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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中篇小說)

2021-01-04 06:30尹馬
邊疆文學 2020年12期
關鍵詞:短信

尹馬

1

文天嬌問我:你發(fā)的那條短信是什么意思?

什么短信?我不清楚。我沒有給她發(fā)過短信,我甚至可以向所有人保證,近三個月來,我從未給任何人發(fā)過短信。短信這玩意兒,不能隨便發(fā),整不好容易給人留下話柄,容易惹事,容易讓自己煩惱。我已經(jīng)夠煩惱的了,這個時候要是再給一個女人發(fā)短信,說不定會“黃袍”加身??墒牵奶鞁善f我給她發(fā)過一條短信,偏要我解釋那條短信是什么意思。我拗不過她,便問,你收到的那條短信,寫的是什么?

“祝你天天有個好心情?!蔽奶鞁烧f。

“那更不是我發(fā)的了?!蔽覍λf,我不可能發(fā)這樣的短信,我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什么意思?”她提高嗓門,“你是說,你不希望我天天有個好心情?”

這樣的對話容易讓一個本就滿身煩惱的人迅速陷入巨大的沮喪之中。我肯定是無話了,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牙齒不由磨得咯咯咯響。那頭接著說,“你不愿我好,對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因為我是你的貧困戶?!?/p>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蔽艺f,“我肯定希望你好,希望你趕緊發(fā)家致富,迅速摘掉貧困戶的帽子。但是,我真的沒有給你發(fā)過什么短信?!?/p>

文天嬌說:“那不一樣嗎?既然這條短信不是你發(fā)的,就說明你不想幫我,說明你壓根就不想讓我脫貧。”

掛了電話,我立即攔了一輛出租車,去我扶貧的那個村子。四十分鐘后,我到了文天嬌的家門口。文天嬌坐在檐坎上的一條板凳上,一只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拿著手機,眼睛定定地看著顯示屏。我說,把你的短信給我看看,說不定我能幫你把那個發(fā)短信的人揪出來。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收回去,嘴里說:“有什么用呢?”

“既然你不在意,就別管它,興許是誰發(fā)錯號碼了,原本他是想發(fā)給另一個人?!?/p>

文天嬌的兩只眼睛突然炯炯有神起來,看了我半晌,說:“原來真是你發(fā)的,是你發(fā)錯了號碼?!?/p>

“真不是我發(fā)的,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不是這個?!?/p>

“你都承認是你發(fā)錯號碼了嘛?!蔽奶鞁烧f,“對了,你可能是想發(fā)給王必藍,或者小九妹,但一不小心,就發(fā)到我手機里來了。”

“我親自來你家,不是聽你胡扯這些。短信的事,先放到一邊去,咱們商量一下正事。”我說。

“你以為短信就是小事?”她的語氣很不友好。

“那你先說說你的想法?!蔽冶M量壓低聲音,讓語氣顯得更加溫和。

“我得先弄清楚這條短信是什么意思?!蔽奶鞁蓴[好陣勢,“首先,我有沒有一個好心情,關誰什么事?你說我天天有一個好心情,我就能天天有一個好心情嗎?還有就是,我一個女人家,你給我發(fā)這樣的短信,還顧不顧我的面子了?還有就是,我的老公雖然丟了,也用不著你來操心我的心情,還有就是……”她好像暫時沒有想好下一句該怎么說,所以就停住了,從板凳上站起來,使右腳往后將板凳踢翻在地,走到院壩里,拉開雞籠的門,惡狠狠地對里面僅剩的兩只母雞說:“叫叫叫,咯咯咯吵死人,有本事你給我生出一捆鈔票出來?!?/p>

文天嬌的丈夫是五年前丟的。說是丟,是她自己的說法。據(jù)村民小組長穆興海說,文天嬌的丈夫之前是一個小老板,早年一直帶著文天嬌在浙江永康的工地上攬工程,掙了不少錢。掙了錢的文天嬌丈夫,回家把舊房拆了,修了三個進出的兩層水泥房,個人出錢硬化了從村主路到他家的連戶路,還在山上的包產(chǎn)地里打了水井,把水管埋到自家的院壩。房子修好了,文天嬌的丈夫對文天嬌說,眼下正是孩子們讀書的關鍵時期,你在家里好好管管他們,也照顧老人,掙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文天嬌也就沒有隨丈夫出門,而是留在家里。文天嬌的丈夫離開的第二天,文天嬌就再也沒打通過他的電話,開始是通了沒人接,后來是直接關機了。文天嬌把公公婆婆送到小姑子家,一個人買了去浙江永康的車票,找遍了大大小小上百個工地,硬是沒見到丈夫的影子。問之前那些在他們手底下做過工的老鄉(xiāng),他們都說沒見過,有幾個來自外地的工人聽說文天嬌找不到自己的男人,便說:“你兩口子是演雙簧嗎?我們還有一些工資沒到手哩!”

文天嬌沒有再繼續(xù)找下去,因為她發(fā)現(xiàn),向她討要工資的外地人越來越多。她回到家里,在照顧孩子和老人的同時,順便把后山上撂荒的三畝土地種了起來,種的是土豆、玉米,當然也在壟溝里套種了一些大豆和南瓜之類的東西。日子越過越不稱心,越過越焦慮,孩子讀書沒了零花錢,老人生病買不上藥,三畝地撐起來的,不能叫做日子,而是熬日子。

村民小組長穆興海說,文天嬌一家在四年前一下子成為監(jiān)測戶,在三年前成為貧困戶,實在是有些讓人難以接受。穆興海說,你看他們家這么漂亮的房子,這么寬敞的院子……你看文天嬌,穿得和城里的貴婦沒什么區(qū)別,早些年,人家不但擦脂抹粉,還戴了金項鏈、金耳環(huán)和金戒指。

“人家祝你天天有個好心情,其實也沒錯,這是一個美麗的祝福嘛,說明還是有人惦記著你——們一家的?!蔽亿s緊把差點說錯的話講得更加完整一些,生怕引起她的誤會。

文天嬌說,要不是我老公聯(lián)系不上,我才不稀罕什么祝福,我的日子又不是趕不上別人。她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三年前我成為文天嬌一家的包保干部,第一次到她家里走訪的時候,我問:你的丈夫丟了,你為什么不報案?

報什么案!她沒好聲氣地說,我不想讓公安局給我找回來一個死人。后來,我又問穆興海,你們?yōu)槭裁床粓蟀??穆興海說,這女人一聽我們說要報案,就稱自己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丈夫了,她自己說的話總是不一樣,在她嘴里,她的丈夫一會兒是在上海,一會兒是在新疆,誰知道是真還是假呢?前些天,她說,吳建敏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在外面找了小老婆,兩人私奔了。

那次走訪之后,我有一年多沒見過文天嬌,因為她又去了一趟浙江,不過不是去永康,而是寧波。文天嬌的三個孩子都在鎮(zhèn)上讀初中,只有周末回來,在家里住一個晚上,平素費用靠爺爺奶奶用養(yǎng)老金周濟??爝^年時,我與村里商量,給每個孩子一千元的臨時救助,同時我也把自己的工資拿出三千塊來,給了他們。文天嬌從浙江打電話給我說:“蘇同志,感謝你關心我的孩子,欠你的錢,過年回家還給你?!?/p>

“那倒不必!”我說,“你在外面好好做工,辛苦幾年,孩子上完大學,你就輕松了?!?/p>

文天嬌在臘月末回來,我問她:“還行吧?”我的意思是,她這一年掙了多少。她說,光顧著去找孩子他爸了,沒工夫進廠做工,回來的路費都是問妹妹借的。

大年二十九,我去我扶貧的村子看望我的包保戶,給他們拜年,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除了文天嬌,我的包保戶還有一個人供四個孩子上學的王必藍、早年在外面打工被機器剜掉左手五個手指頭的小九妹,以及特供人員胡勇耀和許平賢,還有幾戶去年摘掉帽子的脫貧戶。我扶貧的村子名叫歹摸梭,是一個用彝語命名的村莊,整個村民小組一共68戶人家,卡戶不足10戶。村民小組長穆興海說,蘇同志盡管放心,再過兩年,這些人要是還不能脫貧,你拿我是問。

我對文天嬌說,明天就過年了,你得利用全家團圓的機會,和孩子們說說話,教育他們好好讀書,將來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才,不能給國家添負擔。文天嬌說,我也曾經(jīng)是有出息的人,這點道理我懂,蘇同志還是多關心王必藍和小九妹吧!

“這是什么話?”我不解。

文天嬌說,蘇同志,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上午你給王必藍和小九妹的錢都是兩千,為何只給我一千呢?

我一下子被她的話噎住,我沒料到曾經(jīng)有出息的她居然會這樣問我。前些日子,我給他們家爭取了三千元的臨時救助,也給了他們家我自己的三千元工資,現(xiàn)在是拜年,我多給王必藍和小九妹一千元的過節(jié)費,她應當理解才是,況且,這錢還是我的工資。我說,文天嬌啊,我對你們家怎么樣,你心里就沒有個數(shù)嗎?她看了看我,從嘴角發(fā)出一聲“嘿嘿”,說,你的工資,想給多少就給多少,在你心里,人家就是比我可憐。

從她家出來,我鉆進一輛綠殼農(nóng)村客運車,行走在回城的路上。車里,那些進城置辦年貨的回鄉(xiāng)者一路討論著這些年在異鄉(xiāng)工地上的見聞,有人說到文天嬌的丈夫吳建敏,說這家伙這么多年來在外面攬工程,總是賠多賺少,在他手底下干活的,除了南廣老家的工友們,外地人就沒拿到過幾文工資。有人說,這家伙早就有預謀了,那次回來把家里收拾好,就換掉手機號碼去了別的地方,興許十年八年不會回來。

而我想到的是,我明天如何動員我的妻子和我回老家,陪父母過年去。說實話,我有一肚子煩惱。

2

我逐漸意識到,當我開始不那么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扎堆討論我的煩惱了。正如我的煩惱一樣,我越是不把它當回事,它越是不具備煩惱的功能。更多的時候,我對待煩惱的方式是喝酒,一個人喝,使勁喝,最好是在很短的時間內把自己灌醉,醉得只剩下上床睡覺的力氣。剛開始,我還會一邊喝酒,一邊和自己說話。說些什么呢?比如,關于我的包保戶文天嬌的家庭收入問題;比如,我任第一村民小組長的那個村子68戶老百姓的安全飲水問題;比如,脫貧戶張疙瘩一不小心又返貧的問題……我和自己的對話導致我的老婆對我無比反感,最后就真的很氣憤,給我父母打電話,說,你兒子怕是精神出了問題,這日子沒法再過下去了,給二老說清楚,我就搬出去住。

好吧,你既然要出去住,就多住些時日,待我把煩惱的事全部搞定,你再搬回來。在我老婆支小茵拎起箱子準備出門的時候,我這樣對她說。她似乎很不情愿和我說話,所以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她假裝什么也沒聽見,徑直拉開門,走了。過了五分鐘,我聽見鑰匙在鎖孔里扭動的聲音,她又進來,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你擬一個離婚協(xié)議吧,越快越好。

“對了,擬協(xié)議是為了離婚方便,我什么也不要,反正咱們什么也沒有。”臨出門時,支小茵又說。

我們不是什么也沒有,我們只是沒有孩子。

我沒工夫搭理她,就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現(xiàn)在最要緊的事,是趕緊把自己灌醉,然后美美地睡一覺,把所有煩惱統(tǒng)統(tǒng)忘卻。然而,自打支小茵走了以后,我就不那么容易醉了——不是醉不下去,而是醉了也無比清醒,睡不著。睡不著怎么辦呢?那就再喝一點,喝多了,全身沒有一點力氣,睡是睡著了,卻是睡在地板上,醒來時骨骼疼痛,手腳冰涼,后來還發(fā)了燒。醫(yī)生說,你再這樣下去,你的包保戶們恐怕真的很難脫貧了。想想也是,光喝酒也不是辦法,還不如勇敢面對,試著去解決所有的事情。

怎么解決呢,還沒理出個頭緒,文天嬌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她問。

“你真是神仙!”我實在想不出用一句什么話來反問她,就說了這幾個字。說實話,盡管我此時酒意未除,頭昏腦漲,我還是想笑,但我終究沒有笑出聲來,因為我知道她的脾性,我一旦稍有怠慢,就會招來她無窮無盡的指責,所以我接著說,我的電話就是你現(xiàn)在正在打的這個。

“問你個電話號碼怎么了?”她明顯已經(jīng)生氣,“說我是神仙,還不如直接罵我傻子?!?/p>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久好久,才對她說,我只是提醒你,你家的明白卡上有我的電話號碼,只是你不小心忘記去找了。

“你明顯是在欺負人!”她的聲音提高了好多?!拔页姓J我是窮人,但我不是傻子?!?/p>

“我沒這個意思?!蔽艺f,“我現(xiàn)在正走在去開會的路上,有什么事,明天再說。明天我要來你們村里,當然,也要去你家?!?/p>

“問你一個電話號碼,也要等到明天嗎?”

“不是——”我說,“我真的要開會,要不,一會兒散會了,我告訴你我的電話?!?/p>

我強行掛了。坐在沙發(fā)上,全身直哆嗦。的確應該勇敢面對了,我告訴自己??墒?,我的煩惱居然越來越多,我能一下子全部面對嗎?酒醒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我不應該讓我的老婆支小茵搬出去住。我的家庭問題給我?guī)淼臒涝欢葔旱梦掖贿^氣來,在我接受包保任務之前,我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會聽到別人蹲在不同隔間的便盆上討論我的家事,他們會說,“蘇陽這次夠嗆了,聽說是他的身體出了問題,生不了孩子,老婆又比他年輕,早晚得散?!?/p>

“我看是?!绷硪粋€隔間的人說,“他也夠可憐的?!?/p>

他們是我的同事,我們平時和諧相處,工作一起干,壓力共同分擔,偶爾一起喝酒,會互相把手放在彼此的肩膀上,笑對世間破事,暢想美好未來?;谖覀兪桥笥眩揖拖?,既然他們喜歡說點別人的事,就由著他們吧,如果能給他們帶來些許愜意的話。在我未接受包保任務之前,我連報個出差都會受到單位分管財務的領導奚落:“著急個啥,你兩口子這么高的工資,不愁吃不愁穿,又不撫養(yǎng)孩子。”我悻悻地離開,我想,我的老婆在單位上有沒有受到這樣的挖苦呢?后來我終于肯定了,她在她的單位所受到的打擊,肯定比我更甚。于是,我更加依賴喝酒來讓煩惱暫時隱身了。

這幾年,單位所有干部職工都領了包保任務,多則十幾戶,少則幾戶。似乎每個人都變了一副嘴臉,不再討論別人的是非了。對,人一旦真正忙起來,哪有功夫管別人的事,況且,我一看見人多的地方,就主動躲開,他們只要看不見我,就想不起拿我說事。當然,這樣一來,我只能一個人消化自己的煩惱,我的老婆漸漸不愛和我說話,我每次在家里喝酒的時候,她都會迅速走進臥室,門“砰”的一聲。

3

本是星期天,可以適當休息休息,但我還是約了單位的同事小蒯一起去歹摸梭。小蒯比我小十來歲,是一個在地方上有一點點名氣的詩人。小蒯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懷疑自己的詩有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棒的,因為他的詩從來沒有“啊”字。我不懂詩,但我尊重小蒯,我認為,一閑下來手上就拿著一本書的小蒯絕對不會舍得花時間去議論別人的事,盡管很多時候他手里的書壓根就沒有打開,他只是盯著封面上的圖案安靜地發(fā)呆。小蒯的書很多,經(jīng)常被他遺忘在廁所的背水箱上,有時候過了好幾天了他都沒有去將它拿回來,原因有可能是小蒯上廁所喜歡去不同的隔間,因為他說過,詩人喜歡新鮮感。

小蒯把車停在村口,對我說,你去吧,我在車里睡一會兒,你辦完事,咱就回去。我說,你不去看看你的貧困戶?小蒯嘿嘿嘿笑了一陣,說,有什么好看的,人家又沒打電話給我。

實際上,小蒯是和我開玩笑。原本,他是要去一個叫烏路斯的地方的,那里是他扶貧的村民小組。小蒯和我一樣,也包了九戶,不過,他的包保對象大部分都不在家里,除了一戶特供人員外,其余的幾乎都舉家外出務工了。在路上的時候,小蒯就說,今天得去找“小矮人”聊聊,動員他搬去敬老院。小蒯所說的“小矮人”,是一個叫趙高的侏儒癥患者,60多歲,因為從未婚配,所以無兒無女。趙高有三畝土地,全部分給兩個侄子耕種,每年從他們手里獲取幾百斤包谷,順便在需要的時候讓他們幫忙做些磨玉米面、搬煤塊之類的活兒。小蒯說,趙高這老小子不肯去敬老院,不是怕在里面過得不舒心,主要原因還是他老愛尿床,怕別人笑話。我問,成年人也尿床?他說,大約是名字的原因吧,和歷史上的某個宦官一樣,下頭堵不住。

“你不是要去找他聊聊去敬老院的事嗎?怎么這會兒又睡上了?”我問小蒯。

“算了吧,聊也是瞎耽誤工夫,他不會愿意的?!毙∝嵴f完,閉上眼睛打起了盹。

經(jīng)過小九妹家的院子時,我看見小九妹用一只手吃力地在地上搬起一塊磚頭,正準備遞給站在一堵矮墻上的她的公公。公媳二人在壘豬圈,見我過去,小九妹說,蘇同志,你是來給文妹兒送電話號碼的嗎?

“你怎么知道?”我問。

“她昨天來我家找我要你的電話,我讓她看了明白卡,然后她說,她要打你的電話問你的號碼。我看,這個人八成是腦子被門擠壞了?!毙【琶谜f完,笑得差點摔倒在地上的一堆砂石上。

我說:“不能這樣取笑別人,人家現(xiàn)在的確是遇到了實際困難,人在有很多煩惱的時候,腦子是容易短路的?!?/p>

“我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其實文妹兒這個人很不錯,只是她犯這樣的低級錯誤讓人忍不住想笑?!毙【琶媒又f,“蘇同志,要不要進屋喝點水,順便檢查一下我們這豬圈壘得合不合格。”

“先不說合不合格的事,你們這樣磨洋工,一天還壘不了一尺高,什么時候才能養(yǎng)起豬崽呢?”我對她說,“還有,你得找石匠?!?/p>

“沒錢請石匠的。”小九妹說,“再說,這么一丁點活,哪個石匠愿意接?”

“壘著吧,盡量做好一些?!蔽艺f。

文天嬌恰好從自家屋里出來,正往小九妹家走,見我們在院子里說話,忽又折回身,被我喊住。

“蘇同志,我其實是想知道你有沒有用兩個電話號碼?!蔽奶鞁勺叩轿疑磉?,小聲地說。

“我用的就是兩個號碼,不過,經(jīng)常用的還是明白卡上的那一個?!蔽艺f。

“怪不得!”文天嬌的聲音一下子洪亮了起來,她在說這話的時候,用眼睛看著小九妹,仿佛想從她那里得到一個有力的求證。

“你又不是移動公司的,人家用多少號碼,話費也不是你收?!毙【琶糜中Γ掷锏拇u頭不由地從手里滑落,差點砸在自己的腳上。

“別嘻嘻哈哈的了,你讓我老者站在這墻上,腳桿酸得很?!毙【琶玫墓牧伺男厍暗膰D而對我說,“蘇同志,開春后可不可以給我?guī)资?,我想把房子的墻體處理一下,然后上點白灰。”

“沒問題?!蔽艺f,“只是你這手腳,怕是活兒干不到一半,水泥就完全失效了?!?/p>

“那倒不會,只要你肯給,我就能保證水泥不失效。你不相信的話,你給我千兒八百包,看它會不會失效。”老者一邊說,一邊拍打著圍腰。

“我爹也真是的,人家憑什么給你那么多,你以為蘇同志扶貧只扶你一個人!”小九妹又拾起地上的磚頭,吃力地遞給公公。

文天嬌在一旁插不上話,很不耐煩,便轉身欲走回家,又被我叫住。我問她,“你想好沒有,去學縫紉的事?”

“不去。”文天嬌說,“那玩意兒掙不了幾個錢,再說,學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p>

“你這不是說瞎話嗎?上次我就講過,你去學一個月,學會了,我讓你到城里易遷點的扶貧車間去務工,那里是一個服裝廠?!?/p>

“不去不去?!蔽奶鞁烧f,“我早就打聽過了,那個服裝廠的生意慘淡得很,一個月還掙不了五千塊錢?!?/p>

“四千也行啊?!毙【琶迷谝慌圆逶?,“蘇同志,你看看我能不能去,我雖然只有一只手,但我靈活得很,說不定那些雙手雙腳的人還趕不上我?!?/p>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小九妹的左手相當于只是一根可以擺動的木棍,抓不住什么東西,她要是去學縫紉,和一個左嗓子去學唱歌沒什么兩樣。我心里突然一陣酸楚,心想,其實我應該幫助小九妹找一份適合她的工作,她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因為她的丈夫在三年前酒醉后把另外一個同樣酒醉的工友砍成了植物人,這輩子不知道出不出得來。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文天嬌又說,“要是孩子他爸不丟,咱家也是養(yǎng)工人的。”

我正要反駁她,小九妹又說,“蘇同志,我真的能學縫紉的,其實那種活計,用一只手就夠了,他們要是準允我去廠里做工,工資我只要一半,兩千就行?!?/p>

“讓她去吧?!蔽奶鞁稍谝慌哉f,“她吃得了這個苦?!?/p>

“那你呢?你到底想干點什么?”我還是想先搞定文天嬌,再考慮如何幫小九妹。

“我暫時還不確定,如果孩子他爸回來,我們還是想出門做工程,我們家開支大?!蔽奶鞁烧f,“對了,蘇同志,你的另外一個號碼是多少?”

我把號碼告訴了她。我說,“你可以先撥一個,聽聽我的手機響不響,然后,你再看看那個給你發(fā)短信的電話號碼與我的是不是同一個?!?/p>

其實,我真的希望文天嬌相信那條短信就是我發(fā)的,這樣的話,至少可以讓她不再因為這條短信而和自己糾纏不清。文天嬌為什么會在意這條短信的來源,我不知道,不過先前在來的路上,我和小蒯作了很多推測,最有可能的是,文天嬌懷疑這條短信來自她的丈夫吳建敏。但是有一個問題我們始終搞不懂,文天嬌為什么要從我身上找突破口?小蒯說,“這你都不明白嗎?眼下最有可能給她發(fā)短信的就是你?!?/p>

“為什么是我?”

“因為她是你的包保戶?!毙∝岬哪樕下冻鲑\一樣的笑容,“她這樣做,用的是排除法?!?/p>

無所謂,反正我沒有給她發(fā)過短信。我對自己說。我雖然可以對自己說無所謂,但我還是有些擔心,我怕我戰(zhàn)勝不了自己。我問小蒯,“你在蹲茅坑的時候會不會和別人談論時事?”

“你為什么想起問這個問題?”小蒯說,“難道你認為世間最美好的事情是找一個同盟把臉憋得通紅各做各的事情,然后故意裝作很忙的樣子,自欺欺人地關注人類命運?”

盡管他把一件其實是很容易發(fā)生的事情講得不那么容易發(fā)生,甚至講得很幽默,我還是沒有放松下來。我又問,“你有沒有覺得一個被別人在私底下議論的人很可憐?”

“有什么可憐的!”小蒯說,“這年頭,你就是干一件正確得只有唯一一個答案的事情,同樣也會被人當做笑話來講?!?/p>

“比如呢?”

“比如,我寫了那么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同樣也經(jīng)常遭到人們的嘲笑?!?/p>

“說不過去??!”我說。

“人家偏要以沒文化自居,你能有什么辦法!”小蒯說,“有時候人家就是覺得詩人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物種,就應該被挖苦打擊,所以在吃飯的時候,有人會讓你針對某一道菜寫一首詩;有時候,在你不開心的時候,他們會對你說,寫首詩吧!”

“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經(jīng)常會對我說:別寫詩了,好好找個女人結婚吧。在他們看來,寫詩相當于酗酒、吸毒,或者賭博?!蔽艺釉挘∝嵊纸又f,“不過我還真的想把這一口戒掉,找個女朋友,然后結婚?!?/p>

如此說來,就算小蒯覺得完全可以因為一條短信的事而把我和丟了丈夫的文天嬌扯在一起,這樣的事情也只能是別人去干,他和我是同一種容易遭受嘲笑的人,所以他干不出來。

文天嬌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對我說,“我就是想弄清楚,到底是哪個不要臉的臭男人給我發(fā)這樣的短信,我有沒有一個好心情,與他有什么關系。”

“認真考慮一下去學縫紉的事,不能再等了,你負擔那么重?!蔽艺f。

4

我戒了酒之后,我的老婆支小茵還是沒有搬回來住。這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到我扶貧的村民小組來,通常都是小蒯開車把我送到歹摸梭,然后他一個人去烏路斯。這段時間,我在單位的工作相對輕松,或者說基本上沒什么活兒。平常,我干的事就是在全縣范圍內收集那些搞刺繡、捏泥人、做蠟染、刻石頭、吹蘆笙等民間藝人的基本情況,把他們的作品拿到市里或者省上,申請不同層級的非遺,幫他們弄個“傳承人”之類的稱號。接受包保任務以后,領導說要全身心下沉到村里,先把貧困戶的事情辦好,讓他們徹底脫貧,才去張羅民間藝術的事。小蒯和我也差不多,他的工作主要是管理全縣的應急廣播。說是管,其實也沒事可管,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需要更換廣播內容的時候把事先準備好的數(shù)據(jù)輸?shù)较到y(tǒng)里去。村莊里的喇叭每天都會在規(guī)定的時段準時響起來,就算是某些地方的廣播壞了,也有專門人員去維修。小蒯和我是整個單位下沉時間最長的包扶干部,他單身,沒有家庭瑣事牽絆;我雖然有家庭,但我的老婆已經(jīng)搬出去住了。

“怕不是這回事吧!”小蒯對我說,“你老婆那么通情達理,絕不會不理解你的壓力,她搬出去,或者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呢?兩口子分居,最大的原因就是婚姻出了問題。對于我來說,婚姻出現(xiàn)問題是因為我們始終沒有孩子。我和支小茵沒有孩子,不是那些在廁所隔間里憋得滿臉通紅氣喘吁吁的人所講的那樣,其實我們都不知道是誰的問題,至少我是沒去過醫(yī)院的。結婚三年以后,我們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存在,我曾對支小茵說,咱們還是去看看吧,如果是我的問題,你就把我甩了,你還年輕。支小茵說,那要是我的問題呢?我說,如果是你的問題,就當問題不存在,咱們就這樣過完一生,也是美好的。我不知道支小茵有沒有私自去醫(yī)院里檢查過身體,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應該不會,因為她不愿意面對任何一種結果。再說,我們都相信,我倆是有愛的,對一對有愛的夫妻來說,婚姻是很重要的。

小蒯說:“你就沒有想過,你們結婚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問題了?”

“你胡說!”我有些不高興,用拳頭敲了他的肩膀。

“蘇哥,話雖難聽,但你也要聽?!毙∝嵴f,“我雖然還沒結婚,但我相信這世上沒有一個生理健康的女人會和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男人過一輩子,女人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生孩子?!?/p>

我沒有說話。小蒯把我刺得生痛。小蒯最大的毛病就是愛瞎揣摩,盡管我相信他不會與單位上的其他同事議論我的事,但他猜測的這些,有可能其他同事也猜測過,說不定早已在廁所的隔間里討論得沸沸揚揚了。

我給母親打電話,問支小茵這段時間有沒有和二老聯(lián)系。我媽說:“一直都聯(lián)系著的,我怕你難受,就沒告訴你?!?/p>

“為什么這樣?”我問。

“擔心你接受不了,所以沒有火上澆油。”我媽說,“你還是去醫(yī)院好好看看吧,科學那么發(fā)達,能治好的?!?/p>

原來是這樣。其實我沒有驚訝,因為在幾年前我就對我媽說過,我們要不了孩子,其實是我的問題。我撒謊的目的是為了把“我的問題”坐實,不讓我媽在我們中間橫插一杠,以此挽救我和支小茵的婚姻。這些年來,我媽不但經(jīng)常讓我去醫(yī)院看身體,還每個月去給觀音老祖燒香,乞求我趕緊好起來。我媽做得最多的事,是從各種民間土醫(yī)生的手里給我弄來很多草藥,讓我煎了服用。有一次,我媽給我捎了幾截被磨得錚亮的木疙瘩,說要先放在枕頭底下枕著睡過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用來泡酒喝。我沒有這樣做,我把它們放在書房的博古架上,和一管洞簫擺放在一起,成為一種無用的擺設。

“那要真是我的問題呢?換作是你,你該怎么辦?”我問小蒯。

他好像遭到突然襲擊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臉羞得通紅?!白鳛橐粋€男人,這輩子如果沒有生育的能力,你是成全你的女人呢,還是殘酷地犧牲她來維系一個在別人眼里本身就不完整的婚姻?”我又問。

很久很久,他才說,“其實我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事如果被我攤上,應該很可怕。”

小蒯把我送到歹摸梭,一個人開車去他的村子里走訪去了。我下車的時候,他呆呆地看了我足足有兩分鐘。我說:“會不會有為我寫一首詩的念頭?”他說:“太有了,你幾乎就是一首悲慘的詩?!?/p>

李浩 書法

小九妹家的豬圈終于壘完。豬圈雖然很小,但很規(guī)范,食槽、隔欄擺放得很清爽,圈頂上的瓦片也整整齊齊。小九妹的公公坐在豬圈外面吸旱煙,見我走進院子,起身說:“蘇同志,圈倒是修好了,只是這豬價貴得很,怕暫時先養(yǎng)幾股風耍耍?!?/p>

“你這老者,話不說在明處,兜圈子干啥,你不就是想讓我給你弄兩頭豬崽嗎?”我說。

“不愧是干部?!崩险咝χf,“我這圈太小,最多只能養(yǎng)個三頭豬,你可別給多了,多了我收不住?!?/p>

小九妹從外面抱了一捆香椿回來,聽公公這么一說,便懟道:“我爹的脖子總是伸得好長好長,都快夠得著天了,所以盡是談天話?!彼严愦灰环譃槎?,一半夾在咯吱窩下,一半用右手遞給我,說:“蘇同志帶回去,讓嫂子給你做個香椿炒蛋,營養(yǎng)高的很。”

我說,“謝謝你,我們家平常都沒有生火做飯的,給了我就是浪費?!?/p>

小九妹的公公把手上的煙鍋子往豬圈墻上敲了敲,說,“你這個干部真是精明,怕拿了東西手軟,豬崽的事,你不用上心,那是開玩笑,香椿你拿回去,這東西,男人吃了,女人容易生兒子?!?/p>

老者的話又把握戳了一下,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大約小九妹發(fā)現(xiàn)我的情緒有些許不對勁,便繃了個臉說,“我爹七老八十了,開玩笑也不注意個場合,人家蘇同志是干部,是講文明的?!?/p>

此時文天嬌又從家里出來,到了小九妹家的墻角,停下來聽我們說話。我問她準備去哪里,她說她要去河對面找一個叫甘巾巾的女人。她說:“前些天聽誰說過,甘巾巾在江蘇見過我孩子的爹?!?/p>

“你記不記得是誰對你提起這事的呢?這個人說話可不可信?”我問文天嬌。

“好像是劉寬兒吧!前些天王必藍家父親去世,河對面有很多人過來幫忙,有人在議論這個事情。到底是不是劉寬兒說的,我記不得了?!蔽奶鞁烧f。

“劉寬兒是個日白匠,聽他的話,你就見鬼了?!毙【琶玫墓铝艘豢谕倌职褵熥旆胚M嘴里。

“別聽他的,文妹兒,我爹話多得很?!毙【琶靡贿叧蛄怂谎?,一邊說。

“去打聽一下吧,好歹尋一個線索?!蔽覍ξ奶鞁烧f,“河對面也就幾步路,我和你一起去?!?/p>

到了劉寬兒家,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正要敲門,卻看見門上掛了一把鎖。從隔壁的房子里走出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穿著一件皮夾克,滿臉是汗。見了我們,問,“你們找誰?”

我說,“我們來找劉寬兒打聽一件事情,順便了解了解群眾外出務工的情況?!?/p>

男子盯著文天嬌看,目光從她紅色的上衣移到下面的緊身牛仔褲,到沾滿泥巴的白色運動鞋,看著看著,臉上的汗越來越多。他說,“劉寬兒兩口子昨天就走了,去安徽。村里用大巴車送去的,不開車費,還提前在大城市的工廠里為他們聯(lián)系了工作。”

文天嬌見不到劉寬兒,就提議回去。我說,不急,說不定這位大哥也聽劉寬兒說過什么。

“你們要打聽什么事?”男子問。

“你有沒有聽劉寬兒說過,他在江蘇見過歹摸梭的吳建敏?”我問。

文天嬌擺手打斷我的話,說,“不是劉寬兒見到他,是甘巾巾見到的?!?/p>

我也懵了。我們來河對面,實際上應該找甘巾巾,而不是劉寬兒。小九妹的公公說劉寬兒是個日白匠,讓我忘記了文天嬌找人這件事的關鍵人物是甘巾巾。其實文天嬌也忘了,她一路上都在問:劉寬兒家住在哪里?

我懷疑,我的腦袋也被門擠了一下。我想笑,此時。

“甘巾巾也走了,和劉寬兒他們一起走的,今年不去江蘇?!蹦凶诱f,“甘巾巾是我兄弟媳婦,我們都沒聽她說見過吳老板?!?/p>

“你可不可以幫我們打個電話問問?”我說,“你弟媳平常有沒有對你兄弟提起過這件事?!?/p>

“不用打?!蹦凶诱f,“劉寬兒的話,鬼都不信,他就是一個日白匠?!?/p>

回來的路上,我問文天嬌到底要不要考慮去學一學縫紉,文天嬌說,“縫紉還用學?我早就會了,只是我沒有心思。你知道,我老公要是找不到,我就什么也干不了?!?/p>

“都好幾年了,不容易找到的,你還是接受現(xiàn)實吧?!蔽艺f。

“你的意思是,就當他已經(jīng)死了?”文天嬌停下腳步,轉過頭,“你們這些人,為啥就這么狠心,咋就不希望我們家有個好呢?”

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告訴你的是,你一時半刻也找不到,不能白白浪費時間,得冷靜下來,先找份工作,把孩子們撫養(yǎng)成人,然后再慢慢找。

“說得輕巧!”文天嬌轉過身去,邁開腳步,步子突然加快,讓我有些跟不上。她邊走邊惡狠狠地說,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把骨灰盒拿回來,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

我又無話。文天嬌的態(tài)度如此堅決,讓我不得不思考用另外的辦法來解決他們家的收入問題?;爻侵?,我去了一趟村部,和單位的駐村工作隊長張青討論文天嬌一家的問題。張青說,我們也思考過好長時間,硬是沒有辦法,只能給兩個低保名額,先解決眼前的困難。

“這真不是辦法?!蔽艺f,“文天嬌長期這樣下去,會真正瘋掉的,到時候,這個家就毀了?!?/p>

“但她不配合我們的工作,能咋辦呢?”張青一臉無奈。

5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見餐桌上放著兩件牛奶、幾盒糕點,旁邊的一個舊紙箱里,裝著滿滿的一箱雞蛋。誰送來的呢?當然是她——我的老婆支小茵,只有她有這個家的鑰匙。這段時間,我一直打她的電話,她從未接過,偶爾給我發(fā)一條短信:很忙?;蛘呤牵簺]事別打電話。

我的老婆在勞動就業(yè)局工作,主要負責勞動力轉移輸出,的確很忙。沒搬出去住之前,她經(jīng)常把單位上的事帶到家里來做,表格一大摞一大摞堆得整個書房、客廳到處都是。沒搬出去之前,我還沒有在家里喝上酒的時候,會經(jīng)常幫她填寫各種表冊,也差不多掌握了整個南廣縣外出務工人員的分布情況。對了,我是在一年前開始在家里喝酒的。剛開始的時候,支小茵沒管我,只是說,工作壓力大,少喝一點可以理解,可別把身子喝壞了。時間一長,家里的陽臺上就堆滿了各種酒瓶,我的臉上也長出了各種形狀的痘痘,她就有了意見,幾次三番提醒我不能成為酒鬼。后來,我就不怎么吃飯了,我的每一個下午都是從酒開始的。后來,她搬出去了。

支小茵回來過,于我來說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我可以這樣認為:支小茵有了搬回來住的意思,最起碼,她已經(jīng)相信我這段時間再也沒有喝過酒。支小茵往家里買來牛奶、糕點和雞蛋,說明她在為自己搬回來住作準備,或者說,她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我,我倆暫時還不會離婚。我一高興,就打她的電話,可是她幾乎是在電話剛打通的時候就摁掉了。隨后,她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把自己照顧好。

這同樣值得高興。我?guī)缀鯊纳嘲l(fā)上跳起來,甚至跑到臥室里去,對著梳妝臺大聲地喊了一句:支小茵,我愛你。我就是在喊完這句話的時候接到文天嬌的電話的,她說:“我病了?!?/p>

“去看醫(yī)生吧!”我的聲音很響亮,還保留著之前高昂的情緒。但文天嬌不知道是怎么聽的,她理解成我很不耐煩,就說,“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病了,我并不想從你那里得到什么幫助,你不用發(fā)脾氣?!?/p>

“我沒有發(fā)脾氣?!蔽艺f,“你是我的包保戶,你把你生病的事情告訴我,說明你沒有把我當外人,我肯定無論如何也要幫你?!?/p>

“你別瞎說,你就是外人?!蔽奶鞁烧f,“盡管我現(xiàn)在很窮,很多時候需要得到你的可憐,但我們非親非故?!?/p>

我說:“文天嬌,請你別多想,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生了什么病?”

“我又不是醫(yī)生,我哪知道自己生了什么???”文天嬌說,“我現(xiàn)在感覺到心里發(fā)慌,頭暈得天旋地轉,雙腿不聽使喚,想吐?!?/p>

“我讓村里的同志開車到你家來,送你到醫(yī)院里去?!睕]等文天嬌再往下說,我就把電話掛了。

我打電話給村里的掛片干部李顯定,讓他去接文天嬌去醫(yī)院。李顯定吃驚地問我:“大哥,你確定我應該這樣做?我們可是正在加班做表冊哩。”

“那也得騰出時間來,文天嬌要是患了要緊的病,會很危險,我們這個時候必須幫她?!?/p>

二十分鐘后,李顯定給我打電話,“這女人好好的,正端著一個大碗吃飯,啥事也沒有,大約她是想和你說說話吧?!崩铒@定在那頭打哈哈,讓我很不是滋味。

“把電話給她?!蔽艺f。

文天嬌在電話里說:“蘇同志,我就是想知道你們這些干部心里有沒有裝著我們老百姓?!?/p>

“你覺得呢?”我沒好聲氣。

“還真像那么回事?!蔽奶鞁勺炖镌诮乐?,“不過,你們永遠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p>

“既然你沒什么病,就別浪費時間了,你今天晚上準備準備,明天來縣里培訓縫紉?!闭f完,我掛了電話。

第二天,我去到村里的時候,小九妹告訴我,文天嬌一早就走了。我問她知不知道這女人去了哪里,她說,“沒說上話,她背一個很大的包,有可能又去浙江了?!?/p>

“蘇同志,讓我去學吧,我能學會的。如果我一個月能在廠里拿兩千塊錢,我就主動退出卡戶。”小九妹說話的時候,眼珠子清涼得像酒杯里的酒。

我沒有再猶豫,而是立即答應了她。我說,“趕緊收拾,下午和我一起進城?!?/p>

在村子里轉了一會兒,我又去了村部,再次和張青商量文天嬌的事情。張青說,如果文天嬌真的去了浙江,終點站應該是永康,那里是他們之前的大本營。如果她是去尋找她的丈夫的話,肯定應該從永康開始。

“那又怎么樣?”我說,“再去晃蕩一陣,恐怕就會窮得叮當響了?!?/p>

“如果是去永康的話,應該是明天上午到,我打電話給那邊的工作站,讓他們在車站把她截住,直接將這女人送到工廠里去?!睆埱嗾f。

“工廠又不是牢房,難道她不會跑出來?”我對張青的這個主意表示反對。

“先穩(wěn)住嘛?!睆埱嗾f,“讓工作站的弟兄們慢慢做工作,就算她是一塊石頭,也有被感動的那一天?!?/p>

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照張青說的去做。吃了午飯,我給小九妹打電話,問她收拾好沒有,我們可以早些返回城里。小九妹說:“沒什么可收拾的,已經(jīng)和我爹商量好了,叫他自己平時爬坡上坎注意點,再就是,星期六孩子們從學校里回來,給他們弄一口熱飯?!?/p>

半小時后,我和小蒯去歹摸梭接小九妹,遠遠地看見她拎著一個編織袋站在路邊等候。她上車的時候,要小蒯把車尾箱的門打開,說:“這遭瘟的,滿身屎臭,不能把車子弄臟了?!?/p>

“你帶的是啥?”我問。

“沒啥,一只雞,送給你的?!毙【琶谜f。

“我不能收你的東西?!蔽艺f。

“咋不能收?你以為能值幾個錢!養(yǎng)在家里不長肉,拿去街上賣又沒受主,給你帶回去,宰了,下燒酒。”小九妹用一只手拍了拍上衣的下擺,上了車。

“你家里這么困難,我不忍心收你的東西,如果非得給我,我就得給你錢?!蔽耶敿窗咽稚爝M口袋里,可什么也沒有摸到,原來我一分錢也沒帶。

“給我兩百塊?!蔽逸p聲對小蒯說。

“你說什么?我沒聽見?!毙∝崴剖枪室獾?。

我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給——不——給——

“你都沒帶錢,我為什么要帶?”小蒯嬉皮笑臉地說:“這年頭把現(xiàn)金揣在身上的都是土貨,要不,你微信或支付寶轉給她吧?!?/p>

我弄得很尷尬,感覺臉上熱乎乎的。我對小九妹說,“你看,我們都沒帶錢,你還是把雞拿到市場上去賣了吧,多少也能給孩子買幾個作業(yè)本。”

小九妹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邊抹眼淚邊說:“你們這些當干部的,就會從心里防著我們窮人,以為收了一點東西,就會被我們逼著辦什么事。你要是不收,我就不去城里了,反正縫紉我也不一定學得會?!蔽肄D過頭來正欲與她說話時,看見她用手去摸了一下車的門把手。我立即大聲地說:“別,我收下還不行嗎?”

我們直接把小九妹送到花鹿坪易地搬遷點的扶貧車間——中潤服飾。成衣經(jīng)理王天美對我說:“既然錯過了集中培訓,就邊學邊干吧,其實這活兒也不難?!笨吹叫【琶冒岩恢皇址旁诒澈蟮臅r候,她說,“別背著手,干活的人,首先要把手亮出來?!?/p>

我示意王天美往旁邊說話,告訴她小九妹的實際情況。王天美說:“上午劉經(jīng)理就給我說過了,你們不是已經(jīng)溝通好了嗎?”

“那你還這樣說!”我不解。

“我就是想讓她不要自卑?!蓖跆烀勒f,“只要她肯下功夫,也能掙著錢的。”

離開服裝廠,我對小蒯說:“這只雞如何處置?”

小蒯說,“拿回去養(yǎng)著吧,反正你一個人,家里有點響聲沒什么不好?!?/p>

“要養(yǎng)也是你拿去養(yǎng),你家里可是從沒有過響聲吧!”

正開著玩笑,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從褲兜里掏出來一看,居然是我的老婆支小茵打來的。

“在哪里呢?”她問。

“回來的路上,幾分鐘就到家?!蔽艺f。我居然感覺到自己的聲音無比顫抖,像一個在老師面前接受訓話的孩子。

“我剛在門口放了一只雞,一會兒你把它拿去菜市場殺了,放冰箱里凍著?!敝∫鸬目跉膺€像沒搬出去住時一樣,她“安排”我做事的時候,幾乎沒有商量的意思。

“什么?”我不敢相信,她宣告回來的方式居然是把一只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的雞放在門口。讓我更不敢相信的是,我也正走在把一只雞送回家的路上。

“你大驚小怪干啥?”支小茵說,“人家送的?!?/p>

“我的也是人家送的?!蔽艺f。

她大約沒聽懂我說的話,半晌才說:“你又喝了吧?”

“沒有,我說的是真的,我剛從村里回來,人家送了我一只雞,我正要把它拿到菜市場里去。”我盡量讓自己說得清楚一點。

支小茵馬上換了一種語氣和我說話,“你可別亂收人家的東西,我勸你明天一早給人送回去,老百姓原本就困難,你也不想想。”

“不是這樣的,你讓我慢慢給你解釋?!边€沒說完,那頭把電話掛了。

我把兩只雞拿去宰了,裝了兩個塑料袋,沉甸甸的?;氐郊?,我把冰箱清理干凈,用保鮮膜把雞肉封好,塞進冰箱,足足裝了兩格。做完這件事,我又折回菜市場,買了些新鮮蔬菜回來,然后給支小茵發(fā)短信:“我做好晚飯等你?!?/p>

“沒空?!彼囟绦派袼?。

“你在哪里?”我又發(fā)過去。

沒有動靜。晚上,我照例點了外賣,胡亂填飽肚子,早早就躺倒床上去,正準備打一個文天嬌的電話試試她在哪里,不想她先打了過來。

“你去了哪里?”我問。

“你先告訴我,你為什么要祝我天天有一個好心情?!蔽奶鞁梢痪湓捵屛也铧c從床上摔下來。

“你這人怎么這樣?我都說清楚了,我沒有給你發(fā)過短信?!蔽艺f。

“那你告訴我,這條短信是誰發(fā)的?”

“我怎么知道是誰發(fā)的?我要知道,我早就告訴你了。”

“我想了好久,這條短信應該不是孩子他爹發(fā)的,他和我從來沒有這么客氣過,我們總是一說話就吵架?!?/p>

“你為什么老是糾結這條短信呢?你一定要相信,真的有可能是別人發(fā)錯了手機號碼?!蔽抑v到這里,突然覺得有必要問文天嬌一個事,于是我說,“你的手機卡是什么時候買的?”

“五年前吧,當時我們從浙江回來修房子,不想用外省號碼,太貴,于是就重新辦了這張卡。剛開始的時候,是孩子他爹在用,后來他要出門,就留給我了?!蔽奶鞁烧f完,又問,“你問這個干嗎?”

“我就是想知道,會不會是別人給你老公發(fā)的短信?!蔽艺f,“你從來沒有給這個發(fā)短信的號碼打過電話嗎?其實,只要你打個電話,裝作找人,順便就可以問他是誰了?!?/p>

“我沒這么賤?!蔽奶鞁烧f,“我是一個規(guī)矩的女人,我怕人家認為我是送上門去?!?/p>

“那,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怎么沒有這樣的顧慮?你不是一直懷疑這條短信是我發(fā)的嗎?”我想文天嬌肯定是在騙我。

“如果是你發(fā)的,我就原諒你?!蔽奶鞁烧f,“你是國家干部,又扶貧我們家,我得忍著。”

我在被文天嬌搞得哭笑不得的同時,心里突然蹦出一條線索:如果能找到給文天嬌發(fā)短信的那個人,說不定就能找到她的丈夫。

我給公安局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我的貧困戶吳建敏五年前失蹤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電話號碼,完全有可能通過這個電話號碼找到一些線索。我的朋友問我,“為什么不報案?”

我說,“人失蹤的時候,他們家還不是我包保。后來,他的家人不愿意報案,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故意玩失蹤?!?/p>

那頭說,“你這個人啊,這么大的事情居然捂到現(xiàn)在,酒喝多了吧!”

我說,“實際情況是這樣的,他或許是為了躲債,故意跑到什么地方藏起來了?!?/p>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的朋友通過移動公司查到了那個發(fā)短信的電話號碼,出乎意料,號碼的主人居然是河對門的甘巾巾。我感覺事情的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卻又不知道怎么去揭開謎底。我問公安局的朋友該怎么辦,他說,“還是先報案吧?!?/p>

“我做不了主?!蔽艺f。

6

小九妹的公公在村口堵住我。我正要去王必藍家走訪,不想剛下車就遇到這個叫張世仁的老者。

“我說你這個縣干部,盡出餿主意,你把小九妹弄到城里去,把一大坡莊稼留給我,我哪收得?。俊?/p>

“好大一坡莊稼!”我說,“你們家攏共就兩畝地,就算是精耕細作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再說,村里人誰不知道,你是種懶莊稼出了名的,平常薅草都怕鋤頭喊痛?!?/p>

“亂球說!你扶貧沒扶出什么道理,小道消息倒是掌握了不少?!睆埵廊拾阉N懶莊稼的事稱為“小道消息”,倒是頗具幾分幽默感。我說,“那我問你,人們?yōu)槭裁匆心恪K死人’?”

“我都快七十歲了,你一點也不客氣地和我開玩笑,怕不怕雷響?”他說的“雷響”,指的是天上的雷公。我說,“您老別介意,我是你家的扶貧干部,咱們算是一家人。再說,你現(xiàn)在獨自一人在家,與人開開玩笑,日子就會熱鬧一些?!?/p>

“隨你說了?!睆埵廊市π?,“不過你好像忘記了一件事情?!?/p>

“沒忘記?!蔽艺f,“豬崽我已幫你買好了,兩頭,明天就會有人給你送來?!?/p>

“真的嗎?”他似乎不太相信。

“真的?!蔽艺f,“扶貧干部說到做到,兩頭豬崽活蹦亂跳,擔心你養(yǎng)出了感情,長大了舍不得殺?!?/p>

“兩頭倒是舍不得殺,如果是三頭的話,就好處理了?!崩险唛_的這個玩笑,不完全是一個玩笑。

“那又是什么道理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一生精明,就是忘記好好教育教育孩子,導致老了老了還為生計奔波。”

“唉,現(xiàn)在有人替我去教育了。”老者收了笑容,接著說,“真是臟死人。”

到王必藍家,見檐坎上趴著一臺被拆成兩半的微耕機,王必藍的丈夫徐大榜正用一把鉗子在上面擰著螺絲。我上前打招呼:“榜爺何時成為修理工了?”

“這老伙計早就散架,八成修不好了,我也是死馬當活馬醫(yī)?!彼屗掀磐醣厮{給我倒杯水,然后直接坐在一截鐵耙上,說,“娃娃些讀書費錢,能節(jié)約就盡量節(jié)約,要不,我也去買一臺新的?!?/p>

我知道王必藍家種了很多地,全是從那些外出打工的村民手中租過來的。王必藍家的地姓張,房子姓張,山包包周圍早晚升起來的炊煙,同樣也姓張。當初,他們一家成為我的包保戶的時候,我問村里的掛片干部,為什么這家人的戶主是王必藍。掛片干部李顯定告訴我,王必藍之前的丈夫叫張世江,在一場車禍中死掉了,現(xiàn)在的丈夫徐大榜是從鄰村團山過來的,之前沒有婚配,整整小王必藍十歲。

“也就是說,他和王必藍承擔起了撫養(yǎng)幾個大學生的壓力?”我對李顯定說,“這人真值得佩服?!?/p>

李顯定說,“要不人都稱他為榜爺呢!”

成為這家人的包扶干部以來,我為他們辦了很多事,這讓我感到無比欣慰。王必藍有四個孩子,大兒子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家復習功課,準備考工作,中間兩個女兒在讀大學,最小的一個兒子現(xiàn)在已念到高三。王必藍一家的經(jīng)濟收入,除了靠丈夫徐大榜在周圍打一點零工之外,就是王必藍自己張羅那十來畝從鄰居家租過來的土地了。徐大榜干的活計,是給人家的新房做墻體,也算是裝修活,但是,他能干好的,也只是墻體工程的第一道工序,就是用水泥砂漿往墻上打底,干了五六年,到現(xiàn)在連上膩子粉都不會。天氣太熱的時候,徐大榜沒什么活兒干,因為水泥砂漿敷到墻上去容易開裂;天氣太冷的時候,徐大榜也沒什么活兒干,因為水泥砂漿不容易干。徐大榜一年下來,平均每個月掙不到兩千塊錢。王必藍種地,種的是玉米、土豆,春天下種,秋天收割,中途照顧莊稼的環(huán)節(jié)潦草而隨意,產(chǎn)量也就很隨意。王必藍請人用拖拉機把玉米和土豆運到街上去賣,拖拉機往家里走三四個來回,糧倉就空了。糧食賣了錢,給讀大學和高中的幾個孩子匯到銀行卡上,截留一點,買些鹽巴、洗衣粉,就沒有了。王必藍種一年的莊稼,最多夠孩子們撐一兩個月,缺口的錢,靠的是徐大榜的零工收入,靠的是找親戚朋友借。徐大榜的收入上不去,親戚朋友也都借遍了,就再也沒什么辦法,王必藍只能坐在檐坎上發(fā)愁。我去走訪的時候,王必藍對我說,“蘇同志,你要是能幫我再貸點款,你就真的是在扶貧了?!?/p>

“去信用社申請了嗎?”我問。

“幾年前貸的,現(xiàn)在都還沒還?!蓖醣厮{說。

我問:“助學貸款呢?”

“辦了,但不夠。”我發(fā)現(xiàn)王必藍六神無主的時候,喜歡用食指和拇指拈自己的額頭,此時,她的額頭已經(jīng)被拈得紅撲撲的了。

我想了想,對王必藍說,“要不,我來想辦法吧?!?/p>

想什么辦法呢?只不過是暫時讓王必藍放下心來而已。以我的能力,肯定無法支撐起這個家的超負荷運轉,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會同駐村工作隊的張青他們進行研判。研判到深夜,解決了一些問題,即為他們家爭取了兩個低保名額。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張青和我達成了一致:把王必藍家的土地變個用途。

“種草?”王必藍一副無比吃驚的樣子,“種莊稼都變不了幾個錢,草還能賣到大城市的超市里去?”

“種草養(yǎng)牛?!蔽艺f,“牛肉貴,農(nóng)村散養(yǎng)的牛,宰了更貴?!?/p>

王必藍用手指拈了拈額頭,說,“我哪有錢買小牛!”

我說,“只要你肯干,小牛的錢我出,平時買飼料的錢我也出,你把牛養(yǎng)大了賣掉,然后再還我的錢。”

幾年下來,王必藍家漸漸有起色了,每年能賣三頭壯牛,可以掙得純收入近兩萬塊。王必藍每年都要把我借給她的錢還我,我說,你先用著,反正我也沒啥用處。王必藍問我,“你老婆——我兄弟媳婦不知道吧?”

“知道?!蔽艺f,“我能搞定。”

“你們也要撫孩子讀書,會花很多錢的。”王必藍說。

“我們沒有孩子。”我把話題岔開,“我想給榜爺重新介紹一個工作,不知他肯不肯?!?/p>

“什么工作?”王必藍問。

“去城里給人洗車,我朋友的洗車場?!蔽艺f。

我朋友沒開洗車場,我甚至對這個世界上的洗車場幾乎沒有什么了解,我這樣對王必藍說,真的只是想把話題引開。那些日子,我經(jīng)常在單位廁所的隔間里聽到同事們在議論我和我的老婆支小茵無法生孩子的事,我的內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當然,洗車這活兒很累,要不,我再想想,明天再商量?!蔽蚁胩茸呷?,然而王必藍叫住了我,說,“洗車可以,只要一年四季每天都有活兒干?!?/p>

我說:“我再考慮考慮?!?/p>

徐大榜后來當然沒有去洗車,而是繼續(xù)干他的老本行,只不過我把他弄到鎮(zhèn)上的施工隊里去了,鎮(zhèn)上這些年有很多易地搬遷和農(nóng)村危房改造項目,一年四季都有活干。徐大榜去了施工隊,才知道天氣再熱或者再冷都能干墻體工程,只是干法不同而已。

徐大榜想把那臺壞掉的微耕機修好,是要給他的老婆王必藍“整理”一下草地。徐大榜說,土地都快長老繭了,草種撒下去,有一半生不出來。

我問蹲在徐大榜旁邊給他遞工具的王必藍,“前些日子你父親過世,河對門是不是有一個叫劉寬兒的人過來幫忙?”

王必藍說,“劉寬兒是我表弟,舅舅家的小兒子,肯定是來了,你找他,是為了打聽吳建敏的下落吧?”

“你怎么知道?”

“我表弟當著很多人的面說甘巾巾在江蘇見過吳建敏,你一問,我就知道是這個事?”

“你表弟會說瞎話嗎?”

“他這輩子說的瞎話不少,不過,甘巾巾見過吳建敏的事,怕是無風不起浪。”

我又覺得這件事不好再問下去了,因為我從王必藍的語氣里聽出吳建敏和甘巾巾之間是存在著微妙的關系的,我怕一不小心讓這件事情生出別的枝節(jié)來,到時候激化矛盾,不好收場。我說:“你表弟這個人,倒是幽默得很?!?/p>

剛從王必藍家出來,我就接到支小茵的電話,她說:“不能讓冰箱里的兩只雞臭了,你今天回去,把它們燉掉。”

“你要回來了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就算我回來,也吃不完這么多雞肉。我是說,你把他們燉了,買一個帶蓋兒的塑料桶裝好,明早我?guī)ё摺!?/p>

“帶哪里去?”我問。

“別問這么多?!敝∫鹫f,“燉了便是。對了,少擱點鹽?!?/p>

支小茵第二天一早就給我打電話,要我把煮熟的雞肉送到樓下去。我拎著塑料桶下樓,看見支小茵從一輛轎車里伸出腦袋,對我說了一句“辛苦了”,便讓開車的師傅下車,從我手里接過桶子,放在后尾箱里,然后用幾個裝滿表冊的紙箱把桶子固定,關上尾箱門。司機上車之前,過來握了我的手,說,“蘇哥辛苦了?!?/p>

車開走后,支小茵給我發(fā)短信,“我們今天開展大走訪,我要好好犒勞我的隊員們?!?/p>

“什么走訪?”我問。

她回:“我去單位的扶貧村對塔了,我現(xiàn)在是駐村工作隊長。”

一會兒她又發(fā)來一句:“我是全縣唯一的女工作隊長,你驕傲嗎?”

我沒說話。

7

文天嬌在三天后回到家。她沒去浙江,甚至沒有離開過本縣,她去了一趟隔壁的花郎鎮(zhèn),因為她聽說,甘巾巾其實沒有同劉寬兒他們一起去安徽,而是在她的娘家,那天在河對面見到的那個男子其實就是甘巾巾的男人,他和他的弟弟是雙胞胎,長得很像。

“他為什么要對我們撒謊?”我問文天嬌。

“誰曉得!”甘巾巾說,“前些年在浙江,他們兩口子在我們的工地上做工,工資從來都沒有拖欠過,有時候還給他們預支過錢哩?!?/p>

“這么說,他們應該感恩才對?!蔽艺f。

“八成是甘巾巾這個狐貍精作的怪吧,她男人就是一個尖腦殼,常年戴著綠帽子過日子的。”文天嬌越說越氣憤。

我還是不明白,甘巾巾的男人為什么要隱瞞甘巾巾的行蹤;文天嬌的丈夫吳建敏這些年來杳無音訊,與甘巾巾的娘家居住地花郎鎮(zhèn)有什么聯(lián)系;吳建敏失蹤四年后,甘巾巾為什么要給文天嬌發(fā)來一條“祝你天天有個好心情”的短信——我更弄不明白的是,甘巾巾的那條短信,到底是發(fā)給之前使用過這個電話號碼的吳建敏,還是現(xiàn)在握著這張電話卡的文天嬌。

可以肯定的是,文天嬌在花郎鎮(zhèn)并沒有找到甘巾巾。甘巾巾有沒有去安徽,其實文天嬌也不知道,文天嬌只是聽說,聽誰說呢?這一次,文天嬌說的是她做了一個夢,在夢里對她說這些話的,還是劉寬兒。

“你相信一個夢,我就無語了?!蔽艺f話很小聲,但還是被文天嬌聽到了。她幾乎是氣急敗壞,指著我的鼻子大聲說:“我干什么要你管嗎?是你自己非要多管閑事,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關系?”

李浩 書法

“就憑我是你們家的包保干部?!蔽业穆曇粢泊罅似饋怼?/p>

“包保干部有什么了不起的?包保干部就能插手別人的家事嗎?”文天嬌說完,蹲在院子里哭了起來,哭得撕心裂肺,讓周圍的村民圍過來了好多。

我在這個時候接到了支小茵打來的電話。

“很意外吧?我駐村了?!敝∫鹫f。

“我現(xiàn)在沒空,我得先處理一樁非常棘手的事情?!蔽艺f。

“是那個丟了丈夫的女人嗎?”

“你怎么知道?”

“就你不關心我的事,我可一直掌握著你的一舉一動?!?/p>

“老婆,我想哭?!蔽业谋亲影l(fā)酸,眼淚已經(jīng)流出來了。

“別矯情,你一個男子漢,學學你的女人,堅強一些?!敝∫鹪陔娫捓镄?。

“我不是為包保戶的事,而是因為你?!蔽艺f,“原來你說的搬出去住,是下沉了。”

“當然啦,我只是想在考驗我自己的同時好好考驗你,如果現(xiàn)在還那么一蹶不振,每天靠喝酒來逃避現(xiàn)實,我就不會給你打電話?!?/p>

“我……”我強忍著,盡量讓自己不哽咽,我不知道支小茵什么時候掛了電話。

文天嬌還在院子里哭,她把嗓子都哭啞了。周圍的村民對她說,“文妹兒,你還是報案吧!”

“文妹兒,不要擔心,吳建敏福大命大,不會出事的,小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掉進山茅廁里,滿坑的糞便和臟水,硬是沒把他淹死?!?/p>

王必藍把文天嬌從地上扶起來,對她說:“不怕,不怕,不怕……”周圍的人們也說:“不怕,不怕,不怕……”

我對文天嬌說:“不怕,不管遇到什么問題,有我在?!?/p>

“有你在,就什么問題都不是問題了?!蓖砩祥_研判會的時候,張青半開玩笑地對我說,“蘇哥歷來都有逢兇化吉的本領,蘇哥解決疑難雜癥的能力首屈一指?!?/p>

“怎么解決?”我說,“文天嬌家的問題,現(xiàn)在不是怎么幫她發(fā)展生產(chǎn)擺脫貧困的問題,而是怎么幫助她解除心魔的問題,說白了,就是想辦法幫她把丈夫找回來?!?/p>

“這個恐怕要依賴公安部門了?!崩铒@定說,“萬一查出來的結果文天嬌不能接受呢?”

“我看這個結果短時間內出不來?!睆埱嗾f,“不瞞大家,前些日子公安局在查那個發(fā)短信的號碼的時候,就同步啟動這個案子了?!?/p>

對張青所說的話,我也沒有感到意外。其實,當時我也對公安局的朋友說:“文天嬌雖然沒報案,但我作為他們家的包保干部,我得嚴肅地向公安部門反映這個事情,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寫一份詳細的文字材料。”

工作隊長張青怕我有顧慮,私下把材料寫好交到公安局,并三天兩頭追問進展情況,得到的回答是:暫時沒有線索。

“文天嬌的事,是目前我們整個工作隊必須高度重視的事。文天嬌的丈夫吳建敏一天不現(xiàn)身,文天嬌的三個孩子在學校里就會一天心神不寧,文天嬌的這個家就會隨時散架?!睆埱嗾f,“我建議,明天我們都去一趟花郎鎮(zhèn),當然,去花郎鎮(zhèn)之前,得先去會會甘巾巾的老公陳大才?!?/p>

陳大才蹲在墻根腳不說話。六月天,他還穿著那件皮夾克,臉上滿是汗水。我問他,關于甘巾巾現(xiàn)在在哪里的這件事,你有沒有對我們說謊?陳大才說,我沒說謊,她的確是和劉寬兒他們一起走的,而且真的是去安徽。我又問,前段時間,甘巾巾還沒離開家的時候,她真的沒有告訴過你她在江蘇見過吳建敏嗎?

陳大才猶豫了,半天沒有說話。我又問,是不是她說的時候你沒當回事?陳大才的嘴唇動了動,但還是沒開口。張青在一旁說,我們只是想了解吳建敏現(xiàn)在在哪里,這件事很重要。你要是說真話,對于我們找到他有很大的幫助。你如果知道了也不說,下步只能是公安局的同志來問你,你知道,對警察說謊,是犯罪。

陳大才從墻根下站起來,拍拍兩手,用一只手把皮衣里層撩起來,揩了揩臉上的汗水,說,甘巾巾的確說過,她見過吳建敏。

“什么時候?”我問。

“我沒有仔細問她?!标惔蟛耪f,“我不想知道這些事情?!?/p>

“那你現(xiàn)在可不可以給甘巾巾打一個電話,問問她什么時候見到的吳建敏,她見到他的時候,他在干什么?”

一聽說電話,陳大才就開始慌張起來,臉上的汗水一顆顆往下掉。我問:“陳大才,你怎么這么緊張?”

陳大才再次用皮衣里子揩了揩汗水,改口說:“其實,她沒說過?”

“什么意思?”我問。

“甘巾巾沒說過她在江蘇見過吳老板,是我說的?!标惔蟛耪f。

“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張青情緒有些激動,他說話的語氣,讓人覺得他像一個警察。

“我亂說的?!标惔蟛耪f,“我去年沒去打工,一直呆在家里,我弟弟陳大錢打電話告訴我,前幾年在浙江的時候,甘巾巾背著我和吳老板去開賓館。我想,這女人去江蘇打工,八成是去找吳老板去了?!?/p>

“你又是怎么知道吳建敏在江蘇的?”張青問陳大才。

“我弟弟說的?!标惔蟛趴戳藦埱嘁谎?,全身直哆嗦?!拔业艿苷f,吳老板那年回來修完房子,臨出門時問過他,要不要去江蘇一起干工程?!?/p>

我和張青現(xiàn)在基本統(tǒng)一了思想,就是根本不用再去花郎鎮(zhèn)。但是,要怎樣才能找到吳建敏呢?我們始終拿不出一套完整的方案來。眼下最要緊的,是回去后立即告訴文天嬌,吳建敏并沒有丟,他很有可能就是在江蘇,至于在江蘇干什么,為何不與家里人聯(lián)系,我們暫時還沒想好怎么說。

“那條短信到底是發(fā)給誰的?”張青問我有沒有線索。

“初步斷定,應該是甘巾巾發(fā)給吳建敏的?!蔽艺f,“你沒聽到陳大才說嗎,甘巾巾和吳建敏關系不一般?!?/p>

“那也不一定?!睆埱嗾f。

隨后,我就從公安局的朋友那里得知,他們已經(jīng)在頭天晚上見過陳大才,且已經(jīng)從他那里掌握了我們今天掌握的信息。難怪這家伙見到我們的時候會如此緊張,我在心里說。但我始終沒搞明白,警察已經(jīng)問過陳大才一次了,為何他剛開始的時候,還要對我們撒謊?對,他肯定還有什么沒有告訴我們。晚上,我一個人去了陳大才家。陳大才沒有開燈,但屋里的電視機開著。我敲門的時候,陳大才碰翻了他坐的那條板凳,慌慌張張地過來開門。見是我一個人,便問:“又有什么事?”

我說:“再聊聊吧,我感覺白天你沒有把話說完。”

陳大才看了我好一陣子,才說:“其實,我對劉寬兒說甘巾巾在江蘇見過吳老板,目的是讓他說給別人聽?!?/p>

“你是想試試甘巾巾有什么反應,對不對?結果呢?”我為了讓氣氛緩和一些,我接著說,“你也是一個聰明人,知道怎么收拾女人?!?/p>

“結果她什么反應也沒有,從來沒和我談論過這件事?!标惔蟛耪f。

“那條短信是不是你發(fā)的?”我問完,故意把頭轉到電視機的方向,裝作是不經(jīng)意的一問,或者說,我想告訴他,其實這條短信是不是他發(fā)的根本不重要。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居然馬上就回答我說:“是我發(fā)的,我趁甘巾巾不注意,就用她的手機給吳老板發(fā)了這么一條短信,我其實是想知道吳老板會回一條什么短信,但我沒想到,吳老板已經(jīng)沒有用這個號碼了?!?/p>

我真得差點開心得笑出了聲來,我為自己睿智的“問話”感到些許得意。但我突然想到,如果每一個讓老婆外出打工的男人都像陳大才這樣竭盡心思去試探自己的女人,這世界還不亂成一團糟!于是,我又有一絲難過。這世界,到底有多少婚姻是值得信賴和肯定的?我自己呢?我的婚姻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狀態(tài)?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的老婆支小茵在我喝酒解壓的那段時間搬出去住,會不會真的如她所說的“下沉”到村里去了?或許,她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我昨晚上已經(jīng)對警察說過了,警察說,發(fā)一條短信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構不成犯罪?!标惔蟛胚@么一說,又讓我無比受挫——原來我一直都是后知后覺,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反應遲緩,當然,從我對生活的態(tài)度上可以斷定,我謹小慎微,缺乏自信,我不是一個在遇到困難時可以當機立斷的人。

“這事也需要重新去問,你真是笨到家了。”我回到村部的時候,張青對我說,“陳大才用甘巾巾的手機給文天嬌發(fā)了這么一條短信,對于能不能找到吳建敏根本沒什么用?!?/p>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就給支小茵打電話:“你在哪里駐村?”

支小茵說:“你終于想起問我了,我告訴你吧,我在花郎鎮(zhèn)的對塔村。其實昨天早上在車上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只是你那時根本就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p>

“你知道我攤上了一戶非常難搞的貧困戶,我這段時間壓力真的好大?!蔽艺f。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個女人把自己的丈夫丟了嗎?我都駐村快三個月了,你也全然不知道我的去向嘛,要不是我調轉馬頭,你也快把我丟了?!敝∫鹫f。

“但我想知道,這段時間我們之間到底有沒有發(fā)生別的事?”我說。

“你說的是什么事?”支小茵問,“你是想問我倆之間有沒有第三個人?”

我說不出話來。說實話,他這一反問,真把我問住了,我甚至不敢肯定我要表達的是不是這個意思。然而支小茵并沒有生氣,反倒是用一種開玩笑似的語氣對我說:“當然有,我可以告訴你,她的名字叫文天嬌,三個月以前,你給她發(fā)過一條短信?!?/p>

“我沒有?!蔽艺f,“是一個叫陳大才的男人發(fā)的,他……”我還沒說完,支小茵在那頭已經(jīng)笑得不行,笑夠了,才說,“我當然知道不是你發(fā)的,你有不起這個膽子?!?/p>

我也笑。我和我的老婆很久很久沒有這么說話了,今天晚上,我們在探討著別人的事情的同時,也順便探討了我們自己。說實話,我真的很開心,這一刻,文天嬌丟了男人的事情可以暫時放一放,我和支小茵必須在電話里好好溫存一番。

支小茵說:“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前些日子去省城的醫(yī)院看了,是我的問題?!?/p>

“你——”我沒有準備,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內心無比復雜。

“其實,我還想告訴你,我這不是第一次去醫(yī)院看身體了,咱們結婚三年后,我就一直在跑醫(yī)院。之所以我要告訴你我這一次去醫(yī)院的事情,是醫(yī)生終于為我找到了病根,而且還為我開出了處方?!敝∫饑@了一口氣,接著說,“我都想好了,如果這次還治不好,我倆就離婚,我不能耽誤了你?!?/p>

仿佛這個家一下子發(fā)生了好多事情,我甚至有一種從來沒有真正參與過支小茵的生活的感覺。這些年,她一直走在尋醫(yī)求藥的路上,我竟然不知道。最不可思議的是,支小茵的小心思最終爆發(fā)成一種預謀,讓我不便接受。我甚至激動得快要怒吼,但我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溫和地詰問她:“這么多年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難道沒有想過是我的問題嗎?”

支小茵說,“我一直以來對你都心存感激,你沒有去看身體,說明你對我很在意,你很看重我們的婚姻?!?/p>

“但是我后悔了?!蔽艺f,“我早就應該去看的,我們現(xiàn)在結婚十年了,你看了七年的病,而我居然不知道,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對你是那么不負責任?!?/p>

“但問題確實是出在我身上,你當初要是去看了,會一直飽受煎熬。”支小茵的語氣充滿了自責,“你現(xiàn)在終于知道了吧,我就是一個無比自私、無比冷酷的女人,這些年來,你替我背負沉重,而我還一直瞞著你。所以,在你天天借酒澆愁的那些日子,我作出了一個決定——離開你,如果我能夠好起來,我就回家;要是好不了,就離婚。當然,現(xiàn)在我終于看到了美好的未來,我希望你重新接納我?!?/p>

直到兩個月后,我才真正明白支小茵去駐村的理由:她要做全縣唯一一個女工作隊長,她要通過與每一戶貧困戶的接觸、交涉來獲得內心的堅定和坦蕩;她要讓我知道,我們除了需要一個孩子,更需要一種極具使命感的生活,以此打掃內心的塵垢。兩個月以后,我不再對我的妻子支小茵所作的決定感到局促,相反,我為她的勇敢叫好,也為我們的婚姻再次邁出實質性的一步感到欣慰和激動。我們重新在整理得井井有條的客廳里擁抱,慢慢回到之前的節(jié)奏,在相互鼓勵的基礎上相互欣賞、加油。

“如果我懷上孩子,我就向組織報告,讓他們把我撤回來。”支小茵說。

“不用著急?!蔽艺f,“不管你懷孕有多快,生孩子的事,都會是在這場戰(zhàn)爭結束以后。”

8

大雨說下就下起來。文天嬌坐在自家的檐坎上,雙手捧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我走到她跟前,說,“文天嬌,我想給你講講我的故事。”

“我不想聽你的故事,我和你沒什么關系?!?/p>

“這是自然?!蔽艺f,“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其實,我比你更貧窮?!?/p>

她把頭抬起來,雙手放到膝頭上去,想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

我說,“一個人的貧窮,壓根就不在物質上,而是在于精神?!?/p>

文天嬌好像沒聽懂我說什么,一副云里霧里的樣子。我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方式不對,便改換了一種說法。我說,“你們家現(xiàn)在的確很困難,但是你卻沒怎么當回事,你一心一意地尋找著你的丈夫,說明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人,說明你心里有一個希望,你看重的是一家人能夠和和美美地團聚在一起,你認為我說得對不對?”

文天嬌盯著我看了一會,點了點頭。看樣子,她這次聽懂了我說的話。我接著說:“而我就不同了,我和我的妻子結婚十年了,一直沒有孩子,前些天,她從家里搬出去住,一下子讓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沒什么意思。你,文天嬌,還有一個讓你牽掛著的丈夫,有三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你所做的事,讓你感覺到非常有意義?!?/p>

她又點了點頭。院子里,雨點打在地上,發(fā)出很響亮的聲音。我說,“文天嬌,你聽懂我剛才說話的意思了嗎,要不要我重新說一遍?”

文天嬌從地上站起來,對我說,“蘇同志,雨很大,下得嘩嘩嘩的,剛才你說的話,我什么也沒聽到。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文天嬌也不是那種死無出息的女人,從現(xiàn)在起,我不找了?!?/p>

“你確定不找了?”我提高嗓門。雨聲很大,我怕她聽不見。

“不找了?!蔽奶鞁烧f,“他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去。我現(xiàn)在知道了,那年他回家修房子,是想把我一個人扔在家里。”

“不是這樣的?!蔽艺f,“或許他是迫不得已,出于保護你們而已。”

文天嬌讓我給縣里的扶貧車間打電話,說明天一早她就去上班。我對她說,你如果愿意去上班,就不必去那里了,你的三個孩子都在鎮(zhèn)上讀書,你去鎮(zhèn)上吧,我早就為你在鎮(zhèn)上找了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適合我嗎?”她問。

“非常適合?!蔽艺f,“鎮(zhèn)上的中學缺一位宿管,你去當孩子們的孃孃吧!”

“工資高嗎?”她問。

我說,“有四千左右吧,你去那里,還可以順便照顧照顧孩子。”

雨停后,我走路回村部。水泥路上有很多被大雨從地埂上掀下來的泥層,粘得我滿鞋都是。張青給我發(fā)了好幾條消息,說的都是文天嬌丈夫的事情。張青說,吳建敏這些年來一直伙同幾個外地人在做傳銷,前些天被抓進去了。張青還說,吳建敏這幾年壓根就沒在江蘇,而是在一個叫陌海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傳銷窩點。

我沒有回他,其實這些事情,今天一早我就聽公安局的朋友說了,我蘇陽也不是一直都后知后覺。

在快要走到村部時候,我聽到身后有車喇叭在響,轉過頭來,看見小蒯把頭伸出窗玻璃,對我說,“蘇哥,上車?!?/p>

“不用了吧?”我說。

“上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毙∝嵯蛭艺惺?。

我爬上車,小蒯說,“今天我去敬老院里看了趙高這老小子,可精神了,和一群老頭老太太打得火熱。”

“怎么個火熱法,他沒尿床了嗎?”我笑。

“他根本就不尿床,他之前就是耍無賴。”小蒯說,“他現(xiàn)在明白了,敬老院才是一個好地方,天天有人給他打飯,有人給他換衣服。他說,想不到我趙高居然也過上了神仙日子?!?/p>

我突然想哈哈大笑,但控制住了。我為這一句“想不到我趙高”發(fā)笑,我說,“他說話的口氣還真的像歷史上的那個宦官。”

“最搞笑的是,他居然變得有禮貌了?!毙∝嵴f,“我走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明天見’?!?/p>

“明天你還要去看他嗎?”我問。

“明天恐怕去不了?!毙∝嵴f,“明天我要去相親,我媽安排的?!?/p>

反正小蒯要明天才去相親,我就讓他送我去一趟花郎鎮(zhèn)的對塔。小蒯說,“嫂子駐村的地方,一定很美吧?”

我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路上,我分別接到小九妹和王必藍給我打來的電話。小九妹說,工廠對她很好,讓她當了班組長,工資有四千多。王必藍說,他的大兒子參加公務員考試,面試第一名,不久他們家就不是貧困戶了。在路上,我接了好多個電話,其中有一個是我媽打來的。

“陽兒,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去看小茵?!?/p>

“聽媽的話,那個藥你必須放在枕頭底下,枕著睡七七四十九天,泡酒喝,你要堅持吃下去,我問過觀音老祖了,真的能解決你的問題?!?/p>

“我知道了?!蔽艺f,“我現(xiàn)在不用吃藥,我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p>

汽車駛入一個很深的彎道,信號不好,我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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