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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與謝娘*
——論唐宋詞中的類名現(xiàn)象

2021-01-03 20:02:27張仲謀
關(guān)鍵詞:唐宋詞

張仲謀

古典詩詞中的男女情侶,往往會有一種類型化的稱名方式,比如在唐宋詞中,出現(xiàn)比較多的就是檀郎和謝娘。當然,這里說檀郎和謝娘也只是一種代表性的說法,實際詩詞中的男性情侶也可能是阮郎或蕭郎,女性也可能是蕭娘或秋娘。在古典詩詞中,尤其是在唐宋詞中,因為傷春、傷別已成為基本主題,這種檀郎與謝娘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亦成為固定搭配。生活中本是趙、錢、孫、李,常用姓氏不下百數(shù),可是在詩詞中成雙作對出現(xiàn)的往往是檀郎與謝娘。如果說中學(xué)英語教材中的李雷與韓梅梅不過是教材編者偶然杜撰的結(jié)果,而檀郎與謝娘的出現(xiàn)卻是在長期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約定俗成的。如此的不約而同,如此的高頻率出現(xiàn),顯然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和詞學(xué)現(xiàn)象了。

關(guān)于文學(xué)中的類名現(xiàn)象,前輩學(xué)者曾經(jīng)作過探討。一般來說,我們把生活中實有人物的名字稱為專名,而把文學(xué)作品中那種類型化的人物名字稱為類名。現(xiàn)代學(xué)者中,顧頡剛稱為私名與通名,許地山則稱為私名與類名。顧頡剛在談到孟姜女的名字由來時說:“當時齊國必有一女子,名喚孟姜,生得十分美貌。因為她的美的名望大了,所以私名變成了通名,凡是美女都被稱為孟姜。正如西施是一個私名,但因為她極美,足為一切美女的代表,所以這二字就成為美女的通名?!雹兕欘R剛撰,錢小柏編:《顧頡剛民俗學(xué)論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14頁。這里所用的私名與通名,本為邏輯學(xué)概念,但各人理解亦有不同。比如許地山曾經(jīng)著文談中國古典戲曲與梵劇之區(qū)別,其中云:“中國劇本對于互相稱謂底方法也略有一定,如‘員外’、‘相公’、‘小姐’、‘主上’等,為通名;私名,則老者常名‘大年’,婢女名為‘梅香’、‘春梅’,役人名為‘張千’之類都是。”①許地山:《梵劇體例及其在漢劇上底點點滴滴》,鄭振鐸主編:《中國文學(xué)研究》,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27年,第28頁。這是許地山的理解。而在我們看來,私名指具體人的名字,通名指類型化的名字。古典戲曲中婢女多叫“梅香”,役人多叫“張千”,此正是通名或類名,而“員外”“相公”則只是身份稱謂而非人名了。

一、溯源:孟姜與羅敷

為了對古典詩詞中類名現(xiàn)象的來龍去脈有所積累,讓我們暫時擱置唐宋詞中的檀郎與謝娘,先從早期類名現(xiàn)象的發(fā)生說起。首先進入我們考察視野的,是先秦時期的美女孟姜。

一提到孟姜,人們首先會想到孟姜女的傳說,想到萬杞梁,想到哭倒長城八百里的悲情故事。這一方面是因為這個感天動地的故事流傳極廣,另一方面是因為現(xiàn)代的顧頡剛、魏建功、劉半農(nóng)、鄭振鐸等一批知名學(xué)者都對孟姜女故事作過研究,所以在大小文化或雅俗文學(xué)的兩個層面,都會熟知這個古老而哀怨的故事。實際上,雖然同樣叫孟姜,《詩經(jīng)》中的美女孟姜,和傳說中的杞梁妻孟姜,其實分屬于兩個不同的文化系統(tǒng)。一個是詩性文化中抒情的、唯美的美女形象,一個是敘事文學(xué)中世俗的傳奇故事中的悲劇人物。從文學(xué)形象的產(chǎn)生年代來看,詩中的美女孟姜出現(xiàn)在春秋時代,而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大致形成于南宋時期。這就是說,詩歌中的孟姜和傳說中的孟姜不僅分屬于兩種文化,在產(chǎn)生年代上前后相差也有近二千年之久了。

孟姜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有兩處。一是《詩經(jīng)?鄘風?桑中》:“爰采唐矣?沫之鄉(xiāng)矣。云誰之思?美孟姜矣。”②聶石樵主編,雒三桂、李山注釋:《詩經(jīng)新注》,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第104,169頁。另一處是《詩經(jīng)?鄭風?有女同車》中的“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彼美孟姜,德音不忘”③聶石樵主編,雒三桂、李山注釋:《詩經(jīng)新注》,濟南:齊魯書社,2 0 0 0年,第1 0 4,1 6 9頁。。這兩首詩都是愛情歌曲,背景都在中原一帶。在《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鄘、邶、衛(wèi)三國同屬一個地區(qū),即原來殷商的首都地區(qū),在今河南安陽、開封一帶。所以本為鄘風,故事的發(fā)生地卻在衛(wèi)國。詩中之沫為衛(wèi)國城邑,桑中、上宮與淇水亦均在衛(wèi)國,即今河南淇縣一帶。因為姜為齊國貴族之姓,所以歷來解讀《桑中》篇者,都意識到這里可能存在某種問題,即齊國的貴族女子,何以會千里迢迢跑到衛(wèi)國去與情人約會?其實不僅是孟姜,孟弋也有問題。據(jù)錢大昕考證:“《詩》‘美孟弋矣’,弋即姒。”④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2,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第266頁。姒為莒國貴族之姓,莒國在今山東的東南部,跑到衛(wèi)國也不容易。只有庸為衛(wèi)國貴族之姓。顧頡剛《古史辨》就說:“是否這三國的貴族女子會得同戀一個男子,同到衛(wèi)國的桑中和上宮去約會,同到淇水之上去送情郎?這似乎是不會有的事實?!雹蓊欘R剛編:《古史辨》第三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據(jù)樸社1931年版影印本,第632頁。事實上豈止是不會有,這種想法本身就有問題。簡單地說,姜就是美女的合體字,孟姜就是美女的通名或類名,一定要說孟姜為齊國的貴族之女,就和后人斤斤于考證謝娘就是指謝道韞或謝秋娘一樣,同樣犯了膠柱鼓瑟之病。比較通達的解釋見于朱自清的《中國歌謠》,他說:“我以為這三個女子的名字,確實只是為了押韻的關(guān)系……那三個名字,或者只有一個是真的,或者全不是真的——他用了三個理想的大家小姐的名字,許只是‘代表他心目中的一個女子’?!雹拗熳郧澹骸吨袊柚{》,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167頁。《桑中》三段,從韻部來看,唐、鄉(xiāng)、姜為陽部;麥、北、弋為職部;葑、東、鄘為東部,所以朱自清說這三個女子的取名是出于押韻考慮,是可信的。但這里我們要強調(diào)的是,在《詩經(jīng)》重疊復(fù)沓的章法背景下,總是第一次(第一段)出現(xiàn)的字面出于主動選擇而具有實際意義,以下各章的用字才是出于隨宜趁韻之變化。因此孟姜、孟弋、孟庸三個名字,只有孟姜是既定而不可改易的,而孟弋、孟庸則是隨韻部生發(fā)出來的??梢允敲线⒚嫌?,也可以是孟姬、孟芊、孟嫣、孟姚等先秦古姓。因為都是以聲為用,隨韻轉(zhuǎn)移,根本不用考慮何姓屬何國以及道里方域等問題。

孟姜之所以會成為早期美女的類名,清代的《詩經(jīng)》學(xué)者姚際恒給出了一種解釋。其《詩經(jīng)通論》卷5《有女同車》揣度曰:“是必當時齊國有女美而賢,故詩人多以孟姜稱之耳?!雹僖﹄H恒:《詩經(jīng)通論》卷5,清道光刻本。博聞而好辯的顧頡剛對此甚表贊同。他說:“這話甚為可信。依他的解釋,當時齊國必有一女子,名喚孟姜,生得十分美貌。因為她的美的名望大了,所以私名變成了通名,凡是美女都被稱為孟姜。正如西施是一個私名,但因為她極美,足為一切美女的代表,所以這二字就成為美女的通名。”②顧頡剛撰,錢小柏編:《顧頡剛民俗學(xué)論集》,第114頁。這雖然只是一種揣測之詞,卻不失為一種合乎情理的推斷。

一代有一代之美女。時光荏苒,《詩經(jīng)》時代的美孟姜,到了漢樂府中就一變而為秦羅敷了。天下竟有這樣巧的事,漢代樂府詩中兩首最有名的敘事詩,其中都有一個美女秦羅敷。在樂府古辭《焦仲卿妻》(即《孔雀東南飛》)中,焦母勸仲卿休掉劉蘭芝,然后給他介紹一個更漂亮的女子。說是:“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蓱z體無比,阿母為汝求?!雹酃痪幾骸稑犯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80,380,336,336,336,341頁。這當然只是一個過場式的人物,不太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而在另一首敘事名篇《陌上?!分校_敷就是當仁不讓的故事主角了。《陌上?!烽_頭寫道:“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雹芄痪幾骸稑犯娂罚虾#荷虾9偶霭嫔?,2 01 6年,第78 0,38 0,3 36,3 36,3 36,3 41頁。美女登場,接下來故事就開始了。因為這首詩寫得實在精彩,羅敷的形象更讓人驚艷而嘆賞,于是關(guān)于羅敷的背景、身世及其得名等等就引起了人們的廣泛探索。晉人崔豹《古今注》卷中“音樂”條曰:“《陌上桑》,出秦氏女子。秦氏,邯鄲人,有女名羅敷,嫁邑人千乘王仁為妻。王仁后為趙王家令。羅敷出采桑于陌上,趙王登臺見而悅之,因飲酒欲奪焉。羅敷乃彈箏,作《陌上歌》,以自明焉。”⑤崔豹:《古今注》卷中,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頁。此類樂府詩本事,其實和后來的宋詞本事一樣,大都出于好事者附會。因為是據(jù)詩的文本敷衍而成,所以粗看上去蠻是那么回事,實際對于詩歌文本的解讀沒有任何建設(shè)性意義。

關(guān)于羅敷故事的淵源流變,值得關(guān)注的是法國漢學(xué)家桀溺的長篇論文《牧女與蠶娘——論一個中國文學(xué)的題材》⑥該文收入錢林森編:《牧女與蠶娘——法國漢學(xué)家論中國古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我們這里感興趣的倒不在于作者的跨文化比較,即把漢樂府《陌上?!放c歐洲12世紀普羅旺斯行吟詩人馬卡布律的牧女詩比較,而是他能別出心裁地把《陌上?!放c此前提到的《詩經(jīng)?桑中》聯(lián)系起來。他引錄了《桑中》“爰采唐矣”一段之后,認為這正是后來秋胡故事或桑園故事的原始雛形。這種源流關(guān)系因為西漢劉向《列女傳》卷5《魯秋潔婦》的故事而更加凸顯。相比之下,《魯秋潔婦》顯然為《陌上桑》故事之所本。同樣以桑園為背景,以錯認為故事情節(jié)的核心節(jié)點。不同的是故事的結(jié)尾,《列女傳》以表彰節(jié)烈為動機,所以是悲??;而《陌上?!钒阉兂闪讼矂?。因為同出一源,所以在樂府詩史上,《陌上?!泛汀肚锖小吠榻患?。如南朝梁王筠《陌上?!贰扒锖纪qR,羅敷未滿筐”⑦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1 6年,第7 8 0,3 8 0,3 3 6,3 3 6,3 3 6,3 4 1頁。,是把羅敷與秋胡之妻綰合為一;而李白《陌上桑》“使君且不顧,況復(fù)論秋胡”⑧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80,380,336,336,336,341頁。,更是把這兩個同源異流的故事中的人物形象紐結(jié)到一起。另外在郭茂倩《樂府詩集》所收《陌上?!废盗兄校U照的《采?!芬嘀档米⒁?。詩中既曰“采桑淇洧間,還戲上宮閣”;又曰“衛(wèi)風古愉艷,鄭俗舊浮薄”⑨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80,380,336,336,336,341頁。,都是在揭示《陌上?!放c《詩經(jīng)?桑中》的源流關(guān)系。另外蕭子顯《日出東南隅行》“女本西家宿,君自上宮要”⑩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80,380,336,336,336,341頁。,后句即從《桑中》“要我乎上宮”變化而來。此皆可佐證《陌上桑》與《詩經(jīng)?桑中》的源流關(guān)系。

當然,故事情節(jié)的因襲與人物之得名并沒有直接的連帶關(guān)系。孟姜自孟姜,羅敷自羅敷,雖然都在桑園中,卻是不同時代的美女類名。金性堯說:“自從《陌上?!妨餍泻?,羅敷便成為美人之代名?!?金性堯:《金性堯全集》第五卷,上海:百家出版社,2009年,第19頁。這其實是把先后源流關(guān)系搞顛倒了。從表面上看,在后《陌上?!窌r代,確實涌現(xiàn)出一批歌詠秦羅敷的作品。包括《陌上?!返姆聰M之作,如傅玄《艷歌行》“秦氏有好女,自字為羅敷”①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第339,340,295頁。,高允《羅敷行》“邑中有好女,姓秦字羅敷”②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第339,340,295頁。。另外也有不少非《陌上?!废盗械淖髌?,如徐陵《驄馬驅(qū)》“諸兄二千石,小婦字羅敷”③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第3 3 9,3 4 0,2 9 5頁。,沈約《少年新婚為之詠》“羞言趙飛燕,笑殺秦羅敷”④沈約著,陳慶元校箋:《沈約集校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366頁。,杜審言《戲贈趙使君美人詩》“羅敷獨向東方去,謾學(xué)他家作使君”⑤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全唐詩》(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以下凡引唐詩皆據(jù)此本,不再另行出注。,等等。這些當然足以證明《陌上?!返镊攘εc影響。然而若論源流先后,恐怕不是《陌上桑》成就了羅敷之名,而是早在《陌上?!分?,羅敷已成為美女之代名,所以這篇帶有民間文學(xué)意味的歌詩才會信手拈來。比如大約同時的《孔雀東南飛》中就有“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的詩句,可知秦羅敷作為美女之代名,那時已經(jīng)約定俗成了。

二、謝娘形象之流變

在唐宋詩詞中,檀郎與謝娘是最常見的情侶之類名。檀郎為詩詞中男性情侶之類名,具體又有檀郎、阮郎、蕭郎等不同稱謂,既各有淵源,角色內(nèi)涵亦有微別。謝娘為女性情侶之類名,具體又有謝娘、蕭娘、秋娘等微妙變化。這些類名及形象之間,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既有前后流變,抑或同中有異。這些形象在初起時或有出典,但在詩詞創(chuàng)作發(fā)展過程中早已形成特定的人物意象,與原來的謝道韞或潘岳、阮肇等沒有多少內(nèi)在關(guān)系了。有些注疏往往籠統(tǒng)解會,看似追根溯源,實際不得要領(lǐng)。這里試作梳理。

謝娘的形象流變,在唐宋詩詞中,大致可分為三個層面。

其一,在晚唐以前的詩中,謝娘與謝道韞淵源較近,形象的基本內(nèi)涵是才女或大家閨秀。如韓翃《送李舍人攜家歸江東覲省》:“承顏陸郎去,攜手謝娘歸?!币驗槭撬陀讶藲w家省親,所以詩中以三國時懷橘孝親之陸績代指李舍人,謝娘即代指李氏家眷??芍x娘在彼時尤為美稱,而這種用法在晚唐以后是不可想象的。又或稱“謝女”。如劉禹錫《柳絮》:“縈回謝女題詩筆,點綴陶公漉酒巾?!币驗樵婎}是《柳絮》,這里的謝女顯然是指詠絮才女謝道韞。又如李紳《登禹廟回降雪五言二十韻》:“麻引詩人興,鹽牽謝女才。”詠雪而提及“鹽”字,這里的謝女當然也是指謝道韞。又或稱“謝家”。如白居易《奉和思黯自題南莊見示兼呈夢得》:“謝家別墅最新奇,山展屏風花接籬。”李端《題元注林園》:“謝家門館似山林,碧石青苔滿樹陰?!睏罹拊础断娜张嵋鼏T外西齋看花》:“芳菲誰家好?惟是謝家憐?!北R綸《題李沆園林》:“愿同詞賦客,得興謝家深。”這些都是題詠朋友家的園林,謝家就是借東晉時的名門大族謝家來比擬友人之家,和五代張泌《寄人》詩中的“別夢依稀到謝家”的謝家不同。

其二,晚唐詩中的謝娘或謝家,往往指妓女與妓院。晚唐詩如羅虬《比紅兒詩》:“謝娘休漫逞風姿,未必娉婷勝柳枝?!倍偶t兒、柳枝皆為妓女,這里取譬連類,謝娘顯然也是妓女。唐彥謙《離鸞》:“庭前佳樹名梔子,試結(jié)同心寄謝娘?!币驗樵娭杏小皦m埃一別楊朱路,風月三年宋玉墻”,可知謝娘是一位風塵女子。又如劉滄《代友人悼姬》:“蕭郎獨宿落花夜,謝女不歸明月春。”溫庭筠《贈知音》:“窗間謝女青娥斂,門外蕭郎白馬嘶?!笔捓?、謝女已成固定搭配,也隱約透露了謝女的平康女子身份。

值得注意的是,詩詞中的謝娘、謝女隱指妓女,未必如當下詩詞選本所稱,是因李德裕所寵愛的名妓謝秋娘而起。李賀《牡丹種曲》:“檀郎謝女眠何處,樓臺月明燕夜語?!彼未鷧钦幼⒃唬骸疤圃娭杏蟹Q妓女為謝女者,大抵因謝安石蓄妓而起,始稱謝妓,繼則改稱謝女,以為新異耳?!雹迏钦庸{注,劉辰翁評點:《李長吉歌詩四卷》,此處轉(zhuǎn)引自張先著,吳熊和、沈松勤校注:《張先集編年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0頁。這就是說,唐宋詩詞中的謝女,其出處既不是才女謝道韞,也不是中唐名妓謝秋娘,而是從《晉書?謝安傳》所載謝安攜妓游東山軼事而來。李白《憶東山》:“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白居易《奉和裴令公新成午橋莊綠野堂即事》:“花妒謝家妓,蘭偷荀令香?!崩钯R《昌谷詩》:“泉尊陶宰酒,月眉謝郎妓。”皮日休《奉獻致政裴秘監(jiān)》:“黃菊陶潛酒,青山謝公妓?!睆倪@些詩例來看,晚唐以來詩詞中的謝女、謝娘或隱指妓女,很可能不是因為李德裕與謝秋娘,而是從謝公妓演化而來的。

其三,唐宋詞中的謝娘,已與才女謝道韞或謝公妓漸行漸遠,而主要是作為戀人或意中人的符號化類名出現(xiàn)的。試選若干首,以便下文展開討論。溫庭筠《更漏子》:

柳絲長,春雨細?;ㄍ饴┞曁鲞f。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①曾昭岷等編著:《全唐五代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以下凡引唐五代詞皆據(jù)此本,不再另行出注。

韋莊《浣溪沙》:

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

顧敻《浣溪沙》:

惆悵經(jīng)年別謝娘。月窗花院好風光。此時相望最情傷。青鳥不來傳錦字,瑤姬何處瑣蘭房。忍教魂夢兩茫茫。

孫光憲《浣溪沙》:

桃杏風香簾幕閑。謝家門戶約花關(guān)。畫梁幽語燕初還。繡閣數(shù)行題了壁,曉屏一枕酒醒山。卻疑身是夢魂間。

晏殊《望漢月》:

得、醉中攀折。年年歲歲好時節(jié)。怎奈尚、有人離別。②唐圭璋編纂,王仲聞參訂,孔凡禮補輯:《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以下凡引宋詞皆據(jù)此本,不再另行出注。

晏幾道《鷓鴣天》:

千縷萬條堪結(jié)。占斷好風良月。謝娘春晚先多愁,更撩亂、絮飛如雪。短亭相送處,長憶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賀鑄《攤破浣溪沙》:

雙鳳簫聲隔彩霞。朱門深閉七香車。何處探春尋舊約,謝娘家。旖旎細風飄水麝,玲瓏殘雪浸山茶。飲罷西廂簾影外,玉蟾斜。

高觀國《玉樓春》:

多時不踏章臺路。依舊東風芳草渡。鶯聲喚起水邊情,日影炙開花上霧。謝娘不信佳期誤。認得馬嘶迎繡戶。今宵翠被不春寒,只恐香秾春又去。

以上選相關(guān)詞8闋,唐五代4闋,宋詞4闋。這其中,高觀國的《玉樓春》,因為首句點出了“章臺路”,可以說是明確暗示了謝娘的妓女身份。晏幾道詞中,“碧云天共楚宮遙”,用楚襄王與巫山神女為云為雨典故,或亦可作為把謝橋理解成妓家的依據(jù)。其余各篇中的謝娘、謝家、謝娥等,皆可理解為女性情人之所在。然而因為此前已有謝家妓或謝秋娘的說法,一般選本或論述仍然習慣上把謝娘說成是妓女。比如吳世昌就說:“端己《浣溪沙》有‘小樓高閣謝娘家’句。按‘謝娘’,顧敻《浣溪沙》有‘惆悵經(jīng)年別謝娘’句,孫光憲《浣溪沙》有‘謝家門戶約花關(guān)’句,可知‘謝娘家’非指一般女子所居,乃當時倡家之通稱也?!雹蹍鞘啦骸读_音室詞札》,《吳世昌全集》第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54頁。這里“可知”二字下得有點費解。從哪里看出謝娘家非指一般女子所居呢?是因為“謝家門戶約花關(guān)”,想見一面不容易嗎?“約花關(guān)”,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5釋“約”為“攔”,其說曰:“孫光憲《浣溪沙》詞‘桃杏風香簾幕閑,謝家門戶約花關(guān)’,言攔著花而關(guān)也。汪莘《好事近》詞,《春曉》:‘詩人門戶約花開,蜂蝶誤飛了?!s花義同上,按均猶云門戶沿著花邊?!雹購埾啵骸对娫~曲語辭匯釋》卷5,北京:中華書局,1953年,第651頁。這樣說“謝家門戶約花關(guān)”和顧敻“月窗花院好風光”相似,不過是美化之詞而已??傊?,除了先入為主的影響之外,我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謝娘看成妓女之代稱。

事實上就詞論詞,這些詞中著力渲染的是謝娘之美。最突出的是韋莊《浣溪沙》,“一枝春雪凍梅花”,既寫出其如花美貌,又見出超凡脫俗氣質(zhì);“滿身香霧簇朝霞”,用渲染烘托之法,使謝娘的形象明艷而溫馨。另外如史達祖《綺羅香·詠春雨》:“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薄队窈罚骸耙坏旬敇?,謝娘懸淚立風前。”也都是詞句與形象雙美之例。與謝娘之美相伴的,還有那揮之不去的綺怨與惆悵。如溫庭筠《河瀆神》“謝娘惆悵倚蘭橈”,韋莊《荷葉杯》“惆悵曉鶯殘月”,孫光憲《河傳》“謝家池閣,寂寞春深”等。這實際是對面著筆,兩面兼寫。既寫出謝娘的惆悵與寂寞,自然也寫出了才子詞人的多情與相思。

我們也注意到,和早期的美女類名孟姜或羅敷相比,謝娘作為美女情人的類名,其專名意味更淡,類名意味更強。這就意味著,謝娘作為類型化人物之名,其個體的符號意義已被最大程度的淡化了。比如說,我們把唐宋詞中凡是出現(xiàn)“謝娘”之處,一律換成“美人”或“玉人”,幾乎絲毫不影響詞意的解讀。反之亦然。如溫庭筠《楊柳枝》:“正是玉人腸絕處,一渠春水赤欄橋?!薄逗訛^神》:“蟬鬢美人愁絕,百花芳草時節(jié)?!表f莊《菩薩蠻》:“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薄毒迫印罚骸霸侣湫浅粒瑯巧厦廊舜核??!奔偃绨堰@些詞中的“美人”“玉人”字樣一律改成“謝娘”,解讀時也同樣妥帖順暢,絲毫不影響原詞的內(nèi)容與情趣。又如溫庭筠《歸國謠》“謝娘無限心曲,曉屏山斷續(xù)”,把這里的“謝娘”改成“美人”或“玉人”,似乎也同樣熨帖自然。由此可見,謝娘作為一個美女戀人的類名,已經(jīng)擺脫了一般專名所有的個性化內(nèi)涵。她是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美麗的、惆悵的女人,一個愛惜流光、恐美人之遲暮的多情善感的女人,一個男性心目中夢魂縈繞渴盼見到的戀人。劉熙載《藝概》說:“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雹趧⑽踺d:《詞概》,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689頁。其實綺怨不是飛卿詞的專利,而是晚唐北宋詞的基本調(diào)性,同時也可以作為謝娘形象的審美特征。

和謝娘形象內(nèi)涵相近的還有蕭娘,在唐宋詞中也是作為美女情人之類名出現(xiàn)的。

如孫光憲《更漏子》:

聽寒更,聞遠雁。半夜蕭娘深院。扃繡戶,下珠簾。滿庭噴玉蟾。人語靜,香閨冷。紅幕半垂清影。云雨態(tài),蕙蘭心。此情江海深。

晏殊《采桑子》:

櫻桃謝了梨花發(fā),紅白相催。燕子歸來。幾處風簾繡戶開。人生樂事知多少,且酌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蕭娘舞袖回。

周邦彥《浣溪沙》:

不為蕭娘舊約寒。何因容易別長安。預(yù)愁衣上粉痕干。幽閣深沉燈焰喜,小爐鄰近酒杯寬。為君門外脫歸鞍。

康與之《應(yīng)天長》:

管弦繡陌,燈火畫橋,塵香舊時歸路。腸斷蕭娘,舊日風簾映朱戶。鶯能舞,花解語。念后約、頓成輕負。緩雕轡、獨自歸來,憑欄情緒。楚岫在何處。香夢悠悠,花月更誰主。惆悵后期,空有鱗鴻寄紈素。枕前淚,窗外雨。翠幕冷、夜涼虛度。未應(yīng)信、此度相思,寸腸千縷。

這些詞中的“蕭娘”,基本都是女性戀人之類名。關(guān)于蕭娘的來歷,相關(guān)工具書或引《南史》蕭宏傳所載“不畏蕭娘與呂姥”之說,或稱南朝齊梁時蕭為著姓,后因稱年輕女子為蕭娘。其實前后并無因果關(guān)系。

近人李冰若《栩莊漫記》云:

唐人詩詞嘗用蕭郎蕭娘字以代少年及少女。如《全唐詩話》云,崔郊有婢鬻于連帥。郊有詩曰:

“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楊巨源《崔娘》詩云:“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庇?/p>

如詞中之“貪與蕭郎眉語,不知舞錯伊州?!庇帧鞍胍故捘锷钤骸?,皆是。但不知慣以蕭氏為代,其意何在,豈以蕭為望族故耶?①李冰若校注:《花間集評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00頁。

李冰若不知為不知,雖然有“以蕭為望族故”之揣測,卻未徑下斷語,比那些望風捕影之說顯得更為矜慎。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所引唐代楊巨源《崔娘詩》,明明寫的是蕭娘,為何題名《崔娘詩》呢?又所謂“腸斷蕭娘一紙書”,這一紙書又何所從來呢?試查驗其文本所出,原來這首詩出于元稹的《會真記》(即《鶯鶯傳》),其結(jié)尾處在引錄“崔氏緘報之詞”(即崔鶯鶯給張生的回信)之后,寫道:“張生發(fā)其書于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云:‘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消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②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西廂記》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2頁。由此可知,題中的崔娘即指崔鶯鶯,“清潤潘郎”與“風流才子”則明指張生,潛指元稹。而“蕭娘一紙書”即指崔鶯鶯所寫之情書。因為《鶯鶯傳》影響廣泛,所以宋詞中寫到蕭娘者,如周邦彥《四園竹》:“腸斷蕭娘,舊日書辭猶在紙?!壁w聞禮《魚游春水》:“過盡征鴻知幾許,不寄蕭娘書一紙。”如此之類,曰“腸斷蕭娘”,曰“一紙書”,均可見《鶯鶯傳》中楊巨源《崔娘詩》的影響。假如離開了《鶯鶯傳》的特定語境,“一紙書”就沒有著落了。

三、檀郎、阮郎、蕭郎

作為女性之戀人的類名,唐宋詞中出現(xiàn)較多的有檀郎、潘郎、阮郎、劉郎等。本來檀郎就是著名的美男子潘岳,因其小字檀奴而稱檀郎。但關(guān)于潘岳還有另外一個典故,即因其《秋興賦》而來的“潘鬢”,又稱潘郎鬢,所以唐宋詩詞中提到潘郎,可能是指作為美男子的女性戀人,也可能是借潘郎鬢以嘆老。如史達祖《夜合花》:“柳鎖鶯魂,花翻蝶夢,愁染潘郎。”周密《聲聲慢》:“休綴潘郎鬢影,怕綠窗、年少人驚?!边@里均是詞人自傷老大,不是女性眼中的情郎。又劉郎和阮郎本來同一出典,即劉義慶《幽明錄》所載劉晨、阮肇入天臺山的故事。但唐代劉禹錫《玄都觀桃花》詩有“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之句,又有《再游玄都觀》“種桃道士知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其強項不屈的人生態(tài)度對后人尤其是宋人影響很大,所以宋代詩詞中的劉郎,或指傳說中的劉晨,或借劉禹錫詩以自指。因為有這諸多的干擾因素,就為唐宋詞中相關(guān)詞語的檢索分析帶來了麻煩。比如說,“潘郎”,《全唐五代詞》中有5例,《全宋詞》中有43例,但其中相當數(shù)量是寫潘郎鬢;“劉郎”,《全唐五代詞》中有9例,《全宋詞》中更多達184例,但其中有相當數(shù)量是寫觀桃之劉郎,還有一些是意在寫逍遙世外的桃花源。因為一一舉例分說則不免繁雜,不加區(qū)分又容易纏夾不清,所以在這里,我們主要分析意蘊比較單純的檀郎、阮郎和蕭郎。

在唐宋詞中,檀郎和阮郎作為類型化人物之名,其相同處在于他們都是詞中女性相思相戀的意中人,在這一方面,他們是相通相近的。然而逼近考察,這兩個類名又同中有異。其主要區(qū)別是,檀郎似乎總是在戀人身邊耳鬢廝磨、風流調(diào)笑的“暖男”角色,而阮郎則因襲了傳說中的冶游元素,始終是一個漫游不歸、春盡不還家的蕩子形象。

先來看檀郎的形象。茲按年代先后選錄數(shù)首。

和凝《山花子》:

銀字笙寒調(diào)正長。水文簟冷畫屏涼。玉腕重□金扼臂,淡梳妝。幾度試香纖手暖,一回嘗酒絳唇光。佯弄紅絲蠅拂子,打檀郎。

李煜《一斛珠》:

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柳永《促拍滿路花》:

香靨融春雪,翠鬢亸秋煙。楚腰纖細正笄年。鳳幃夜短,偏愛日高眠。起來貪顛耍,只恁殘卻黛眉,不整花鈿。有時攜手閑坐,偎倚綠窗前。溫柔情態(tài)盡人憐。畫堂春過,悄悄落花天。最是嬌癡處,尤殢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張先《菩薩蠻》: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簾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檀郎故相惱。剛道花枝好?;ㄈ魟偃缗;ㄟ€解語無。

鄧肅《臨江仙》:

夜飲不知更漏永,馀酣困染朝陽。庭前鶯燕亂絲簧。醉眠猶未起,花影滿晴窗。簾外報言天色好,水沉已染羅裳。檀郎欲起趁春狂。佳人嗔不語,劈面噀丁香。

康與之《采桑子》:

晚來一霎風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廚枕簟涼。

趙彥端《虞美人》:

斷蟬高柳斜陽處。池閣絲絲雨。綠檀珍簟卷猩紅。屈曲杏花蝴蝶小屏風。春山疊疊秋波慢。收拾殘針線。又成嬌困倚檀郎。無事更拋蓮子打鴛鴦。

張孝祥《浣溪沙》:

日暖簾幃春晝長。纖纖玉指動抨床。低頭佯不顧檀郎。豆蔻枝頭雙蛺蝶,芙蓉花下兩鴛鴦。壁間聞得唾茸香。

以上選唐五代及兩宋詞凡7首,其中《菩薩蠻》(牡丹含露真珠顆)一首,或作唐無名氏作,或作宋張先作。從這些詞來看,檀郎的形象是相當統(tǒng)一的。這里已看不出檀郎與潘岳的任何聯(lián)系,詞中也無意強調(diào)其美男子形象,他就是一個情郎,一個如意郎君,一個供女子打情罵俏、撒嬌賣嗲的意中人。唐宋詞中多傷春傷別之作,其中寫羈旅別情者多,寫男女兩情相悅又終朝耳鬢廝磨的甚少,而檀郎就正是這一類詞中的主角。除上引數(shù)詞外,如張耒失調(diào)名殘句:“手把合歡彩索,殷勤微笑殢檀郎。低低告,不圖系腕、圖系人腸?!币彩潜旧丫?。唐宋詞中,寫檀郎而流蕩不歸者,《花間詞》中只有毛熙震《木蘭花》上片:“掩朱扉,鉤翠箔,滿院鶯聲春寂寞。勻粉淚,恨檀郎,一去不歸花又落?!彼卧~中只見過杜安世的《山亭柳》:“玉容淡妝添寂寞。檀郎孤愿太情薄。數(shù)歸期,絕信約。暗添春宵恨,平康恣迷歡樂。”像這樣一去不歸、恣迷平康的薄幸檀郎,在唐宋詞中是比較少見的。另外,從檀郎系列詞來看,因為李煜之作在先,而且早成經(jīng)典,后來的檀郎詞往往受其影響。尤其是鄧肅《臨江仙》“佳人嗔不語,劈面噀丁香”,張孝祥《浣溪沙》“壁間聞得唾茸香”,更無異于主動交代其與李煜詞的源流關(guān)系。

阮郎的形象既出于劉晨、阮肇入天臺山的游仙故事,在唐宋詞中仍保留著漫游忘歸的原始基因。

如溫庭筠《思帝鄉(xiāng)》:

花花,滿枝紅似霞。羅袖畫簾腸斷,卓香車。迴面共人閑語,戰(zhàn)篦金鳳斜。惟有阮郎春盡,不歸家。

和凝《天仙子》:

洞口春紅飛蔌蔌。仙子含愁眉黛綠。阮郎何事不歸來,懶燒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斷續(xù)。

李珣《定風波》:

又見辭巢燕子歸。阮郎何事絕音徽。簾外西風黃葉落。池閣。隱莎蛩叫雨霏霏。愁坐算程千萬里。頻跂。等閑經(jīng)歲兩相違。聽鵲憑龜無定處。不知。淚痕流在畫羅衣。

晏幾道《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上引詞中,阮郎都是漫游不歸的蕩子形象。李珣詞中的“音徽”,猶言音訊。魏承班《謁金門》:“雁去音徽斷絕,有恨欲憑誰說?!标處椎涝~中并無“阮郎”字樣,但他這首詞可以視為詠本調(diào),即以調(diào)為題。所謂“一春猶有數(shù)行書,秋來書更疏”,即未歸來,即絕音徽也。另如顧敻《酒泉子》,曰“謝娘斂翠恨無涯”,又曰“堪憎蕩子不還家”。此處“蕩子”可替換成“阮郎”,因為一去不回家的總是阮郎,換成檀郎則不可。在唐宋詞中,蕭郎頗與阮郎相近,也是女性傷別與懷思的情郎形象。

如李珣《中興樂》上片:

后庭寂寂日初長,翩翩蝶舞紅芳。繡簾垂地,金鴨無香。誰知春思如狂,憶蕭郎。等閑一去,程遙信斷,五嶺三湘。

朱敦儒《浣溪沙》:

碧玉闌干白玉人。倚花吹葉忍黃昏。蕭郎一去又經(jīng)春。眉淡翠峰愁易聚,臉殘紅雨淚難勻。纖腰減半緣羅裙。

周密《清平樂》:

晚鶯嬌咽。庭戶溶溶月。一樹桃花飛茜雪。紅豆相思暗結(jié)??纯捶疾萜缴?。游韉猶未歸家。自是蕭郎飄蕩,錯教人恨楊花。

這些都是思婦懷人之詞,抒情主人公是思婦,蕭郎只是其懷思的對象。周密的“自是蕭郎飄蕩,錯教人恨楊花”,是別出心裁的名句。其意是說應(yīng)該恨的不是那些牽絆蕭郎的風塵女子,而是忘恩負義的蕭郎。因為同樣是遠游不歸的情郎形象,這些詞中的蕭郎和阮郎也是可以互換的。

四、唐宋詞類名的文化意味

在以上縷述舉例的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對唐宋詞中的類名現(xiàn)象試作歸納分析。

其一,唐宋詞中的檀郎、謝娘等類型化人物的出現(xiàn),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音樂文學(xué)的產(chǎn)物。古典詩詞中的有名姓的人物,大概可分為三類。一是歷史人物。如李白《永王東巡歌》:“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凈胡沙?!倍鸥Α对亼压袍E》:“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碧K軾《江城子?密州出獵》:“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辛棄疾《賀新郎》:“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边@類人物形象多出現(xiàn)在詠史、懷古類作品中,或用作典故,或借對古人的選擇認同以自況。二是作者身邊實有的人物。如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的賀知章、崔宗之、張旭等人;柳永《木蘭花》四首中的“心娘自小能歌舞”,“佳娘捧板花鈿簇”,“蟲娘舉措皆溫潤”,“酥娘一搦腰肢裊”;晏幾道《小山詞》中時時出現(xiàn)的四個歌女蓮、鴻、、云等人。當然也包括詩詞中出現(xiàn)的題贈對象,如李白《贈汪倫》“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劉過《沁園春?寄稼軒承旨》“須晴去,訪稼軒未晚,且此徘徊”。這是生活中實有的人物,這些名字也是個性化的專名。三是本文所探究的類名化人物。如《詩經(jīng)》中的孟姜,漢魏樂府詩中的羅敷以及唐宋詞中屢屢出現(xiàn)的檀郎與謝娘之類。這些雖然只是類型化的人物形象,但不像樂府民歌中那樣稱郎稱妾,或現(xiàn)代民歌中的阿哥阿妹,而是賦予其一個類名;雖然這個類名就像山西民歌中的蘭花花或蘇聯(lián)歌曲中的喀秋莎一樣,亦不免于虛構(gòu)拈連,但既有此名目,就比泛泛而言的郎情妾意更多了一些真切具體的個性化意味。

唐宋詞本來就是樂府之屬,而樂府與徒詩的主要區(qū)別:一是音樂性,二是敘事性。明代徐禎卿《談藝錄》云:“樂府往往敘事,故與詩殊?!雹俸挝臒ㄝ嫞骸稓v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69頁。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說:“蓋樂府多是敘事之詩,不如此不足以盡傾倒?!雹谠S學(xué)夷:《詩源辨體》,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年,第67頁。清代沈德潛《古詩源》卷首“例言”中云,樂府和古詩“較然兩體”,而“措詞敘事,樂府為長”③沈德潛:《古詩源》,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卷首第1頁。,都是在強調(diào)樂府詩的敘事性特色。對于漢魏樂府或唐宋詞而言,“角色即敘事”,即設(shè)為人物口吻,以特定視角來觀察或抒寫自己的感受。即使像漢樂府《上邪》或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枕前發(fā)盡千般愿)那樣通篇都是呼告式抒情,因為那是人物角色之心理口吻,所以也仍然具有極強的敘事性。葛曉音教授因此給它們擬定了一個看似別扭實則精準的概念,曰“敘事體的抒情詩”①葛曉音:《論漢樂府敘事詩的發(fā)展原因和表現(xiàn)藝術(shù)》,《社會科學(xué)》1984年第12期。。盡管檀郎或謝娘等等幾乎算不上真正意義的人物,詞人甚或無意于敘事,但既有名姓,又有人物關(guān)系,這些形象也就因而具有一定的“角色”意味,這些詞也就成了“代言體”。謝娘是男性眼中的情侶,檀郎也是女性戀人眼中的情郎。當張泌《浣溪沙》滿含憧憬地描繪“小樓高閣謝娘家”,晏幾道《鷓鴣天》自我懺悔說“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時,詞人本身就扮演了檀郎的角色。如果借用浦江清常用的“以曲釋詞”之法,唐宋詞中的那些傷春傷別之作,也可以說是由小生、小旦組成的“二小戲”。詞的文本中可能只寫了一個美麗而感傷的謝娘形象,而畫框之外總有一個含情脈脈的檀郎在;反之亦如是。這種抒情與敘事相兼的表現(xiàn)手法與審美意味,與一般的徒詩或文人敘事詩是判然有別的。

其二,不同文體有不同的類名人物,彼此具有不同的表現(xiàn)功能和審美效果。類型化的人物不僅出現(xiàn)在古典詩詞中,在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xué)、敘事作品中也存在。比如衙役中的董超、薛霸,在宋元話本《簡帖和尚》,元雜劇《包待制智賺灰闌記》,明代小說《三遂平妖傳》中都曾出現(xiàn)過。在《水滸傳》中更是前后出現(xiàn)兩次,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魯智深大鬧野豬林》中押解林沖的就是他們兩個,那時候他們兩個是開封府的解差;到了第六十二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場石秀跳樓》,押解盧俊義的還是他們兩個,這回他們是大名府的衙役。為了彌縫他們從開封府到大名府的蹊蹺,《水滸傳》作者還特地加了說明:“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沖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沖,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刺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當?!雹谑┠外郑骸端疂G傳》,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年,第799頁。其實為了兩個路人甲乙式的邊緣人物,本來用不著專門交代,只是這董超、薛霸似乎已成衙役之通名,所以不吝筆墨來疏通前后。

更為典型的類名形象是說媒的王婆。宋元以來的小說戲曲中,媒婆幾乎都姓王。如《京本通俗小說》中的《西山一窟鬼》寫道:“吳教授看那入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半年前搬去的鄰舍王婆?!瓉砟瞧抛邮莻€撮合山,??孔雒綖樯??!雹邸毒┍就ㄋ仔≌f》第12卷《西山一窟鬼》,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5年,第5頁。蓋自此以后,媒婆就基本上被王姓所壟斷了。元雜劇中如《趙盼兒風月救風塵》《叮叮珰珰盆兒鬼》等劇中都有王婆,但那個“隔壁王婆”基本就是路人甲,在推動劇情發(fā)展方面作用不大。而到了《水滸傳》中,那個撮合宋江、閻婆惜的王婆,和那個幫西門慶籠絡(luò)潘金蓮的王婆,就不僅是一般意義的媒婆,而兼有助推敘事的特定功能了。在晚明時期的話本小說“三言二拍”中,王媒婆的形象愈見其穩(wěn)定。如《喻世明言》中的《史弘肇龍虎風云會》,《警世通言》中的《玉堂春落難逢夫》,《醒世恒言》中的《鬧樊樓多情周勝仙》,《拍案驚奇》中的《姚滴珠避羞惹羞,鄭月娥將錯就錯》《韓秀才乘亂聘嬌妻,吳太守憐才主姻簿》,其中的王婆都是以說媒為生的。要研究中國古代的婚姻現(xiàn)象,王婆應(yīng)是不可回避的人物。

兩相比較,可知同為類名化人物,詩詞與敘事性的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xué)固自有別。詩詞中的孟姜、羅敷是美女之類名,唐宋詞中的檀郎與謝娘等是男女情侶之類名,基本上是取代南朝民歌中的“郎”“妾”之稱,此外并無多少社會內(nèi)涵。而小說、戲曲中的董超、薛霸、梅香、張千以及王婆之類,則多是世俗社會中某一階層或某一職業(yè)人物之類名。這些類名所負載的是人物的等級身份以及世俗生活氣息,為主要人物及故事情節(jié)營造一種“接地氣”的環(huán)境氛圍;而詩詞中的類名人物則已然詩化,它們代表著生活中某一類人物的形象特點,除了一般姓名的個體性符號功能之外,所具有的主要是由長期的創(chuàng)作與閱讀積淀而形成的某種文化意義和審美意味。它像一個“語碼”,因為某種音韻效果和長期的審美積淀,看到它就會涌起一些美好的、優(yōu)雅的聯(lián)想。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戲曲、小說等通俗文學(xué)的崛起,雅俗文學(xué)兩大陣營中的類名也會出現(xiàn)交融互滲現(xiàn)象,一些常見于通俗文學(xué)的類名也會出現(xiàn)在詩詞中。如明代著名小說家吳承恩,其《射陽存稿》中有詞近百首,不僅詞風近俗,其中出現(xiàn)的人物也時時透露出作者的小說家身份。如其《點絳唇》:“待月心情,只恐紅兒解?!薄镀兴_蠻》:“徘徊羅幌曙,閑共紅兒語。”《蝶戀花》:“忽地一聲聞寶釧,隔簾彈出飛花片?!雹兖堊陬U初纂,張璋總纂:《全明詞》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984、985、987頁。這里的紅兒、寶釧之類,就是通俗文學(xué)中常見的丫鬟之名,和過去詩詞中的檀郎、謝娘迥異其趣。這就像某些俠客或武士,雖然可能十八般武器樣樣皆通,但林沖最擅長的還是槍,關(guān)勝最擅長的還是大刀。明清小說家、戲曲家寫詞,總不免帶有一定的情節(jié)性或戲劇性,像吳承恩的這些詞就頗有戲曲片段的意味。

其三,唐宋詞中人物類名之形成,雖然不無歷史人物的因緣附會,但主要是出于審美效果之考量。我們在考察中發(fā)現(xiàn),檀郎與謝娘等類名的形成多有相似之處,比如說都是從歷史人物生發(fā)出來,然后在創(chuàng)作與閱讀實踐中由專名到類名,由歷史人物衍化為詩化形象。也正因如此,人們在解讀詩詞時往往著意疏通還原其歷史原型及本事,而事實上這些類名的約定俗成,起決定因素的不是其歷史背景,而是由字面或音韻喚起的審美意蘊。孟姜就是先秦時期美女之類名,而與齊國貴族孟氏的女兒沒有直接關(guān)系;羅敷就是漢魏時代美女之類名,而與邯鄲千乘王仁的妻子無關(guān)。同樣,唐宋詞中常見的謝娘就是男性所懷思的女性戀人,與名門閨秀謝道韞或謝安所攜之妓或李德裕侍妾謝秋娘等等也無甚關(guān)系;檀郎也是詞中女性相悅相戀的情郎形象,與其蟬蛻而出的原型人物西晉文人潘岳也并無多少關(guān)系。

然而,人們總不免數(shù)典追蹤索引推求的癖好。比如,唐宋詞中美女戀人的類名,為什么是謝娘、蕭娘而不是別的名姓?如果說謝娘有才女謝道韞的原型影響,那么歷史上的才女還有很多。比如說,至少在唐代以前,就有既浪漫多情又有文采的卓文君,有繼承其兄班固之志續(xù)撰《漢書》的女學(xué)者班昭,有長篇《悲憤詩》的作者蔡琰,有成就卓著的女詩人左棻和鮑令暉,還有作回文《璇璣圖詩》的蘇蕙,等等。可是在唐宋詩詞中,并沒有形成班娘、蔡娘、左娘、鮑娘之類的類名。尤其是卓文君,既有與司馬相如之間鳳求凰的風流韻事,又有《白頭吟》詩的附會傳說;還有蘇蕙,既有織錦回文的《璇璣圖詩》,又有與丈夫竇滔因緣離合的愛情故事。這都是非常適合拿來打造美女戀人形象的原型,可是也沒有形成卓娘、蘇娘的類名。所以回頭想來,這可能不是歷史才女的原型問題,而是姓氏音韻的聲情意境問題。唐宋詞是歌辭,是音樂文學(xué),尤其注重聲韻效果。蓋謝字、蕭字,為小口形、細聲韻,其音輕柔圓潤,聽其聲即有要眇宜修之美感,即可感知其窈窕淑女的溫婉形象。這不是哪一位詩人偶然的發(fā)現(xiàn)或規(guī)定,而是在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眾所認可約定俗成的結(jié)果。

又比如關(guān)于蕭郎,旅居馬來西亞的作家兼學(xué)者蕭遙天所著《中國人名研究》中專有“蕭郎與蕭娘”一節(jié),其中寫道:“蕭郎與蕭娘,在舊文學(xué)上帶有很濃厚的浪漫氣氛,常見于詩人的吟詠,而吟詠中所指的男性與女性,也不必須姓蕭,已成為情郎與歡女的代詞了?!边@是說得很對的。但他接下來說:“按這些詩都以蕭郎、蕭娘比人與自況,都不必是姓蕭的,則稱蕭郎蕭娘當有來源。原來在魏晉六朝時代,蕭氏閥閱很高,習俗以蕭郎蕭娘稱男稱女,相當高尚,猶如今天的稱少爺小姐?!雹冢垴R來西亞]蕭遙天:《中國人名研究》,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206、207頁。這種看法我們不大贊成。盡管魏晉時蕭氏為門閥世族,當時抑或有此風俗,但從唐宋詩詞中的蕭郎來看,與魏晉時的蕭氏家族已無任何關(guān)系。更大的可能還是出于劉向《列仙傳》所載蕭史和弄玉的浪漫愛情故事。如唐代施肩吾《贈仙子》詩:“鳳管鶴聲來未足,懶眠秋月憶蕭郎。”宋代袁绹《傳言玉女》:“宴罷瑤池,御風跨皓鶴。鳳凰臺上,有蕭郎共約?!眲⑾蓚悺耳p鴣天》:“鳳簫聲徹瑞煙浮,蕭郎玉女來相會?!边@些詩詞中每提及蕭郎,總與鳳凰臺或簫聲為伴,足證蕭郎形象出于蕭史之傳說。傳說當然不如史實更有說服力,但傳說更善于營造浪漫的愛情氛圍,這才是蕭郎勝出的重要原因。另外從聲韻角度來說,唐宋詩詞中本來也有從韓壽偷香而來的韓郎,從盧家子弟而來的盧郎,因風流俊賞的杜牧而來的杜郎,因韋皋與玉簫故事而來的韋郎等等,但這些都不過旁見側(cè)出而已,唯有蕭郎較為常見,則除了蕭史弄玉故事的浪漫因素之外,蕭字的音韻美很可能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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