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磊
(青海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青海 西寧 810016)
明清時期的河湟地區(qū)有很多土司家族,其中陳氏一族被認為是河湟地區(qū)甚至甘青地區(qū)唯一的漢族土司家族。陳氏一族自明永樂年間便定居西寧,其作為土司家族的地位一直維持到民國時期。囿于資料,學(xué)界對陳氏家族一直沒有太多關(guān)注,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及90年代初期,陸續(xù)出土發(fā)現(xiàn)了《明欽依守戎天衢陳公墓志》(以下簡稱《轉(zhuǎn)志》)、《明紅城守備署都指揮僉事西寧衛(wèi)指揮使敬齋陳公墓志銘》(以下簡稱《輔志》)、《明故昭勇將軍肖齋陳公墓志銘》(以下簡稱《畏志》),以及陳仲良(2)關(guān)于買地券的主券人,盧宗義、胡曉軍的《陳土司祖塋買地券瑣議》及盧耀光的《陳土司世系考辨》均寫作“陳仲良”,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西寧市南郊明墓清理簡報》寫作“陳良”,因無關(guān)宏旨,本文亦寫為“陳仲良”。買地券等材料,在這些材料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若干研究成果,包括盧耀光的《陳轉(zhuǎn)墓志銘考略》[1]《陳土司世系考辨》[2],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撰寫的《西寧市南郊明墓清理簡報》[3],以及盧宗義、胡曉軍的《陳土司祖塋買地券瑣議》[4]。這些成果基本上解決了陳氏家族第一代土司為何人、籍貫何地、世系源流等問題,甚至涉及陳氏宗教信仰的問題,為我們深入研究陳氏家族奠定了基礎(chǔ),也提供了資料上的方便。新發(fā)現(xiàn)的兩種《陳氏家譜》有助于我們對陳氏家族的源流、承襲、婚姻等問題進行再認識。本文擬以《陳氏家譜》舊譜為中心,輔以《元史》、《明實錄》、《明史》、墓志銘、地方志等材料,對陳子名的身份問題進行討論,以求教于方家。
盧耀光等人的文章均未提及《陳氏家譜》,筆者在署名陳仲達的網(wǎng)絡(luò)文章《青海土司陳子名一族世系輯存》中找到《陳氏家譜》流傳于今的線索,茲將陳仲達文中按語引錄如下:“據(jù)考:青海湟中縣陳德明先生藏有《陳氏家譜》,共六卷。是譜創(chuàng)立于明洪武元年,清康熙年間重修(續(xù)譜),自始祖迄今傳二十二代。其內(nèi)容既有出土碑銘又有完整家譜,是譜記載了六百三十多年來陳氏十一代世襲昭勇將軍的事跡,這十一位將軍都曾任過陜西行都司西寧衛(wèi)指揮使。該家譜既有求本溯源功能,又體現(xiàn)了時代特征。內(nèi)容齊全完整,具有一定的譜牒研究價值,特別為研究西寧歷史提供了依據(jù)。今據(jù)相關(guān)報導(dǎo):湟中縣陳德明老先生已將舊譜捐贈西寧市檔案館收藏,該館還為陳德明老先生頒發(fā)了證書及獎金。”[5]筆者據(jù)此又在網(wǎng)上檢索到西寧市檔案館收藏有《湟中陳氏家譜》的信息,并聯(lián)系西寧市檔案館工作人員,獲知確有陳德明捐贈的《陳氏家譜》藏于館內(nèi),但不便查閱。2020年暑假,筆者和四川大學(xué)博士生許若冰,經(jīng)過一番曲折的尋訪,最終在西寧市互助土族自治縣陳家臺村陳土司后人陳占昌先生家中看到了《陳氏家譜》的復(fù)印本,并拍照記錄。筆者尋訪到的《陳氏家譜》有兩種,均為打印本,從具體內(nèi)容上可分為舊譜和新譜,現(xiàn)將兩種家譜分別介紹。
舊譜頁面四周有墨綠色寬邊,內(nèi)有褐色窄邊,中間為書寫區(qū),無書寫欄,從右向左豎排書寫,每頁8列,字數(shù)不等。根據(jù)家譜序文,此譜由陳氏十一代孫陳師文于康熙十一年重修。家譜為A4彩印本,應(yīng)為原譜掃描數(shù)據(jù)打印而成(3)青海省社會科學(xué)院張生寅研究員有幸于筆者之后在陳占昌先生家中見到原譜。,無封皮無目錄,共80頁。前11頁為“湟中陳氏接輩相傳本宗支庶家譜緒志之圖”,簡單介紹了陳氏家族從一世到十九世的世系傳承。第12~80頁為家譜主體內(nèi)容,共7263字,其中第12~25頁為兩篇《陳氏家譜序》,第一篇(12~17頁)署名“小沛通家社弟王者都”,第二篇(18~25頁)署名“鞏昌府分理莊浪兼攝茶馬屯田水利同知通家張二典”。(4)王者都于順治中由拔貢為西寧衛(wèi)通判,后于康熙九年升泉州知府??滴跏荒晖跽叨家巡辉谖鲗?,若非偽托,其序文及文后欽印如何出現(xiàn)在《陳氏家譜》中還有待進一步考證。參見:[清]懷蔭布纂修:《乾隆泉州府志(一)》卷二十六《文職官上》,《中國地方志集成·福建府縣志輯》第22冊,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632頁;[民國]于書云纂修:《民國沛縣志》卷十三《人物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3冊,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63頁。張二典事跡待考。兩篇序文字體相同,均偏行草,應(yīng)是同一人執(zhí)筆,序文后各有王氏和張氏的欽印,序文內(nèi)容以介紹陳氏由來、修譜緣由及贊美陳氏家族為主,如王序講到“陳氏開于胡公,帝舜之后,昌于敬仲,盛于太丘,此陳族所由來。”張序則明確告訴我們,陳師文之所以要重修家譜是要“立譜牒所以別宗支、分世系、序昭穆、詳晦明”,以便后世子孫知其所本,張序另有兩首贊美陳氏家族家世顯赫、功勛卓越的詠詩。第26~76頁為一世至十一世共十三人的傳文,其中有敕書兩道,《誥封陳太淑人陳母田氏墓表文》一篇,可補正史及其他史料之不足。第77~80頁是陳師文的自序,陳述自己因陳氏家譜“自兵火后殘缺弗修”,為尊祖敬宗,“恢復(fù)譜牒于秦火之中”的修譜初衷。第26~80頁內(nèi)容均為楷體書寫,行文簡潔流暢,但也有書寫訛誤之處,如將“至正”誤寫為“至政”,“代縣”誤寫為“帶縣”,“耿炳文”誤寫為“耿柄文”,等等。
新譜題為《青海湟中互助陳氏家譜(大房)》,是由青海省門源縣陳氏后人陳文杰先生編撰,亦為A4紙打印,有彩頁封皮,無目錄頁碼,內(nèi)容較為混亂,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老譜主要內(nèi)容的翻譯,并增補十二世至十九世的傳文,此內(nèi)容可補舊譜之缺,這也是新譜的價值所在,其文為白話文。第二部分收錄《西寧市南郊明墓清理簡報》《陳轉(zhuǎn)墓志銘考略》《陳土司世系考辨》等三篇文章,并對其中附錄的《輔志》《畏志》《轉(zhuǎn)志》及陳仲良買地券原文進行了翻譯,此部分內(nèi)容為研究者搜尋資料提供了方便。第三部分為陳氏宗族譜系圖和陳文杰撰寫的《陳氏家譜新序》。序文作于2015年,其中提到“陳氏從明至今共續(xù)修族譜四次,做到續(xù)缺補漏?,F(xiàn)經(jīng)查閱陳氏湟中前譜、湟中后譜、互助老譜……,整理今譯,補建完善陳氏總譜。并且按照陳氏第七世忠、孝、魁起策分的房頭,分卷整理出大房、二房、三房族譜。”由序文可知,至少還有三種陳氏家譜尚存于世。
總體來看,筆者所見兩種《陳氏家譜》,尤其是舊譜內(nèi)容涉及陳氏家族的世系源流、事功、姻親關(guān)系、買田置業(yè)等,是我們深入研究陳氏家族的重要依據(jù)。其不足則是內(nèi)容較為簡單,如有關(guān)買田置業(yè)的內(nèi)容往往是只言片語,也缺少體現(xiàn)陳氏家族內(nèi)部管理、社會交往等方面的內(nèi)容。另外,筆者所見《陳氏家譜》與陳仲達文章中按語介紹的《陳氏家譜》,即陳德明捐贈給西寧市檔案館的《湟中陳氏家譜》在內(nèi)容上較為相似,按語所說的康熙年間重修、出土碑銘、十一代世襲昭勇將軍事跡等在舊譜中均有體現(xiàn),不過筆者所見家譜并非“自始祖迄今傳二十二代”,而是已傳二十四代。筆者亦曾詢問過陳占昌先生是否知道湟中陳德明先生捐家譜的事情,陳先生只說湟中也有陳氏后人,“德”(新譜為“得”)字是陳氏第二十二世字輩,對陳德明捐《湟中陳氏家譜》事所知不多。如此看來,《湟中陳氏家譜》與筆者所見家譜在內(nèi)容上自康熙十一年以后或有所不同,且陳氏湟中前譜、湟中后譜、互助老譜等家譜所載內(nèi)容如何,似也有進一步整理、研究的可能,值得引起學(xué)界更多關(guān)注。
目前學(xué)界仍基本認同和沿用《西寧府新志》有關(guān)陳子名籍貫、歸附時間和元末官職的記載,即陳子名為“江南山陽人,元淮安右丞,明吳元年歸附,授指揮?!盵6](卷3,P402)從張維的《甘青土司志》[7](P159)到龔蔭的《中國土司制度史》[8](P1027)等大都沿用《西寧府新志》中的觀點。盧耀光在其《陳土司世系考辨》一文中以《西寧府新志》為基礎(chǔ),結(jié)合《輔志》等墓志銘材料,對陳子名的族別、歸附的時間及官職、陳氏的世系等問題進行了較為翔實的論證,其中盧氏認為陳子名并非第一代陳氏土司,陳土司家的功名世祿是由陳義奠定的基礎(chǔ),且陳子名應(yīng)是先以“淮南右丞”的身份歸附張士誠,而后在至正二十六年(1366)而非明吳元年(1367)以“幾等于白職”的身份歸附朱元璋。[2](P34-41)盧氏的論證充分,觀點較為可信,但其觀點似乎并沒有引起學(xué)界足夠的重視,如武沐、金燕紅認為“西寧衛(wèi)土官陳子明,系元代淮安右丞,任職福建,因罪遷徙西寧州,明初封為土指揮?!盵9](P135)此段有關(guān)陳子名的表述若參照盧氏的論證幾乎無一準確之處。筆者基本認同盧氏的觀點,但對盧氏認為陳子名為“元淮南右丞”[2](P36)的結(jié)論卻有不同看法。下面筆者以《陳氏家譜》舊譜(以下簡稱《陳譜》)為基礎(chǔ),爬梳有關(guān)史料,討論陳子名“元淮南右丞”身份的問題。
先來看一下《陳譜》中對陳子名的記載:
諱子名,原籍淮安府山陽縣人,系元朝右丞,協(xié)同蠻子海牙鎮(zhèn)守淮安等處。時元至政二十七年三月初八日,逢吳帥常遇春兵下淮安,圍困月余不下,守御甚嚴,遇春以飛檄諭之曰:元失其政,所在紛役,兵戎四起,生靈涂炭,吾率眾至此為民除害,汝等堅守?zé)o益,勿懷疑懼,能真心投誠者,吾即奏請以原職用之,若敢有不從者,吾即除之。于是即率眾歸附,仍蒙檄守淮安等處。
此段文字訛誤頗多,如將“至正”誤寫為“至政”,明軍攻取淮安的時間應(yīng)為“二十六年”。不過這段記載陳子名的文字較諸《西寧府新志》卻又頗為詳細,明確指出陳子名“系元朝右丞”,且“協(xié)同蠻子海牙鎮(zhèn)守淮安等處”,似乎可以佐證盧耀光的陳子名為元淮南行省右丞相的觀點,但是仔細推敲,這段文字存在很多疑點或言說不明的地方。
按《元史》記載,淮南行省設(shè)置于至正十二年。
(閏三月)乙酉,……立淮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治揚州,轄揚州、高郵、淮安、滁州、和州、廬州、安豐、安慶、蘄州、黃州。[10](卷42,P897)
至正十五年,蠻子海牙任淮南江北等處行省平章政事,[10](卷44,P925)《元史》僅有太平任淮南左丞相的記載如下:
小海鮮不管是熱菜還是涼菜,上桌前都不能用芝麻油增香,否則會產(chǎn)生一種焦煳的味道(芝麻油的香味與海鮮混合反而會生出煳味),而用一款自制的蔥油代替芝麻油為海鮮菜品增香,效果不錯。
十五年,詔命太平為江浙行省左丞相。未行,改為淮南行省左丞相,兼知行樞密院事,總制諸軍,駐于濟寧。[10](卷140,P3369)
假設(shè)陳子名為淮南右丞,則其應(yīng)于至正十五年駐守淮安等處。因為蠻子海牙在任淮南行省平章政事不久即被安排參與衛(wèi)護江南行臺的戰(zhàn)爭,并于次年投降張士誠。《元史》載:
以淮南行省平章政事蠻子海牙與同知樞密院事絆住馬等,自蕪湖至鎮(zhèn)江南岸守御,同阿魯灰所部軍馬協(xié)力衛(wèi)護江南行臺。[10](卷44,P926)
《明太祖實錄》載:
(丙申歲)庚寅
上進兵集慶,……平章阿魯灰、參政伯家奴及集慶路達魯花赤達尼達思等皆戰(zhàn)死,獲其御史王稷、元帥李寧等三百余人,蠻子海牙走投張士誠。[11](卷4,P42)
從至正十五年到十六年蠻子海牙投降張士誠的這段時間里,陳子名有何活動不得而知,我們也只能假設(shè)陳子名沒有同蠻子海牙一起參加保衛(wèi)江南行臺的戰(zhàn)爭,而是一直鎮(zhèn)守在淮安等處,那么《陳譜》里只說“協(xié)同蠻子海牙鎮(zhèn)守淮安等處”就不甚準確了。除此之外,涉及淮安或淮南的事件中很難發(fā)現(xiàn)陳子名的蹤跡,如《元史》“順帝八”記載:
假若陳子名在至正十七年仍為淮南右丞且鎮(zhèn)守淮安等處,為何在趙君用僭稱“永義王”時仍需詔淮南知行樞密院事脫脫領(lǐng)兵討伐?同年,朱元璋攻取了淮南行省治所所在地揚州路,不過淮南行省的建置并未取消,元王朝曾在至正二十五年九月以方國珍為淮南行省左丞相,分省慶元。[10](卷46,P970)因此我們可以繼續(xù)假設(shè)陳子名以淮南右丞的身份仍在淮安鎮(zhèn)守,直到至正二十五年十一月淮安為張士誠所據(jù)。[10](卷46,P971)
梳理以上史料,我們發(fā)現(xiàn)在涉及到淮南行省或淮安的重大歷史事件中,絲毫找不到陳子名的身影,不僅《元史》如此,無論是《[嘉慶重修].揚州府志》[12]還是《[光緒]淮安府志》[13],也都找不到至正十五年任命淮南行省右丞的記載,更勿論名為陳子名的淮南右丞,亦沒有名為“陳子名”鎮(zhèn)守淮安者。試想陳子名如果真的為正二品的淮南行省右丞相,但在史籍中卻無絲毫記載,這怎能不引人對其“元淮南右丞”的身份產(chǎn)生懷疑。假使陳子名以“元淮南右丞”的身份投降張士誠,無論是守城還是征戰(zhàn),對張士誠來說陳子名都可資利用,而不應(yīng)該在投降張士誠后“幾至白身”。因此,筆者認為陳子名不可能以“元淮南右丞”的身份歸附張士誠。至于常遇春檄諭陳子名一事亦很可疑,若真有檄諭招降一事,不僅能體現(xiàn)朱元璋的軍隊為“仁者之師”,又能彰顯朱元璋政權(quán)合理性,這樣值得大書特書的故事為何在《明實錄》等史籍中沒有任何記載?于情于理似乎都說不通。
既然陳子名的“元淮南(安)右丞”身份大有可疑,那么《西寧府新志》《陳氏家譜》中對陳子名“元淮南(安)右丞”身份的有關(guān)記載又是如何出現(xiàn)的呢?我們先來看一下《陳譜》中對陳子名入明后的記載。
吳元年授職指揮,至洪武七年三月內(nèi),曹國公李文忠統(tǒng)兵北伐,檄調(diào)隨征,駐帶縣(代縣),奉遣至三不剌者,擒獲平章陳安禮、木屑非。至順寧門,斬其將珎珠臚。至白登,俘其國公孛羅帖木兒。七月,攻太寧、高川、大石崖,克之,敕授隨征指揮僉事。洪武十六年九月陣終。贈□□將軍,妻富氏贈□人。
此段文字記載了陳子名三個時期的事跡,即吳元年(1367)、洪武七年(1374)、洪武十六年(1383),尤其是洪武七年的活動,記載頗為詳細,但是比對《明實錄》《明史》及相關(guān)墓志銘的記載,其內(nèi)容的真實性亦值得懷疑。
關(guān)于陳子名歸附后的官職問題,盧耀光已經(jīng)有比較詳盡的論證,在此筆者以陳仲良買地券為依據(jù)再作簡要論述。
陳仲良買地券寫于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是目前所見最早涉及陳子名身份問題的材料,該券稱陳子名為“故顯考昭勇將軍尚公子名”,不過筆者懷疑這個“昭勇將軍”的散官職事或許是在陳子名死后誥封的。據(jù)《陳譜》記載,陳義于永樂十四年八月十九日調(diào)升陜西行都司西寧衛(wèi)世襲指揮使,賜敕書一道。陳義很有可能在永樂十四年調(diào)升西寧衛(wèi)指揮使時加授昭勇將軍的武散官職事,并隨即或在宣德元年以前誥封陳子名為昭勇將軍。買地券中還記載了陳仲良所買墓地大小為“南北長二十步,東西闊十九步八分半,積一畝六分半”。明代有等級嚴明的喪葬制度,對品官及庶民塋地大小亦有明確規(guī)定。如《明太祖實錄》中規(guī)定,一品,塋地周圍一百步,二品,塋地周圍八十步,每面二十步,三品,塋地圍七十步,每面一十七步半,七品,塋地周圍三十步,每面七步半,庶民,塋地周圍十八步,每面四步半。[11](卷74,P1367-1368)《明史》記載:一品,周圍九十步,二品,周圍八十步,三品,七十步,四品四十步,七品以下二十步。[14](卷60,P1487)按《明太祖實錄》和《明史》中的規(guī)定,陳仲良所買墓地大小合二品官塋地的規(guī)定,但“昭勇將軍”為三品武散官,那么陳仲良為陳子名買二品官之塋地則有僭越之嫌。根據(jù)《西寧市南郊明墓清理簡報》的發(fā)掘記錄,陳子名的衣冠冢與陳輔、陳三畏的墓穴在同一墓地之內(nèi)。顯然,陳仲良買祖塋地不是為陳子名一人而是為陳氏家族,這種情況下買二品官等級墓地的行為才既合規(guī)合情又不僭越。盧宗義、胡曉軍的《陳土司祖塋買地券瑣議》一文,根據(jù)《明史》有關(guān)塋地大小的規(guī)定,認為“買地券所稱的二十步雖系虛稱,然亦與陳子名當(dāng)時身份符合”,[4](P55)但沒有明確指出陳子名具體為何身份,我們有理由相信陳子名的品級應(yīng)不高,結(jié)合《輔志》《畏志》或許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元末有諱子名率其黨歸太祖。太祖奇其貌,分隸屬常忠武部下,以功授小旗。未幾,子名卒。[3](P4)
按昭勇公世為湟中郡故家,先公子名,直隸淮安府山陽縣西北隅人。洪武初歸附,從常國公部下,有功升燕山衛(wèi)右所小旗。[3](P5)
兩篇墓志銘均成書于萬歷年間,其對陳子名記載的可靠性或不比陳仲良買地券高,但應(yīng)當(dāng)比編撰于康熙年間的《陳譜》更為可靠,兩篇墓志銘均記載陳子名歸附后為小旗,并未提及陳子名曾被授職指揮或被誥封昭勇將軍,而《轉(zhuǎn)志》甚至連陳子名其人都沒有提到,只說“洪武初,有名義者來西寧”。[1](P76)如果陳子名果真授職指揮,卻在買地券中只提“昭勇將軍”,亦不見于后人墓志銘中,似乎很難讓人信服。是故,《輔志》《畏志》中關(guān)于陳子名小旗身份的記載應(yīng)更為可信,陳子名授職指揮不過是后人的攀附。
根據(jù)《輔志》《畏志》記載,陳子名在歸附后隸于常遇春應(yīng)無可置疑,并在常遇春死后隸于李文忠。[11](卷43,P852)
因此陳子名在洪武七年的活動和李文忠有很大關(guān)系,《明太祖實錄》對李文忠的記載:
洪武七年夏四月甲申
左副將軍李文忠遣禆將至三不剌,擒故元平章陳安禮、木屑飛。至順寧、楊門,斬其將真珠驢。至朔州,又擒其太尉伯顏不花。[11](卷43,P1569)
《明太祖實錄》在李文忠去世后對此有更為詳細的記載:
(洪武)七年三月,文忠駐兵代縣,遣將四出。至三不剌,擒其平章陳安禮、木屑飛。至順寧、楊門,斬其將真珠驢。至白登,俘其國公鄧孛羅帖木兒。至朔州擒其太尉伯顏不花。七月,攻大寧、高州、大石崖,克之,斬其宗王朵朵失里,擒承旨百家奴。[11](卷88,P2481-2482)
此事視于李文忠神道碑碑文:
七年春,詔總兵北征,王(李文忠)駐兵代縣,遣將各出。至三不刺者,擒其平章陳安禮、木屑飛。至順寧、陽門者,斬其將珍珠驢。至白登者,俘其國公鄧孛羅帖木兒。秋七月,攻大寧、高州、大石厓,克之,斬其宗王朵朵失理、擒承旨伯家而還。[15](卷5,P184)
加上前引家譜的記載,通過對比不難看出,雖然四段文字詳略不一,但所載事跡、文字表述都存在很大的相似之處,個中聯(lián)系顯而易見。陳氏后人雖無法看到《明太祖實錄》,但是獲知李文忠神道碑碑文應(yīng)該不是很難的事情,且李文忠北伐的事跡于其他史籍中也很常見,所以《陳譜》對陳子名的記載很有可能受到李文忠神道碑碑文及其他史籍記載的影響,比如實錄及碑文中對李文忠北伐的記載是“遣將四出”“遣將各出”,可見當(dāng)時李文忠是兵分多路,同時進行軍事活動,而看《陳譜》“奉遣至三不剌者擒獲平章陳安禮木屑非……”的表述,意味著陳子名參加了幾乎所有的軍事活動,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奉遣至三不剌者擒獲平章陳安禮木屑非”這一句,很明顯陳氏后人是將“三不剌者”當(dāng)成了一個地名,而這恰恰是陳氏后人修改碑文或史籍記載不徹底造成的。另外,結(jié)合《輔志》等墓志銘的記載,“陳子名從1366年歸附朱元璋,南征北戰(zhàn)到洪武十七年(1384)死仍為小旗,可說沒什么名堂?!盵2](P38)陳子名很有可能只是跟隨李文忠參加了北伐的戰(zhàn)爭,但沒有突出的軍功以升遷,并非如《陳譜》記載的那樣“敕授隨征指揮僉事”。不過,陳子名參與北伐的事情卻為后人熟知,并成為后人纂修家譜時可以利用和發(fā)揮的基礎(chǔ),借以抬高陳子名的身份,增加陳氏家族的榮耀。
盧耀光依據(jù)《西寧府新志》所載“子名義,洪武十七年襲職”,結(jié)合墓志資料,認為“陳子名的死年至遲不晚于洪武十七年(1384年)”,[2](P37)這與《陳譜》的記載頗為吻合,可以確定陳子名死于洪武十六年無疑。不過,《陳譜》記載陳子名為“陣終”則頗有疑竇。檢索《明實錄》及《明史》,洪武十六年的戰(zhàn)事并不多。其中,《明太祖實錄》記載:
洪武十六年九月癸亥
命申國公鄧鎮(zhèn)為征南副將軍,臨江侯陳鏞、濟寧侯顧敬為左右副將軍,率兵討江西龍泉等縣山寇。時廣東猺賊作亂,剽掠旁近,由是江西永新、龍泉山民互相扇動,結(jié)聚徒黨,自稱“順天王”,勢甚猖獗,江西都指揮同知戴宗率兵剿捕,不克。至是,命鎮(zhèn)等將兵往討之。[11](卷156,P2430)
《明史》太祖本紀中僅用一句話記載此事:“(洪武十六年)九月癸亥,申國公鄧鎮(zhèn)為征南將軍,討龍泉山寇,平之?!盵14](卷3,P3745)若《陳譜》記載不虛,則陳子名是否有可能“陣終”于這次戰(zhàn)事呢?民國時期的陳萬言在《西北種族史》一書中記載陳子名“(洪武)十六年從征龍泉山寇陣亡”。[16](P38)陳子名的死亡時間和死亡原因似乎都很清初。但問題是,在萬歷時期尚且語焉不詳?shù)淖淠旰退酪?,為何到了康熙年間成了“洪武十六年九月陣終”,而到了民國時期就成了更為詳細的“(洪武)十六年從征龍泉山寇陣亡”?據(jù)陳氏自序:
予宦游隴右二十余年,西北種族頗知大概,……丙辰冬,奉命赴甘肅調(diào)查財政,差竣將歸,復(fù)與二三舊友,悉心搜討,合蒙土番回四族匯勒一書,名曰西北種族史,亦可資防邊者之一助爾。[16](P2)
不難看出陳萬言于西北歷史、種族用心不淺,用力亦不可謂不深。其《西北種族史》一書中對陳子名的記載大概是“悉心搜討”時從陳氏后人那里得來的。那么陳子名是否真的陣亡于洪武十六年征龍泉山寇呢?我們再來看一下《明太祖實錄》關(guān)于陳鏞的一段記載:
洪武二十年五月庚子
臨江侯陳鏞從征納哈出,沒于軍?!吣昝鼮橛腋睂④?,同申國公鄧鎮(zhèn)、濟寧侯顧時討龍泉山賊,尋同宋國公馮勝練兵汴梁。十九年駐兵通州,巡邊獲番將王脫顏,是年同靖海侯吳禎筑會州城,遂從勝而北,將至金山,鏞所部與大將軍異道相失,遂陷虜死之,事聞,上甚惜之,命以米布給其家。[11](卷182,P2748)
巧合的是陳鏞曾參與過討龍泉山賊的戰(zhàn)爭,而且是“沒于軍”,陳氏第四世祖亦名陳鏞。綜合上述史料和墓志銘材料,我們大致可以清楚陳子名死于洪武十六基本沒有疑問,但具體月份可能并非九月,而且不是“陣終”,否則無法解釋《輔志》等墓志銘中為何僅以“未幾,子名卒”這樣簡單的敘述將陳子名的死因一筆帶過,而不記載先祖為國盡忠的事跡。陳子名或為病故,且無太大功績,無法和奠定陳氏家族功名世祿基礎(chǔ)的陳義相提并論,所以在《轉(zhuǎn)志》中不提陳子名。但作為陳氏家族大宗之長的陳師文在追本溯源時,不可能像身為旁系的陳轉(zhuǎn)后人那樣忽略陳子名的存在,為了提高陳子名作為家族始祖的地位,陳詩文很有可能基于陳子名的軍人身份而直言陳子名“陣終”。再者,家譜相對來說較為隱私性、非公開性的特點也讓陳氏后人夸飾陳子名時少去很多顧慮。自陳師文重修家譜的康熙十一年至民國初年,其間陳氏后人從《明史》或其他史籍中了解到陳鏞的事跡,在未加仔細甄別的情況下,甚或是有意而為之“藉顯貴為宗族榮”,將臨江侯陳鏞的事跡附會于陳子名身上,最終形成陳子名“從征龍泉山寇陣亡”的歷史記憶。陳子名從“真心投誠”到陣終捐軀,可謂有始有終,且不論是投誠還是陣終,都能彰顯陳子名對明王朝的效忠,進而凸顯陳氏一族效忠國家的光輝形象。
馮爾康曾以明人《新安蕭江宗譜》為例,指出古代宗族亂以名賢為祖先是家譜編纂存在的通病,尤其在族源不明時,更會偽造始祖輝煌歷史,以彰顯家族榮耀,這種偽造的始祖事跡通常都是于史無據(jù),而之所以會在撰寫譜牒時亂認祖先或偽造歷史,其原因大概有四種:一是為著出仕和晉升;二是為了通婚的需要;三是傳統(tǒng)的門第觀念影響所致;四是對祖先的無知。[17](P283-309)《陳氏家譜》對陳子名的記載,無疑也反映出陳氏后人為著彰顯家族榮耀或其他某種原因而對其始祖歷史進行建構(gòu)的明顯痕跡。從“率其黨歸太祖”到“元淮南右丞,明吳元年歸附”,從“以功授小旗”到“授職指揮”,再從“未幾,子名卒”到“洪武十六年九月陣終”再到“十六年從征龍泉山寇陣亡”。陳子名的身份不斷被抬高,經(jīng)歷不斷被豐富,在這個過程中甚至出現(xiàn)了“常遇春飛檄招降”的生動故事。一個不言自明的事實是,陳子名身份不斷變化和經(jīng)歷不斷豐富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不斷建構(gòu)的過程,這種建構(gòu)至遲于康熙年間陳師文重修家譜時便已開始,并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年間。自元末至民國,數(shù)百年的歷史為陳氏后人構(gòu)建陳子名的身份和歷史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其中包括梅思祖歸附、李文忠北伐、陳鏞討龍泉山寇等。撥開層層累積的歷史,陳子名在元末明初大概就是陳氏宗族一房之長,或同時為低級軍官,先后隸于張士誠、梅思祖部下,在朱元璋的軍隊兵臨淮安城下時,陳子名順應(yīng)時勢歸附,被授予小旗。入明后陳子名先后隨常遇春、李文忠北伐,雖常年從征,但功績卻乏善可陳,至死仍為小旗。由于陳子名及其子陳義都曾從軍南征北戰(zhàn),因此陳氏后人對梅思祖歸附、李文忠北伐等故事均耳熟能詳,加之陳氏后人在編纂家譜時的有意而為,梅思祖歸附、李文忠北伐等歷史最終演繹為陳子名的歷史。而類似的故事我們還可以從連城魯氏家族那里看到,魯氏始祖脫歡的故事大概是由魯失加的統(tǒng)領(lǐng),即原名脫歡的薛斌那里演繹而來的,而馬氏太夫人的故事原型則來自于吳允誠妻子。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乃是因為魯氏后人對發(fā)生在他者身上的故事心有戚戚焉,成為魯氏后人及家譜撰寫創(chuàng)作魯氏家族豐功偉績的極好素材。[18](P32-36)張生寅在考察東李土司宗族重構(gòu)祖先的行為時亦指出,面對明清易代的社會環(huán)境及家族受挫的自身情況,為凝聚和延續(xù)整個宗族,東李土司宗族借助族譜、墓碑等媒介不斷重構(gòu)宗族的祖先記憶,成為東李土司宗族發(fā)展過程中強有力的心理和血緣粘合劑,為宗族的發(fā)展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19](P197)陳氏后人對始祖陳子名的歷史建構(gòu)亦遵循著類似建構(gòu)魯氏始祖的軌跡,陳氏家族亦借著對始祖歷史的建構(gòu)彰顯陳氏家族的顯赫地位,鞏固族人對祖先歷史記憶的認同,更好地維持家族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