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鏡汝
柏拉圖宣稱:許多世紀后,一切事物都會恢復原狀。
宋住在村西,何住在村東,東西方向的中間橫亙著一條南北縱貫的陰沉的河,日光每日就那樣如乞丐般從何的方向一路漫步行乞至宋的屋頂,然后默默消失在西邊一大片無人開墾的田埂邊際。日光的弧線優(yōu)雅地提醒著我,這一日又漫長地消逝過去了。
我住在村中間河岸邊的一大片沖積灘涂周圍,五年前妻子隨意選定的這片地方,成了現(xiàn)在我寂寥的居住地。宋大概是叫宋,同我一樣是這個村的外來者,只是村里的人都叫他“宋校”而不像我一樣叫他宋。每天早晨,宋從村西那片田埂里晃蕩著出來,朝陽照在他頭頂前方,他的影子像個黑色布袋一般搖曳在村間新修的柏油馬路上。
我蹲在河岸那片灘涂上刷著牙,宋慢悠悠地在大河邊的橋頭停下。河面饑渴地吸吮著初生的陽光,宋的話語隨著春風一齊送到我耳邊。
“刷牙呢?”他說。
我抬起眼望見他瘦削的身體倚靠在暖陽和惠風里,橋欄桿上啼鳴的灰鳥似乎都要比他壯碩幾分。
我笑笑不語,直到宋有些不耐煩地惱怒起來?!拔??跟你說話呢。”
“你的病好啦?”我站起身來,并隨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草根泥土的清新沖進喉嚨里,我感覺尼古丁的癮又不斷觸碰著我的神經(jīng)——我只得痛苦地搖搖頭。
“我哪里來的?。可窠?jīng)……喂,你搖頭是什么意思。”他說。
一輛藍色的卡車開過來,那橋搖搖欲墜地抵抗著。何穿著那破爛夾克跳下車來,滿面通紅的樣子像極了我年輕時的父親。
“真暖和?!彼f道,“哎宋校,吃了沒?!?/p>
宋點點頭,一臉嫌惡地問何車上拉的是什么。
“屎?!焙胃呗曅Φ?。在這笑聲里,九點的陽光徒然增強,于是在迷幻的蒸騰中,宋的臉仿佛更加扭曲,身體似要縮小到另一個空間里,伴著那卡車上令人作嘔的氣味——宋翻身掉下河里去。
我和何先是在橋頭高聲大笑,宋在光與水的交融中肆意呼喊和掙扎著——這絕望卻讓我心中升起一片曙光——太陽在東邊微笑,笑宋跌落到冰冷里。
須臾,宋的喊聲像是被淹沒般消失。西邊的柏油路盡頭出現(xiàn)一大片犬吠和一個肥胖的身影。狗肉店的老板牽著凌晨捕到的幾只畜生飛也似地過來。他永遠是載著他那些肥肉飛也似地走著,右手戴著侵染血污的白手套,狗繩連著兩三只兇惡的黑狗——他永遠是這樣,從我來這的第一天起,他每天都準時現(xiàn)身在西邊馬路的盡頭,雨鞋踩著尚未散去的露水,牽著動物飛快往前,就像拿破侖過凱旋門一般耀武揚威。
“喂,你們站在這干什么?”狗肉店老板停在了橋頭,說話時仍傲慢地抬著頭。那些褪了毛的黑狗使勁攀附著橋欄,灰鳥驚起而去。
“宋校掉河里去了?!焙未藭r因為宋喊聲的消失而收斂住了笑容,轉(zhuǎn)而為緊張的詢問,“我們要不要下去救他?”
“放你的屁!老子剛從村西那邊過來,宋校長還在粉攤坐著呢。”說完他牽了狗就往東走,我看見他頂著日光消失在東邊的樟樹林里。樟樹林那邊有全村唯一一家飯館,是狗肉老板繼承其父的狗肉飯店。
“那么,宋校沒掉下去?”何疑惑著望著我。
我聳聳肩,趴在橋頭往水里看。水面平靜如斯,綠色的水葫蘆一直連亙到不遠處一片江心島,島上的椰樹底下坐著一個濕漉漉的人。那人身形瘦削,卻披著長發(fā),水珠一顆顆從那人頭發(fā)上滴落下來,我耳中仿佛能聽見那水珠落到心底的聲音。
“那是不是宋?”我指著島上的長發(fā)人說。
何點了根煙,瞇起眼睛在光下向那邊望去?!笆莻€長頭發(fā)的?!彼穆曇粲绕淦>?。
“那是不是他?”
“我怎么知道?”他把煙丟在地上用腳踩滅,“狗肉不是說他還在村西吃東西嗎?”
我盯著何的眼睛,那是一雙如泥漿灌在里面的渾濁,我生平除了在五年前妻子的遺容中看過這種渾濁不堪,這么久以來,還是第一次被這種渾濁所驚愕。
“你想他死還是想他活?”何問我,雙眼不停地眨動。
“他本來就得了癌,不跳水也活不過這個月了?!蔽叶惚苤蔚难劬?。
“你當然想他死?!彼还芪业幕卮?,繼續(xù)用眼神和話語逼迫著我。這個樣子更加和我父親年輕時神似了。
“我當然想他死?!蔽业鼗卮鹚鋵嵭睦锸挚謶?。
何哼了一聲,跳上卡車,歪歪扭扭地開過橋,然后拐進那片丘陵農(nóng)場中去了。丘陵原來只是丘陵,傍著桂江水連綿在常年積淀的大霧中——太陽劃過那低丘且要忌憚幾分,何卻敢為人之先,在國家鼓勵開發(fā)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大潮里開墾了農(nóng)場——村里的人都忌憚那丘陵,幾千年的紅土吸吮夠了雨露煙霧、殘花敗柳,從山腰間桉樹林消失的第一厘米開始一直鋪陳到山頂。幾塊風化的石頭脆弱地寂寥著,血色的土唯獨村里的何敢與它們?yōu)榘?。所以我也畏懼何,因為他的膠鞋上總是沾滿了惹人眼目的血色紅土。
何走了最好,我心里終于舒坦下來,慢悠悠地回到房里看昨日未看完的《博爾赫斯集》。
我回到家不久,就有兩個村上的學生敲開了我的門。我正躺在椅子上看書看得出神,便暼著眼望他們——兩個人都高得出奇,校服套在身上顯得十分短小,黝黑的臉被射進來的光線映襯得有如銅塑。
什么事?我問他們。
左邊那個高個子先回答道,宋校長不見了……
我惱怒起來,他不見了你們找我干什么?
右邊那個高個把手插在褲袋里,猶豫著說,副校長說……宋校長不在村西的家里,就在你們家……
我站起身來,一巴掌打到那學生的臉上,然后憤怒地坐回來,氣鼓鼓地盯著他們。那吃了我一巴掌的高個掩著門在哭。
我想了想,便又問道,你們幾年級?
六年級。那沒挨巴掌的高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道。
你們以前是王老師那個班的嗎?我問。
王老師是我的亡妻。
一年級的時候是。他又回答。
好。我點點頭,繼而又說道,你們王老師已經(jīng)死了,死了足足五年,所以你們宋校長也不會來我這里了。明白了嗎?快回去告訴你們副校長吧。
我把他們趕出去。兩個學生飛快地跑過橋,往東邊的學校跑去。正午的光此刻卻黯淡下來,我仰頭看到天邊烏云四合,春風變了臉猛烈地刮著。橋頭若隱若現(xiàn)地有個瘦長的影子,我從河灘上走出來,那影子的身形越來越明顯起來,我?guī)缀跄芸辞逅掳蜕舷∈璧暮釉陲L里胡亂擺動。
宋!我叫喊一聲。
那黑影沒回頭,徑直就翻下河里去了。我聽到“撲通”一聲,心中的沉悶也隨著這撲通聲煙消云散。
終歸是死了。我心里釋懷般喟嘆,整個人如棉花般癱軟著回到家里。我歪倒在藤椅上,一搖一晃地把睡意全部喚醒。外面落下清脆的雨,接而是狂風暴雨,中間似乎停過一陣子,接著雨水又是傾盆而下——可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沉湎在黑洞洞的夢境中。
在夢里,何的卡車似乎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丘陵奇跡般地崩塌了;大河的水覆上學校,狗肉店和教學樓一片汪洋;宋瘦長的影子漂浮到江心島,和那個濕漉漉的長發(fā)黑影一同走到椰樹林的盡頭……睡夢中我無數(shù)次想醒來,可亡妻渾濁的雙眼仿佛在角落盯著我,使我不敢清醒。于是我用盡力氣地躺著,村子里雨腳不絕,好似天災。
黃昏時分,我在暴雨里醒來,西邊窗外的天如愛人的眼一般,粉色里摻雜著渺茫的霧。亡故的妻子此刻從角落里站起來,靜悄悄地出門去。
你要去哪?外面雨很大??!我提醒她說。
我去找宋校長。她在門簾邊回過頭,淡淡地朝我一笑,繼而向雨中走去。雨如瀑布般揮霍地灑下,可她卻一一躲過那雨點,甩著灰色的衣襟朝村西漫步而去。
我無限惆悵地走到門邊,一推開木門,那雨點竟馬上收住了,唯有大霧仍然彌漫在石橋上。西邊的天是憂郁的粉,一直染到地平線上才變成落日的金黃。我走到河邊洗了臉,突然聽見一聲聲犬吠從落日那邊向我襲來。
不消說,狗肉店老板又滿載而歸了。我走到空蕩蕩的馬路上,唯有他在放蕩地笑,嘴里哼唱著客家話的歌曲。
我待他走近后,躲著那些發(fā)狂的狗問他,從西邊來?
他笑吟吟地答道,是啊,那邊落日可美啦,一層一層的天。
我繼續(xù)問,可看到什么人在那邊?
他瞇起眼仍舊沉浸在黃昏的回憶中,什么人?
村西還有什么人?村西就宋一個人。我說。
他回憶著什么,啊,你說宋校長???沒看見,你要不問問其他人?
他聳聳肩,然后又歡快地唱著客家話小曲,過了橋向樟樹林里的狗肉店走去。我掏出塵封許久的煙盒,靠在那橋欄桿上默默點上一根。我回憶著早間的事情,宋走過來,平淡地和我問早,然后何開著糞車停下……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隨后宋好像是翻下河去了。正午陽光收緊時他又從橋上翻下去。我不明白,他何故在我家門前三番兩次地死去?
我想起今天來找我的那兩個學生,于是把煙踩滅,快步向小學那邊走過去。
小學建在村東,被何的家和狗肉店夾在中間。五年前我來這個村子時,宋也剛剛從縣里的教育局調(diào)派下來當校長,于是他著手改建了原來破敗不堪的學校,買了許多空地,建起了現(xiàn)在我眼前這棟灰色的教學樓。小學大門上立著牌匾,寫著“吾人小學”四個字——我還清晰記得這四個字是當時宋來找我,讓我給寫下的。
“先生。我姑且能叫你一聲先生,說實話,在這個村里,你是最有文化水平的人啦。”宋那時還不是那么瘦,穿著水洗布襯衫和西褲和我坐在秋風四起的河灘上。
“過譽了,過譽了。”我向他笑道。
后來我們又聊了許多關(guān)于學校建設(shè)的問題,他滔滔不絕的話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映像。談話的末尾,我順帶把師范院校畢業(yè)的妻子介紹給他,由此一并將妻的工作問題解決了。
我又想起當時問過他,為什么這個村子叫吾人村。他摸著下巴上的胡須,說道,這個村子你也住過一陣了,從村西到村東,原來一共只有五戶人家——狗肉李、水果何、譚副校長、媒婆王和盲人秦。所以一開始這個自然村就叫作五人村——因為只有五戶人家。后來縣里面開會時時常把這村叫做無人村——五個人嘛,那不是相當于沒有一樣!
那吾人村是你改的?我問。
那是那是。無人村,多難聽啊,五人也不好。他笑瞇瞇地說。
唔……吾人好,吾人好。我點點頭。
立在這小學門口,宋的跳河與妻的亡故之事又沖上心頭,其喚醒的不是酸楚的心緒,而是莫名的記憶——我接二連三地回憶起許許多多的事。
因為學校在村東,妻子上下班時經(jīng)常和宋一起來來回回。每當日頭西沉,我靠在河灘的藤椅上看書,便能看見夕陽的對立面有兩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向我走來。宋和妻子時常立在橋邊低聲細語,而后河水在夜風里逐漸泛濫,他們也各回各家。宋也時常向我高喊幾句以示問好,我便也把書攤在膝蓋上向他致意。
剛來村子的幾個月,妻子時而面色紅潤時而臉色蒼白,但無論哪一種臉色,她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寡言,吃了飯便備課,而后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露水浸濕門框,她又走到橋邊和宋一左一右地向日出的方向走去。
宋這個人的一切在我心里的地位都十分高,他風度翩翩,又富有知識,整個學校雖說只有幾個學生,卻也被他弄得風生水起。我唯獨對他不滿,在于某一天黃昏時分,我照常看見他和妻子踏著傍晚的美景從東邊走來,我看見宋的手上捧著一束白色的東西,像是花的樣子。妻子在其右側(cè),沉默寡言中仍保持著紅暈的神態(tài)。他們過那橋時,我仿佛看見一對喜鵲蹦蹦跳跳地歡快而來。
妻子輾轉(zhuǎn)回家時,宋把她叫停在橋頭,扯過那束白色的東西整個塞給妻子。妻的頭在夕陽中低下去,黑色的裙擺仿佛已經(jīng)觸到我的心尖。她拿著那一大捧白色的圣物,輕輕放到家門口,然后推門進去。
晚飯時我問妻,你知道有什么東西是白色的嗎?
她疑惑地望望我,然后繼續(xù)埋頭吃飯。
我望著窗外生氣全無的夜晚苦思冥想,把生物學和辯證法以及一大通主義全都搬出來,甚至列下了一個高中時學過的數(shù)學模型公式。我認為白色的東西更適合悲劇主義的范疇,可在尼采的幾本著作里,我似乎難以尋找答案——總的來說,白色的東西林林總總,一大捧的白色卻難以明白。
于是那晚我追隨著東山上的月色,叩開了何的家門。他孤身一人,正在吃著隨意的晚飯,很親切地同我打了聲招呼。
于是我問他:何,你知道什么東西是白色的嗎?
他把碗端在胸前,抬起頭想了想。
死亡。他說。
我搖搖頭說不明白。
他將碗放在桌上,然后拉著我的手向盲人秦家那邊走去。遠遠地就能看見他的家門前撐著一塊巨大的天幕,天幕下掛著幾根白條,撩人心弦地在晚間的柔風里扭動。盲人秦穿著一身白麻布,呆呆地坐立在那天幕下,左手的酒瓶在幾根白條和日光燈的交相輝映中若隱若現(xiàn)。他的門欄上擺滿了白色的花,那花一路延伸,直直深入到我們望不見的廳堂里去。
何指了指那邊,然后對我說,看見了吧,白色的。
我點點頭?!耙磺卸际前咨??!蔽艺f,然后看見盲人秦把他那顆虛無一樣的頭顱轉(zhuǎn)動得飛快,失明的雙眼如那月光般慘白。
誰走了?我問何。
大概是他媽吧。唉,村里又少了一個人。何說完就讓我跟他往回走,說要繼續(xù)吃飯。我在狗肉店里買了二兩米酒遞給他,作為他給我解答的饋贈。他笑嘻嘻地接過,然后和我在狗肉店門口分道揚鑣。
往回走的路上我終于把那白色給想清楚了。這白色,無論用多少主義和知識都是解不開的,終歸還是要回到人的身上去——比如生,比如死;比如愛,比如恨。
我悄無聲息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那一大捧白色如水晶般放置在門口,妻子的鼾聲從里屋弱弱地傳來。我想起盲人秦飛速旋轉(zhuǎn)的頭顱以及其門口橫放著的諸多小白花,燃燒著的火堆里燒去了許多對故者的贈禮。我想象著自己披著和盲人秦一樣的白麻布衣,左手拿著綠色的酒瓶,跪在一大捧白色和熊熊的烈火面前——我跪下去,用鼻子輕觸那一捧白色的水晶,芬芳的氣息沁入我的肺部:萬年前的火山好似被打開,地殼斷裂,宇宙商燏——我點燃一根煙,依舊跪著。
妻子的鼾聲弱了下去。此后的夜晚,漸漸平靜如水。
幾天后,妻子的葬禮辦得十分盛大,除了村里的人都來幫忙,鎮(zhèn)上的警察、民兵也都來到我們村里。葬禮時他們一個個都滿面疑云地互相耳語,村子的河岸、石橋、碼頭、木船,到處都有警察的影子。我把妻子葬在了后山,與盲人秦母親的墳相隔不遠。妻子下葬那天,盲人秦依然身穿白布坐在他母親墳前臨時搭建的靈堂里,整個下葬過程我腦海里一直都是他左手拿著酒瓶,頭顱飛速旋轉(zhuǎn)的畫面。
由于我心不在焉,葬禮的許多儀式都是宋在主持。那天他穿了一身黑,胡子較之前要茂密許多,臉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唯獨當我拿出那一捧白色的東西,準備連同棺材一起埋在土里時,他突然火冒三丈,從我手里搶過那東西,狠狠地摔在棺材上。那本就脆弱的白色四分五裂地散了一地,只是芬芳如故,清新的香氣零碎地飄到鼻腔中。
妻子的葬禮之后,我便一直叫他“宋”,再也不稱宋校長。他每日上班時經(jīng)過石橋,也禮節(jié)性地問我一句:刷牙呢?
時間過了五年,五年里什么都發(fā)生了,但什么都沒改變。盲人秦和他的大兒子如煙霧般消失在村子里,他的二兒子長大后就在小學里念書,即今日下午遭我掌摑的那個高個子。王媒婆也大概是死了,因為今年清明,何專門跑到她家門口為她敬了酒和茶,又燃起一團火燒了許多紙錢。她唯一的兒子,也跟著宋在小學里念書,大約是和盲人秦的二兒子一個年紀吧。我不關(guān)心村子里的事,所以他們的離去或是新生兒的降生我都一概不知。宋上班時問我:刷牙呢?我便在刷牙。他晚間從學?;貋?,我聽著他的腳步聲便知道黃昏已至。
我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仿佛并不存在。直到今天,許許多多的平衡被打破,就如死水里被灌進一網(wǎng)子魚蝦,雖然暫時喚醒了生機,可大家終歸還是要被悶死在不流動的死塘里;不論魚和蝦還是人和神,存在著的終究要不存在。
宋三番兩次翻身下河,讓我又想起了五年前妻子的尸體被在釣魚的譚副校長打撈起來,我無不期待宋的身體也出現(xiàn)在那條河里,譚副校長跟五年前一樣,驚慌失措地扛著一具沉重的身體,濕淋淋地在東西大道上呼天喊地。
于是我跑來學校,想告訴譚副校長:“你們宋校長好像掉河里了?!蔽襾辛⒃凇拔崛诵W”那塊牌匾下,意識從回憶里醒來,我四下張望,只覺得雨水大得出奇。我推開鐵門跨進學校,頓時一股渾濁的水流漫到腳邊。接著水越來越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直上漲直到淹過我的膝蓋。我看著魚從我身邊大搖大擺地游過,刺人的雨水扎在我頭頂。我不知所措。
我拖著腳在水里往前走,看到整個學校已成了黃色的海,眼前不時飄過桌椅板凳和濕透了的書包文具。我向北望去,發(fā)現(xiàn)大河與學校分隔的河堤已經(jīng)崩塌,呼嘯的河水一直涌進學校。我發(fā)覺水已經(jīng)漫到了腰間,我繼續(xù)往前走,在水中漂浮的什么都有,死去的,活著的,雞鴨魚鵝,全身膨脹的盲人秦的二兒子。
在水中立著的藍色教學樓如一個小島般孤傲,我似乎看見王媒婆的兒子遙遠地站在樓頂,他梗著脖子,依然套著那短小的校服。四目相對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里有某種無法描述的寂寞,我又搬出一大堆理論,在腦中回憶這種寂寞:這是……
“喂,你快上車來!”何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不要命了?。俊?/p>
西伯利亞臆病。對,是西伯利亞臆病。
“你……”何跳下水里,一把將我拖拽到車上,我看著他滿頭大汗地打著火,然后飛馳著開出學校。街道上也漫著渾濁的水,卡車一直向西邊開去。
我問他,人呢?
他問我,什么人?
還活著的。我說。
沒有了,沒有活著的了。他無不悲涼地看著前方,一條魚跳上擋風玻璃前窗,嚇得他把車在水里歪歪扭扭地抖動了好幾分鐘。
學校里的人呢?我不依不饒地問。
都死了吧,大概。之前好像在上體育課,水轟隆間就來了,誰也沒想到。他邊說邊讓我給他點支煙。我掀開火機給他點燃。
他疲憊地吸了一口,然后望望灰蒙蒙的天和不要命的雨,搖搖頭嘆道:這是什么呢?世界嗎?
他一直向西開著,開過了尚未崩塌的石橋,我疑惑地問他要開去哪。他也搖搖頭,說不知道。于是我們只好一直向西,各自把煙叼在嘴里,夕陽的光圈微弱地閃現(xiàn)在虛弱的地平線邊際。我們開過宋的家門前,發(fā)現(xiàn)那水泥房已被沖垮,于是那片田埂就毫無遮攔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史無前例的滄海和桑田的交匯在漫天大雨里出現(xiàn)。
開到坡上去,水越來越大了。我對何說。
于是他扭轉(zhuǎn)方向盤,把卡車開到一處丘陵的緩坡上。
午間時分的夢突然閃現(xiàn)在我眼前,我忽然明白過來,一切都在毫無征兆地走向衰亡,唯獨還有一件事沒有印證。于是我跳下車門,在大雨中朝漫流的河水望去——果然,煙霧中的江心島上,微弱的暮色映照著兩團黑漆漆的影子,一個長發(fā)披肩一個胡須茂密,他們走在尚未沉沒的江心島,走向椰林,椰林的盡頭是一片沉默的沙灘,沙灘上有警察五年前留下的腳印。
我看著無聲無息的水流,想起王媒婆唯一的兒子的寂寞:整個世界都患上了西伯利亞臆病。
在這沉默的宇宙里,解開心結(jié)的,唯獨是亡妻的那一捧白色。如果大家都叫它茉莉,那我愿叫她——我的愛人。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