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軍
1917年章太炎在廣州。
聽過章太炎課的魯迅,有一首很有名的“活剝詩”,是“剝崔顥《黃鶴樓》詩”的:“闊人已騎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復(fù)返,古城千載冷清清。專車隊隊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xué)生。日薄榆關(guān)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保ㄒ姟秱巫杂蓵?4-15頁,《魯迅全集》第五卷)
這是為了諷刺時事的,時為1933年,日本人侵占山海關(guān)后,政府迫于形勢,決定將故宮博物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等收藏的古物分批南運至上海,但同時又電令北京各大學(xué),“不準(zhǔn)大學(xué)生逃難”。魯迅因為看不慣,便用了唐代的“活剝法”,“活剝唐詩”,作了這首滑稽詩。這自然是非常好玩的。魯迅的這種做法,追溯淵源,大概是取法于章太炎的。據(jù)近人喻血輪《綺情樓雜記》云:
“項城欲稱帝,黎元洪被軟禁瀛臺,太炎嘗改昔人詩吊之。詩云:‘此人已化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狼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白鷺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黃興門外使人愁。項城因是防之益嚴(yán)。”
這同樣也是剝的崔顥《黃鶴樓詩》。黎元洪被禁于南海瀛臺,是1913年的事,所以太炎此詩之“剝”,或者就在此時或稍后,而魯迅對于此事,也是不可能不知的。比較而言,太炎的這一首,是剝得差一些的,因為幾未作改動,而且改得也不大妙。但太炎之“活剝唐詩”,比魯迅是要多的,幾乎是他刺人的“慣技”了。又據(jù)劉成禺《洪憲紀(jì)事詩本事簿注》第九十七首的注,太炎之譏黎元洪,另又剝過兩首唐詩,其詩為:
“袁四猶疑畏簡書,芝泉長為護(hù)儲胥。徒令上將揮神腿,終見降王走火車。饒夏有才原不忝,蔣張無命欲何如。至今偷過劉家廟,汽笛一聲恨有余?!?/p>
“蓬萊宮闕對西山,車站車頭京漢間。西望瑤池見太后,南來晦氣滿民關(guān)。云移鷺尾開軍帽,日繞猴頭識圣顏。一臥瀛臺經(jīng)歲暮,幾回請客勸西餐?!?/p>
這第一首剝的是李商隱,李的《籌筆驛》云:“魚鳥猶疑畏簡書,風(fēng)云長為護(hù)儲胥。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管樂有才真不忝,關(guān)張無命欲何如。他年錦里經(jīng)祠廟,梁父吟成恨有余。”第二首,則剝的是杜甫《秋興八首》之五:“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鎖點朝班?!鄙砸患訉ψx,就可以知道,太炎此二首的“剝”,是頗用了心思,讀之足令人軒渠,而大勝于剝崔顥的那一首的。
據(jù)《洪憲紀(jì)事詩本事簿注》的注,頸聯(lián)的“饒夏”指饒漢祥、夏壽康,二人在民國初年,為湖北的民政長;“蔣張”指蔣翊武、張振武,蔣為民國的開國元勛,于1913年被廣西軍閥捕殺,張為軍事將領(lǐng),卒于1912年。故詩云云。第二首的第三句“見太后”,指黎元洪入京晉謁隆裕太后,但徐一士在《章炳麟被羈北京軼事》(見《一士類稿》)文中,認(rèn)為此說不確。因為黎元洪入京時,隆裕太后已于是年春間逝世,黎是見不到她的。其他如第一首的“袁四”“芝泉”,自指袁世凱、段祺瑞,這是用不著解說的。第二首的第七句“一臥瀛臺”,則仍是指黎被袁軟禁之事,也是一讀便知。要之,此二詩之組織及本事,皆勝過剝崔顥的那首,是可無疑義的。
不僅于此,太炎早在1898年,那時他在武昌,就剝過李商隱的《隋宮》,來刺譏張之洞了:
“漢陽鐵廠鎖煙霞,欲取鸚洲作督衙。玉璽不緣歸載灃,布包應(yīng)是到天涯。而今梁上無君子,終古文昌喚賣茶。地下若逢曾太傅,豈宜重問紡棉紗?!?/p>
李商隱《隋宮》的原詩是:“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边@比剝崔顥那首也好得多,只是“歸載灃”的“灃”,讀平聲,于詩律稍不合,也不知太炎是否別有根據(jù)。
這首詩的本事,據(jù)劉成禺《世載堂雜憶》“賣茶女”條所記,次句是指的“之洞蒞鄂,欲移督署于鸚鵡洲,有人云,黃祖曾開府此地,不吉利。遂中止”;第四句“謂設(shè)紗麻絲布四局”;第七八兩句,則是:“張常云:‘讀曾文正家書,屢課其家婦女,日紡綿四兩。予設(shè)絲布紗麻四局,亦曾太傅經(jīng)綸家國意也?!弊蠲畹氖堑诹?,其中有一段情事:“張之洞督鄂,巡視紗紡廠,騶從出文昌門大街;有宏興茶樓者,少女當(dāng)肆,姿容甚麗。之洞在轎中見之,歸語張彪(彪,山西人,之洞任山西巡撫時,由戈什哈提升中軍官,最幸用)曰:‘文昌樓某茶館柜內(nèi)少女,美色也。張彪會其意,商之女父,詭云入衙門事奉三姨太,將來你家必有好處,可升官發(fā)財。女名素云,夜入督署,之洞納之,流連兩月;后因天癸來時,及時行樂,得疳疾而亡,即后墻舁出。”這真是很不堪的事。明乎此,太炎詩中的刺法,也就覺格外的妙了。
從以上數(shù)詩言之,說魯迅受了太炎影響,當(dāng)是不成問題的。只是太炎的“剝法”,亦有所本。張岱《陶庵夢憶》卷六“噱社”條云:“沈虎臣出語尤尖巧。仲叔候座師,收一帽套,此日嚴(yán)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頭。帽套一去不復(fù)返,此頭千載冷悠悠?!彼鶆兊碾m僅為前半,著語卻大見妙。沈虎臣就是沈德符,沈的《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詠頭二謔詩”條記及此詩,則作:“(范長白)乙未同年中有失貂皮暖耳者,時嚴(yán)冬忍凍,恚甚。同榜一友,改崔顥《黃鶴樓》詩嘲之云:‘賊人已偷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頭。帽套一去不復(fù)返,此頭千載光油油。寒眸歷歷悲燕市,短鬢凄凄類楚囚。九十春光何日至,胸包權(quán)戴使人愁。”所仿則為全首,但事語并不同,且作者亦不同。沈年輩在張岱前,此事之記,自以沈書為確。不管如何,太炎之“活剝崔顥”,必是本此而為,這是不消說的。
附帶一提,據(jù)說金岳霖十六歲時剪去辮子,亦戲仿過崔詩:“辮子已隨前清去,此地空余和尚頭。辮子一去不復(fù)返,此頭千載光悠悠?!币姟督鹪懒氐幕貞浥c回憶金岳霖》(增補本)第390頁、476頁。而據(jù)金岳霖本人晚年寫的回憶錄,卻沒有提及此詩,所以我很懷疑,這個事是否靠得住,因為畢竟魯迅的那一首,是流傳得很廣的,據(jù)之而補造一首,并不是件難事。