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玉平

吸引我走進龍勝的，不是“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空山新雨式的美景，而是平躺在龍脊山胸懷里的這些古老神奇的梯田。

龍脊梯田是站立在龍勝大地上的一個名詞，是散發(fā)著風景味道的名詞，是閃爍著歷史光芒的名詞。龍勝像是一根火柴，只要我們每個人一來，他就嚓地一下在我們心頭上點亮了這個名詞。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其實燎不燎原，對于龍脊梯田都無所謂了。

你看，不管是“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的優(yōu)雅，還是“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的孤獨，都留在了八百年前，都留在了元朝，都被打上了元朝的標簽——摁進了了書本中。是的，這些梯田原汁原味的都留下來了，留在了龍勝，留在了龍脊梯田風景區(qū)里，喂養(yǎng)著時光，滋補著生命。

時光安靜。

八百年的時光，對于龍脊梯田來講，就是八百歲了，對于龍脊人來講，該是十多代人了。

但龍脊梯田不語。

她，純凈；她，安靜。

凈字是由兩點水和爭字組在一起，一點水是過去，一點水是未來，不管過去還是未來，都不爭；靜字是由“青”和“爭”兩個字組在一起的，青，初生物之顏色，也就是與世無爭——于是，在這里，我看到了她的境界。

不僅僅是境界，還是性格。

不談什么壯志難酬，不談什么出人頭地，不談什么位高權(quán)重，不談什么同舟共渡，龍脊梯田只談生命的態(tài)度。

我們來了。

走進平安壯寨梯田，走進金坑紅瑤梯田，走進金坑梯田，走進小寨梯田，走進七星伴月，走進九龍五虎，走進西山韶樂，走進千層天梯，走進金佛頂，走進雙龍搶寶，走進雙獅跳杠，走進千層天梯……

不管萬物怎樣輪回變幻，在龍勝，我被這些梯田震撼了，她們真美。

這美是綻放。有了這樣的綻放，就有了生命的味道。

她們?nèi)諒鸵蝗蘸妄埣股揭粯樱l(fā)著最初的美，散發(fā)著生命的美，散發(fā)著歷史的美。幾百年的歲月過去了，穿透寂寞和風霜，這些巖畫更加明亮了。

是龍脊山給了這些梯田以風骨和精神……

我們無須高歌，也無須鼓掌——不管高歌還是鼓掌，都是打擾，在龍勝這個大舞臺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她們精彩，我們走進來，品味。

品味生命的味道。

我們卑微?？纯?，風聲雨聲鳥聲蟲聲都做了這里的風景，花兒草兒蝶兒蜂兒都做了這樣的風景。

我們不能。

這些梯田啊，是鑿刻在大地上的人類記錄，是雕刻在土地上的語言。站在這些樸實無華的梯田面前，我想走入你們的歲月之中，成為你們身上的一根肋骨，水稻的栽種與收割只能算作是你生命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古老的歲月大門在眼前虛掩，雄渾的龍脊山拋擲神奇的光陰。我想，一層層的梯田就是一段段動人心魄的章節(jié)，一級級的梯田就是一篇篇原創(chuàng)作品，不僅僅站在山頭，也站在我們的心頭。

我多想和你們說說話。

可誰聽得懂你們這些梯田說出的語言呢？小扣柴扉久不開，你們知道嗎？我們多么渴望敲開門走進去，多么渴望在月下與你對影成三人，與你們并肩坐在一起，斟滿酒杯，好好嘮一嘮說一說聊一聊，聽聽你們的心事、夢想和幸福。

至今，我們依然在深夜里徘徊傾聽；至今，我們只能讓層層梯田揮鞭激蕩在內(nèi)心。

平安村是給我們留了一條風景的路，大寨村是給我們留了一條風景的路，龍脊村是給我們留了一條風景的路。在龍勝，不管走哪一條，還是自駕游來，我們都要慢些。

山不在高，有風景則靈。站在梯田前，如果能遇見這些原創(chuàng)者該多好，哪怕在拐彎處讓我送上一個微笑也好——為你們的天才與智慧點贊，可是，只有風在耳邊吹過?？纯矗@片山是你們鋪開的宣紙。我想知道，在龍脊山這座山上，是你們誰出的點子，是你們誰設計的圖紙，是你們誰最先下的第一筆，你們開工的時候喝了慶祝的酒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龍脊山就是天然的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一幅還不過癮，呼啦創(chuàng)作出上萬幅，毫不吝嗇，不惜智力、體力和耐力。我不知道你們當時的工具是否就是今天的模樣，我不知道你們在山石上面開荒時累了會抱怨和想過要放棄嗎。可我知道這個過程一定是很艱辛的，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一蹴而就的。

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正是這些普通的勞動者，龍脊梯田是以勞動的方式忠誠鑿刻出的一幅年代久遠的農(nóng)人耕作圖——世界梯田原鄉(xiāng)的皇冠戴在了龍脊梯田的頭上，而且更讓龍勝人驕傲的是，6000年至12000年前就出現(xiàn)了原始栽培粳稻，這里是世界人工栽培稻的發(fā)源地之一——生活即人文，生活即歷史。是的，一條長長的畫廊就是一條歷史的長河，在這條長河里，我們看到了你們的面孔，你們的生產(chǎn)方式以及你們的日常。

在曠世之作“九龍五虎”和“七星伴月”面前駐足良久，開辟梯田人都走遠了，看看他們自己不留一絲創(chuàng)作者的痕跡，默默無聞不圖回報，不張揚炫耀功勞，在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上用勞動開墾出良田——這是多么高貴的品質(zhì)。

這些梯田，不僅僅是盛開在歷史畫卷中最美最香最艷的花朵，也是站立在中華文化歷史長河中的瑰寶。

是花兒總會凋零，可這些梯田不落，問問龍脊山，喜歡這些嗎？

此時才知道，我的愛沒有龍脊山那么深：在龍脊梯田面前，我只是一個游客，不帶走她的一撇一捺，一個轉(zhuǎn)身便千里相隔。而龍脊山不同，不管風有多大雨有多狂，她們都不離不棄。

想想，梯田對于我來講，是風景，而對于龍脊山來講，則是人間，是人世間最深層最持久的愛。

我們的談話聲和腳步聲是喧嘩。我謙卑地走著，不敢說話，生怕哪一句聲音大了會被龍脊梯田低看。

看龍脊山用自己的雄渾體魄緊緊呵護著這些小小的梯田，看小小的梯田緊緊地摟著龍脊山，緊緊地依偎在龍脊山的懷里——人們都說龍脊山是龍勝的父親山，其實，龍脊山更是這些梯田的父親山。

于是心里就折服，龍脊山把這些梯田畫養(yǎng)護得這么好保護得這么好?！案咛幉粍俸?，起舞弄清影”，看看，龍脊山上滿是滄桑，梯田依然是閨中少女的模樣——那些古老的創(chuàng)作家在山脊上一鎬一锨創(chuàng)造的時候，就為梯田找好了家。他們看好了龍脊山這塊風水寶地，這里成為了他們生活的家。千年修得共枕眠。他們在一起何止千年，不用山盟海誓不用金銀財寶，梯田依偎著龍脊山，就這樣一輩子愛著，不老。

看看他們是多么地幸福。

我想和梯田好好說說話，我想知道她心中的思念。

梯田看了一眼龍脊山 ，然后目光也開始隨著人們走遠：你想問問消失在紅塵里的人們還好嗎，是不是也壯懷激烈，遠走他鄉(xiāng)了？白了少年頭，轉(zhuǎn)眼即千年，你也不知道他們都住在哪里——一想到這里，我的眼里浸滿了淚水。山里的風太大，炊煙依然還飄蕩在記憶里。這些年，你一直守在這里等候著熟悉的鄉(xiāng)音響起，等候著曾經(jīng)走遠的家人腳步聲響起，來看看你們現(xiàn)在的幸福，來聽聽你們的歌聲，來你們的寨子住上三五日……

山谷里沒有大地蒼茫。

只是，有個叫霧兒的姑娘天不亮就跑來了，沒有合約也沒有山盟海誓，她和梯田卿卿我我地熱聊，讓鳥鳴聲油菜花水滴聲嫉妒一輩子——當一個中年人把這一切收入進相機時，我看到龍脊梯田臉上的堅毅表情，仿佛參透了世間一切事物……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