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謀子善捉鱉。貓有貓路,狗有狗路,蟹有蟹路,一條螺螄一條路,鱉也有鱉路。老謀子識鱉路,順著鱉路捉鱉,一逮一個準(zhǔn)。
早些年鱉不金貴,村子里的河塘渠壩、水田旱地里多得很,不說腳踢都是,略一用心就能捉個半筐。
王八上不了席,不被待見,村里人也不喜歡吃,腥氣,黑乎乎的看得也難受,嘴眼鼻都拒絕。鱉長得也猥瑣,縮頭縮腦的,一句罵人的話,“王八日的”,似乎就代表了一切。
村子里鱉也是有人吃的,吃的多是寡漢條,使牛打耙碰上了,捉住了,拴在牛鞭梢上,悠悠地往家里拖。村里老人用此教育后代,“不好好干,長大了娶不上人,就天天吃王八吧”。
不好吃是因作料沒用足,火功沒到家。城里人卻好這一口,在城里自由市場,大鱉五角,小鱉三角,總是買賣興隆。尤其是馬蹄鱉受歡迎,或紅燒或燉湯或下鹵鍋,嫩細(xì)鮮美,特別受歡迎。
老謀子腦子夠使,就看上了這一點,捉了鱉進(jìn)城賣,換個油鹽醬醋,讓家多點味道。
老謀子捉鱉的方法多。“試”“踩”“叉”是他拿手的絕活?!霸嚒笔腔獾幕睿礈?zhǔn)了鱉路,在鱉的必經(jīng)處,挖上直來直去的深坑,夜里鱉一頭扎進(jìn)去,早晨就有收獲了。一坑多日用,老謀子頗為得意?!安取币彩茄刂M路,赤腳下水,踩中了,伸手捉起?!安妗倍嘣诙欤现\子看準(zhǔn)了鱉歇息點,一叉下去百發(fā)百中。“叉”老謀子用得少,受傷的鱉不好賣,價也減半。
不過,有一種鱉老謀子是不捉的——瞅蛋的鱉。鱉卵生,下了蛋,親鱉躲在隱蔽處,溜圓著眼盯著,直至盯得眼流血,小鱉破殼而出。鱉瞅蛋給捉鱉提供了好機(jī)會,發(fā)現(xiàn)了鱉的蛋場,就一定能找到親鱉,一公一母,準(zhǔn)得很。
老謀子堅決不逮瞅蛋鱉,連鱉蛋也不收,怕毀了鱉一家。實際上他還佩服瞅蛋的鱉,為保護(hù)后代,不吃不喝,連眼都盯到出血。
老謀子三十多歲成親,老婆好不容易開了懷,肚子一天天大。有一天老謀子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變成了瞅蛋鱉,整天盯著老婆的肚子看。這一點老婆也發(fā)現(xiàn)了,她恨恨地說:能看出花呀,有空捉幾只鱉,整日里鱉瞅蛋樣。
這一瞅就上癮了,老婆的肚子癟了,生下了兒子,老謀的瞅從老婆的肚子轉(zhuǎn)向了兒子。瞅得惡饞樣,似乎目光離開兒子片刻就不得活了。老謀子的瞅有套路,先是把兒子從上到下瞅一遍,接著瞅五官,連肚臍和屁眼也不放過。
鱉瞅蛋艱辛,老謀子瞅兒子也不松泛。吃喝拉撒瞅,頭痛腦熱瞅,言談舉止瞅,還別說還真瞅出些明堂,糾正了兒子一些不合老謀子心愿的事。
兒子調(diào)皮,不怕皮肉疼,就怕老謀子瞅,老謀子目光帶刺,刺得兒子周身不舒坦。
老謀子仍捉鱉,兒子愛跟屁蟲樣跟著,招數(shù)全學(xué)會了,單獨行動,也有收獲。但有一樣和老謀子不同,瞅蛋鱉也想捉。可每在這時,老謀子的鱉瞅蛋功夫就上來了,逼得兒子把瞅蛋鱉放棄了。
老謀子把兒子鱉瞅蛋樣瞅大了。兒子也爭氣,讀書、工作,在單位還做了不大不小的官,小有權(quán)力。
兒子回村子少,每次回來,老謀子都要去村外轉(zhuǎn)一圈,搗鼓來一兩只鱉,讓老婆按城里的套路燒了給兒子吃。剩下的時間就把目光安在兒子身上,瞅得兒子心驚肉跳得渾身不自在。老婆不高興了,說:又鱉瞅蛋了。老謀子回話:還沒滴血。
兒子時間久了不回村子,老謀子就攆進(jìn)城去,鱉是必帶的。吃了喝了,就把兒子拉到對面,一頓猛瞅,瞅得兒子全身發(fā)熱,目光還不敢有片刻游離。兒子目光不躲閃,老謀子舒了口氣,眼睛里的刺變成了花。
村外的鱉越來越少,老謀子轉(zhuǎn)悠半天找不到鱉路,就倚在村口老榆樹下,向城里的方向瞅,路過的人就開玩笑:老謀子又鱉瞅蛋呀。老謀子支支吾吾:鱉都沒了,還有蛋?事實上心里在說:瞅兒子呢。
八十歲時老謀子死了,村里少了個捉鱉的人。村里也無鱉可捉了。
老謀子的兒子把母親接進(jìn)了城,反而比過去回村更多了。一回,就奔老謀子的墳地,說是讓父親瞅,專心得很。
老謀子的兒子告訴四野的風(fēng):有一雙眼睛瞅著真好,真好。
風(fēng)沒聽明白,他又反復(fù)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