔡襄進貢龍團茶行為的不恥委婉表達自己的批判之意。所以,詩注大大加深拓寬了詩歌的內涵和容量。
宋詩的敘事性不僅表現(xiàn)在文本上,而且滲透進“副文本”的詩題、序、注中,與此前詩歌相較,加長、加重了“副文本”敘述分量,構成詩作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與文本相得益彰。這就從外在結構形式上區(qū)別于唐詩。
另外,宋詩中還有用組詩聯(lián)章吟詠以突破單篇詩歌有限容量的限制來拓展詩歌的敘事性的實踐,如范成大使金絕句七十二首、劉子翚《汴京紀事》詩二十首、文天祥《集杜詩》二百首、汪元量《湖州歌》九十八首等,記錄和見證了宋王朝的重大歷史事件和變亂,堪稱“詩史”。以組詩聯(lián)章吟詠記錄歷史變亂傳統(tǒng)可上溯至杜甫“三吏”“三別”等,重大政治事件激發(fā)詩人史家意識,以詩紀史是中國詩歌的一個傳統(tǒng),宋人更為自覺的擔負起以詩存史的責任,極大的拓展了詩歌的敘事功能。
總之,中唐以后,市井民眾好尚故事的審美趣味通過雅俗互動、文體互動影響文壇風尚,在“詩到元和體變新”的元白詩歌、“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柳散文變革諸端中,“敘事性轉向”是一個重要內容直接影響到宋人的文學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