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曉丹
一個人的記憶有多深?聽聽那些古歌師唱的就知道了。每一次族人的聚會,古歌師總能把那些喜宴歌、細話歌、引路歌以及儀式歌不重復地唱個一天一夜。他唱天地起始,唱物種來源,唱兩情相悅,唱人生離合,唱得口渴了就端起酒碗,和聽歌者碰一次,喝一口,然后又唱。直唱到月光皎皎,晨光初露。唱得多了,谷物和花朵、家畜和野獸都會跑出來,紅楓樹下對歌的朵婭和朵海就出現(xiàn)在眼前,聽歌者就感覺到不一樣的人性或天堂,古歌里的人和物就變成聽歌者本子里的文字,散發(fā)淡淡的墨香。
當古歌師唱到“今年喲,父母辛勤勞作一整年,種上玉米、水稻、火麻、飯豆樣樣有收獲,秋天豐收了,冬天來了為兒子娶媳婦”時,火麻和飯豆兩個詞讓朵金的眼眉跳了一下。聚會結(jié)束不久,朵金又上古歌師的家里,詢問現(xiàn)在一些地區(qū)的火麻和飯豆的老種子情況。古歌師坐在門口的小木凳上,一邊用竹篾編簸箕,一邊慢悠悠地跟他說?;鹇橛袃蓚€品種,一種是“倒乎”,另一種是“倒乎給”,“倒乎給”更細、更硬,吃起來更香,是我們瑤族人的老品種,以前都種它。飯豆也是一樣,現(xiàn)在種的品種很大顆,不是我們老祖宗種的。還有呀,現(xiàn)在種的冬瓜是“古懂”,我們老祖宗種的是“古它”,這些老種子現(xiàn)在都沒有了,沒有了……
古歌師講話時聲音很低、很細,像輕輕吹過的山風,又像黯然刻下的傷痕,朵金聽得有些惻然。很多外族人不明白火麻在瑤族地區(qū)有多重要?,幖胰说纳眢w需要它提供食油,牲畜也依靠它提供營養(yǎng)?;鹇槭粘珊髸窀桑敏╉詫⒒鹇轸€成粉狀,然后用“哈”(竹制的漏瓢)過濾,直濾到火麻不再有白色漿水,然后用過濾的火麻水煮菜,吃之前撒上鹽和火刨辣椒,香味撲鼻。瑤山的冬天冷,他們用火麻煮水給牛喝,牛喝了可以暖身子、可以抗寒,就能安然過冬,一頭牛一年兩斤火麻足夠了。
朵金去找友明叔,問他有沒有“倒乎給”,友明叔搖頭。友明叔住在另一個村寨,那里四面環(huán)山,綠樹遮坡,野果滿山,一條土路,只容一輛吉普車通過。過了土路便豁然開朗,十多戶瑤家散落在山腳,四周是肥沃的田土,各種作物次遞生長,各色野花隨風綻放。友明叔在這里住了幾十年,平日專門培育種過的老品種,也找了差不多十年,只找到玉米、小米、芝麻、苦蕎、黃豆、黑豆、棉花等十多個老品種。每年他還要外出到區(qū)內(nèi)各地,到云南、貴州、湖南等地尋找,陸續(xù)找到近五十個水稻老品種,帶回家后自己種植和貯存。友明叔的家里有數(shù)不清的瓶瓶罐罐,里面裝滿各類種子。
朵金跟友明叔討得些芝麻、黃豆、黑豆的老品種回家種,我也討得些芝麻和苦蕎。我沒有土地,只能把它們種在陽臺的花盆里,閑時去聞一聞、看一看,不久它們在花盆里開出淡黃、粉紅和白色的花,根莖十分纖細。我知道,它們不屬于這里。
去過朵金家的人都知道,有一塊珊瑚化石被朵金隨意擱置在家門口。珊瑚化石早已經(jīng)不在乎日曬雨淋和風吹了,它和堆放在旁邊的破敗的干柴以及在上面跳來跳去的家禽待在一起,沒顯出它一億年的身價,進進出出的人都懶得看它一眼,在很多人的眼里,它和普通石頭沒什么兩樣。我問朵金,難道就不怕它被偷走?朵金笑說,誰偷呀?
化石是有些來歷的。有一次,朵金去家對面的紀呇村聽歌師唱古歌里有關(guān)陰陽的愛情故事,故事里提到一種花,每年四月下旬在皇帝坡上開放。四月下旬的時候朵金有機會到紀呇村下隊,回程時他循著古歌念唱的方向往坡上爬。到坡頂時,果然看到一片花海,粉紅粉紅的,寂寞又熱烈,那是杜鵑。朵金走上前,掀開一叢野草,在一棵花樹下發(fā)現(xiàn)了這塊化石,化石被細細密密的花骨朵狀揳進紋理,成為石頭的表層,散發(fā)青幽的地層氣息。
是的,古歌謠一直在告訴朵金,歌謠里有村莊、有樹林、有種子、有愛情、有生命的延續(xù)和死亡的祭奠,這是朵金最迷戀族群古歌謠的地方,每聽一次,朵金都把它們仔細地記錄到本子里。他知道,如果再不記錄下來,這些因為沒有文字而僅依靠念唱來傳承的東西就會慢慢被遺忘,直至消失。這幾年,懷里村已有三位大歌師去世,巴哈村有一位大歌師去世,歲月不等人,朵金很是著急。從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三日的“告別篇”開始,到現(xiàn)在朵金已經(jīng)記錄了不下三十萬字。在遙遠的高山瑤寨、古老的火塘邊,燃燒的木柴點亮整個堂屋,族人們圍火飲酒,共話桑麻,直喝到臉龐通紅、夜色初染。這時古歌師便有了興致,他從上古時期的傳說開始說唱,聲音時高時低,時急時緩,像山風一層層穿林而過,綿綿不絕。微醺的朵金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和本子記錄。
幾乎每個瑤寨都有古歌師,古歌究竟有多少首,沒有人計算過,也無法計算。那些不同歌師的敘事最后重合在一起,等待朵金去分析和求證。好在朵金有幫手。
翻譯古歌是一件燒腦的工作。古歌是徒歌,其內(nèi)容大多是敘事,藝術(shù)手法上也多采取賦比興,更多的接近于賦,加上歌謠的語音、語調(diào)仍然保留原始的調(diào)子,很難與漢語統(tǒng)一,所以朵金在翻譯時,總要拿一本漢語詞典比對,以找到更接近瑤語本意的詞或句子。由于文化水平不同,對歌謠的認識和理解不同,參與整理的人對同一個人物、地名或事件可能有不同的漢文翻譯。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協(xié)會的主要成員數(shù)次開會討論,最終統(tǒng)一瑤譯漢的標準。
聽了幾十年的古歌,研究了十多年的民俗文化,朵金越來越覺得,古歌里那些驚心、哀婉、神秘、明亮的種種故事似乎就要溢出來了。
冬天,收糧進倉后,人們便開始了一年中最特別的日子。屋檐下,阿婭拿出畫布,開始學習用粘膏汁在上面作畫。有陽光的午后,母親們就尋一塊平地,一般是收割后的稻田,在上面打樁跑紗,為接下來的織布做準備。之前淺葬的死者,親人會在這個季節(jié)選一個日子為他們舉行隆重的葬禮。已經(jīng)對上眼的年輕男女,男方家長開始了問親……婚禮是極之熱鬧的,且不說那些古樸獨特的儀式,光是那唱也唱不盡的細話歌,就為整個婚禮增添了不知多少趣味。這時候歌師先唱根源歌,然后唱撒花歌。朵金最喜歡聽根源歌,很多歷史和故事就藏在那些歌詞里。“同齡呵,中午日正,狗叫三聲,雷神欲懲耕地人,盤古郎將它關(guān)進牢庭,誰人擔水澆淋?救了雷神性命?同齡呵,莫聽貴人騙浪人,盤古郎的孩子,婭海和臘綴,擔水過牢庭,讓雷神騙水發(fā)威,崩塌牢門,留下葫蘆種,留下叮嚀……”每一次,朵金都聽得津津有味。
有一年冬天,朵金去懷里村參加婚宴,那場婚宴剛好有幾個村的歌師都來參加,這種巧合并不多見,歌師們也很興奮,最終這場喜宴變成一場歌師交流會。朵金在這場歌會上聽到一首從未聽過的古歌?!坝幸粋€地方,叫古草臘草,那里是一個古老的寨子,那里的人,勤儉持家,純樸善良……”古歌唱到古草臘草在瑤山鄉(xiāng)的某個地方,而且還提到一個神秘的古墓群。
瑤山鄉(xiāng)屬貴州省荔波縣,多年前歸屬廣西南丹縣里湖鄉(xiāng),如今被行政劃撥到貴州,但兩個鄉(xiāng)的瑤族民眾仍像一家人一樣往來,兩地的瑤族同胞很多同族同宗,生活習性和風俗基本相同。朵金在瑤山鄉(xiāng)也有很多親戚朋友,所以逢節(jié)假日時也會去那邊走動。自懷里歌會后,朵金就有心想要找到古草臘草。有一次他和朋友去瑤山,專門向附近的瑤族同胞打聽,可是誰也沒聽說過這地方,更沒聽說過什么古墓群。沒辦法,朵金和朋友只能沿著古歌提示的方向往山里找。朵金后來為自己的這次尋找寫了一首詩。那次尋找,朵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瑤山鄉(xiāng)距離里湖鄉(xiāng)只有二十分鐘路程,到里湖后過仁廣、紀后兩個村。仁廣村在五百多年前下過一場巨大的隕石雨,這是中國既有實物又有史料記載的一場隕石雨,至今一些小塊的隕石還散落在里湖鄉(xiāng)民手中。紀后村在古歌里有“嘎娃射日”的神話傳說,與“后羿射日”的故事不盡相同,聽來有奇異之感。
朵金的父親是一名卦算師。卦算師也被稱為鬼師,老朵金的下半輩子都在為族人“做解”(卦算),老朵金“做解”時使用一塊吊卦石,族人有什么不如意,例如發(fā)燒、肚痛、丟物件,大至人命關(guān)天、小到雞毛蒜皮都來找他,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只要族人有需求,老朵金便立即施卦。
我見過這顆吊卦石,有梨子般大小,有清晰的天成的紋路圍著石頭往上繞,一直連接到頂部一個自然形成的小孔,小孔用一根麻繩穿過。老朵金手提麻繩讓吊卦石在胸部以下垂懸嘴里同時念念有詞的身影一直印在朵金的腦海里。父親卦算時年幼的朵金大多時候都在現(xiàn)場觀看,那些無法解釋的唯心的事物讓他難以釋懷,可是這一切在山高路遠的瑤鄉(xiāng)寨子里無法避免,所以朵金能理解這一切。父親經(jīng)常牽著朵金的手走在青石鋪成的古寨里,邊走邊跟他講瑤家的往事,講那些山林、神樹和傳說。他感受著父親作為卦算師對一切生靈的敬畏,那種敬畏,有時讓他害怕,有時讓他流淚,有時又讓他充滿勇氣。他逐漸長大,像父親一樣敬畏土地、敬畏山林、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這世界賦予的一切。這些敬畏深入骨髓,驅(qū)使著他去走近那些古老的事物。古老的情感讓他把那些深處的記憶拉出來,連同相連的血與脈,這血與脈,永遠也無法割舍。
在古歌里,人死后由歌師唱著引路歌引入天堂。進入天堂有四個入口,每個入口都要經(jīng)過兩百左右的垌場,每個垌場都發(fā)生過數(shù)不清的故事,這些故事,古歌師一晚上都唱不完。四個入口最著名的一個在里湖鄉(xiāng)岜地村的岜地老寨,因此岜山一直是瑤族人的圣山,那里云霧繚繞、古木幽深,四周散落著城墻和娃希(寺廟)。還有一個入口在金城江的側(cè)嶺,只供某幾個姓氏的人死后進入。另外兩個入口,協(xié)會的成員一直在根據(jù)古歌提供的線索苦苦地尋找。這種尋找,不是因為他們有多相信這些入口真的能讓死者進入天堂,而是因為,他們想要把古歌里的故事理清,給祖先一個交代。
和里湖鄉(xiāng)一樣,瑤山鄉(xiāng)也成立了自己的協(xié)會,有自己的古歌師,只不過朵金還無暇傾聽瑤山鄉(xiāng)的古歌。終于有一次,朵金跟瑤山鄉(xiāng)協(xié)會的何老會長聊天時唱起一首進入天堂的引路歌,終于唱到一個地名、一個入口時,何老會長聽著聽著就覺得有些熟悉,他激動得很快找到瑤山鄉(xiāng)還能唱古歌的歌師,請他唱這方面的古歌。那歌師唱著唱著,歌里呈現(xiàn)的路途和經(jīng)歷與瑤歌念唱的基本吻合。在數(shù)次探討后,他們最后認定,古歌提到的第一個天堂的入口就在月亮山。
月亮山跨黔桂兩省(區(qū))的榕江、從江、環(huán)江、荔波、三都、融水等六縣(自治縣),這是廣義的稱謂。狹義的月亮山,指主峰所在地的榕江縣計劃鄉(xiāng)、水尾鄉(xiāng)、定威鄉(xiāng)、興華鄉(xiāng)和從江縣的光輝鄉(xiāng)及荔波縣的佳榮鎮(zhèn)、朝陽鎮(zhèn),那月亮山,山山相連,重巒疊嶂,令人望而生畏……
一首古歌了結(jié)一個心愿,告別一個故事,同時迎著又一個開始。這一切,猶如四季的輪轉(zhuǎn),沒有止境。
那些帶著野氣、苔蘚、森林的古歌,爭相在他面前唱起。他以虔誠和敬畏之心去傾聽。聽著聽著,他感覺到有一股力量正源源不斷地注入他的身體。
責任編輯? ?韋毓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