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水骨頭
老豆蟲就是一口豆青色的布袋,布袋里,裝滿了水,像水嫩嫩的豆腐腦兒,滑溜溜的豆?jié){兒,一骨弄,一骨弄,從七八月爬到下巴秋。這骨頭,白云一樣軟,流水一樣滑溜溜,大拇指兒粗,四五指兒長,爬起來,只能拿青肚皮上的兩排小腳抓住豆秧子,前頭一個吃奶的勁兒鼓起,中間一個高高拱起,后頭一個收腹,肉肉的,肥肥的,小癟三突然當(dāng)了皇帝似的,一步三搖晃,懶,后宮三千佳麗簇?fù)碇駶h高祖劉邦。
陽光初上,葉子的陰面,枝枝干干里,逮一條,嗨,高猛肥壯,膀大腰圓,要十二塊腹肌,就有十二塊腹肌,只是,渾身一摸,一骨弄,呀,沒有一根骨頭。
我就是那位肥肥的老豆蟲,胖得摸不到一塊骨頭。胖,也是好事,像豬一樣除了吃,還是吃。天一落黑,開始“呼呼呼呼”睡大覺,夢見三皇五帝、秦皇漢武、李世民、成吉思汗、朱元璋、努爾哈赤、康熙、雍正、乾隆、袁世凱,還有我爺爺、我爹和我,都當(dāng)了幾個小時的皇帝,天亮了,夢也沒了。我笑了,一身的雨水,抖了抖,涼爽爽的,綠閃閃的,舒服極了,繼續(xù)笑,他們,太不會享受生活了吧?時刻向上的太陽,改變著我的路,骨弄,上下前后地爬動,比骨碌碌的好,那是驢打滾、豬打膩子、小刺猬翻跟頭、人打車不棱子,它們都是有骨頭的,而它們,都說我沒有骨頭,所以沒有骨氣。人沒有了骨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可是,我覺得吧,我們這樣挺好的,吃吃吃,整天吃黃豆的嫩葉子,喝青綠色的奶水,這一輩子也值了。小小的一粒黃豆里,隱藏了我和它們。不錯,我們老豆蟲是豆子身上的病,一直潛伏著,一直伴隨豆秧子開枝散葉,一直和它們對著干,逼著對方一天天強(qiáng)大。當(dāng)然,我們也在強(qiáng)大,一般的“敵百蟲”“敵敵畏”,剛開始,特別刺激我們的腸胃,食欲降低不少,可是,為什么硬逼著我們?nèi)p肥?我們餓啊,餓得兩眼放綠光,皮包骨頭。干脆到后來,我們什么都不管不顧了,見了豆葉子就啃,就搶,就拼命往嘴里塞,活命要緊哩!沒想到,我們竟然產(chǎn)生了抗藥性,也就是說,那么多的農(nóng)藥,即使打在我們身上,也跟下了一場毛毛雨似的。身子一天天發(fā)胖,像一團(tuán)發(fā)面,越發(fā)越大,“嘭”,炸成了一個短短粗粗的小油條,一骨弄,一骨弄,柔得沒有了一根骨頭。它們這么說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特別的柔,宛如戀愛了,某個寶貝正貼著我的耳朵,輕輕說著誰也聽不見的話,空氣,甜得冒泡兒。但是,下一秒,我不知道自己會遇見誰.
我是誰的白馬王子?誰是我的菜?我,會不會,成為唐開元四年(716年)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那個寫下“土尚三閭俗,江傳二女游”(張說《岳州觀競渡》)的讀書人張說來修建另一座類似于他的三層南樓,也就是今天的岳陽樓?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到哪里呢,才能找尋我的愛人?
我挨到天黑,挨到月亮慢慢升起來,才一骨弄一骨弄地爬,找吃的。這一棵豆秧子,已經(jīng)有幾個我的兄弟姐妹了,我不能跟他們搶地盤,更不能搶東西。一漾一漾的月光飄浮過來,四周響起了“咔哧、咔哧”的咀嚼聲,水墨色的葉子下邊,是一張張清香彌漫的布袋口,一個個可愛的小腦袋,一串串浪紋線,“~”,淺風(fēng)走過來,海浪一般,“咔哧、咔哧”“咔哧、咔哧”,笑嘻嘻地,追逐在平原上。我也是一個黑黑的小“~”,借了風(fēng)勢,一秒鐘一秒鐘地,手腳并用地,骨弄到鄰近的一塊豆子地里,啃上一陣子,然后繼續(xù)朝西南方向骨弄。無論有多苦,爬得多么艱難,一定要,找到她。她的氣息,她的呼吸,那么的久違,那么的熟悉,如同潛伏在自己心室某個角落的蟲子,叫她蘇醒,叫她吃飯和一天天長大,叫她成為我心上的一點點重量,讓我們再也不能分開,這,才是柔得沒有骨頭的愛情??墒强墒?,她,知道嗎?濕漉漉的霧氣越來越濃,有了一丁點重量,籠罩在周身,一下一下將我死死抱住。倏地,我一驚,她應(yīng)該也是一驚吧,我感覺我的肚皮某個地方一熱,針尖戳了一下下,螞蟻咬了一下下,我墜落下去,昏死過去了。
一個濕漉漉的身子,扎在一叢麥茬子上,睡去。月亮嘩啦啦照過來,風(fēng),也越刮越香,陣陣的香氣,厚重,濃郁,火苗子似的直撲到你懷里,像是白酒,像紅薯干酒,像甜米浮子酒,像山捻子藥酒,像葡萄酒,像自己釀造的小麥啤酒,一縷縷酒氣、小麥花的香氣飄過,小顆粒的云,在我眼前晃呀晃呀,幻化成潮濕的一團(tuán),一襲紗幔裹住了你。然后,紗幔消失,身子里,狂熱的酒火焰,開始像吃了老鼠藥發(fā)作的花貍貓一般,四處瘋跑,你,無論怎么追也追不上它。又似乎,不太像?;ㄘ傌埮苓h(yuǎn)了,火焰漸漸冷卻,凍成了一個固體,冰火焰,骨碌碌滾在我的腳上、身子上和額頭上,極限化了的負(fù)數(shù)也是一團(tuán)火焰啊,惡狠狠地燙了你一下。就一下,你的血管壁緊縮,皮膚潰爛,肉體半晌之間凝固了,知覺消失得無影無蹤。白月亮變成了一場大水,不動聲色,一毫米一毫米地上漲,浸濕了黑土壤、豆根子和豆秧子,迅速漫過腳脖子?!芭?。如何是好?”沒有人會看得見,發(fā)大水了,全世界的嘴巴都在睡覺,我失望透頂。月光變得狡猾,白皚皚的,白茫茫的,白亮亮的。白,把全世界的萬物生靈都變成了黑的,生活有了明暗色,我看人的眼光變了,暗處鬼魅出沒,貓頭鷹在冷笑,一眼看不到頭的漢代男官女官們,在燈火搖曳的宮闈里聞雞起舞。是的,頭遍雞叫了,村莊隱藏在一片片疏影里,燈火明明滅滅個不停。越看,越恐怖,一碗碗大雨沒頭沒尾,兜頭裹身澆了個透,透透了的。我,怎么被他騙了呢?不可能騙了呀?白月亮那么美,那么親,小手輕輕撫摸下來,白云變得溫柔了,我們也變得溫柔了,沒有了骨頭,沒有了脾氣。一說話,個個都好像電視劇里的韓國美女,說著正宗的中國普通話,溫柔得不得了,專門給你施了催眠術(shù),讓你的兩扇眼皮子“哐啷”一下,大門重重合上。然后身體,整個兒漂流在牛奶一樣的宇宙里,然后你無聊地喝著牛奶咖啡,觀察小水珠如何一骨弄一骨弄地攀上了窗玻璃,就像我,這么年輕的一條老豆蟲……
我蘇醒過來,半個身子發(fā)出疼痛的叫喊,有的說河南普通話,有的說廣東普通話,有的說蘇南話、蘇北話、上海話、浙江話,有的說新疆話、蒙古話、東北話,還有說英語、俄語、西班牙語,七嘴八舌地喊:“蔣?!薄澳钦l?!薄安灰o的,死不了?!薄澳愫竺孢€會有很長很長的故事的。”嘻,誰的呻吟,誰自己知道,一個個關(guān)心的字,都是給某些人準(zhǔn)備的,都這樣了,仿佛《天龍八部》里的阿朱,易容成了丐幫幫主喬峰,只身前往丐幫武林大會,討要說法,可聲音還那么發(fā)嗲,好一個女身子,騙得喬峰不得不現(xiàn)身,不得不拼勁降龍十八掌,好一番迎戰(zhàn),從此,不得不把喬峰改成蕭峰。又仿佛,下一秒鐘,關(guān)心的人全都消失了,世界還是那么白茫茫的,一干二凈,下大雪似的,發(fā)大水似的,一漾一漾,白。
身子涼透了,終于,僵僵硬硬的,我變成了一個沒有名字的肉身子。一個小時過去了,一伙牛哄哄的螞蟻,七手八腳地抬著肉身子上了路。路好長好長,有的累得嘴歪眼斜直冒汗,有的累得亂放屁,亂撒尿,沒辦法,它們只能喊著“一二一,一二一”,馱我回家,回它們的那個狗窩。
我們的狗窩,都隱藏在黑土壤的深處,坑道太長太長了,一個枝蔓連著一個枝蔓,一片葉子托舉著一片葉子,像一棵倒立生長的大槐樹,像閃電,一道道照亮著最暗處的前方。
安?眠
讓整個世界靜下來,是安眠。一棵樹,一棵樹,一段旅途,一段旅途,耳朵里灌滿了“呼呼”的熱風(fēng),女高音一樣的暴風(fēng)雪在尖叫,身后,尾隨著一眾仆從。我們鉆進(jìn)一個又一個黑漆漆的山洞,爬進(jìn)電爐絲般顫顫巍巍的細(xì)扭扭的小道,鉆進(jìn)廣袤的原始森林,把自己融化在別人的黑夜里,匆匆啊,似乎走不到盡頭,似乎看到了盡頭。
壤下,奔走,跑,螞蟻們馱著舉著扛著抬著我的夢,一路向下。
莊稼一茬一茬生長,它們的根須,壤下一米,也炸裂起一道道閃電,“啪”,照亮著蜿蜒彎曲的前方,那么多黑漆漆的世界,看不到盡頭啊。一截截根須老死了,久了,成了一尊魔,心室住了一個,多少年了,枯坐著。我一驚,不敢看第二眼。就像一個沉默的老者,他不知姓名,他一身的愁,他半張著嘴巴,口水耷拉下來,他目睹這一切,很久,不愿意吐出一個字,死去無人知曉,肉身腐爛,湮滅大地深處,變成了土壤里的一粒粒。莊稼收割完了,人們吆喝著牛呀驢啊,套上犁,套上耙,也套上人,犁一遍,耙一遍,大坷垃耙成了小坷垃,小坷垃松了,軟了,宛如一枚小小的蛋撻,再耙過去,小蛋撻崩炸,“撲哧”一下,散了一地,升騰起一縷縷有些斤量的塵埃。塵埃有的墜了地,也有的繼續(xù)在飛,四散中,那些根須、枯枝敗葉、逃命的青頭螞蚱、綠爪子螳螂、老飛、老扁、放屁蟲,好一番摻摻和和,翻耕下去,腐爛發(fā)酵,生發(fā)出了一團(tuán)團(tuán)白毛的霉醭兒,死死抓緊一把把的土。好吧,要死,一起死,一起變成壤,變成有機(jī)肥,等待下一季的播種。壤下,我,就是他那樣的老者,變成了幾個被歷史省略的壤塊,牛噴嚏里的一朵唾沫星兒,一個個行走的標(biāo)點符號,不知道明天,自己會走向哪里。
我變成了一只老豆蟲,被螞蟻們搬進(jìn)壤下,暴風(fēng)雪一路大喊大叫著。我的身后,尾隨著一隊長長的螞蟻,隊伍一直排到洞口,靠門口那個胖家伙,正在一臉好奇地向里面張望。“你個死沉死沉的老豆蟲!等會兒,哎喲,我的胳膊肘—看我們怎么收拾你!”一個瘦猴似的螞蟻朝我身上吐唾沫,搓著凍得發(fā)紅的右手,氣呼呼地瞄著我說。在黑漆漆里行走,我隱隱感受到,老靈魂們躡手躡腳地喘息,然后呢,一個個屏住呼吸,對我一陣漫長的審視。也難怪,我不小心闖入了它們的領(lǐng)地,侵犯了它們,它們?nèi)f分驚恐狀,這個人想干啥?老靈魂忽視了螞蟻們的存在,忽視了喜怒哀樂、雞毛蒜皮的存在,不知道為什么,它們卻非常留意我。“咝”,一絲后怕炸裂,照亮天際,然后蒸發(fā),無影無蹤。
可是,我的靈魂醒著呢,周圍的很多老靈魂都醒著呢,它們,怎么可以這樣?
爹去了河西走親戚,姐姐也跟著去了,家里只剩下兩個人。我暗自竊喜,以為這樣一直坐在黑暗里,娘不會發(fā)現(xiàn),肯定四處找我,可是,大人會那么傻嗎?
果然不久,娘順著小孩子辣乎乎、甜瞇瞇的呼吸,一下子就逮住了我,罵我坐在那里,跟下神似的,發(fā)癔癥了嗎?我“嘿嘿嘿”笑著,也不搭理她,直接就進(jìn)了灶屋,掀開了熱氣騰騰的秫莛子鍋蓋:“雜面卷子、玉米面鍋帕子、辣椒炒梅豆角子,還有紅薯茶,乖乖,咋做那么多好吃的?”娘一點也不意外,摸摸我的頭說:“瞞不住你呀!趁他們都不在家,趕緊吃,撐死你個小鱉孫!”
等我吃飽了以后,娘扯著我的手來到堂屋,拿眼指了指四方桌子的下面,我的娘啊,好一大堆剛剛曬咧嘴兒的棉桃子!這得干到啥時候呀?我想跑,娘一把揪住我的脖領(lǐng)子,哄我說:“咱不掰完,掰一半就中。”手往靠墻的條幾一摸,她摸出了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繼續(xù)說:“今天晚上有曲劇《卷席筒》,海連池的戲,你想不想聽?”我猶豫了半天,答應(yīng)了她。我們平常聽著收音機(jī),干活時不顯那么累,何況,這個戲還挺有意思哩。我們倆圍著一個大簸籮,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就著一星點昏黃的煤油燈光,開始慢條斯理地掰棉桃子。這種季節(jié),莊稼地里已經(jīng)下過兩遍霜了,棉花葉子全都被霜打落了,開得好的棉花,我們早摘了。剩下那些個沒有曬咧嘴兒的棉桃子,再怎么曬,曬開的寥寥無幾,干脆,大人們白天把棉花秧子連根薅了,摔摔根子上的土坷垃,拽去一部分咧嘴兒的黑棉桃子,把沒有咧嘴兒的綠棉桃子遺留在枝子上,碼好棉花秧子,枝頭朝上,根朝下,齊整整地在東墻根排成一個大方陣。大人們要干的事嘛,是繼續(xù)讓它們曬太陽,然后去摘咧嘴兒的棉桃子,然后繼續(xù)曬棉桃子,繼續(xù)摘,直到摘完所有咧嘴兒笑的棉桃子。
這曬的功勞,屬于天上的太陽。而掰棉桃子的功勞,屬于我們這些小孩。
晚上,才過七點半,娘擰開了收音機(jī),一個女播音員在報幕,我很新奇,學(xué)了一句普通話“卷席筒”,逗笑了娘,她脫下一只臭鞋,朝大簸籮幫子上使勁磕磕說:“啥席呀,破席!”我抬杠說:“不對,是新席子!”娘也不跟我論理,自己大大方方地放了一個屁,聲音很曲折,像秦雪梅哭靈時的那哭腔,把我笑壞了。娘感覺非常沒有面子,狠狠瞪了我一下,說:“笑啥笑?沒有聽過人放屁嗎?趕緊你,掰棉花!”我屁嘰嘰地說:“還是我娘的屁聞著親!”娘也笑了,一邊笑,一邊從地上拿起了一個棉桃子,開始教我如何掰。掰棉桃子的難易程度,要看它們的小嘴笑的程度:開懷大笑的,桃殼子干癟縮小,棉花瓤子早已經(jīng)曬干,長長地耷拉出來,這個不用掰,輕輕一摘碎葉子,就萬事大吉了;嘿嘿傻笑的,桃殼子半開,棉花瓤子很緊巴,也干,兩根手指頭朝花殼里一探,一夾,末了,再小心翼翼地引蛇出洞,一點點把瓤子勾引出來;抿嘴偷笑的,三四個花殼子通體碧綠,之間的縫隙很小,針尖那么小的縫兒,掰的時候,要兩手握緊啰,上下左右?guī)讉€旋轉(zhuǎn),棉花瓤子和花殼子就被剝離了,只不過,棉花瓤子里的水分多,還需要明天的一番晾曬。最難掰的,是鴨蛋大的、沒有縫兒的棉桃子,桃子還沒有成熟,水分就特別多,一捏一股水,我用兩只小手使勁朝兩邊掰,怎么也掰不開,如果繼續(xù)下去,掌心都會攥出了汗,棉桃子仿佛涂了一層油似的“骨碌碌”亂轉(zhuǎn)。我眼巴巴地瞅瞅它,咋辦?
娘好像看見了我瞅的動作,但是假裝沒有看見,更加氣人的是,她還調(diào)大了收音機(jī)的音量,跟著小倉娃大聲唱了起來。我實在憋不住了,叫了一聲:“娘—”娘呢,回答的卻是:“小倉娃我離了登封小縣,一路上受盡了饑迫嚴(yán)寒……”萬般無奈之下,我就把這個囫圇個的綠棉桃子放在左腳邊上,繼續(xù)掰自己腳底下的那一堆東西,不料,我身邊的無縫的綠色的棉桃子越堆越多,一個饃筐子般大小。我朝著娘喊:“娘—我……”可是,娘正瞇縫起眼睛,手上掰著,隨著收音機(jī)搖頭晃腦著,打著拍子,嘴里還不閑著:“……你看我渾身上下、上下渾身,都是冤哪—我的大老爺??!”趁她最后的“啊”沒有落地,我使勁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她方才醒過來,慌忙擦去窩在眼角的一攤淚,問我啥事。我不耐煩地拿腳尖點點那堆綠東西,也不說話,其實我那架勢,比質(zhì)問她更直接。娘“撲哧”一下笑了,反問我:“就這點屁事?”我更來氣了,一個字也懶得說,一直惡狠狠地盯著她。娘這時候呀,也不含糊,穿鞋,站起身子,朝我跟前那堆綠東西踩上十幾腳,還攢著全身的勁兒集中到半只左腳上,前半只腳丫子一點,像芭蕾舞演員似的連跳幾個旋轉(zhuǎn),最后,再放下整個腳底踩下去,來上一個大終結(jié),就成了。一連串的快動作,僅僅幾秒鐘,看得我目瞪口呆:“娘,真是一神招!”再看看那些綠東西們,全都被踩得扁扁的,殼子和花瓤子嚴(yán)重錯位,如果你揪住一個棉桃子把兒,隨便一抖,棉花瓤子就都抖出來了,粗暴,麻利,一氣呵成。老大難的問題解決了,掰的速度也就快了,緊接下來,收音機(jī)里的《卷席筒》也播完了。娘一邊拍著老胳膊老腿,一邊拿腳找著那雙布鞋說:“不干了,不干了,該睡覺了?!蔽覇査骸斑€有一半哩,真不干了?”娘瞪瞪我說:“就你能。明天晚上,繼續(xù)干!”吹燈睡覺之前,我跟娘把大簸籮的棉花瓤子倒扣在一塊被單子上,放在幾堆高高低低的花殼子上,攤開,晾晾水汽,等天明以后,再移到太陽底下暴曬。哎喲,你可不要小看這些棉花,山河一樣起伏的棉花,娘可以用棉花籽榨油給我們吃,棉花絮兒可以紡線織布,可以做被子、單子、小鋪腿、棉襖、棉褲,我們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多得沒法說,都有它們暖暖的影子。平原上的棉花秧子消失了,我們又把棉花們穿在身上,蓋在身上,吃進(jìn)肚子里,一股股溫暖重新流過平原。仰望,這溫暖,流呀流呀,流到天上。
我想,我們終究會變成一只只行走中的老豆蟲,仿佛平原上一骨弄一骨弄的小河,漫過小麥、大麥、玉米、高粱、大豆、綠豆、芝麻、棉花、紅薯秧兒,漫過熱乎乎的牛屎、驢屎、羊屎、豬屎、狗屎,漫過綠,漫過紅,漫過黃,漫過紫,漫過藍(lán),漫過青,漫過白,漫過橙,漫過血性,到后來呢,它們個個美得不像話,熱情奔放,人來瘋兒,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枝枝葉葉,棵棵根根,生一場,死一場。熱風(fēng)奔跑,“呼—呼兒。呼呼—”向上跑,不要命一樣,好家伙,大地翻香,酒漿炸裂,豐腴、豐滿、豐碩、豐盈的莊稼們,高舉著一對對沉甸甸的乳房,喂養(yǎng)你,哄睡你。掐不準(zhǔn)是什么時間,低頭看你,你,安眠中。
夢見你想要夢見的人,完成你渴望完成的事,圓你所有的幻想,天堂魔鬼天堂魔鬼天堂魔鬼,我的,我們的,都可以送給你。我愛的人,你挑選一樣,好不好?。?/p>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